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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麻雀

  安庆

  一

  小年没有想到,会在“美莲塘”看见小婉。

  “美莲塘”是一家发屋,在工地附近。那天小年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去“美莲塘”刮脸。不是喜欢刮脸,是刮脸的地方真叫人舒服:软床,隔板隔出的小单间,温暖的灯光;暖暖的毛巾捂在脸上,脸上的皱皮即刻被热毛巾软化了。接着就是刀子的声音,“沙沙”,像蚕咬着桑叶,连耳窝鼻窝都给你清除了,整个一张脸清清爽爽的,卸下了几斤。脸刮得差不多了,蒙眬中,小年忽然觉得小姐的鼻息重起来,一缕粗重的呼吸扫到脸上,有一股脂香味儿,伴有几声不自然的干咳。小年睁开眼,这才看见一双熟悉的眼,麦芒样的长睫毛,瓜子脸上挂着惊异。那把刀忽然在脸上抖起来,又“当啷”掉在了地上。

  小年?低低的,女孩的叫声。小年的酒彻底醒了,小年呼呼嗵嗵地坐起来,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婶,是你,是你吗……

  这话出口,小年才感到了唐突,怎么能还叫婶呢?他愣愣地盯着小婉,怎么会是小婉呢,小婉变得都认不出来了。小年说,你,是你?就无话了,就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了。小婉弯腰去拾刀子,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前额,她的领口刹那间像吃了阳光的花,开放了,敞开的领口袒露出花蕊一样的乳沟,锁骨明显地往高处又凸出几分,锁骨的凹处相对地往深处又陷了半指。刀子闪着柔韧的寒光,一把毛巾又重新捂过来,小年听见擦刀的声音,嚓,啾,嚓,嚓……风刮动着沙子。接着小婉转身,小婉一边转身一边甩头,把额前一绺刘海往后边甩,甩到它的大部队那里去。小婉的这个动作很优雅,露出了白花生壳一样的小耳轮廓。柔软的小手又摁在了脸上,毛巾被泡在床头的小合金盆里,一片小水花零星地溅到了他的手指上。小婉似乎平静了,刀子又开始在他的脸上运作,小婉鼻孔里放射出的气息铺过他的脸,刮脸的手又慢慢地稳下来。小年想说话,但舌头在他的嘴里打弯,好像他曾经有过的一次中风。他的手很老实很无奈地摁着床棱。小婉的眼很锐利地盯着在脸上运作的刀子,像秋天的农夫在收拾一片农田,终于把一张脸收拾得像播种前的土地,伸展了。小年舒服得就要睡着,有一股鼾声正在喉部孕育,差不多要呼之欲出了。真的想有这种恹恹欲睡的感觉,何况在一个女人面前,睡一觉是多么幸福。可是他听见小婉说,好了!小年打了半截哈欠,坐起来,去兜里掏钱。小婉扭着腰,端水出去,回过头,剜他一眼,坚决地拒绝了。

  小婉做过小叔的女朋友。和小叔搞得火热的那年,小年都已经叫婶了。小婉那两年在周县打工,每次回家或去上班,路过城堡,都会在他们家吃饭。每一次来,手里不是掂一块肉,就是车兜里搁一条鱼,配几样青菜。吃过喝过又和小叔住下来。小年觉得小婉挺好,后来小年就怯怯地喊婶了,只是小婉一来小年就睡不好觉,早早地把灯拉灭,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有一次小婉把钱夹掉在院子里,小年拽过自行车在后头撵,小婉在王庄桥上接过小年递过的钱夹。就是这一走,小婉好长时间没再来过城堡,小叔和小婉的关系,就是这一次,开始紧张。那天半夜,小叔起来,蹲在门台上瞅着天,第二天带小年去了周县。小叔和他在县城找了几天也没找着小婉。

  小婉是一个月以后回来的。小婉依然又带了鱼,带了蒜薹,带了香菇。可是午饭吃得不好,小年和小叔都没吃出味道。这一夜,小年又听见了隔壁的响动,可和以前不一样,后来,竟然变成了哭声,哭声很痛。小年忍不住嗵嗵地夯着墙,小叔说,你不用管。小年说,婶哭得我睡不着啊。小婉第二天走得很早。小叔就是从此不要小婉的,小叔一次次撵小婉,真的把小婉撵跑了。小年最后见小婉是在村外,小婉在路边哭,小年呆呆地在她身旁站着,又喊了一声婶!小婉扭过头怜怜地看着小年,小年,我已经不是你婶了。小年说,不,婶!我还让你洗衣裳呢。小年一直等到小婉擦干泪水,又送了小婉很远。那天回家,小年和小叔打了一架。小年骂小叔心狠,骂小叔没良心,骂小叔毁了人家又甩了人家。小叔说,你懂啥,我这叫快刀斩乱麻,我不狠心以后心狠的是她。

