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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幻想曲

  张学东

  一

  通常在白天里,羊角村的大人们个个忙着搞生产,确实没闲暇理会孩子们。他们就成了脱缰的马驹,性子野得要闹上天去了。孩子们整日里在空荡荡的街巷窜来窜去,将能够想象出的事情都做绝了,翻墙、上房、爬树、下河、偷果蔬、挖老鼠、捉麻雀……反正现今无人管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脑瓜里想得出来的名堂,没有他们不敢做的。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孩子们自然也有头,他们的头头是个顶活泛又皮实的家伙,大伙都管他叫苤蓝头。他的脑袋怎么看都像极了秋后地里硬邦邦的圆苤蓝疙瘩,脑顶心生着一撮儿黄焦焦的短毛发,好似在地窖里捂了一冬的圆萝卜,好不容易冒出的一撮嫩秧子。大伙玩顶牛的时候,他的头可真是硬得像个石头,谁也顶他不过。苤蓝头有个特点,跟别的孩子打起架来,最喜欢的招数就是,拿他的硬脑门子冷不丁撞人家两下,往往对方额头就会鼓出几个鸽蛋大小的紫血包,疼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时间长了,个个被他降服,大伙心甘情愿以他马首是瞻。

  苤蓝头除了头硬,心肠似乎也不软。孩子们正闹哄哄地围剿一只窜到场院上的大公鸡。那鸡的喙如生铁铸就的箭头一般,最喜叨人啄眼,尤其是见到屁大点的孩子,老远便奓刺着羽毛,咕咕叫着,扑打扑打直冲过来,犹如一架中了弹的敌军轰炸机,吓得孩子哭爹唤娘,慌不择路。

  这天的情况与以往相似,有个小不点儿又被那恶鸡撵得哇哇乱哭,恰好叫苤蓝头看在眼里,当即就招呼大家将公鸡包围起来。孩子们多半胆怯,不敢轻易靠近那抖着火焰一般红肉冠的大公鸡。听说鸡冠越是红烈,公鸡便越好斗。苤蓝头下死命令:都给我围住,谁敢放跑这畜生,我跟他没完。别的人怯生生地往前进一小步,忙又倒退两步,生怕那鸡猛地扑来叼上一嘴。那可不是好耍的,轻则一道血口子,重则非撕掉一块皮肉不可。

  苤蓝头赤手空拳上阵,大伙战战兢兢将他和公鸡围在当间进退不得。公鸡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丝毫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它在场地上不停地蹭磨爪子跃跃欲试,翅膀时而展开时而合拢,不停地拍扇起地面上的浮土,弥漫的烟尘呛人眼鼻。一双鸡眼也是骨碌碌乱转,那架势好像随时都会叨瞎对方的眼才解恨。

  就在公鸡最后扑向苤蓝头的千钧一发,他却猛一矮身,青亮的铁头直冲那畜生撞去,公鸡胸脯重重挨了一击,就仿佛扑到一块生铁疙瘩上,砰然坠地,脖颈歪扭向一侧,双爪不停做着滑稽的扩胸运动,浑身的羽毛全都蓬奓了起来。孩子们都吃惊坏了,连口小气也不敢出。苤蓝头却上前一步,一只脚稳稳踩住了地上的鸡,又猛地俯下身抓起鸡脖,然后像拧一条粗麻绳似的。公鸡自脖颈以下的身体在他手里至少顺时针转了十来圈,又反过来逆时针旋转着,直到鲜血淋漓,羽毛纷飞。

  大公鸡就这样被剪除掉了,孩子们顿时雀跃欢呼不止。苤蓝头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艳羡和赞许,俨然一副少年英雄踌躇满志的模样。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一个大人的眼睛。那双眼一直远远地望着场院方向。后来,有个孩子悄然转过身,神秘兮兮地提醒大伙说:喂,快看,快看—那不是咱们的李老师?

  确实是她,可好像又不是。孩子们差点都快忘了,羊角村还有这么一个女教书先生。当时,这个叫李桃的女教师正吃力地拉着一辆木头架子车。车厢里安装着一只被改造成大粪桶的铁皮油箱:肮脏而粗壮的桶身平躺在车厢板上,正上方有个人头大的方口,粪尿都是从这里用长柄马勺一勺一勺灌进去的;桶的尾部靠下端焊接着一只约五寸来长的钢管,管口上再套一截紫红色的废旧自行车内胎,末端平时用绳子扎紧;等人粪尿被运送到地里开始施肥时,再将扎口上的绳子解开,里面的污物便涌泄而出,那种时候简直恶臭熏天。

  大伙几乎同一时间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口鼻,谁也不敢出声。粪桶和车身都沾满了黏糊糊叫人作呕的便黄色,一伙绿头蝇嗡嗡嗡唱着骚情的歌子起起落落,它们快活无比地飞起来,又兴高采烈地去追撵那个拉粪车的女人。

