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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传染记

  晓苏

  1

  饲料贩子来了一支烟的工夫,傅彩霞也来了。当时,邬云正在房子后面清扫猪圈。她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不仅把自己的住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房后的十几个猪圈,也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她每天都要用水管子把猪圈冲洗一遍,还要按时打药消毒。

  郝风本来也在帮邬云清扫猪圈的,饲料贩子来后,他就丢下扫把回房子里去了。自从办了这个养猪场,买饲料的事情一直都由郝风负责。当然,买猪崽和卖肉猪这些大事,也都是郝风的。邬云只管喂猪和猪圈卫生,还有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夫妻俩的分工,有那么一点男主外女主内的味道。

  邬云快把最后一个猪圈冲洗好的时候,郝风在房子后门上喊了一声。

  “邬云,你回来一下,傅彩霞找你。”郝风说。

  邬云应了一声说:“晓得了,过两分钟就回来。”

  傅彩霞住在邬云家附近,两家的房子只隔着一道土梁。土梁不高,长着一些青松和翠柏。邬云站在自己家的门口,能看见傅彩霞房子的黑色屋脊。在油菜坡,邬云和傅彩霞住得是最近的,两人的感情也特别好。她们的娘家都在十字冲,邬云还是傅彩霞的媒人呢。邬云头一年嫁给郝风,第二年把傅彩霞也介绍到了这个地方。傅彩霞的丈夫与郝风的关系也不错,这两年一直在广东打工。

  邬云回到房子里时,傅彩霞正站在厅屋的门槛边等她。郝风和那个饲料贩子也在厅屋里,他们坐在茶几两边,一边喝茶一边谈饲料。饲料贩子还在抽烟,烟用两个指头夹着,吐一个烟圈,弹一下烟灰,显出很有派头的样子。饲料贩子是宜昌那边的人,把吃饭说成“乞饭”,以前也来过几次,都是郝风和他打交道。邬云不晓得他姓什么,也没问过,每次见面只喊他一声“稀客”。

  见傅彩霞站着,邬云就责怪郝风说:“来了客人也不找个座。”傅彩霞连忙说:“莫冤枉郝风,是我自己不坐的。再说,隔这么近,三天两头地来,也不是什么客人。”傅彩霞说话鼻音很重,嗓子好像也不利索,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邬云便关心地问:“怎么,感冒还没好?”傅彩霞咳了一声说:“就是,已经半个月了,一直好不了。”邬云定睛看着傅彩霞,发现她眼圈乌黑,鼻头红肿,嘴唇都裂了口。邬云说:“你的感冒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傅彩霞说:“谁说不是,我都难受得要命!”她说着又咳了两声。

  邬云没急着问傅彩霞有什么事。她搬把椅子对她说:“你坐会儿,我先去换身儿衣裳。”邬云很讲究,每次去猪圈都穿专门的工作服,一回到房子里就赶快换下来。鞋子也是专用的,进门出门都换。

  从饲料贩子身边经过时,邬云喊了声“稀客”,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邬云没打听饲料贩子有多大,从面上看应该是自己的同龄人。饲料贩子每次来,都把郝风称为老板,称邬云为老板娘。见邬云喊他,饲料贩子马上回了一句说:“老板娘好!”其实,邬云不喜欢别人喊她老板娘,听了别扭得很。

  进到里屋换衣裳的时候,邬云无意中听到了几句郝风和饲料贩子谈饲料的话。郝风问:“你刚才说的肥猪灵与上次推销的肥猪宝有什么不同?”饲料贩子说:“肥猪灵里多了一样元素,能让猪长得更快。”郝风问:“什么元素?”饲料贩子说:“避孕药。”郝风一惊问:“放避孕药干什么?”饲料贩子说:“打消猪的性欲,让它一门心思长肉。”郝风说:“多此一举,我的猪都是劁过的,哪还有性欲?”饲料贩子打了个哈哈说:“你错了,过去的太监连那东西都割了,怎么还会调戏宫女?”听到这里,邬云不由偷偷笑了一下,觉得饲料贩子说话还挺有趣的。

  已经是阳春三月了,邬云换上了一件绿色条纹的夹衣。她从里屋出来时,饲料贩子的目光陡然亮了一下。

  邬云没有在意饲料贩子的目光,匆匆走到了傅彩霞跟前,拖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邬云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弄的,一个感冒,拖了半个月还没好,到底治了没有?”傅彩霞说:“怎么没治?生姜汤喝了,榨胡椒糊也吃了,还有……”话没说完,她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脸咳得通红,眼泪也出来了。

  郝风和饲料贩子这时停止了说话,眼睛都移到了傅彩霞身上。

  傅彩霞咳声刚停,邬云又用批评的口气说:“光这怎么行?你要去找医生!”傅彩霞有气无力地说:“谁说没找?我还去老垭镇医院看过,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可就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郝风突然插话说:“感冒虽说是个小病,可有时候比大病还让人受罪。”他说完,起身给傅彩霞端来了一杯开水。

  傅彩霞双手接过水说:“你说得没错,我这次算是晓得感冒的厉害了。特别是到了晚上,咳个不停,鼻子又堵,嗓子眼儿上像是横了一根鸡毛,有时一通宵都睡不着。唉,真是难受死了!”

