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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无为

  徐小斌

  1

  杰从Face Baby走出来的时候,一头栽倒在那棵石榴树旁边,呕吐不止。彼时有个面容清淡的女孩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存在是不是扶他一把,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最后还是走了。

  黎明的颜色完全不是鱼肚白—像那些烂散文里形容的那样,也不是曙光初露的红,而是一种奇怪的灰色。起码,在他眼里是那样。他眼睛涩涩似睁不开,眼前总有雪花似的东西飘落。有好久了,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得了重症,但又不愿查,他生平最讨厌的事之一便是去医院。他不太愿意承认他依然像小时候那样害怕见大夫,他害怕那些身穿白大褂的人,就像他少年时代害怕警察那样。

  活到现在,他最热爱的还是少年时代。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停课闹革命,他可以率先爬上幼儿园的屋顶,对那些跟着老师出操的小朋友喊号子。个子不高穿浅粉色短袖衫昂首阔步走在前面的幼教老师,短发,方脸,嘴里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一、二;一、二……”他和战友们趴在屋顶的瓦片上,随着那永恒不变的节奏喊着:“一、屁!一、屁!一、屁……”他们不顾瓦片不断加深的炽热而乐在其中,直到老师仰起愤怒的小方脸,大喊道:“哪来的野孩子!”并拾起石子作势要打,他们才动如脱兔般忽地跑起来。在屋顶与屋顶的缝隙中间跳来跳去。正对操课倍感无聊的小孩子们齐刷刷地向屋顶望去,看到的明明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可惜被阳光刺花了眼,那时的阳光好明媚啊!

  2

  杰自小读武侠。曾经做梦自己成为绝世高手。一出手便可呼风唤雨,一统江湖。后来也确是如此。让自己迅速成长的办法莫过于找那些年纪大的人做朋友。他一开始就混进大孩子的队伍里,因为会背《百家姓》而被视作奇才,所以从一开始大孩子们就对他不敢小觑,他也因此免掉了必须当一段碎催的厄运。他在大院孩子的小江湖里飞快成长,很快成为孩子头的军师。这时的孩子们学着大人分成几派鏖战不已。在战斗中成长的确不同,虽说谈不上血雨腥风,可男孩们个个练成大智大勇,同现在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也正因如此,杰们常常得到警察的光顾。杰在与警察打交道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一度,杰是大家公认的对付警察的高手,可谁也不知道,杰的内心其实无比害怕这些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有无数次,他在噩梦中被惊醒,总觉得那些制服离他很近,他的手腕于是冰凉,就像被铐过似的,半天都动不了。

  但是杰打心眼儿里看不上现在的男孩子—娘炮、蚁族、啃老、基友……从这些时髦的词儿里也能明白他们的骨头到底有几两几钱—还是前些年看的鬼谷子称骨论命,杰的命是六两一钱:名利双收,一生富贵之命,不做朝中金榜客,定为世上大财翁,聪明天赋读书熟,名显高贵自兴隆。此命为人心秉直,聪明利达,心善口快,有才能,见善不欺,逢恶不怕,刚柔有济,事有始终,早年宽大而能聚财,祖业如旧,六亲兄弟有靠,自立家门出外更好,二十至二十九有险,三十开外古镜重磨,明月再圆,妻宫小配,寿元七十七岁,卒于春光之中。

  他喜欢“卒于春光之中”这一句,而不愿相信“寿元”只有“七十七岁”。他坚信自己能活到九十岁以上。寿命大半是遗传,祖父母都活过了九十五岁,父母双亲刚过七十,看上去像是五十岁的人!如无大灾大厄,极有可能活过一百,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活到七十七岁。

  倒是“不做朝中金榜客,定为世上大财翁”这一句,令他暗自得意。自进入江湖之后,他手头一直宽裕,宽裕的原因来自“触电”。当那些大孩子们上山下乡一去十年回来之后,惊奇地发现他们认识的这个会在警察面前耍嘴皮子的小毛孩,已经进入了当时青黄不接的影视圈。

  3

  青黄不接,正是一个契机。

  杰深感自己的时代开始了。比起影视圈那些人,杰的学养堪称一流:从《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儿女英雄传》到金庸、古龙、梁羽生,杰都如数家珍,加上嘴皮子溜撒,竟把影视圈里那些名导,侃得呆若木鸡,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打心眼儿里觉着杰满腹经纶深不可测。杰从喷涌的话语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在杰眼里,眼前的导摄美录不过是他可以随意宣泄的痰桶,当嘣儿的一声把一口痰准确吐进一个痰桶之时,他横膈膜下方的一个地方就会快乐地“吱儿”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是很早便享受过被众人瞩目的快乐的,如今这快乐又增大了一倍,十倍—这快乐于是不再以算数级数而以几何级数增长。一般侃个一两个小时就到饭点了。那时候,即便是顶级的餐厅也不过是鱼香肉丝、火爆腰花、焦熘丸子、梅菜扣肉,撑死了来一盘两块二毛钱的油焖大虾,再加点儿小酒儿,简直天天是神仙般的日子!