  李桃老师有些震惊地看了看孩子们,或许,她仅仅是在看苤蓝头和他手里奄奄一息的公鸡。她身上的衣裳有些肥大,像是哪个男人穿过的,裤脚一高一低地挽了起来,鞋子灰头土脸,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模样,发头也乱纷纷的没了光泽。她嘴巴努力张了张,像是非要说点儿什么,可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又默默地拉起车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显然,她是刚从地里送完肥回来的,现在又要赶去场院西头的蓄粪坑边重新装车了。

  眼看着李桃老师渐渐走远了,孩子们才把小手掌从脸上慢慢移开,一个个跟狗似的翕动着鼻孔。大伙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无天不用念书的日子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拉着粪车的李老师打面前经过,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曾是个学生,每日里周周正正坐在课堂上,听李老师用斯文的话语念课文教生字。

  李桃老师总是喜欢穿那种带小翻领的灰色制服,有时还把衬衣的白领子翻到制服外面,这样越发衬托出她颀长的脖颈和齐耳简洁的剪发头。她说起话来总柔声细语,带着很浓的一股子书卷气息。不过,若是认为她一点儿脾气都没有,那就大错特错了,遇到学生听课开小差或一味地调皮捣蛋,她会马上沉下脸来,好像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阴云,霎时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大伙还记得,有一回苤蓝头在课间捉到一条绿毛虫,课上他趁李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就悄悄将虫子投放到他前排一个女孩的麻花辫上。虫子在女孩头上爬来爬去,惹得近旁的几个男生嘻嘻傻笑。不知怎的,毛虫忽然失足滑落到女孩的后脖子上,女孩大概觉得奇痒难忍,伸手一摸,便哇的一下尖叫起来。那天李老师特别生气。她生气的时候有个特点,就是不露声色。她平静地转过身,款款放下手里的粉笔和教科书,轻轻地走到几乎被吓哭的女孩身边,用沾着粉笔灰的手拍拍女孩的肩头,低声安慰了一番。然后,她才扭头目光犀利地盯着苤蓝头。

  一开始,苤蓝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可李老师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好像午夜中的一盏大瓦数探照灯,一下子将狡猾的特务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片刻后,他终于很不自信地垂下头去,上半身快埋进裤裆里了。站起来!李老师沉稳有力地说。苤蓝头迟疑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从座位上起来。出去!马上到外面去,放学前必须捉够一百条虫子,少一条就罚抄今天学过的课文十遍!一瞬间,教室里静如黎明,苤蓝头在众目睽睽下终于灰溜溜慢慢吞吞挪了出去。接下来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李老师和缓地对学生们说,现在大家跟我一起念黑板上的生字。

  此刻,苤蓝头手里一直拎着那只死鸡,久久出神。

  其实李老师早就没影了。

  大伙七嘴八舌发表着各自心里的感受。有人说,队上咋想的,怎么让李老师干这种脏活?有人说,李老师怕是犯啥大错误了,犯了错误的人就该受罚。也有人不以为然,说,李老师能犯啥错误,肯定是狗日的队长嫉恨人家比他们有文化呗!

  另外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男孩却插话说,你们屁也不懂,这叫劳改,就是劳动改造,收音匣子里说,像李老师这样的臭老九,得好好接受贫下中农改造……

  改造你妈的×!苤蓝头突然飞起一脚,照准正在讲话的孩子胸口猛踹过去,对方噢噢叫唤着滚爬到地上,沾了一身柴草灰,泪水在眼眶直打转,委屈得像条小狗崽。

  大伙全都被镇唬住了,谁也不敢再多啰唆一句。苤蓝头的火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是哪根筋抽的。他那苤蓝疙瘩一样的硬脑壳直愣愣瞅着场院西边,嘴里煞有介事地嗫嚅着什么。大伙都觉得他有点儿不太正常。也许,刚才看到李老师让他忽然想起过去在学校里的难堪事,他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吧。

  后来,孩子们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只正在滴血的公鸡身上。这一看不要紧,犯馋的涎水突然间盈满了所有人的口腔,几乎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动声,比家门口的那条小溪还要欢畅。要知道大伙很久很久没吃肉了,快要忘记了肉的滋味,在贫乏却仅有的想象中,这只公鸡便摇身一变,立时成了饭桌上美味可口的炖鸡、烧鸡了。

  有人故意拿话试探,这鸡咋办?死了怪可惜的。

  其他孩子都随声附和。

  挖个坑,埋掉。苤蓝头闷闷地说。

  大伙顿时全都变成对鸡眼了。

  二

  事实上,当时苤蓝头说的可能只是一句气话。想想看,那么肥壮的一只公鸡,怎么能随随便便埋进土里沤臭做肥料去呢。可是,想象毕竟有限得很,一只死公鸡不会马上就摇身变成香喷喷的美食,孩子们继续发挥各自的想象力。