  从发屋出来,小年在一处灯光下站着,一直愣愣地望着发屋。

  二

  那天晚上,小年又去刮脸。小婉正忙,明晃晃的刀在隔板上闪着朦胧的弧线。老板站起来,老板已经知道,他每次找的都是小婉,老板的脾性很好,对他客气地打了招呼。现在的洗面房、小浴池、美容店差不多有一半的客人都是农民工了。老板说,得等。声音很温和。小年说,我等!

  再后来的几次,小年基本上都在等,这个不算大的发屋生意很好。发屋位于一大片的老居民户中间,在一个胡同口。这一带,这几年一直在拆楼盖楼,拆楼盖楼的机械声白天黑夜地轰鸣,所以这里的民工多,来这种小门面洗头刮脸的也多;那种大门面,尤其是门口经常站着两个袒胸小姐的地方,他们不愿意去,那样的地方是招待小老板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老板给他接了一杯水,另外一个在等的民工给了他一支烟。他感谢地给了对方一个表情,手夹着烟看电视。

  他的耳朵和心其实在听雅间里沙沙的刀子声,想象着那明晃晃的刀锋行走在另一个男人的脸上。有一次他掀开帘子,看见小婉弓着腰,葫芦样的小P股翘翘的,稳稳的,嫩葫芦样的乳房蠕动着,随着刀锋的滑动,颤动更多了一分韵致,多了一层水汽,像飘在雾气中的月牙儿。小年忽然觉得,小婉更好看、更细致了,身体圆润起来,脸上多了一种气色,P股扭得都是不一样的,呼出的气息里,多了一种芬芳。小年的心扑腾了几下,小婉好像没看见他一样,整个心思都用在手头,用在刮脸上,灵巧的手腕在灯光下游走,他悄悄地放下了帘子。

  小年第一次来后,曾经有过回避,去过别的地方。但后来,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又来了,他甚至打破了一周,或者至少五天才刮一次脸的惯例。他等前边的两个人,三个人。等待的间隙,他在回忆,也在猜测小婉这几年的生活。他想起小婉双手插在裤兜里的样子,在他家的院子里,走几个来回,看墙头的花。还有她给他和小叔同时买的那把剃须刀。小年蓦然想倾吐,在这个城市里能找一个倾诉的地方,找一个倾诉的人是多么好啊。他去过唱歌的地方,那一次,从老板的手里拿到两个月的工钱,和小军、强的去消费了一次。后来他总结了,唱歌只是暂时的发泄,去桑拿找小姐也是暂时的发泄。一个人还是得找一个人倾吐。

  后来当他站到楼顶遥望城堡时,知道心里的一半憋,来自那个地方,来自对父亲的一种怨恨。他常常想起被父亲抛下的弟弟二年,还有自己。娘是在他10岁那年不在的,第二年,父亲就扛着一套木匠家伙出去流浪了,后来在汴城找了个女人,又安了一个家,回来把5岁的二年送到了周县一个人家,把兄弟俩隔开了。清明节他回家烧纸,孤孤地站在娘的坟前,对父亲就会有一种无名的恨。不是小年,娘的坟早就荒芜了。小年想对小婉说说小叔的事,想对小婉说小叔已经找了个女人,那个女人和小婉差远了,小叔找了个女人他就被挤到一间小屋了。就是那一次,他忽然找到了话题,脸刮到半截,小婉再往脸上捂毛巾时他抓开了毛巾,雅间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隔壁的雅间里鸦雀无声,几个小姐在外边看一部韩剧。他说,那个剃须刀我还放着。

  剃须刀?

  对,剃须刀。

  什么剃须刀?