  当然,美食美酒还应有美色。他写的第一部电影的女一号,便是改革开放的急先锋。

  关于这位女一号留在他头脑中的第一印象,便是坐在导演膝上撒娇的样子,女一号样貌距绝色甚远,却自有一番媚功。令他不由想起聊斋里的《恒娘》一篇—狐仙恒娘点了朱姓女子死穴曰:“卿,美而不媚。”也因此朱姓女子败于媚而不美的侍妾宝带,恒娘帮朱姓女子出谋划策步步为营最终扭转乾坤,也因此蒲松龄公得出结论,美而不媚乃女子之大忌也。

  至于他,美也罢,媚也罢,都是他喜欢的,第一眼看到这位正在导演怀里撒娇的女一号,他便立即生出占有之心,既不因她美,也不因她媚,而是:他认为自己比那个傻伯依导演更有资格获取这位年轻小姐的芳心。

  大家都爱年轻女人。下至十八上至八十的男人均如是。谁会爱上欧吉桑呢,即使她再美丽?年轻女人跳下导演的膝盖与他握手,他有点诧异那年轻的手有一种爷们儿式的坚硬质感。女人自我介绍说叫梅朵,芳龄22岁,她在说话的时候把瞳仁里最热烈的金色射向他,同时涂了嫣红唇彩的嘴唇性感上翘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沙哑沧桑的“烟嗓儿”,光听那嗓子会判断此女是一饱经人世沧桑的老女人。

  但是他很快调整了心理偏差,微笑着奉承道:“十足拽的名字!但如果动一个字,你会比现在红万倍!”一语便打中梅朵最深处的渴望:“天哪杰老师,您快开金口吧!哎呀呀呀……”

  杰把梅朵逗弄到用鲜艳嘴唇不断地蹭他的胳膊,他有些怕痒怕咯咯笑出声来失了体面,于是把腹中存货重新排列组合一遍说出一番哲理:“你这名字,美则美矣,但美而不媚,不鲜明,不独特,不让人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提高知名度的第一要义便是名字,名字不但代表你的身份,更代表你的情感你的气场你的神秘追逐,说穿了代表你的一生,你绝不能等闲视之,依我说你不如叫朵美。”

  “什么?朵美?”

  “对,朵美!这个名字不但视觉听觉效果极佳,更重要的是它符合姓名学的全部定义,从天格人格地格到外格总格无一不之大吉,连三才推理也是吉祥,难道不是比你现在的名字要更有品位吗?”

  在他说这番话时,梅朵那双金色多芒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实在这些什么天格地格总格三才推理在她如同听天书,但是越不懂越让她觉得此君高深莫测。当时杰君春秋正盛,在嘴皮子飞快磕碰之际同时焕发出一种青年才俊咄咄逼人的强势之光。这光笼罩了整个灰暗的房间,笼罩了刚改成朵美的梅朵,甚至笼罩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导演。

  改名成功的朵美拉着他的手走出小屋,留下导演孤独一人,自然那部电影算是泡汤了。

  “这也算个事儿吗!”正如朝阳般喷薄升起的他轻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炒了这白痴,我们有的是导演可以选择。”

  朵美被他胸有成竹的大男人气质所吸引,当晚便上了床。当时上床还远不如现在这般便捷,是他说服了一个过去的老哥们儿交出一间空屋的钥匙,他自然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其实还是个雏儿。她一件件脱去自己的衣裳,身体如同他想象的那样苍白而骨感,这样过分的没有血色的坚硬引不起他任何欲念。他意淫的对象经常是一个乳白色的丰腴女人,那样的丰若有肌柔若无骨,像乳白色橡皮泥那样腴软,可以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他猛吸了一阵烟,把烟头一扔开始动作。但是那话儿始终不灵始终疲软。任朵美上蹿下跳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唤起他不听话的小弟。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共浴,纯洁地爱抚一番,然后各自梦入黑甜乡里。

  4

  朵美,在九十年代中期便出了国,引领她的是位高大健硕的美国黑人。黑人同胞的出现给当时万念俱灰的朵美带来一线曙光,与黑人共枕之后,朵美才明白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原来真正的生活在别处!

  朵美临行前夜与杰告别,在一间后来发展成为夜店的小酒吧,酒吧里有朵美最爱的咖喱鸡肉饭和桃味奶昔,以及杰当时须臾不可分离的泡着桂皮的限量版自酿酒。

  “你去吧,在那打个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去。”彼时他早已与一女子同居,女子是二线歌星,虽然没什么原创歌曲,但是翻唱别人的曲目却戏路很宽,从《弯弯的月亮》到《我的故乡》,谁也无法想象那极具Power的声音是从那个柔弱的身躯里发出来的。她叫姗妮,自然也是他帮她取的艺名,她原名叫卢小燕,他坚持认为这名字就是唱死了也唱不出来。

  于是那一段岁月的国产电影片尾字幕的演唱者,常常会出现姗妮这个很容易记住,但同时又很容易忘记的名字。

  这是他一生中最蓬勃旺盛的创作期—往往在吃过三片面包两个煎蛋一根香蕉之后,他的P股便钉牢在那把新买的老板椅上,一钉便是七八个小时。其间,会有保姆及时递过来丰盛的午饭,一般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会有红烧猪蹄或米粉肉或煎平鱼一盘,凉拌海带丝或皮蛋豆腐或老醋花生米一盘,炒卷心菜或红烧茄子或尖椒土豆丝一盘,每天换样的煲汤一大碗。无论做得多好吃,他常常是食而不知其味。

  他沉浸于纸上江湖之中,似乎自己便是侠之大者,用文字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数年之后,终于成为圈子里的独孤求败。