  有人建议说,得先拔毛,把鸡毛拔光了才能吃。

  于是,孩子们就圆圆地围成个圈儿,大伙蹲在场院上一个相对隐秘的秫秸垛后面,开始七手八脚地薅那公鸡身上的羽毛。

  很快,公鸡身上就裸露出几块拳头大小的肉皮。家伙真够肥的,每拔一根毛,膘肉都要颤三颤呢。这个坏蛋平时太神气了,总是趾高气昂欺男霸女的样子,见到谁家的母鸡出门溜达觅食,不管任何时间和场合,它总风风火火扑过去,猴在母鸡脊背上,只顾快活地踩啊踩啊,好像他是这里的土皇帝似的。谁让它老犯贱呢,人狂事出来,狗狂屁出来,活该有今天的下场。大伙边嘀咕边使劲薅它的毛,以解各自的心头之恨。

  也有人说,先别乱拔呢,翅膀和尾巴上的长毛能栽鸡毛掸子,最好收集起来。这个提醒立刻遭到其他人的有力还击。谁稀罕那破玩意,谁要是没挨过鸡毛掸子的打,谁就把鸡毛带回家去。的确,鸡毛掸子打在P股上疼得邪乎,比棍子和赶驴的鞭杆还厉害。孩子们只要想起那滋味,浑身都会发冷战似的抖一抖。

  人多力量大。这话谁说的,简直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没多大工夫就拔得一干二净了。孩子们还在苤蓝头的精心指挥下,迅速地将飘满地的鸡毛拾掇起来藏进秫秸垛里,这样也就留不下什么蛛丝马迹了。

  现在,这只公鸡完全赤身裸体,除了鸡冠子依旧红得发紫外,身上雪白雪白的,简直像个脱光衣裳不害臊的胖女人,往日的那股威风凛凛的雄劲几乎消失殆尽了。唯独屁眼那里耷拉出一截发红的物件,起初都以为是鸡屎,后来仔细一辨认,才知道是一截肠子,看来苤蓝头那一脚踩得着实不轻。

  到了这一步,孩子们几乎都能闻到鸡肉的香味了,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但那截红兮兮的鸡肠子实在倒人胃口。这种时候,大伙才意识到,拔光鸡毛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距离香气扑鼻的肉食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最起码,得给这个该死的公鸡开膛破肚吧,要知道它肚子里还有臭气熏天的肠子和粪便呢。显然,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在场的孩子都没有经验,谁也没亲手干过这种活计。

  苤蓝头也一筹莫展。早知道这么麻烦,真不如就地挖个坑埋了了事。他这样嘟囔的时候,所有人都把目光再度投向躺在地上的鸡,仿佛想听听鸡自己的意见。

  可公鸡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是宁死不屈都要保守住组织交给它的最后一个秘密。鸡眼上面不知何时蒙了一层类似塑料薄膜的东西,模糊而又惨白,看不出它的表情是痛苦的还是安详的。

  谁身上有刀子?快点儿掏出来。苤蓝头有些不耐烦了。

  大伙开始窸窸窣窣摸兜。摸了老半天,除了摸出几颗坑坑洼洼的玻璃弹子、一把黑不溜秋的杏核、一团乱糟糟的橡皮筋和一沓子破纸烟盒,再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了。

  连个刀子都没有,还想吃鸡,吃屎还差不多!苤蓝头骂骂咧咧的,然后突然照准地上的鸡的P股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截讨厌的鸡肠子像是找到了绝好的落脚处,很顽固地沾到他鞋面上,弄出湿乎乎一摊。大伙又都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孔。

  就在他们望鸡兴叹的时候,一阵吱吱扭扭的车轮声打西边很吃力地滚过来。

  孩子们最先看到的,是车上的那只糊得黄兮兮的铁皮粪桶。拉车人的身子伏得很低很低,脸面和胸口几乎快贴向路面。孩子们知道,是李老师装满了粪桶,又要往地里送去呢。车上的东西一定死沉死沉的,她那么柔弱的一个女教书先生怎能拉得动。

  这时,苤蓝头不由得踮起脚尖,往车子那边使劲眺望了两眼。他猛地回转头说,你们是死人吗,快过去搭把手啊!其他人很震惊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明白他的话。

  苤蓝头却已经撇下他们,径自往那边一溜烟跑开去。他腿长脚大胳膊粗,跑动时的背影像个运动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剩下的孩子不敢怠慢,头头已经身先士卒了,他们只好疲疲沓沓追随过去,尽管大伙满脑子都是跟鸡肉有关的杂念。