  双锋的,电视广告里经常说的那种。

  小婉的手里握着刀,刀锋在灯光下闪烁。

  你买了两个,小叔一个,我一个。

  想起来了,可是小婉捂了一下胸口。电须刀,那里边有一个故事,就是送过剃须刀他和她分手了。女人有时候不能给恋人说实话的。小年和小叔没有找到小婉,是因为小婉和一个公司的副总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讨债。那时候小婉就已经在一个美容城了,而不是在什么的服装剪裁店,那个副总是美容城的常客,看起来本分但挺爱讲究的一个人,他皮肤黧黑,洗和不洗很有些区别,小婉观察了几次,曾对他说,你洗和不洗真是不一样的,拉生意外交场合多,还是应该花这个钱的。她说得真诚,副总也不在乎几个花销,就把刮脸洗面的事儿固定下来了。时间长了,话题越说越多,不经意间就会把一些事儿透出来。副总说,你跟我出去一趟敢不敢?小婉不知他什么意思。副总说,有一笔债,那个人挺爱女人,喜欢女人的,我们只是作为一种尝试,不会真让你陷进去。小婉说不好,我长得算什么,又是农村女孩儿。副总说,我就觉得你好,我是真诚的,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可能是本分又有灵气,我们可以签个约,给你分成。后来她真的就去了,去了半个月。打心眼里说她单刀赴会其实是为了和小叔的日子,如果有了一笔钱,就可以为他家盖个好房,小年也不至于住在狭窄的一间里,或者还可以共同住到城里,这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去得不顺,差一点真陷进去。她回来后说了真话,就是小年听见小婉挨打的那个夜晚,要是那一次成功也许会好的。小年说,你不会忘了吧?小年还在说着那个剃须刀。

  小婉端起铝合金小盆,小年把她拽住了。小年说,你那身夹克还在吗?

  夹克?

  那身草蓝色的,竖领的。

  她摇摇头。

  太可惜了,你穿着那身真是好看。小年的眼瞪得大大的,很认真地看着小婉。真的,你穿那身夹克特酷,你敞怀,手插在裤兜里……小婉下意识做了个插兜的动作。

  三

  小年一个人站在楼顶,望着东北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叫城堡的村。下雨了,城堡的方向被淡淡的雨雾遮住,雨丝在风中摇晃,一粒粒拐过来洒在小年的脸上。他的身下是15层高的老干部大学,是老人俱乐部。城里的老人真是享福,一个城市肯花几千万元盖一个老年人的活动中心,这个城市有多少老人,一个老人的身上得平均多少钱。他家的那个小学满打满算没有大楼的一个角儿大,更没有草坪,没有花圃,没有图书室,健身房。村里的老人更不会享受这样的环境。

  他伸出手,甚至伸出舌头去接飘悠在半空的雨,就在他伸手的刹那他触到了一片羽毛,又软又硬的羽毛。麻雀!他几乎尖叫了一声。麻雀在他的惊讶中,凌空往远处飞去,渐高渐低,蒙蒙星星的雨让它飞不动了,它在雨中挣扎,渐渐地看不清了。

  他捂住胸口。麻雀,真是麻雀,飞在这个城市的麻雀。

  他望着麻雀飞远的方向,想着城堡的野地里成群的麻雀,起飞的声音像一架飞机,会把大片的麦子覆盖。一只麻雀太孤独了,它不该来这个城市,它肯定是失群了,它来这个城市是寻找它的主人么?

  他想起和小军曾经在脚手架上看见的那只麻雀,那一次,小年和小军站在8层的脚手架上,透过春天的雨望着城外,好像穿过雨雾看见了他们的村庄城堡。一只麻雀飞过,嚓啦,撞过小年的安全帽,小年的目光被鸟儿的灰翅膀抓住,一直看着鸟儿被一片楼群淹没。小年说,麻雀,老家的,一看那灰翅膀就是。小军的目光还在追着小鸟,蒙蒙的天让他的情绪不好,说,我日,瞎说哩,是不是眼花了,城市是麻雀的天下吗?麻雀吃什么?又不是咱乡下,到处都是庄稼。小年不服,你日啥?我连一只麻雀都不认了,真变傻了,真城里人了,麻雀为啥来脚手架?还不是闻到了咱身上的土味儿。小军说,你别太抬杠,你说麻雀在城里它住什么地方?小年还是不服,小年说,啥时候了,你还这样钻牛角尖儿,麻雀的观念都变了,树上,草窝,对,公园里多少草多少树呀。

  现在,他又看见了麻雀。还是那只麻雀吗?小年扶着刚焊接过的护栏,朝远处望着。他想试着像麻雀一样飞起来,飞的感觉肯定是美好的,像神仙一样。他举起了双臂,像舞动的翅膀,好像他已经在飞了。