  他到处会见各方高手。忽一日,来了一人,此人乍看面目上乘,五官都安放得极好。但细细看去,那貌似端正的五官背后,似乎有隐隐邪气。有次喝酒,那人放开了,大不似平时,话密,密不透风。笑话一个接一个,都极重口味。杰自然也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肚子里却咕噜噜地怀疑这些笑话的质地。杰或许是个幽默之人,或许是个喜欢与各类女子搭讪并且不乏下流笑话之人,但是杰肚子里的咕噜声告诉他,彭的笑话不一样。彭的笑话里流露出令人齿冷的淫邪。最要命的是,彭讲笑话的时候,杰从他的口腔里闻到一股恶臭。彭就坐在旁边。杰用余光看见他讲笑话时脖子上张大的毛孔一伸一缩地活动着,恰似鸵鸟那嘟噜着皱皮的红颈子。杰一阵恶心,酒往上涌,好像已经涌到鼻腔了,为了压住那股涌上来的酸臭,杰突敛笑容猛然站起,指着那厮鼻子咆哮一声:“你给我住口!”

  这一声咆哮惊天动地!顿时空气凝滞。所有的眼睛都惊慌失措惶然他顾,生怕横祸落在自己身上。杰索性一脚踹了椅子,双手将桌上盘子一扫,顿时雪花飞溅—力道大了些,彭君脸上已见两道汤汁。

  彭君捂着脸瘫在椅子上。刚才还充满荷尔蒙的身体突然变得腴软。或许是这种姿态更有挑逗性,杰索性趁着酒力跳上桌子,一手指定他:“你丫把地上的汤给我舔干净了!”

  说罢,杰扔下一桌子瞠目之人,扬长而去。杰那时走起路来很帅。目不斜视,飘洒一路古龙香水的味道。

  5

  寂寞带着迷人的芳香降临到他的夜晚。

  当然要去夜店。而且必须是新开业的Face Baby,Face Baby开在这儿,摆明了是跟对面的老夜店苏丝黄叫板。他身后的马弁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推门进去时,一个乌鸦嗓的女招待把他往一间珠灰色嵌银色洛可可图案的包厢里让。他一进去就觉得轰地一下:那房间嘈杂得像要爆炸,巨大的摇滚乐声都盖不住电玩的隆隆声响,巨人般的变形金刚和X战警在空中划出如拉斯维加斯的四匹金马吐出的烟火那般瑰丽的弧线。电光火石中有人塞给他一杯水,他连看也没看就一口气喝下去,味道似乎还不错。他又伸手要,已经没人理他了。

  那些瑰丽的色彩渐行渐远。他狂追。他年轻时的梦想便是要亲自执导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可以与任何名利擦肩而过,但是一定要拿最佳视觉效果奖。

  但是此时他目不暇接。瑰丽的色彩在前方若隐若现。好像是有人在对他放蛊。—终于有一团玫红色浓云载着一个简陋的飞行器落在他眼前,他毫不犹豫便跨了上去,突然如落寒冰深水。那种浓重的寒意令他全身发抖,他觉得自己是闭着眼睛的,却分明看见如同星盘般整齐排列的天空中,俨然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

  幽幽然响起丝竹之声。

  大殿的回廊边有几个清冷凋零的影子,雾气般慢慢敞开又凝聚。

  一道墨色的虹横跨一池碧水。虹彩上闪耀着三个水晶雕成的字:广、寒、宫。

  原来广寒宫是真有的!

  嫦娥、玉兔和桂树都是有的!

  只是少了吴刚。

  但是嫦娥长着一张宫崎骏动漫中小魔女的脸。玉兔体型庞大远胜嫦娥,龇着龅牙向他谄媚献笑。他在极度深寒中感觉到自己被笼罩在浓郁的桂子香里。嫦娥那美丽的日本动画女孩脸上,一双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毫无表情。嘴巴微微动了一动,玉兔便端来一个托盘,珠灰色琉璃镶金的盘子里装着一杯桂花酒,旁边还有一块桂花糕。

  他这时才觉得饿了,抓过桂花糕,上去就是恶狠狠地一大口!看着那么漂亮的桂花糕,嚼起来却像丝瓜瓤子似的无味。

  “吴刚呢?”他问。

  6

  凌晨四点,姗妮还在等着他。

  她和衣而卧,靠在沙发上浅寐。

  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

  他叫醒她,递给她一杯玛爹利,两人慢饮。

  姗妮美,温柔,知性,有爱,没毛病,但就是不红。

  “怎么不说话?”他小饮一口,发现姗妮似乎意兴阑珊。

  姗妮眼圈一红:“你现在去夜店好像有点儿上瘾了。我是担心,这么着下去,你的写作会不会受影响……”

  “恰恰相反!”他笑起来,“知道我为什么去那儿吗?就是因为,写剧本遇上瓶颈了!老在家宅着真不成,到了那儿才知道什么是嗨!”

  “那就是说,对你写剧本有帮助?”

  “帮助太大了!前一段接的那个古装神话剧,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画面,这回,画面全出来了!嫦娥直接现身给我桂花糕吃你信么……小眯一觉我直接就能把本子完成了,这回我不但得拿编剧费,还得跟投资方分红,你想想,分红那是什么成色?你这两天赶快搜搜郊区别墅,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咱们也该享受享受了!”他搂过她,轻轻吻了一下。

  他全明白,所以他心存感动。若是别的女人,碰上他这么个昼伏夜出的奇葩,早就怨天恨地成怨妇了!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可人家姗妮从来就没为自己考虑过,人家开口就是担心他的剧木他的事业,这样的女人哪找去?即便是投桃报李,他也得拿出真章儿来关心女友了!