  粪车实在太臭了,臭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那种滴滴答答的暗黄色污物,正顺着粪桶和车身往下流滑,还有条条蛆虫正在桶面上张牙舞爪地蠕动,叫人看了立刻有种生不如死的念头。除了苤蓝头不顾一切地在后面用力推车,其余的孩子全部出工不出力地敷衍着,甚至根本不敢伸出他们的小手。即便试探着伸出去,又都哆哆嗦嗦连忙搭在自己的口鼻上了。有两个孩子干脆在后面哇啦哇啦地干呕个不停,好像要把自己的肠肠肚肚统统吐出来。好在这时苤蓝头没有工夫理睬他们,他正埋头推得起劲,不然免不了一顿揍骂。

  拐两个弯又爬过一段坡路,前面不远处就是队里的蔬菜地,那里不时有人影晃动。车子就忽然停下来。李老师尽量立直了身板,汗水打湿了她整个人,她大口喘着气,像刚从一场阵雨中冲出来。她回过头时,顺势用袖口揩抹了一把红彤彤的脸,然后就平静地看着孩子们。

  这一看,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她人变黑了,瘦削得有些惊人,衣裤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她的目光不是撒出去一大片,不是盲目的空泛的,而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实实在在地查看,看完这个再去看那个,好像看不够似的,嘴里还默念着什么—大概是孩子的姓名吧。过去在课堂上,她时常会点大家的名字,那时她的眼神就是这样执着从容温和。

  最后,李桃老师的目光定格在苤蓝头脸上,他个头最高,又站在最前头,她很容易看得清楚。她的神情分明透出一股刮目相看的味道,除了感到吃惊外,更多是是赞许和感激。要知道过去在班上,这个调皮的苤蓝头可没少让她操心啊。

  谢谢你,谢谢孩子们。李桃老师这样郑重地说话时,除了苤蓝头正用一只脏手挠着自己硬邦邦的后脑勺,其他孩子都不好意思地在原地忸怩起来。他们羞赧地将捂在口鼻上的手悄悄移开,生怕晚了让老师看到心里不好受。都回去吧孩子们。李桃老师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埋下头拉车往前去了。大伙从车尾方向几乎是看不到她人的,唯独那只令人作呕的大粪桶,简直像座丑陋的高山头压服住视线。

  后来他们又回到场院上,死鸡依旧躺在秫秸垛后面,上面落了一团苍蝇,嗡嗡嗡地吵得正凶,大概它们也是为吃肉的事大伤脑筋吧。

  苤蓝头迟疑地捡起地上的鸡,忽然盯着大伙说,都还想不想吃鸡肉?

  孩子们一边艰难地吞咽唾沫,一边使劲点头。

  苤蓝头又说,想吃鸡肉的话,打明起都来这里帮忙推车。

  大伙的嘴巴都张成簸箕口那么大,一个个愁眉苦脸地看着苤蓝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心里都觉得这家伙今天越发有点儿神经不正常,可谁也不敢当面违拗。

  苤蓝头接着对大伙说,粪车是很臭很臭的东西,可你们都看见了,我刚才推得很起劲,一点儿也不觉得,知道为啥不?他适时卖了个关子,用那黑豆一样有神的眼睛把每个孩子都扫了一遍,好像他也变成了老师的样子。

  老师在课堂上不是教过咱们,要学会想象吗?你们也都发挥一下想象力。比方说,咱们每回玩打仗的时候,可以用手指当手枪,可以用木棍当机关枪、大刀和长矛;随便骑在一块破石头和木头墩子上,它们就老老实实变成咱们的战马和电驴子了;两只手握成孔搭在眼前,那就是一副很牛的望远镜;嘴巴哒哒哒叫唤着,就是从枪膛里射出去的子弹,敌人就得假装倒下……我刚才把那架粪车想象成一辆花轿车,前面还有个新娘子,长得好俊好俊的新娘子,这样推起来就容易多了。你们看李老师现今多难过,本来她是教书的,那帮狗东西偏叫她干那么脏的活,我想她之所以能忍受下来,肯定也有她的一件法宝吧—说不定她也把自己想象成是去给学生们送满满一车的书本呢……

  大伙面面相觑着,全都被这种狗屁不通的奇谈怪论给怔住了。

  苤蓝头乘机抱起那只公鸡扬长而去。走出一大截路,又忽然回转身喊着说,明天干完活就有吃的喽,记住,可一定得保密啊!