  郝风问:“你老公晓得你病了吗?”傅彩霞摇头说:“不晓得,他打电话时听见我咳,问我是不是感冒了,可我没告诉他。”郝风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傅彩霞说:“告诉他也没用,只惹他担心。”郝风开玩笑说:“你应该告诉他的,让他回来看看你,你就会好的。”傅彩霞说:“我病成这样子,你还说笑话!”

  邬云这时打断问:“彩霞,你找我有什么事?”

  傅彩霞说:“我今天听说了一个偏方,说猪苦胆治感冒很有效。我就来找你,看你去年杀猪时留下猪苦胆没有。”

  邬云想了想说:“猪苦胆倒是留下了,可那东西难喝呀,比黄连还苦呢!”

  傅彩霞微笑一下说:“太好了!再苦我也要把它喝下去,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邬云马上让郝风去取猪苦胆,说是挂在灶屋的墙上。郝风很快去了灶屋,再回到堂屋时,手上多了一个小灯泡似的东西,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胆汁。郝风直接把它交给了傅彩霞,说:“早日康复!”傅彩霞咳了一下说:“借你吉言!”

  饲料贩子一直坐在那里抽烟,一声不响,仿佛对傅彩霞毫不关心。可是,当傅彩霞接过猪苦胆扭身要走时,他却突然扔掉烟头,站起来说:“有一种感冒,只有一种方法才能治好。”

  听了饲料贩子的话,傅彩霞把转过去的身子猛然又转了过来,两眼直直地看着饲料贩子问:“哪种感冒?”

  饲料贩子说:“一种特殊的病毒性感冒。这种感冒很顽固,吃药打针都不管用。”

  “哪种方法能治?”傅彩霞迫不及待地问。

  “传染给另外一个人。”饲料贩子说,“只要传染给了下家,上家的感冒立刻会好。”

  傅彩霞一下子愣住了,眼皮快速地眨动着,对饲料贩子的话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郝风对傅彩霞说:“他这话也许有道理,你不妨赶快找个下家传染下去,让自己早点好。”邬云却说:“彩霞,你千万别信,人家给你开玩笑呢。你赶快回去喝猪苦胆吧,要是喝了仍不见效,你还是再去医院,抓紧吃药打针。”

  傅彩霞一边咳一边出了门。出门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饲料贩子一眼。邬云注意到,傅彩霞看饲料贩子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2

  过了几天,邬云喂完猪之后,翻过土梁去了一趟傅彩霞家。去的时候,她手上提着一只保温桶,里面装着她亲自包的饺子。自从把猪苦胆拿走后,邬云再没见到傅彩霞,也不晓得她感冒好了没有,心里一直惦记着她。这天中午包饺子,邬云有心多包了一些,正好去看傅彩霞时送给她尝尝。

  傅彩霞住的是一栋老式房子,黄墙黑瓦,屋脊砌得高高的,像两条飞舞的龙。前面是一排正房,正房里有一间堂屋和两间厢屋。后面是个匍搭子,附在正房的后墙上,是她家的灶屋。

  邬云先走到正房前面,却看见大门上挂着锁。她折身又到了后面灶屋门口,发现这个门也锁着。前后都没见到傅彩霞,邬云不禁有点扫兴。正要扭头离开灶屋时,挂在门楣上的一块皱巴巴的肉皮吸引了她。邬云仔细一看,它原来不是肉皮,而是那个猪苦胆。不过,里面的胆汁已经一滴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张皮。邬云就想,傅彩霞喝了猪苦胆后感冒好了吗?她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想见到傅彩霞了。可是,傅彩霞到哪儿去了呢?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眉目来。

  傅彩霞旁边还住着一户人家,邬云看见门口坐着一个老婆婆。她很快走到老婆婆身边,问:“你晓得彩霞去哪里了?”老婆婆耳朵还好,反应也快,马上回答说:“她去麻将馆了。”邬云一愣,不明白傅彩霞去麻将馆做什么,她平时从来不打麻将的,连麻将子都认不全。愣了一会儿,邬云又问:“你晓得彩霞的感冒好了吗?”老婆婆连忙摆头说:“没好,我昨天晚上听见她咳了一夜。”