  他刚回过家。回了一趟城堡。

  他把二年从周县背回来了。那个夜晚,用他的背。夏天的热风往他的背上灌,一股股汗顺着脊梁沟流淌。那个电话是在楼顶上接的,那一天他也这样站在楼顶,望着城堡的方向,望着还带着清明情绪的天。小军气喘吁吁地把手机送过来,把手机往他的耳朵上贴。那个手机是一部诺基亚的二手货,他刚和小军在二手机的门面上买的,想不到很快就派上用场了,而且告诉他的是二年的消息。姑姑沙哑急促的嗓音,透着幽怨,小年,小年你快回来一趟,二年可能出事了!二年的腿被那个后爹打折了,现在正躺在一家小医院里,伤口都化脓了!姑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二年是他背回家的,二年孤独地躺在医院里,没有人管了。他说,二年,咱回咱的家吧!二年,咱回咱的家吧!你好好上学,哥来管你,一直管到你上大学,娶个老婆。他一边背着一边就这样说。二年在他的背上像一个小孩,很听话很沮丧很可怜的样子。二年走了八年,现在被背回来了,他觉得好像不是真的,好像是在梦里,就像他在梦里梦见自己长了一双麻雀的翅膀。他把二年背回来,和姑姑带着他去了黄塔,黄塔是这一带有名的骨科。在黄塔住了五天,他把从工头那儿借来的两千块钱都花进去了。从黄塔往家背二年时,他的泪呼啦啦往地上砸。二年真的要回家了,二年现在就趴在他的身上,姑姑在后边托着二年的P股。他对二年说,二年,咱现在真要回家了,二年,从今以后咱哪儿都不去了,咱回咱的卫城上学,哥和小叔去给你办转学,二年,等腿好了,你就好好上学,哥出去打工的钱够你用的。二年伏在他的身上,手紧紧地扒着哥的肩膀,感觉哥的肩膀真宽,像一片土地,像一架大山。他的泪,流在哥的肩膀上。他说,哥,我知道了!这样你就不用年年偷偷去看我了。这样说着,小年真的哭了,哇哇的,他把二年放下来,弟兄俩狠狠地搂着哭。

  他每年都去看一次二年。

  二年送到周县后的第二年秋天,小年找到了那个叫水庄的村庄。小年躲在村外的一片庄稼地里,庄稼地外就是通往水庄的必经之路。小年可以看见整个水庄的轮廓,南北的大路两边是两道水沟,乡村的道路两边都有这样的水沟,往东就是水庄,通往水庄的路口有一个小石桥。小年先是坐在桥墩上,他是上午去的,他想在中午放学的时候等到二年,他想看看他的弟弟二年,看二年长成了啥样,一年的时间里有了什么变化。后来太阳到了正头顶,学生陆陆续续地从村外的学校往家里走,他从桥墩上站起来,手插在裤兜里,盯着一个个从面前走过的学生,他不敢问,怕一问就暴露了目标,送给人家的孩子是最忌讳家里来人的。一个个学生都过去了,7月的太阳越发的毒,他失望了,他没有见到二年。他往村子里踱,他已经基本上知道了二年的家,就在拐过一个胡同的大槐树旁。可是他不敢走得太近,水庄村外的树荫下聚着好几个端碗吃饭的人,他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那个胡同,看了看那棵槐树,瞅着胡同深处二年现在的那个家。他的肚子开始饿了,发出蛤蟆样的叫声,咕咕哇哇地叫。他往村外走,又回到了那个桥头,只好再等午后的上学了。后来他走进了玉米地,往玉米地的深处走,终于找到一个深处的井台,他撕了几棒玉米,掏出火柴,把已经泛黄的玉米伸到火上,玉米棒正是好吃的时候,玉米籽儿被烧得卷起一层嫩皮,馨香味在玉米地弥漫,还没有烧透他就狼吞虎咽了。在重新回到桥墩上时,他才知道从学校往水庄还有另一条小路。

  傍晚的时候他等在了那条小路上。他有些犹豫,有些害怕。二年会不会再从桥上回村啊?他在路上来回地走着,走这条小路的学生不多,零零星星地从他的眼前走过,他仔细地盯着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学生。他几乎失望了,在他转身,就要离开时,看见了从远处走过来的两个孩子,他的眼忽然亮起来,那个瘦瘦的,迈着碎步的正是他的弟弟,二年。他走过去,就要和二年贴对面了,他甚至看见了二年的惊慌或者惊喜,二年一只手拉住了那个同学的手,好像害怕了,脚向后退。小年忽然明白,他扭过身钻进了青纱。二年的身影从他的面前过去,他呼啦啦扒着玉米,玉米叶子往他的脸上打,他几乎就要喊了。这时候他听见了二年说,哎呀,我肚子疼,对他的同学说,我可能拉肚了。然后,二年伶俐地看看四周,钻进了玉米地。太危险了,二年说。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二年在抽泣时一直拱在他的怀里。小年絮絮叨叨地问,问他吃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上学上得好不好……