  三

  那天晚上,孩子们回到家都有点儿茶饭不思,一张张小脸上布满了想入非非的虚妄神色。

  这种情形早在羊角村人没日没夜往土炉里添柴烧火时出现过,那时孩子们想到崭新的飞机大炮、想到美帝苏修和老蒋就要完蛋了,还想到一场人民必胜的伟大战争,个个都兴奋不已。可这场幻想中的战斗始终没有如期打响,等来的却是一场可怕的天灾,一个个肚皮都像倒空的麻袋扁了,整日就靠想入非非来填充,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要在梦里吃上一遍又一遍。再后来又说不用念书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把书本填进灶火坑里,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又开始想入非非了,此后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东游西荡,谁也不晓得这种日子会过多久。

  入睡之前,那只白天被他们亲手拔光了毛的公鸡再度闯进脑海。不过,这时的它真的变成颜色黄亮、味道香美且热气腾腾的鸡肉了。于是,伴随着汹涌的口水,孩子们把小嘴吧唧得很响很响,每个人至少都吃到了自己心目中最想得到的那一块。

  当然,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在不切实际地幻想,至少这晚苤蓝头就没有。

  白天人多眼杂,什么事也做不成,等到夜深人静了,苤蓝头才假装上茅房,蹑手蹑脚离开了屋子。他没有跟家里人说起白天的事,那只死鸡被他藏在一个自认为很隐秘的地方。

  现在,他得摸着黑出去一趟。院子里静悄悄的,头顶有半个脸盆大的月亮,把地面照成一大片汪洋的银湖。大人都睡得死死的,白天的劳作耗尽了所有体力。

  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喵喵的叫声,该死的猫,好像它们才是夜晚唯一的主人。与此同时,苤蓝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闪动着那种黄绿相间的猫眼,阴冷、诡秘、狡猾,他急忙朝藏东西的地方飞奔而去。

  果不出所料,明明藏在秫秸垛里的东西竟没了踪迹。场院上有好多个大大小小的秫秸垛,他犹如一只迷惘的孤雁,在它们之间穿来绕去,可不论怎么找寻,那只该死的鸡就像石沉大海了。

  苤蓝头一P股跌坐在铺满银月光的场上,地面暖烘烘的,隔着薄薄的一层柴草,让他越发感到心焦难耐。他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当时他装出一副扬长而去的样子,等身后的伙伴们都解散回家了,他又杀了个回马枪,然后迅速地将公鸡藏在其中的一只秫秸垛里。

  谁家的大狗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吠了两嗓,村子在夜色中似乎被震得晃动起来。苤蓝头才回过神,也许真的让偷嘴狗叼走了吧,倒霉!此刻垂头丧气的他索性平躺在场院上。夜空在眼前一览无余,先前的明月不知何时让一片厚厚的云彩遮没了,星光时隐时现,身边没有一丝风吹草动,整个世界好像都在默哀。

  苤蓝头枕着自己的双手,长时间凝视深邃的夜空,倏忽有清凉的颗粒落在脸颊上,让人不由得一惊。长了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如此专注地仰望这广袤的星空。

  后来,终于找到了老师给他们讲过的北斗七星,那是一把巨大的银勺,勺把坚硬雪亮,勺头里像是盛满了某种神秘的物质。老师说要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只要是晴空就不必害怕,因为可以凭着七星的位置确定正北方向。

  这样看着想着,他又觉得那银勺就像是白天老师拉着的车子,她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只坚定的脚印,闪着银光,一只一只一直铺展到天边……继而,在那车子的左边、右边、后面又闪跳出许许多多很小的星子,它们慢慢地朝拉车人靠拢,靠拢。

  很快,那些星星就密密麻麻连成片了,北斗七星被簇拥在中间,它真的变成一架轻盈无比的马车飞驰起来……

  四

  之后的两天里,孩子们都按照苤蓝头的要求,准时出现在场院上。

  他们往往躲在那些秫秸垛中间,远远望见那只粪车从场院西面吃力地走出来,孩子们就在苤蓝头指挥下,一窝蜂似的跑过去搭手推车。然后,一直将李老师送到蔬菜地那边才停下脚步。李老师发现孩子们的善举并非偶然,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一再劝他们往后别再来了,说她自己能应付得了,可孩子们都干得很快活,似乎谁也不甘落后。老师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种状况头几天还行,孩子们兴致很高,毕竟苤蓝头亲口答应大伙,只要肯出力的个个都有肉吃。

  而且,苤蓝头还说,这只鸡他想好了,既不炖,也不烤,因为炖鸡烤鸡都不太容易长时间保存,现在天气这么炎热,所以,他想要采取一种非常独特的做法,就是像腌制腊肉那样,把这只公鸡腌成一只可以吃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腐烂的腊肉。而且,他还跟大伙透露了一个秘密:这种复杂的腌制技术只有邻村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厨子懂得,因为这人年轻时跟一个四川师傅学过烹饪手艺。苤蓝头说他昨晚已经登门请教过老人家,对方基本上答应帮他这个忙,不过,到时候腌制成功了,老厨子至少要留下一只鸡腿。