  麻将馆是一个姓龚的人开的,离傅彩霞家不远,走快点只要一刻钟。邬云决定直接去一趟麻将馆,心里还是想见傅彩霞一面,再说还要把饺子送给她。

  邬云很快到了麻将馆。一到门口,邬云便听见了洗牌的声音,噗噗咚咚的,有点像沙炒玉米花。老龚当时正在门口用竹签剜牙,看样子刚吃过午饭。邬云开口就问:“傅彩霞在不在你这儿?”老龚吐出一截肉丝说:“在。”邬云问:“她又不会打麻将,跑你麻将馆来做什么?”老龚说:“我也感到奇怪呢,她一大早就来了,自己不打,一直坐在人家边上看,还义务地当了我的服务员,不停地帮客人点烟加茶。中午也不回家吃饭,我家的饭她又不吃。”

  麻将馆有三桌麻将,这天只开了一桌。邬云推开房间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傅彩霞。她这时正在剧烈地咳着,同时还在擤鼻涕。傅彩霞面前放着一只垃圾桶,已经被她用过的卫生纸堆满了。打麻将的四个人,邬云都认得,尽是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做的。四个人都抽烟,房里烟雾缭绕,空气污浊,邬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还一阵恶心。

  邬云没有进门,只给傅彩霞招了个手就扭头走了。

  傅彩霞随着邬云来到了麻将馆门口的一棵树下。两个人相互对视着,好半天没说话。傅彩霞的感冒看起来还在加重,脸上已经有点浮肿了,鼻子通红,看上去像一截胡萝卜。她还是不住地咳,一分钟要咳好几次。

  “猪苦胆也没效?”邬云终于开了口。傅彩霞说:“我那天一拎回家就一口喝了,舌头都快苦掉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邬云问:“没再打针吃药?”傅彩霞说:“怎么没?该吃的吃了,该打的打了,昨天我还挂了吊针呢。”她说着,把一只手伸到了邬云面前。邬云果然在她的手背上看见了新鲜的针眼。

  过了一会儿,邬云睁圆双眼问:“你没事跑到麻将馆来做什么?”

  傅彩霞把嘴张了一下,可马上又合上了。

  “我问你呢,来麻将馆做什么?”邬云又问了一遍。

  傅彩霞勾下头说:“我,我想把感冒传染给别人。”

  邬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傅彩霞相信了那个饲料贩子的话。沉吟了一会,邬云说:“难怪垃圾桶的卫生纸堆满了也不倒呢!”傅彩霞抬起头,连咳了两声说:“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只好病急乱投医。”邬云说:“但愿饲料贩子说的不是鬼话。”

  又过了一会儿,傅彩霞问邬云:“你来做什么?”邬云连忙把保温桶递过去说:“今天包了饺子,送几个给你尝尝。快吃吧,听老龚说你还没吃中饭呢。”傅彩霞颤着手接过饺子,感动不已地说:“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还你的情啊!”邬云说:“看你说的,跟我还讲礼!”

  傅彩霞把饺子吃了一半时,邬云双眉一挑问:“你怎么想到要传染给这些赌博佬?”傅彩霞说:“他们成天不干正事,传染给他们,我心里会好过一点。”邬云听了扑哧一笑,在傅彩霞肩上打了一下说:“亏你想得出来!”

  傅彩霞吃完饺子把保温桶还给邬云时,邬云问:“你还准备再去看他们打麻将?”傅彩霞点头说:“是的,我要等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咳了再走。邬云说,那你去吧,但愿早点传染上一个。”

  三天后,邬云和郝风正在猪圈里给猪们打预防针,郝风的手机响了。郝风一接,是那个饲料贩子的。邬云问:“他说什么?”郝风说:“他给我们送饲料来了,车子已停在公路边,让我们赶快去下货。”

  公路离猪圈还有半里路的样子,这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便道,汽车开不了,只能勉强跑摩托车和拖拉机。郝风有一辆拖拉机,他和邬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迅速把拖拉机开到了公路边上。

  送饲料的车是一辆皮卡,停在公路外边。这是一种人货两用车,前面坐人,后面装货。拖拉机没用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公路边上。邬云从拖拉机上下来时,看见饲料贩子正蹲在皮卡门前抽烟。饲料贩子先喊了声“老板娘”,邬云接着喊了声“稀客”,然后就一道忙着下货了。

  白色的饲料口袋上印着三个大大的红字:肥猪灵。他们麻利地将肥猪灵从皮卡转向拖拉机。快转完的时候,一个拎竹筐的女人忽然沿着公路走过来了。开始,她走走停停,邬云没认出是谁,走近了才发现是傅彩霞。傅彩霞好像在打猪草,竹筐里已装了不少枸树叶。

  一认出是傅彩霞,邬云就喊了一声。“彩霞,你感冒好了吗?”邬云问。傅彩霞这时也发现了邬云,正要回答,却陡然咳了起来。她咳得非常厉害,身子两头朝中间躬着,像一条耕田的犁弯。等她咳完抬起头来,邬云发现她连耳朵都咳红了,脸色却白得像纸。

  饲料贩子这时也认出了傅彩霞,对着郝风说:“她感冒还没好呀!”郝风说:“看来更加严重了!”