  就是那一次,他和弟弟有了约定,每年的中秋节前一天,他都会过来,就在这儿。每一次,他和二年就坐在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坐在玉米地深处一口井边。整整看了八年,几乎每一次都在玉米地,都那样地抱一次,都要那样地恋恋不舍,都会说二年,什么时候回去哥都愿意等你,你上学哥都管你。

  把二年带回家天已经暗了,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那间房子显得更小了。小叔说,小年,要不,放我们那边吧,再铺张床。小年摇头,小年说,那不方便。姑姑说,先住两天,过几天就让二年到我们家吧。小年对住姑姑家有些动心,他从外边回来每一次都是先去姑姑家的。他对姑姑说,也好,姑姑家的房子大,姑姑照顾也方便,我还得出去挣钱,挣了钱盖一座大房子。夜里送姑姑回瓦塘,看见了瓦塘的灯光时,姑姑说,小年,回去吧,照顾二年,你也好好休息。小年忽然问,姑,你给我爹说了么?姑姑摇摇头。小年在夜色里很庄严地站在姑姑面前,小年说,我恨我爹。

  姑姑说,不要。

  小年抓住姑姑的手,手在姑姑手里发抖,他说,我真恨爹,不是他,二年不能这个样子,二年的两个爹都该杀!

  四

  第二天黄昏,小年摸进了水庄。

  他的手里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走出城堡,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在星光下抽出刀,一绺热风划过,热风中裹进一绺凉意。他把刀翻过来,刀光砰的一声和星光撞出响亮的刃器声,一只蜻蜓从刀刃飞过,薄翼滑落一地。他跨上自行车,在夜风中,向水庄滑去。小年飞在自行车上,在夏天的夜空中喊了一声“天助我也。老头子,你死我活,等我找上门来。”他在半夜的时辰,也就是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叫开了二年后爹的门,他的脚步迈得很沉很慢,仿佛预谋已久,月光把他模糊的身影投射到墙上,他举起刀,刀光恍惚交错地竖立在阴晦的夜影中。我来了!他说,起来吧!我们谈谈!他的脸很沉,像沉积多年的一块淤泥,像忽然睁开眼睛的猫头鹰,一副亡命之徒的嘴脸。小年从上衣袋里捏出一个小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封信,他用刀把信和信封挑过去,刀尖割破信封,纸屑纷纷地往地上落。他说,这是文的,找人写的起诉书,还有一份我准备交给法院或者公安,我告诉你们写的什么,我要告你们故意伤害,打人致残,谁也饶不了你们。对方起来了,灯啪啪嗒嗒地亮了,二年的后爹和后娘抖缩在床上,牙颤得像庙里的木鱼声。男人在床上摸着什么。小年盯着,眼像两把刀子,那摸着的手停下来。小年说,你们站过来,站到中间。小年亮出了那把刀,刀刃上黏着蜻蜓的薄翼。站好了,小年开始训斥,小年坐在他家的方桌上,一只脚踩在右首的椅子上。你们真是丧尽天良,小年把刀尖摁在自己的腿上,马上有一片血浸过裤缝。小年说,我真是替你们难过,你们自己种不出孩子,腿裆里生不出儿子,还要对二年这么狠,你们真该是绝户的命!我爹真是瞎了眼,给二年找了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家,打人往死里打,不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你们就没有一点人性。他的脸很沉,下颌往下脱落了几寸。小年从桌子上跳下来,手插在裤兜里,这么大年龄了你们也好好想想,反正我和二年也是没娘的孩儿,二年的事我不管天地不容,我也是逼上梁山,啥也不说了。那一刻他竟然冒出那么多恶毒的话。他接着说,你们真是太恶毒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们的养子,他已经是你们的儿子了,当年二年白给了你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太便宜了?接着小年开始谈判,小年又亮出了那把刀,刀在灯光下更加耀眼,雪一样的白刃。他说,坏心眼的人下辈子也不会好。你们等着看,说不定你们下辈子会转生成两头猪。