  “说实在的,我一直想让你改行做电影明星。你看啊,音乐界也就这样了,即使撑到顶级,做个什么天后,也不过是在华语圈子里自欺欺人。西方谁认你?不如转行做电影演员,弄好了,出去拿个国际奖,那什么成色?最不济的也能走走红毯卖个骚吧?”他一杯下肚,跷着二郎腿儿,声调不紧不慢。

  “那敢情好。”姗妮眼泪汪汪的,“可这么些年了,凭着怎么努力,一点儿声响儿也没有,都灰了心了。”

  “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他放下酒杯,点了一支烟,慢慢吐出烟圈儿,“没负面新闻,懂吗?人就怕完美,谁都忌讳完美!你完美了让别人儿怎么活啊?你得犯点儿错误明白吗?”

  “比如?”

  “你最好跟一特有名儿的老外谈次恋爱,再甩了丫的,保证你上热搜头条!”

  “说什么呢……那你怎么办……再说我也不是这种人啊……”

  姗妮的话淹没在他的笑声里。“哈哈哈……让我说你什么好啊?!我要是连这么点儿自信都没有还姓杰吗?告诉你啊,你要是这么着,一辈子在二线待着,我可管不着你了!”

  “那你说怎么办呀?”

  “这不明摆着吗!电影界的一姐刚被一老外大BOSS甩了,国人正犯这民族主义的劲儿呢,你这没名儿的妞儿把一大BOSS甩了,那什么成色啊!你不红都没天理了!”

  “那……那时间也太长了吧?你想啊,就算我明儿就认识他,闪恋,至少也得半年,我的青春可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在消逝啊!”

  “那就是你的事儿了,自个儿解决……去给我放水我得泡个澡……别忘了加浴盐啊……”

  7

  多日之后,夜幕降临,他再次出动。

  他买了个沃尔沃,也算是当时的高档车了,不顾姗妮再三挽留,嬉皮笑脸钻进车里,踩一脚油门,溜之大吉。

  北京的夜店以不可阻挡之势慢慢多起来—神秘如同繁星(当时北京的天空还能看到星星)。

  与往常一样,脚底踏着水晶珠串的人字拖,脚趾上涂着黑色指甲油,露出两条雪白的麻秆腿的女子懒洋洋地打了一声招呼,把他让到里面一个打着丝绒帘的包厢里。不一样的是这天的酒似乎特别难喝。玩伴也无聊。午夜之后,帘子一撩,走进一个童颜巨乳的女孩,手拿着一个蔚蓝色的小盘子,盘子里放了一点亮晶晶的粉末,女孩伸出带着肉涡的小手拈了一点粉放进嘴里,然后伸出淡红色的舌头,纯洁无瑕地顶在他的舌头上,淡红色的舌头亮晶晶地沾满了粉末,那是他第一次尝试这种粉末。

  而后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四周变得金碧辉煌,恍然一座宫殿,女孩们好像穿着泡泡的粉红、浅蓝、淡黄、雪白的乔其纱裙子,有的外面还套嵌金线的坎肩,空气中到处飘着彩色肥皂泡,女孩们在肥皂泡里跨上魔兽世界的坐骑,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个童颜巨乳的女孩骑上了一头巨大魔兽,哗地扔给他一只金环,金环飘飘然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他蓦然脚下一轻就飞起来了。彼时窗子大开玄歌四起,深蓝色的夜云扑面而来,他觉得全身轻得像一片羽毛—从来没有过这么爽的感觉!

  深蓝色的夜云很快散开变成一个大屏幕,上面映着的似乎是一部欧洲电影。

  欧洲宫殿暗红色的调子,是那种法国电影里常见到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红,国内的装修材料似乎还没能达到那个水准,他原想把自己的第二套房子刷成那个颜色,可无论怎么说怎么示范,装修工都调不出那种颜色,最后他长叹一声作罢了。作为补偿,他买了一块绘着古印度裸体女子的彩色玻璃,隔挡在他卧室的床头,造成一种迷幻魅惑的效果。其实天知道,他早已对于正常的性生活没有兴致。而对于夜店的那种逢场作戏,倒是从来全情投入。

  宫殿的王座上俨然坐着一位女王,气度非凡姿态万千,年纪虽然不轻却还有着一双电眼,美丽的绿色。他觉得自己被一线绿光晃来晃去,不禁暗想电影中的超人无非也是这样的吧?他低头看看自己,原来他也穿了朝臣的服装,准确地说是十八世纪欧洲骑士的服装。他和众多的朝臣武士一起下跪,山呼女王万岁。女王端庄有余美貌不足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女王的冷峻带着冰一般童贞的寒意。女王的电眼慢慢从他们眼前移过,最后停留在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士身上。

  “又是他,伯爵!他迟早会搅乱朝纲!”他突然听见耳旁的喃喃低语—他身边是个白须白髯的老臣。老臣被眼睑遮挡的目光里,浮动着一种阴鸷的杀气。他打了个冷战,小声问:“请问阁下,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老臣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只是把一块绣十字布的手帕扔在了地上。

  朝拜之后他紧跟那位年轻武士绕过曲曲弯弯的宫廷小路,奇怪的是站岗的卫士对他视若无睹,他是如此顺畅地跟踪武士进入了女王的寝宫。

  女王已经卸装,穿着最随意的睡袍。原来女王已经如此苍老!如羊皮纸一般苍白起皱的皮肤,垂在双肩的灰白长发,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打消掉那双电眼的魅力!女王似乎嗅了一嗅,皱眉道:“好像有什么陌生人的味道!”青年武士环视四周:“陛下多虑了,哪里来的陌生人!”