  邬云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傅彩霞身边。邬云问:“传染给别人了吗?”傅彩霞摇摇头说:“没有。”邬云问:“怎么没传染上呢?”傅彩霞说:“我也觉得奇怪,一连两天,我都去了麻将馆,不晓得为什么传染不上。我有时趁他们不注意,还端他们的杯子喝水呢,可还是没传染上。”邬云说:“这真是怪了,难道那几个赌博佬的抵抗力这么强?”

  傅彩霞又开始擤鼻涕了。她用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鼻头,像是要把它从脸上揪下来似的。邬云埋怨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跑出来打猪草?”傅彩霞掏出卫生纸擦了擦手说:“不打不行呀,总不能让猪饿死吧!”

  郝风连忙对傅彩霞说:“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过会儿给你送些猪草去。”傅彩霞说:“这倒不必,我只有一头猪,也吃不了多少猪草。”

  饲料贩子这时走到傅彩霞跟前,认真地说:“你还是要想办法把感冒传染给别人,否则好不了。”

  “没办法可想了。”傅彩霞说,“我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可都不管用,别人怎么也传染不上。”

  “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是怕你不敢用。”饲料贩子怪腔怪调地说。

  傅彩霞急忙问:“什么办法?”

  饲料贩子犹豫了一下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敢用。”

  邬云斜了饲料贩子一眼说:“你还没说呢,怎么晓得别人不敢用?”郝风指着饲料贩子说:“你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究竟是什么好办法?”傅彩霞也催促说:“你就告诉我吧,看我感冒成这样儿,同情一下我吧。”

  饲料贩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可就说了。”

  “说吧,我听着呢。”傅彩霞说。

  饲料贩子说:“你找个男人睡一觉。”

  话音未落,傅彩霞马上惊叫了一声。“哎呀,你要死!”她是这么叫的,边叫边猛地背过身去,再不敢回头见人。邬云狠狠地瞪了饲料贩子一眼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郝风一脸坏笑地说:“办法倒是个好办法,可惜她老公在广东打工,远水救不了近火。”

  过了一会儿,邬云伸手拍拍傅彩霞的背说:“别听这些臭男人的,你还是赶紧去医院吧。”傅彩霞没吱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咳。

  3

  阴历三月二十五,邬云去了一趟十字冲,还在那里住了一夜。她妈这天过生日,满六十二。以前没办养猪场时,邬云每年去十字冲给妈祝寿,都是郝风陪着一道去。自从办了这个场,郝风就走不开了,邬云只好一个人去。

  邬云是二十六中午回到油菜坡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沿路的油菜花都开了。花朵金灿灿的,像电焊时发出来的火光,让人看了睁不开眼睛。邬云感觉到油菜花是一夜之间开的。去娘家时,它们好像还沉睡着,回来时就开得这么刺眼了。邬云认为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们总是在某个夜晚偷偷绽放。

  邬云到家时,郝风刚提着两只塑料桶从猪圈回来,正在门口换鞋。受到邬云的影响,郝风也变得很爱干净,每次去猪圈都要换上套鞋或球鞋,回来时再及时把布鞋或皮鞋换上。

  “猪都喂过啦?”邬云问。

  郝风清了清嗓子说:“刚喂完。”

  邬云发现郝风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已经不像他的声音了,仿佛他嗓子眼儿那里蹲着一只青蛙,正在替他说话。

  “你嗓子怎么啦?”邬云问。郝风说:“有点儿不舒服。”他说着还咳了两声。邬云马上扭过头,看着郝风的脸,发现他的脸苍白,鼻子却红兮兮的,像涂了一层红油漆。“你好像感冒了!”邬云说。“有点儿。”郝风说,边说边扭过身去擤鼻涕。他的鼻孔已经堵塞了,擤了半天才擤出一些来。

  邬云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纸巾递给郝风,皱起眉头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感冒了?”郝风接过纸巾,擦了鼻孔说:“昨晚有些闷热,我睡着后把被子掀了一半,醒来就感冒了。”邬云想了一下,昨晚的气温的确有点反常。邬云叹口气说:“你呀,三十好几的人了,睡觉还掀被子!”