  嚓!刀尖划过指尖,他的指尖上先是冒出一个血泡,接着又冒出一个血泡,接着再冒出一个血泡,一个血泡连着一个血泡;血泡蠕动着,连成一条血线,砰,先由一滴血沉沉地滴到了地上,在灯光下开出灿烂的红花,接着又砰的一声,血滴答滴答地往地上落,落成了一片红色的图案。小年用脚尖把血画成一个刀。二年的后爹后娘浑身打战,女人紧紧地搂住男人,两个人一起哆嗦着。小年说,我真的不想这样,我真的也豁出去了,我每年都偷偷地来看二年你们知道吗?我一直忍着你们对二年的不好你们知道么,我原先认为你们要了他就是他的长辈,管教严点是对的,可是你们太狠了!我跑三千里、两千里地也要每年跑回来看二年,这是为什么,这是感情啊!二年后爹说,小年,你要我们咋办,把二年弄回来吧,我们以后对他好。不可能!我还能相信你们哪?小年说,如果你们还是人,就把二年看病的钱拿出来,还有把二年的书包给我!我,我不想再说了……

  滴答,又是一声,这次是小年的眼泪。

  五

  工地上的农民工走了大半,麦天了,都回家收麦。麦熟一晌,最金贵的时间就这几天。小军和强的也回了城堡。小年没回,小年的地给小叔种了。小年想挣双工资,挣了钱盖一个大房子,挣了钱供二年上学,小年想让二年有出息,二年只要有能力,钻天拱地也不能耽搁了。可当小军、强的扛起包袱时,他的心还是不由得一沉,感到了一种孤单。忽然间,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城市,他冲到楼顶,遥望远处的乡村,他想看到城堡,他想再看到那只麻雀,想再摸一摸麻雀的翅膀。掠过头顶的只是一道飞机拖出的白烟。

  现在,和他相熟能和他说话的只有小婉了。他一直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呢。

  他每天都往“美莲塘”跑,他强烈地想见到小婉。可去了三次他都没见人。“美莲塘”空落落的,夏天真的来到了,和夏天一同来到的还有发屋的淡季。体育中心的烧烤火爆起来了,一到夏天,几十亩大的广场搭满了小棚,充斥着烧烤小贩的叫声,一顶顶小棚像雨天冒出的蘑菇。那天晚上,小年独自转到体育中心,在一家靠路边的摊位上吃了一个烤鱼,又烤了八串羊肉,就着烤鱼和羊肉串他喝了两瓶啤酒。后来他趁着酒兴又折回了“美莲塘”。“美莲塘”的光线淡了,只剩下一盏橘黄的小灯,和电视机散出来的暖光。电视里正在放一部韩片,屋里很静,只有一个女孩半睡半醒地倚在沙发上。他啪地把门推开,女孩从梦中彻底醒了,女孩把灯打开,说,大哥,求求你,你回家休息吧!啊,不,回工地吧!他说,我找小婉!女孩说,大哥,小婉这几天都不来上班了。小年说,为什么?女孩说,我不知道,她不来总有她的道理。小年说,我在这儿等,我在这儿等三天三夜,我等她半个月,我就不相信等不到她。女孩说,你这样喜欢小婉啊。不,我,我不叫她小婉,我叫她婶子。女孩说,你胡说什么?小年说,我不胡说,我什么时候胡说过。不,你没有,你没有胡说过,是我不懂。小年说,你真的不懂,她真的,真的做过我婶,不,是差一点就做了我婶。可我也喜欢,喜欢小婉。女孩说,别胡说了大哥。你真的该走了,我得休息了,我要关门了,也没有个客人,连我们的老板这几天都很少过来了。小年不想走,有点赖,灌进肚里的两瓶啤酒让他开始耍赖,他说我就是客人,我给你钱。他把衣袋里的50块钱掏出来,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股风,钱悠悠地飘在地上。他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年醒来的时候,听见了刀子的滑行,那种蚕吃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脆,格外嘹亮,沙沙的运刀声在他的脸上滑,像下着一层细雨。他看见一双小手,一只手摁在他的脸上,一绺乌黑的头发耷拉在他的脸上,让他痒痒的、酥酥的。一股暖暖的馨香的鼻息掠过他的额头,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他看见了雪白的胸部,小山梁似的锁骨,油油的、薄薄的嘴唇。他的眼一阵潮湿,小婉!小婉!他一下子抓住了女孩的手。他的手激动得颤抖,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的,刀子在那一刻,绕过一个弯度,在一声或者两声尖叫中歪进了他的腮部。