  此时他才突然悟道:原来老臣的那块欧式十字布手帕是一件隐身衣,他激动万分,抑制住过于猛烈的心跳,看着苍老的女王扑在年轻武士的身上,然后那年轻人熟练地一层层解开女王的睡袍,幸好不是紧身衣!但即使是睡袍也够复杂的,有许许多多缠绕一处的丝带,但是他们都挡不住年轻人灵巧的手。

  他诧异那年轻人并没有丝毫弄臣的谄媚或者一丝丝的不情愿。年轻人的眼睛里荡漾着真实的爱意。“Your MaJesty(陛下),your MaJesty……”他低声呼唤着,爱情使他更加英俊,杰贪婪地看见那年轻人褪掉盔甲后近于完美的身体。他弯弯的睫毛写满了纯洁的崇拜与爱,那种眼神杰早已陌生。

  难以置信地,这两具差别巨大的肉体就这般滚到了一起,年轻人强健的肌肉摩擦着女王已经完全干瘪的乳房,双手捧着女王被满头灰发覆盖的脸,不断地深深亲吻。

  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上帝啊!(他怎么突然也信了上帝?)真是难以置信!在杰有限的经验里,在杰与他所有的朋友圈子里,都偏爱那些青涩的女孩,女人只要稍稍上点儿年纪,无论多么美貌,多么有才华地位,都会成为他们在肉体上抛弃的对象。以他的毒眼,第一眼便断定那青年是真爱绝不因为她是女王。可就在他手蒙双眼的刹那,隐身衣突然落下,他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两个厮缠一处的肉体面前,他看见刹那间女王似乎晕倒伯爵蓦然跃起,就在伯爵穿上紧身裤的那一瞬间,他飞快地跑出女王的寝宫。

  失策啊失策!真应当把那手帕捡起,沿途的武士挥着雪亮的刀箭狂追,他简直就是在刀丛中奔跑,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他的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说放心吧这不是真的,回来!回来!回到现实当中来!救命!救命啊……

  他醒来的时候嘴还在张着,自以为很大的喊声其实非常弱小,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疼痛。他发现自己躺在姗妮的腿上,姗妮的大腿很坚硬,完全不像一般女孩那般柔软。姗妮几乎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听你的,把那大BOSS勾上了。”

  8

  见到大BOSS已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大BOSS在语言学院学了几年中文,因此沟通上基本没有障碍。大BOSS和他一个毛病,对那些五星级饭店顶级餐厅毫无兴致。大BOSS只愿意钻胡同抹壁角找那些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一边剥着小龙虾,一边喝着小酒儿,然后为并不好笑的笑话呵呵大笑—起初的时候他竟然有几分喜欢这家伙:一头棕色卷毛,倒八字眉,嘴有点歪,不笑还好,一笑牙龈毕现,嘴就歪得更狠了。看上去没有一丝国际大BOSS的贵气,倒活像是个走街串巷混迹江湖的小混混。

  但是他很快发现低估了大BOSS。一谈起钱来,大BOSS就立即收起他的痞相扬起他的八字眉,大BOSS的面容随之改变成一位成熟的Businessman。大BOSS坦言很爱姗妮,但是要为姗妮投资电影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大BOSS说出不容置喙的理由:投资电影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一项冒险事业。大BOSS说对这个行业并不熟悉,但他愿意为他爱的人冒险。他说他会找好莱坞的一线导演来商谈此事,然后他问:“你们有剧本吗?最好涉及我们两个国家的。”

  杰怔了片刻急忙说,剧本很好办,只要投资有了剧本很快就搞定。大BOSS微微一笑:“但是没有剧本我怎么去融资?”

  杰也笑了:“可是没有预付我们岂不要无效劳动?何况我们的创意还有可能跑单—再说,你要为个电影融资不是笑话吗?以你的财力,拔根毫毛就够了!”

  大BOSS很有风度地歪着嘴笑:“杰先生,你在讲笑话吧?因为我从未涉猎电影圈,对一个陌生的行业,我当然需要融资,共赢,同时共担风险。”

  于是两个男人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上讨论了整整一个夜晚。小龙虾的壳装了一脸盆,啤酒瓶空了六箱。最焦虑的其实是姗妮,她眼看着两个男人已经东倒西歪离题万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趁着大BOSS上厕所的工夫她小声问:“彭呢?彭还在这座城市吗?”

  彭是外地人,至今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彭做梦都想融入杰的圈子。然而杰的圈子岂是那么好进的?上次的羞辱,已使彭在惊慌失措中病倒,这时刚刚缓过口气来,如今竟接到杰本人的电话。彭觉得自己的任督二脉一下子打通了,病也好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儿坐将起来:“您……您有什么吩咐?”