  进入堂屋后,郝风又猛烈地咳了一阵。邬云着急地问:“买药没有?”郝风说:“一早就去村药铺里买了几包感冒胶囊,已吃两次了。”邬云这时朝身边的茶几上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果然有感冒胶囊。看见感冒胶囊后,邬云就没再把郝风感冒的事往心里去。郝风以往也常患感冒,吃一些感冒药就好了。当时,邬云一点儿也没想到要把这事与傅彩霞联系起来。

  吃过中饭,邬云去堆放农具的杂屋,忽然注意到少了一只背篓。他们家有三只背篓,不用时都整整齐齐地排在杂屋里,现在却只剩下了两只。

  “还有一只背篓呢?”邬云在杂屋里问。

  郝风吃完饭在堂屋里喝茶,吞下一口茶后回答说:“噢,我昨天下午给傅彩霞送去了一背篓猪草,回来时走得太急,把背篓忘在她家了。”

  邬云脑子里的某根弦猛然颤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她把郝风的感冒与傅彩霞联系起来了。难道他的感冒是傅彩霞传染的?邬云想。她这么想着,心里不禁一阵慌张,好像有许多绳子在扯她的心。她的眼前顿时黑了一下,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还差点倒在地上。扶着风斗站了好半天,她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堂屋里这时又传来郝风的咳声,邬云一听头就大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转身冲到了堂屋里。

  “你到底是怎么感冒的?”“邬云指着郝风的鼻子问。”

  郝风陡然一愣,十分吃力地说:“睡觉掀了被子,我刚才已说过了。”

  邬云冷笑一下说:“不会这么简单吧?”

  “你什么意思?”郝风把脖子朝邬云一伸问。嗓门也陡然扩大了几倍,听上去像打一个破锣。

  邬云本来想说出傅彩霞的,但她刚张开嘴又闭上了。她猛然想到了傅彩霞与自己的亲密关系,觉得她不可能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再说,她了解傅彩霞的为人。傅彩霞一向本分,平时跟别的男人连话都很少说。邬云想,在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之前,她不能随便说出傅彩霞的名字。

  郝风见邬云欲言又止,追问道:“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邬云没有回答,快步走出了堂屋。她决定马上到傅彩霞那里去一趟,去看看她的感冒好了没有。邬云一直记着饲料贩子说过的话。她想,如果傅彩霞的感冒还没好,那就是冤枉郝风了;如果傅彩霞的感冒已好,那一切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都是明摆着的了。

  这次去傅彩霞家,邬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走得快。她像一股旋风刮过那道土梁,转眼间就到了傅彩霞堂屋门口。

  堂屋的门敞开着,邬云一走进门就看见了傅彩霞。她正在右边一间厢屋里对着镜子剪刘海。这间厢屋实际上就是傅彩霞的卧室,窗户被打开了,外头的阳光长驱直入,把卧室照得亮堂堂的,床上闪烁着耀眼的光斑。

  “哟,还在打扮呢!”邬云站在厢屋门口说。

  听到说话,傅彩霞才发现邬云来了。她赶忙放下剪刀迎到门口,红着脸说:“头发把眼睛都挡住了,就自己剪剪。”傅彩霞这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身体的轮廓都显出来了。邬云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第一次发现她的两个乳房其实挺高的,把羊毛衫都顶起来了。

  傅彩霞很快去后面给邬云端来了一杯茶,但邬云却迟迟没接。“我嘴不干。”邬云说。傅彩霞请她坐,她也不坐。她说:“我没空坐,只来看你一下就走。”傅彩霞感觉出邬云这天有点儿古怪,言谈举止都与以往不同。

  邬云静静地观察了傅彩霞一会儿,突然说:“你感冒好了呢!”

  “是的,总算是好了!”傅彩霞高兴地说。

  邬云一来就等着听傅彩霞咳,或者看她擤鼻涕,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原来她的感冒还真是好了。邬云的心不由猛地往下一坠,仿佛从身上坠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打碎了。

  过了许久,邬云目光直直地盯着傅彩霞问:“你把感冒传染给谁了?”

  傅彩霞说:“没传染给谁呀!”

  邬云又问:“没传染给谁,那你怎么会好?”

  傅彩霞一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邬云神秘地一笑说:“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傅彩霞想了一下说:“你肯定是相信饲料贩子的话了!”邬云反问:“难道他的话说错了不成?”傅彩霞露出一脸苦笑说:“你呀,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话呢?一个跑江湖的人,有几句话是真的?”邬云愤愤然地说:“以前我也不信,可今天我信了!”傅彩霞看了一下邬云的脸,愣神地问:“你今天是怎么啦?”邬云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哼,没想到,你还挺会装的呀!”

  邬云说完,转身走出了堂屋。可她很快又扭过头来,冷眼对傅彩霞说:“我老公昨天给你送猪草,把背篓忘在你这儿了,我顺便背回去。”傅彩霞说:“是的,我正打算给你们送去呢。”她边说边去后屋找出了背篓,递给邬云。邬云接背篓时说:“不晓得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慌,居然连背篓都忘了!”

  傅彩霞听出她话里有话,一惊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请你把话说清楚!”

  “郝风感冒了!”邬云发泼似的说,“不晓得被哪个不要脸的传染了!”

  邬云背着背篓回到家里,郝风又在堂屋里吃感冒胶囊。他越咳越凶,差点把刚吃进去的药咳了出来。一看见背篓,郝风便说:“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呢,原来是去傅彩霞那里背背篓了。”邬云突然吼着说:“不,我是去看她的感冒了!”