  大伙都觉得这个办法最好不过:一来这种腌法鸡肉不容易放坏,便可以吃上很长一段时间;二来,只要有好吃的,就是让大家干再脏再累的活也值当。

  到了第四天下午,孩子们帮老师推完最后一趟车后回到场院上,他们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的。不过,个个眼睛都很亮,幻想和无限憧憬像一簇簇小火星,快将每个人点燃了。

  大伙团团地围住苤蓝头,众星捧月一样,无不幻想着苤蓝头会突然从裤兜或别的什么地方,拿出一大块鸡肉来犒劳大伙。可幻想终归是幻想,幻想总是不会立竿见影,偿人所愿。最关键的是,他们似乎都发现了苤蓝头这两天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好像也很低落,完全不像一开始那样了,还总爱莫名其妙地发呆,好像藏着满腹心事。这让每个人都忐忑起来。

  那东西腌得咋样了?

  有人终于忍不住发问。

  马上就有人响应。

  就是嘛,到底啥时候能腌好?

  啥……怎样了?

  就是那只鸡么,我们啥时候能吃上肉啊。

  哦,你们是说它呀……我想它就快好了……昨天已经泡在盐水里……你们肯定不知道,那得要好多好多盐,就像咱们家里腌咸菜一样,少了怕腌不透。

  显然,这个说法大伙比较满意,因为家家户户到了秋后都要腌几坛咸菜和酸菜好过冬吃。

  可翻过天,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盐太多的话,到时候肉会不会咸得吃不成?

  就是嘛,咸鸡该多难吃啊!那不糟蹋了……

  这个担心似乎来得恰如其分,大概连苤蓝头自己也没有考虑周全。

  不过,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放心……鸡我早已经捞出来了……那老厨子说还要用些红糖……对,就是把红糖化成水……再美美地泡它一天一夜……问题是,我们家的红糖罐子被我娘锁在柜子里,一点儿也拿不出来。所以,我准备今黑趁大人睡着了把它偷出来。

  孩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屏住所有气息,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盗窃案就在眼前展开了。

  因为有了盐和红糖,孩子们的想象力又都空前地好起来。大伙普遍觉得苤蓝头做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有条不紊,措施也得力。那只鸡在饱受了盐水的浸泡后,又将被放进甜甜的红糖水里,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腌得色香味美,吃起来满口流油。

  这天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孩子们看见那只公鸡的女主人正在四处找鸡,简直忧心如焚的样子。她嘴巴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要把自己装扮成一只风骚十足的老母鸡似的,这样大概比较容易将那公鸡勾引出来。可她的所有努力显然都是徒劳的,孩子们心知肚明,就算她真的浑身插满羽毛变成一只真母鸡趴在场院上,那只公鸡也永远不可能冲过来趴到她背上踩蛋了。

  女人在场院转悠了几圈后,似乎也留意到这群顽劣的孩子,便走过来打问。

  喂,你们几个有没见过我家鸡?

  做贼心虚,生怕露馅,个个都支支吾吾不敢正视她。

  是那只爱掐人的公鸡吗?

  没有,我们真的啥也没看见。

  哪个孙子骗你!

  女人马上皱起狐疑的眉头逼问,我不信,真没见着?要是敢哄骗老娘的话,准有你们好果子吃!

  幸好苤蓝头这时挺身而出,否则后果真不知会怎样呢。

  我们整天在这里闹着耍呢,别说是只鸡,就连麻雀也不敢落下来。

  女人将信将疑地盯着苤蓝头,好像要从他身上搜出什么破绽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万分沮丧地朝别处寻去了,嘴巴依旧很神经质地咕咕咕叫着。

  孩子们都长长地出了口气。苤蓝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大伙说,风头太紧了,我看腌鸡的事得再往后放放了。你们记住,谁都不准再提这事,弄不好被人家知道了,咱们回家都得吃鸡毛掸子!

  大伙顿时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五

  挨到第六日晌午,孩子们基本上不再服从苤蓝头的指令了,一个个腰来腿不来的,或者,干脆连个人影也瞅不见。

  与此同时,一股奇臭渐渐地在场院上空弥漫开来,且愈演愈烈。起初,都认为那是从蓄粪池那边传过来的难闻气味,再加上那辆来回往返的粪车,不臭才见鬼呢。

  苤蓝头的鼻子笨狗般不住翕张,现在场院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先前还有两个伙伴陪着他。奇怪的是那辆粪车今天还一直没有出现,毒辣的日头将孩子的身影烤得焦黑渺小,等待忽然变得漫长而又痛苦。

  到底啥时候能吃上肉嘛?

  你不是说早用盐和糖腌过了吗?

  咋还不分给大伙吃,我们都快馋死了!

  两个孩子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他们完全不顾苤蓝头会不会发火,一味地追问起来。

  他们都说你在哄人呢,鸡肉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做!

  再骗人的话,那你就自己推车吧,反正大家都不想干了,你哄骗我们白白在这受苦!