  彭请的客。前几天吃海鲜啤酒喝太多,杰的痛风犯了。彭开了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帕萨特来接杰,当时姗妮也一道上了车,彭把车开到远郊一个农家乐的院子里,自带的古井贡,要了虹鳟、香椿炒蛋、红烧肉、芝麻菜、贴饼子……菜很香,但是双腿的剧痛让杰毫无食欲,彭小心翼翼地看着杰的眼色,见杰的杯子空了,便会及时斟满。

  “上回的事,是我错怪你了,道歉行吗?”杰仰着脖子,目光射向天花板,似乎在向天花板道歉。

  彭的腿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彭说杰你这是说到哪去了?上回的事?上回哪有什么事啊?上回您明明是把我当成最亲的人、最近的兄弟在折腾我呢,谁看不出来谁是傻子!诤友诤友,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铁哥儿,这样的铁哥儿现在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来,兄长,我敬你一杯。

  说罢斟满,虔诚地双手捧杯,把自己压到尘埃里,碰了,仰脖喝干:“先干为敬。”杰虽然关节还在疼痛,也只能做豪饮状一口干了:“那这件事就算了啦,谁也不许再提了!今儿找你来,是有一件大事!”

  姗妮看到两个男人的头低到一处,知道关卡已过,遂识趣地走出房间。农家大婶正用大柴锅炒菜。不知用的什么油,总之是锅热了,油哗地往里一倒,冒出青烟来的时候,就把大块肉大块野蘑菇大把蔬菜往里哗地一放,用菜铲用力搅拌,香气随处就冒出来了。

  油烟子白蒙蒙地遮住了大婶的脸。到处热腾腾的,只有往天上看,才能看见没有温度的满天星星—这在城里是绝对看不到的,城里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满城混浊的油烟子了。

  姗妮突然觉得温暖,难怪杰、彭这帮老男人放出豪言壮语:“地沟油怎么了?食品空气有毒怎么了?就是死也大伙一块儿死!绝不移民,老子们死也死在这儿!”这才是温暖,这才是彼此抱成团儿,捏成球儿搓成泥蛋儿,在垃圾桶里被人摇晃着的温暖灼热!华尔街怎么了?曼哈顿怎么了?金门大桥怎么了?黄石公园怎么了?白宫五角大楼怎么了?美国的景色看一天也够了,可这种撞在垃圾桶变成屎蛋儿的灼热黏稠,除了这里哪儿也没有了啊!”

  结果是早预料到的,彭愿意写剧本,不计回报地献身。为奖励彭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杰又一连干了三杯。当然回家又躺了三天,双腿疼得下不了床。杰的身体真实情况是国家一级机密,除了姗妮,谁都不知道。

  9

  《宫廷画家》如期开拍,姗妮饰演中方女一号青年慈禧。可真正的女一号画家卡尔是美国人,一天到晚来回秀英文,姗妮便很郁闷,暗地里请了个英文教师,但是凭她如何聪明使暗劲儿也挡不住人家是母语,短时间内想与人家做深度沟通根本没戏。要强的姗妮天天失眠,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打过无数越洋电话请教杰,就在天天被人无视的极度窘境之中,老天突然开眼了—在曼哈顿第五大道的一个酒吧里,她遇见了曾经是梅朵的朵美。

  朵美全身光溜溜只挂着几根布丝儿。姗妮一点不意外,国内的各种报刊上早就披露了现在的朵美—已经跻身好莱坞三线明星的行列,靠的就是一个字:露!可朵美的身材实在不敢恭维,露要有料啊,朵美全身细瘦得像一撅就折的火柴棍儿,两片布丝遮着乳头,可是那个地方连飞机场也算不上,撑死了算是一块面板上放了两粒提子。姗妮奇怪她为什么不做隆胸,两条腿倒是细得可怜,可惜是微弱型X腿,臀部也不翘,怪怪地扁平着,脸上的浓妆艳抹更添了几分年纪,极宽的青黑色眼线,搽得雪白的脸,鲜红的唇,乍看上去像戏中的“女吊”,颇有几分惊悚。

  朵美倒是热情,请她喝德国蓝冰王,朵美说自己表面风光其实也很闷,有讲母语的人来,便很快乐,朵美边说边打量着她,然后毫不客气地说:“姗妮,你怎么能这么穿?”然后还在姗妮瞠目结舌的时候,朵美就极慷慨地传授了自己的经验。

  “你这么美的身材,为什么要把自己包得这么严?”朵美边说边剥去姗妮的外套,姗妮这才觉得朵美的魅力正一丝丝地向周围散发。香水味绝不是夏奈尔,比夏奈尔的味道要浓,要甜,让人闻久了便会晕过去的那种。无意中碰到姗妮颈子的瘦胳膊,竟是如此绵细腴软,从妖艳红唇里喷出的口气清香扑鼻,这时她才发现,朵美离得这样近,戴了金棕色美瞳的眼睛,有极美的火光在闪。

  微醺时她任朵美把她带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朵美在金色浴缸里放了几滴熏衣草精油和浴盐,欢快地招呼她共浴,在泡沫里她和朵美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只觉得全身软下来,这才觉着自己一直以来活得多么累。

  穿暗赭石色和香槟金丝绸睡衣,喝一小瓶龙舌兰酒,两个美女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向周围的夜空慢慢吐着烟圈儿,朵美笑起来有一对酒窝:“这就对了,明天你穿我那套低胸迷你裙,外面套件你自己那件乔其纱外罩,妆化得淡点,用银紫眼线,晚点到片场,旁若无人。他李查德要是不主动过来和你搭讪,那他就是太监!记住,无论李查德怎么献殷勤都别搭理他!你要搭理的是大BOSS明白吗?别看大BOSS现在喜欢你,可还根本谈不上爱!你得让大BOSS离不开你!”朵美凑近姗妮,金棕色的眼睛耀得她头晕眼花,“你得搞清楚,是大BOSS给钱,圈子里谁不明白,谁给钱谁才是爷!你得在李查德面前展示出和大BOSS的关系,那小子就老实了!”