  郝风吓了一跳,忙问:“感冒?她的感冒好啦?”邬云错着牙齿说:“都传染给你了,她还能不好?”郝风恍然大悟说:“嗬,你原来是怀疑我们……”不等郝风把话说完,邬云便打断说:“这还用怀疑吗?”

  接下来,夫妻俩便开始了大吵大闹。邬云要郝风坦白交代,老实认罪。郝风却坚决否认,死不认账。他们吵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还差点动手打了起来。多亏郝风让着邬云,先软了下来,才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4

  过了三天,邬云又感冒了,是郝风传染给她的。邬云没料到自己会感冒,更没想到被郝风传染。

  自从那天大吵大闹以后,邬云便与郝风分了床。她当天晚上就睡到了儿子的房间。儿子在老垭镇中学里住读,到周末才回家,他寝室的那张小床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头天晚上,郝风曾竭力劝阻过邬云,但她毫不听劝,头也不回地进了儿子的房间。第二天晚上,郝风还来到儿子房间的门口,诚恳地请求邬云回到大床上去睡,但她没有回去,理都没理郝风。

  问题出在第三天晚上。一连两夜,邬云都没睡好,心乱如麻,怎么也睡不着。第三天晚上,邬云实在是太困了,上床不久便睡着了。她睡得很沉,连郝风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等到下半夜醒来时,她才忽然发现郝风睡在身边,同时还发现她的内衣内裤不见了,身上被脱得一丝不挂。

  次日早晨,邬云开始咳嗽了,鼻孔也堵了,嗓子也哑了,感冒正式传染上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邬云一感冒,郝风的感冒竟然一下子好了,说好就好了。

  邬云的感冒很重,症状与郝风的一模一样,当然也与傅彩霞的一模一样。咳个不停,鼻孔不通,嗓子眼儿里像卡了一根鸡毛。郝风劝邬云去看医生,催她赶快吃药打针。邬云却没听他的,心想自己患的是那种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吃药打针毫无用处。

  眼看着邬云的感冒日益加重,郝风就越来越着急。这天上午十点多钟,帮着邬云喂过猪冲洗好猪圈,郝风决定去一趟老垭镇。镇上有个酒厂,郝风打算去买一些酒糟回来喂猪,再顺便到镇上医院给邬云买点治感冒的特效药。

  郝风是开拖拉机去的。

  郝风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那个操宜昌口音的饲料贩子突然来了。当时,邬云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干咳。她先闻到了一丝烟味,抬头一看,饲料贩子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一支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弹着烟灰。

  一看到饲料贩子,邬云马上笑了一下。她心里隐隐有些激动,心想她的感冒可以传染给下一个人了。

  原载《天涯》2014年第2期

  点评

  故事是小说的基本成分,包括事件、人物、情节和环境。叙述的内在动力是行动,一个事件就是一个叙述行动。人物既有显现性格特征的“角色”功能,也有推动情节发展的“行动元”功能。很显然,在这篇小说中,饲料贩子是居于核心的“行动元”。他的一句谶语让邬云、郝霞和傅彩霞原本和谐的关系陷入混乱,不但彼此之间相互猜忌,而且感情也面临全面崩盘的局面。作者以创造性的想象和巧妙的叙述制造了情节的突转、人性的陡变和人物关系的突变。这样的写作给读者以阅读期待,自然也就是作者和读者共建和谐交流场域的典范文本。也就是说,晓苏的短篇创作构建了和谐的“读—写”关系,显示了创作主体以积极修辞姿态以达成理想交流情景的愿望。

  一件看似不经意的小事或琐碎的生活场景,一经作者奇妙构思和艺术加工,便焕发了神奇的艺术效力。这种以简单映现复杂、以现象呈现本质的艺术构思不仅尽显了小说作为叙事的无穷魅力,也呈现了小说作为修辞的艺术奥妙。饲料贩子的胡言乱语如同魔咒,以其惊人的力量打乱了三人的生活节奏和心灵秩序,其表面题旨似不在单纯讲述一个略带幽默感的生活故事,而更在呈现一种为我们所习焉不察的存在于无意识中的更深层的意识。生活的复杂、人性的弱点和生命景观的无限可能一经某一外在刺激就本相尽显。表面上看,谶语仅是一无关宏旨的噱头,其所揭示的那些丰赡而复杂的人性风景和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才是这篇小说最为引人深思的主题。

  (张元珂)

  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

  秦岭

  要说日子是个啥,其实就是个水。一滴水,也是日子的影子,从家家户户的日常对话里就听出来了。

  女人:水,挑回来了吗?

  男人:挑来了。

  女人:倒缸里了吗?

  男人:倒缸里了。

  女人:炉香续了吗?