  怎么这么臭啊?不会是你俩屙裤子了吧?!苤蓝头煞有介事地盯着他们俩的裤裆,鼻孔大幅度地一收一缩,似乎发现了那个臭源所在。臭死了,臭死了,快离我远点儿!

  孩子们终于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挑衅给惹生气了,他们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苤蓝头的羞辱和装腔作势,便拍拍P股上的灰尘,气哼哼地走开了,任凭对方怎么喊叫也不肯回头。

  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就算有肉也不分给你们这俩馋猫吃!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倒背着双手直戳戳地朝苤蓝头走来。穿过场院上蒸腾而起的层层热浪,那人身体一抖一跳,感觉就像电影幕帐上的反面人物被风吹动,曲曲弯弯,或者随时会熔化在日头下面。

  其实,苤蓝头老远就能感觉到父亲眼中的两团怒火,火焰随时会扑燃到他身上。成天不回家,你在这干球啥?父亲张开嘴的同时,一只大手便铁钳一般钳住了他一只薄薄的耳叶。走,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了!苤蓝头一点儿也不想走,可腿脚由不得自己,关键是耳朵疼得跟钻脑子似的。男人像提溜一只瘟鸡,一路拖拽着苤蓝头。

  爷俩跌跌撞撞走到街巷时,苤蓝头觉得耳朵已经不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灼烧感。他还发现越是跟着父亲脚步放快走,那种痛感便越会有所缓解,相反就会加剧,所以,他几乎一路不停小跑着跟那疼痛比赛,泪水汗水漫了一脸。

  放开他!一声算不上呵斥的叫声当头而来,他们爷俩同时看到一个女人病歪歪地拉着车子站在巷道中央,看起来摇摇晃晃弱不禁风。她腾出一只手紧紧摁着自己的胸口下方,那里似乎吃了谁的窝心脚,正疼得难以忍受。她用另一只手臂牢牢把握着车辕,车上的粪桶散发出阵阵恶臭,叫人窒息。

  快松手啊—她的声音颤巍巍的,气息忽然变得微弱下来,你这样会把孩子耳朵揪下来的……

  男人无动于衷地咕哝道,小狗东西,见天就不知道学好。苤蓝头趁父亲分神的时候,终于从他手心里挣脱了。他捂着早已麻木的耳朵望着李桃老师,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很想冲她笑一下,可满脸都是泪花,那笑容便湿乎乎的,比哭还难看。

  孩子,往后别再来帮手了,老师能应付过来。

  苤蓝头见李桃老师拉起车子有气无力慢慢地往前挪步。他觉得她今天的行动迟缓得像个小脚老奶奶,也就走出十来米远,突然她的身体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劲风吹得栽晃起来。接着,整个人便软塌塌地瘫倒在路上,车辕撒手落地时砸出重重的轰响……

  后来是父亲把李桃老师硬背着送回家去的,他还派苤蓝头将空粪车拉回地头,顺便跟队长打声招呼。苤蓝头还记得当时队长撇着地包天嘴唇闷哼了一声,说都他娘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队长的嘴脸像个十足的小人,很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很多时候,苤蓝头觉得队长就是那只该死的大公鸡,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他又一口气跑到场院上,气还没喘匀称,猛不丁被一个女人跳出来截住了。扯谎溜屁的小碎狲,快赔老娘的鸡!对方连拉带扯死死拽住他的衣襟不松手。那俩小坏蛋都招认了,说是你活活打死了我家鸡,还想腌肉吃呢,做你的白日梦,看不撕烂你娃的臭嘴!

  东窗事发,他简直恨死那俩小叛徒了。女人骂得唾沫雨点般泼溅,又举起肉墩墩的巴掌,噼噼啪啪扇了他好几个耳刮子。苤蓝头觉得眼前金星频闪,先前被父亲揪过的那只耳朵还余热未消,此刻又挨了一通好打。他想揉摸一下那只倒霉的耳朵,手心贴上去黏糊糊的,忙拿到眼前一瞧,红得刺眼。一股甜滋滋的腥湿正从鼻孔流窜出来,他急忙拿另一只手去捂鼻孔,地上早滴下一摊黑红的圆点儿。

  他下意识地叫了那么一嗓子,奇怪的是声音跟云朵一般飘出去却没有回返,半天也没听到自己的一丝声音。他觉得脑壳里干巴巴的,像塞进了一截实心的木头,对这突如其来的极其古怪的死寂,他简直感到比挨打本身更加令人恐惧。他异常不安地又一连串叫唤了好几声,却都无济于事。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栽进漆黑无底的泥水坑里,脑袋周围被淤塞得实实在在,就连一个小气泡声也听不到。唯独那女人的嘴巴,依旧在眼前血盆似的无声开合,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委实骇人。