  六

  大哥,你不要找了。叫钟玲的女孩曲着腿,两个小膝盖,螃蟹一样蜷在他的病床边,米黄色的喇叭裙刚刚遮住了半拉膝盖,小西瓜样的两坨臀把裙子绷得很紧,两只细腻的胳膊支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满含乞求地看着小年。他的腮上还裹着药布,药布上又酸又涩的药味,蚯蚓一样地在他的脸上蠕动,空气中的药味很重,从各个角落散出来,和来苏水味杂在一起,在房间缠绕。他抽了一下鼻子,然后勉强地把眼睛睁开,把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大哥,你不要找了!

  你说什么,找谁?

  小婉,小婉啊。

  为什么?

  大哥,你听我一句,你真的不要找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找?

  大哥,小婉去了周县。

  钟玲的声音里充满了忏悔,水灵灵的大眼直直地对着小年。大哥,其实,小婉十天前就去了周县。周县?她去了周县,她去周县干什么?小年不相信,狐疑地瞪着钟玲。他的脑子里马上蹦出他和小叔去周县找小婉时的画面,那时候他刚叫她婶。当啷,小叔扔在门台上的那把刀,明亮、闪烁寒意,他去水庄也是掂的那一把刀。钟玲是在忏悔中和盘托出的。

  钟玲说,小婉怀孕了。

  什么?他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被钟玲摁住了。什么?你说什么?钟玲说,大哥,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是那个副总的!他真要从床上跳起来了。钟玲说,真的,大哥,你别冲动,你也许应该感谢我!感谢你?对,你也许应该感谢我这一刀。钟玲几乎哽咽了,钟玲说,不是这一刀,你还蒙在鼓里。小年说,你给我说,到底怎么回事?钟玲说,小婉有一套房子你知道么?房?钟玲说,对,在秋月小区,是那个副总给她的。

  ……

  钟玲站起来,怜怜地又真诚地看着小年,她的手伸出来,抚摸着他脸上的胶布,她又伸出手,抓住小年的手。小年的手在颤抖,似乎痉挛了。

  小年被击倒了。

  这天晚上,小年去了钟玲租住的地方,在一家民居里,二层,房间还算可以,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小隔间,隔间的屏风是小花点缀的玻璃。外间是一套煤气灶,锅碗瓢盆,一个小饮水机。里边是一张床,很干净,床头贴着一个超女的泳装照,临床的桌子上,是一小盆水仙花。钟玲说,原来小婉就住在这儿,还有一张小床。钟玲点燃了三支檀香,小香炉搁在靠窗的一个方凳上。这是小婉喜欢的香味,檀香在小屋内袅袅绕绕地蔓延。那种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钟玲转身,看着发愣的小年,她把背倚在小年的背上,眼瞅着缭绕的香烟。哥,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副总的儿子出了车祸,但他老婆的子宫五年前被切除了,副总就盯上了小婉,缠上了小婉……

  小年猛然间,觉得脊梁发凉,被打蒙了,像陷在泥淖里,一时拔不出来,不再说话。好久,又充满狐疑地问,钟玲,你觉得他们可能吗?

  不可能。钟玲说。

  为什么?

  我有预感。有一天我去秋月小区,我听见小婉在房间里哭。这些事我是在那天知道的,可是小婉她,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

  我要找她!不,这不是真的,你别骗我!

  不要,大哥,别傻,你不要冲动,她知道你对她好……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以后刮脸就来找我,你也可以来我这里,我陪你说话。

  不,你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小年忽然号啕了,像一头被插了刀子的猪,瘆人的嚎叫声,很冷。

  钟玲说,大哥,你得冷静啊,你别吓我,大哥!