  男人:续了。

  坝子凌晨五点就出门找水了,挑着满天星斗。女人等男人,等,等,等来了两束光,把昏暗的屋子戳了两个贼亮的窟窿。绝不是晨曦,厚实的挡风帘把早晨困在屋外。两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这个早晨像是被吓跑了,静!恐惧不由分说漫上来,幽灵一样包抄了女人。女人一个寒战,又一个。眼前的一切像陷阱一样险象环生,她忘记了口干舌燥,忽略了干裂结痂的嘴唇带来的痛。

  闪了一下,微亮。是两束光对接了水缸表层光滑的釉子,如流星,一瞬。

  女人这才察觉,水缸前香炉里的那炷香早已咽气,火星子逃之夭夭。男人临出门还千叮咛万嘱咐过,身子再累赘,也要连根拔起,莫忘续香。女人一个盹儿,又一个盹儿,光梦娃儿出世了,炉香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家家户户孝敬水龙王的香,万不能断火的。没人见过真正的水龙王,但人人见过水。水是个啥?不就是从几里外,十几里外的枯井里、泉眼里、崖缝儿里挤出来又被活物争抢的稠泥浆嘛。

  光是从门洞子里进来的,不是射,是飘,像魔鬼的手挑着两盏柔弱如风的小灯笼。女人本能地用被子捂紧了身子,准确地说是保护性地圈紧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把身子斜倚在土墙上,惊恐绑架了全身的神经,两脚趾紧紧扣住干硬的炕席。娃儿像是从沉睡中骤然惊醒,在羊水的港湾里气冲牛斗。女人的肚皮像个装了野兔的编织袋,再蹬踹一番,准要绽线的。

  女人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呻吟:老天爷呀!

  一个破脸盆旋风般闪入女人的脑海。此刻的破脸盆一定警觉地守候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恪尽职守的哨兵一样期待女人的召唤。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约定。只要敲得破脸盆吼叫起来,接生婆就会应声而至。这是坝子教给她的法子。接生婆耳背,却能辨得刮锅底儿、敲破盆、驴叫的声响。坝子吓唬过她,怀娃儿的女人,不能穷着嗓子吼,会废了肚子里的娃儿。

  两束光显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图,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门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里用薅草闷着,就怕被老鼠当成凛然进出的城门。女人的目光和两束光对峙着。女人开始揽着被子悄然行动,是挪动,目标—窗外的破脸盆。

  两束光敏锐地从对峙中撕扯开来。女人发现,对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是肚子,一定是肚子。这是个太危险的信号,女人下意识地停止了挪动,颤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风中的雨点儿。

  天哪!我的天爷!女人听见喉咙里的尖叫,怎么会盯住我的肚子呢?

  约莫二十分钟后,一段啥东西像是被两束光拖曳了进来,显然,另一段被门洞毫不留情地横截在屋外。啊啊!真是活见鬼了。

  女人疯了似的钻出被窝儿,唰地拉开窗帘。首先登台亮相的应该是破脸盆,它是第一视野中的主角儿—可是……破脸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儿—一束杜鹃花,一束谷雨时节盛开的杜鹃花。天哪!怎么可能呢?坝子简直是想当爸爸想傻了,这样的浪漫只在谈对象时才有过:两人躲在山洼里拉手手,坝子给她乌黑的秀发上插满杜鹃花……破脸盆是救命的盆,花儿能救命吗?女人顾不上责备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儿打秋千。

  晨曦像风一样卷进来,热吻屋子的边边角角。通亮了。水缸变成了真正的主角儿,登台了,唱戏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它开口那么大,顶得了十几个碗口,它嗓子发干,唱得一言不发。

  缸有一米半高,这是陇原人家必备的大水缸。缸和水,古来的冤家。驮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愿满。女人的肚子六个月的时候,显大,肚皮儿绷得紧,愈发丝滑细腻,像水缸的釉子,聚敛了明丽的柔光,环绕着肚皮儿游走。有事没事,坝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说,缸总是满不了,但你的肚子满了。女人懂坝子的意思,说啥呢?老天爷旱得真不要脸,早上还看到山洼里有锅底那么大的一眼水,待回头挑了担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为强了。人抢水,野物也抢。有次,女人和坝子披着星星钻进麻子沟找水,离泉眼还有几十米呢,驴蹄子却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坝子朝女人耳语,快!快回!

  女人不解,为啥?

  少啰唆,回!坝子催。

  那晚的月光下,坝子的一张脸像绷紧的干树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样爬满脑门。他悄声说,想想水芸,就晓得了。水芸是村里的一个丫头,有次在一个泉眼儿旁等水。两个时辰,水才有了影儿。瓢还没有够着水呢,耳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分明又有找水的来了。水芸一回头,喉咙就被一个既软乎乎又硬邦邦的东西顶上了。软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只嗓子冒烟的恶狼并没有咬断水芸的喉咙,它们喝干了泉水,集体朝村子方向嗥叫。

  村里人攥着家伙赶到,发现魂不附体的水芸像一摊烂泥儿,却完整无损。水芸家水缸旁的香炉里,一炷香变成了两炷香,一敬水龙王,二敬狼。

  此刻,自家的香炉无声无息,像一只瞎眼。

  女人心里骂自己: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炉瞎眼,是你瞎眼了啊!