  姗妮终于尝到了被西方男人爱上的滋味,大BOSS的动物性让她有点害怕,有点儿招架不住,她和朵美的龙舌兰小型酒会还在不断进行,但是付账者已经变成她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Baby,看你的眼睛,都黑成这样了!你不能百依百顺,你要半推半迎,你偶尔要吊着他,偶尔要晒着他,当然不能把他晒死,也不能把他放跑了!偶尔要耍耍小性子,增添情趣太必要了,事事顺着,男人很快就倦了!”

  姗妮想起杰常和她讲起的关于《恒娘》的故事,暗想,原来恒娘遍布世界,而自己,事业与爱情的道路上,绝对需要恒娘指引。

  10

  一部电影竟然拍摄了两年半。恒娘带的徒弟不但出师,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姗妮在需要的时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待人接物,见什么人讲什么话,已然炉火纯青。自然姗妮与杰还保持着联系,但是早已经没那么密切了。

  温水煮青蛙—事情是慢慢发生的。

  姗妮刚刚出国时,杰甚至有几分欣喜。他的目标是阅尽人间春色,可有姗妮在,怎么着也得收敛着点。这下好了。他可以天天泡夜店,领教各种不同的春色。在上次那个幻境的启发下,他也试着与一位美丽的欧吉桑上了床,那完全是另一番风景。胴体比他想象的年轻得多,技巧也远好于那些青芒果,但他依然没觉得太爽。后来想想原因总算明白,是控制欲的不满足。“控制”是他一生中的关键词。对他来讲,“控制”甚至比“得到”更重要。是了,那些年轻女孩往往被他所控,而这位欧吉桑由于太过纯熟,虽然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可自始至终,他实际上都处于她温柔的控制之下—这就是他不爽的原因了。于是他立即终止了自己的好奇心,依然按照老习惯,寻找那些眼睛里还有热情的女孩。

  然而就是这样的女孩也很少了。那些年轻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笑起来,嘴在笑,眼睛不笑,所以也没有鱼尾纹和眼袋。但是唯其这样没有一丝皱纹的脸有点儿恐怖,像是假人儿,像是行尸走肉,像是穿行在幽暗的包厢间的幽灵,言谈举止一个模式,挑不出礼儿来,但也没有丝毫热情,特别让他受不了的是,老天爷,这些女孩好势利啊!她们的势利浸透在骨子里,让人说不出道不出,却又心知肚明。害得杰的那个神秘的横膈膜处,总是一阵一阵地堵得慌。

  —这才真正地让他想起远在北美的姗妮,想起姗妮种种的好!

  这天百无聊赖,回家去看了看一对儿活菩萨似的父母,二老仍然那么健康年轻,相比之下,他倒是苍老了许多。二老虽然没说什么“百善孝当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片儿汤话,却也在吃饭时候,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回家换算一下时差,正是北美早上八点半,电话打过去,住处无人,手机关机。在片场呢—他安慰自己。

  玩儿得差不多了,是该成家了。他对自己说。

  姗妮这么些年跟着自己,不易。婚礼得办得隆重。拉斯维加斯、不丹、马尔代夫,都有人去过了,要去得去斐济、文莱……这些地方,包它一层饭店的钱怎么也够,不,不能包饭店,太土了。如今阿猫阿狗都动不动包饭店。要玩得玩个新鲜的!于是他不断地想着各种点子,又推翻,总觉得原创性不够。

  但是姗妮的电话越来越少,总是说几句就说:“不好意思,导演叫呢。”

  实在忍不住时候他也骂娘:“丫真把自个儿当根儿葱啊!一个小桥段,犯得上NG那么些回吗?实在不行回来吧,不跟他们丫玩儿了!”

  每到这时,姗妮的口气就温柔些,安慰他,快了快了。

  但是他隐约觉着,有什么事在慢慢变得不对了。

  然而他内心骄傲,他当惯了江湖老大不惯于服小做低,更不能为一个女人败了面子。但他又不是真正神经大条的人。他的横膈膜那里一直在隐隐地痛,后来竟慢慢形成了一个痛点。痛在慢慢燃烧,燃成灰白色的香烟末。

  我们在不敢直面一件事的时候总爱去接触那些与这件事有密切关联的人,杰于是找各种借口与彭吃饭喝酒。彭依然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把自己扮成一个国王的侍者。但是彭的态度越恭敬,杰的心里越发虚,杰是极聪明的入,他知道他真正要的是什么,他当然要的不是恭敬不是逆来顺受不是虚套子,他要的是实话实说是真诚的建议是冒死直谏的诤友,可他的虚荣心又只能把自己高高架着,低不下来这种难受劲儿憋得他要炸了。终于在很久之后,彭挂着谦卑的微笑慢悠悠地对他说:“兄长,下周我要去洛杉矶看一看《宫廷画家》的全球首映。稍带着,也参加一下姗妮和大BOSS的订婚仪式。”

  彭看见杰的眼珠一下子变了颜色,紧接着鼻翼两端突然抽搐起来,一下、两下,看得出他在竭力抑制,但是痉挛依然完全不可控地发生,彭的心里此时充满狂喜,甜爽无比。但彭不是杰,彭之所以是彭是他能屈能伸,可以为了目的受胯下之辱做狗在地上爬,舔人的脚趾,凡能低到最低处的都能反弹到最高处—这是人类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彭提醒自己,无论怎样他要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得意与幸灾乐祸。否则那样就全完了,于是在杰的眼睛里,彭的眼神自始至终是无辜的。

  何况彭还极其关切地说了一句:“我先还纳闷儿,姗妮过去是兄长的人啊!后来才明白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兄长何许人?后宫佳丽三千!哪像我,混到现在连个正经婆姨都没有!”