  好久,小年的话有气无力:钟玲,你陪我去秋月小区……

  七

  小年是提着麻雀回家的。

  到底,还是和麻雀邂逅了。那只麻雀,最近一直在工地的周围,好像飞得彷徨,好像生病了,有时候会听见低低的、呻吟般的叫声,又倏地消失了。最后,那只麻雀,是他在一个砖缝里找到的,已奄奄一息。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我到底是找到你了,好弟兄,好老乡,你到底还是飞不起来了,你不傻,知道来工地上找我。麻雀的小绿豆眼骨碌碌地转动,怜怜地看着小年,叽叽叽,有气无力地低叫了几声,嘴角的白暗淡成一片灰色,身上的羽毛正一片一片地脱落。

  他一直都在找着麻雀,工友们都走了,工地上的大活干不成,他每天吃过晚饭,就沿着河边走,去有树的地方,他天天站在楼顶,寻找着天空的翅膀,注视着每一只凌空而过的小鸟……他在楼顶上遥望着城堡,楼顶的雨雾缠缠绵绵,楼外架被雨点击打得直叫唤。他望不到城堡村,也望不到姑姑的瓦塘,二年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如果不是雾也许可以看见走在乡间路上的二年。终于在墙缝里找到了麻雀,孤独的麻雀睁着一双迷惘的眼。原来他根本没有飞远,就在楼下的一个墙缝里。他买了个笼子,他把麻雀小心翼翼地搁进笼子里,麻雀的翅膀张开了几下,好在没几个人在工地了,如果几十个人挤在一屋檐下,挤在一个通铺,嘈杂和烟雾也会把麻雀吓着。

  几天后,他提着麻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盘算着,先回瓦塘姑姑家,还是先回到城堡?盘算着在哪儿放了麻雀,麻雀的翅膀在他一离开城区时就呼啦舒展开了,好像是一下子醒悟了,找到了迷失的场地,迷失的田野。他对麻雀絮叨着,麻雀,好老弟,跟我走吧,回咱家。他把包袱也背上了,包工头拦住他,去他的肩头卸包袱,说,小年,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把包袱都扛上了,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收割机把麦子都收完了,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小年不理他,继续走他的路。他对麻雀说,走吧,我们回家。工头说,小年,你放下,你回去喊人我会给你算工钱的,双工资,不行我再给你补一点奖金。小年说,不用,我催他们快回来就是了,你丢开我的包袱。其实小军在电话里已经说了,村里的路要修了,旮旮旯旯的都要修成狗舔碗一样光滑的路面,青塘、柳塘、河塘、莲花村的路都要修了,要上土方,路边要栽树,要用好多人,在门口就把钱挣了。

  他又加了一句,修咱自己的路挣多挣少没啥亏的。

  他抱着那个麻雀。

  他回过头,望一眼身后的城市。城市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好像离他的心很远了。但他的眼瞪得很大,好像要把牧城全看进眼里。他的手里掂着鸟,掂着鸟笼,那只麻雀在直直地盯着他,在猜测主人的心事,猜测要带它去的一个地方,它已经做好了飞翔的准备。鸟笼晃动了几下,小年的眼是在一刹那亮起来的:周县的车!真他妈巧,他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他拦着车,听着手机,是钟玲,钟玲的声音很急,小年,你在哪里?我见到了小婉,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小年举着手机,听见了麻雀的叫声,抬起头,几只麻雀正朝他涌来,似来接应那只失群的麻雀。他高高地举着笼子,一边把笼子打开,一边对钟玲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原载《文艺风赏》2014年第9期

  点评

  在社会转型时期,城乡一体化快速发展以及由此而来的诸多矛盾是上世纪末以来中国最为壮观、最为复杂的社会景观。一千多年来的乡村风貌、伦理道德和乡土精神受此思潮的影响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批农民入城,不但为资本的扩张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廉价劳动力,也为社会再生产和承担社会发展成本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社会发展的成果不属于他们,他们始终是社会最底层的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进入新世纪,对农民工生存现状和精神状态的关注与书写,一直就是当代作家们重点表现的对象,但这股被称为“底层文学”的写作热潮因其对农民工和城市弱势群体苦难生活的过于夸张的描写和虚假的想象而一直备受质疑。很显然,《麻雀》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这个小说写出了打工者的真实状态。首先,它所表现的主题不仅仅是农民工生活的艰难和所遭遇的心灵创伤,也有小人物之间的关爱和温暖。小年和小婉都是来自乡村的打工者,他们固然有着艰难的生活经历,但其相处中的那种若即若离的美好情感以及因共同的漂泊经历所引发的无意识互助行为也显得格外感人。其次,它所描写的人物形象及其情感是富于个性的。比如,小年对二年的兄弟情谊以及以武力方式保护弟弟不受伤害的行为,小婉与小叔的相聚、分离及其与小年的偶然相遇,都堪称新颖独特,富含生活气息。除此,“麻雀”作为一个小说意象也富含深意。其艺术生发作用不仅表现在烘托主题、衬托人物形象方面,也在展现生活细节及小说架构方面。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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