  六

  苤蓝头又悄悄从家里溜出来。父亲的嘴巴在晚饭桌上动了老半天,也许是在讲李桃老师的事吧,反正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到,他甚至听不到自己嚼菜咽饭的呼噜声了。世界突然静得不可思议,又像队里有时放的黑白电影,幕布上的那些家伙光动嘴不出声。他想来想去,始终没敢跟大人说起自己耳朵的事,那样一来,他至少还得说出那只该死的公鸡,那会惹来更多麻烦。

  出了家门,月光早铺满街巷,他幽幽地往前飘去,棉花团似的轻巧,脚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样也许很好,他又无端地想起老师讲过的《掩耳盗铃》的故事,现在自己不论去做什么事,都像捂住耳朵做贼的人,注定什么也听不见。这样想着,他脚步变得更加轻快,街巷似乎也变得软绵绵的,踩上去无声又无息。

  场院静如一潭死水,除了那些影影绰绰的秫秸垛趴在上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样最好不过,他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四周没有声响,他的嗅觉忽然变得比狗还灵泛,雨水淋过发了霉的柴草湿气,牲口拉下的粪便带着很浓很浓未完全消化的草料香味,还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秫秸垛下埋藏的各种谷物的混合气息……所有这一切他都能轻而易举辨认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没费丝毫力气,仅凭着鼻子便嗅到了那股浓酽得无法形容的臭源所在了,跟探囊取物似的,他摸黑将一只手臂深深地插进其中一个垛子中,立刻就摸到了那个肉乎乎的东西。它已有些黏手,给人一种胀鼓鼓的感觉,仿佛捉到一只巨大的鼓足气的癞蛤蟆。

  他简直欣喜若狂,喉头剧烈颤动,心儿往腔子外面疯撞,终于寻到它了!事实上,自打那天将它塞进去,根本就没有人再动过它一指头,一人深藏十人难寻,它一直在这里苦苦等待直到发臭。

  在取出它的一瞬间,他不禁停顿了片刻,就像接受一项莫大的奖励,他又开始浮想联翩了:一定要去看看白天累垮了的李桃老师,她身体太虚弱了;对于父亲揪他耳朵的事,他倒一点儿也不记恨,恰恰相反他简直有些感激不尽,若非当时父亲在场,李老师还不知会怎样呢。

  他脑子里又一次天马行空起来,在去看老师之前,他先要把它用柴火烧熟了,而且尽量烤得外脆里嫩香气扑鼻,这样李老师吃了肯定会夸他一番的:好样的,你真是心灵手巧啊,将来长大了说不准能当一名优秀的大厨师呢……他也一定会羞赧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不过心里还是很欢喜的。毕竟,这是李桃老师头一次表扬他,这个迟来的荣誉值得他永远珍藏。

  —可是,等他心潮澎湃地拽出那只臭烘烘黏糊糊的玩意时,他几乎恶心得当场就吐了出来。在银月光的映衬下,一层密密麻麻的白蛆正兴高采烈地在上面忙碌,感觉就像一群白匪军沾沾自喜地占领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苤蓝头愤怒地抓起那东西,用尽浑身气力扔向无边的黑暗中。

  随后,他一P股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哭得像个无辜的小丫头似的。

  羊角村夜深人静,没有谁会听到苤蓝头的哭声,也包括他自己。

  原载《天涯》2014年第4期

  点评

  这篇小说反映了一段特殊年代的特殊生活。小说中的羊角村当然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地名,但其所负载的历史信息则是共通的,即上个世纪的那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对其造成的正反两方面的影响内在而深远地留存于民族记忆中。不过,作者并没有描写这种创伤性的历史记忆,而是假借一个孩子的眼光,透视了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样态和精神动态。苤蓝头是一个乡村野孩子,他的整日游荡和野性生活固然是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童年时期的一个生活缩影,但是阶级运动、自然灾害等天灾人祸对他们造成的身心伤害也是有目共睹的。饥荒来临,对于孩子来说,“吃”是天大的问题,当以“整日就靠想入非非来填充”“在梦里吃上一遍又一遍”来摆脱饥饿感的时候,人性的卑微、生活的残酷和历史的荒唐就一并被赤裸裸地呈现了出来。然而,小说是一种修辞的艺术。作者以修辞方式进入关于历史的表现,也以修辞方式进入关于历史的审美化理解。这样,孩子们的抓鸡拔毛和关于吃鸡的种种想法就具有巨大的艺术力量。苤蓝头们的率性天真、最后想看望李桃老师的想法,以及藏鸡成功然而烂掉的场景,充分展现了孩子们的本能愿望和历史的必然结局构成的巨大冲突。但当孩子的本能愿望最终落空,那种人性的悲悯和历史的反讽便瞬间扑面而来了。小说因为有了这种气息而让人久久沉思。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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