  11

  杰直接去了Face Baby。

  恍惚中觉得自己的器官一块块地分离开着,飞沙走石般地游离着。杰躺在那张泛着气味的床上,不等生着贝齿的女孩走近,他便一把抢了她手中的蓝色瓶子。他像喝蓝莓汁一般咕嘟嘟地狂灌一气,然后他就看见各种各样的脸出现了。

  奇怪的是,他最思念的那张脸没出现,出现的是两张叠在一起的脸—那是大BOSS和彭,最奇怪的是,当这两位叠印在一起的时候,竟有如此契合的线条!

  他回头,看见前次梦到的伯爵从女王的寝宫走出来。伯爵昂首仗剑旁若无人,杰蓦然从伯爵的剑鞘里拔出剑,那剑飞起一道彩虹,准确地落在眼前叠印着的两张脸上。两张脸都像小时候吹糖人儿的那种糖稀似的,稀里哗啦地黏在一起,慢慢溶化。

  化到不能再化的时候,蓦然出现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好像只有八九岁大,实在是丑。乱蓬蓬的一堆头发,满脸雀斑,牙齿还一颗一颗地龇着,好像有一颗还镶了个金边,眉眼都不好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眼睛里有团亮闪闪的火光毒辣地射向他。他觉得自己瞬间被打中了!妈的这才叫性感!什么女演员女歌星去她的吧!卸了妆还不知道是什么底子呢!这小姑娘眼睛里的热情才是真正的鲜花!这鲜花只为他一人而开!

  是的为他一人!只为他一人!这时他才突然知道自己多年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只为他一人而生而死,只为他一人而活。她无比地忠心!无比地专情!无比地逆来顺受!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为什么在现实中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呢?无论朵美,还是姗妮,还是任何一个女人,除了他之外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子!靠!女人真的就是不能解放!就是得像古代那些遵守妇道,严守三从四德的好,就是嫁了个终身残废,也得热汤热茶嘘寒问暖地伺候着。不是《烈女传》里有个贞节女子不过是在集市上被别的男人碰了一下手臂,她便把那条手臂自行了断了?过去他还觉得这非常残忍十分野蛮,但现在他要跳着脚地赞成!一定要这样!一定不能给女人太多的自由和空间,女人这种动物就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女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她好!女人就是一个字:贱!

  他这样暴怒地想着,一把就把那个丑丫头拉过来,开始撕扯她那一团乱发。他一把把薅着,好像那不是个人而是个鸡毛掸子似的!然后他开始剥她的衣服撕她的脸,奇怪的是她始终笑着,顺从着,好像一点儿也不疼。这样的表情让他狂怒!他要她疼,要她哭!要她求饶!可她始终都在笑,最后倒是他自己哭了,是的,我们的杰哭了!

  杰号啕大哭,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哭声戛然而止—他看见前方一个男人,一个奇丑的老男人在哀号。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哭相极丑,而且还抱了个撕成碎片的布娃娃。

  好久他才明白,原来面前是个巨大的穿衣镜。

  他全身冰凉地躺在石板地上,有个穿鹅黄丝绸马甲的女子用扫帚尖儿碰他一下:“先生,该起来了。”

  他转了下眼睛看到正厅里的那口时钟,吉他形的,在吉他的大肚子上挂着钟盘,罗马字,浅绿色的,嘀嗒,嘀嗒—他半晌才明白那滴答声是自己的心跳。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的鬼谷子称骨论命:“寿元七十七岁,卒于春光之中。”当时他觉着自己能活过一百,可现在他在想,七十七岁,实在是太漫长了!

  窗外春光正好。

  原载《作家》2014年第4期

  点评

  这是一篇有关寻找与归来的小说。文学青年杰有着自己执着的梦想,他混迹在娱乐圈里,逢场作戏、闪转腾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连爱情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朵美、姗妮,不管对他是否忠诚,最后都无一例外成为他前行路上的祭品。他在寻找,寻找一个呼风唤雨的英雄,寻找一个忠贞不贰的女子。但他的寻找注定是无果的,他的梦想注定是要落空的,在资本和利益当道的圈子里,他挣扎的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在最终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之后,杰终于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我愿将此看成是一种归来,每个人只有在清醒地认清自己之后方才可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与杰相比,朵美、姗妮这些漂浮在那个浮躁圈子里的人同样也是一群迷途的羔羊,她们都是资本的棋子和奴隶,沉浮之间,都有双利益的手在背后翻飞。杰在早些年的时候觉得七十七年人生太短,而几经沉浮之后又觉得七十七年太长,这一看法的转变皆因他的生命始终处于“无为”与虚空的状态中。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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