  香,在头顶的炕柜抽屉里整装待发,女人伸手可及。香在,胆儿没在。

  两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没,变成了一双弯弯的眼睛。

  居然是一只狐狸,真的!是狐狸。

  —狐狸,它,它要干啥?它到底要干啥?女人又缩进被窝。

  光天化日并没有妨碍狐狸的行动,身子在艰难地扭动、挣扎。钻入屋子的上半身像兰州拉面一样被抻得老长,像哈哈镜里的幻物。狐狸突然闭了眼,嘴巴闷成了一条窄缝儿,显然在积蓄新一轮力量……随着一声痛苦的、绝望的呻吟,整个身子像是被弹射进来,一松一紧,强大的惯性甩了它三个滚儿。高度的警惕让它迅速稳住了重心,目光布满人类从狐狸身上演绎而来的一个词:狐疑。倏然,目光又变得像棉花一样,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鹃花,这一瞄,瞄得别有意味,瞳仁里活跃着一种欣慰和狡黠的光亮。目光收转,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在这样一个上午,狐狸的另一显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肚子隆得扎眼,像个横挂在身下的背篓,八个乳头鼓鼓的,在绒毛的草原上探头探脑。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风吹饱了的麻袋,是一个女人的五谷丰登。女人晓得,母狐肚子里一次会窝五六个狐娃儿,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个娃儿。女人是怀胎十月,而狐狸怀胎才两个月左右。

  母狐的目光,像传说中的定身术,让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数,母狐有一万个理由复仇,尖山一带的狐狸都晓得她是坝子的女人。坝子到底捕杀了多少狐狸,出售了多少狐狸皮,女人记不清了。高中毕业后,懂世事了,才晓得作为女人的活法,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有个奢望,将来有钱了,像城里女人一样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晚上打开电视,皮草广告云蒸霞蔚,美丽的女明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脖子上系的,手里拎的,多是狐皮制品,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光彩照人。坝子给她讲过一个常识:狐狸品种包括银狐、十字狐、水晶狐、蓝狐、红狐、白狐……多了!狐狸皮是裘皮中的软黄金,被誉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产业之一。坝子后来满足了她的心愿,花上万元买了一件狐皮大衣。在村里不好意思招摇,进城时才风光一回。日子的蓝图早已绘就,将来在城里买了楼房,穿的,戴的,系的,拎的,全狐皮化。女明星是人,她也是;城里女人是女人,乡下女人也是。

  狐狸撞上坝子,就注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狐狸有野洼里突袭田鼠、兔子、青蛙、小鸟的绝活儿,从来没听说攻击过两条腿的人。即便对坝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只能闻风而逃。躲开坝子的飞刀、套索、毒饵和陷阱,才是狐狸们的幸运和造化,更是它们毕生的胜利。

  坝子早年在伏羲庙磕过头,一磕两磕,心就善得一塌糊涂,简直到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的地步。如果不是南下打工野了心,断不忍朝狐狸下手。结婚后的坝子,在广州、深圳当过保安,送过快递,吃过喝过落不下几个银子,后来发现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想到了故乡大山里的野生狐狸,并很快在一家豪华的野生餐馆学会了攥刀子,远走河西走廊练就了捕杀狐狸的十八般武艺。他习惯了狐狸的死亡,习惯了活剥狐狸皮时刺耳的噪音,习惯了血腥。狐狸遇袭时,尾腺施放出来的狐臊往往让袭击者晕头转向,退避三舍,但坝子不会,坝子适应狐臊就像适应了自己的女人。

  坝子处理狐狸皮的技术后来变得炉火纯青,每捕获一只狐狸,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裆、剥皮、刮油、剪修、洗皮。坝子告诉女人,狐狸比人精一百倍,万不能在院子里处理的。为了防止报复,家里从来没有养过鸡。坝子活剥狐狸皮时,决不让她近身。男人杀气重,鬼见愁,女人性子绵,说不定会遭狐狸暗算的。他有个弟兄剥皮的路数很臭,非得在院子里动手,后来外出打工,狐狸隔三岔五窜进门,不仅咬断了娃儿的脚丫子,还在厨房、水缸里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无宁日。

  两月前的一次,女人腆着八个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那是早春的一个午后。这个季节的公狐、母狐该恋爱的恋爱,该做爱的做爱,该怀娃的怀娃,毛色旺盛,皮板坚韧。人一年四季都要换衣服,夏着单,冬裹暖。狐狸也一样,春季初暖,浑身开始脱毛;到三伏天,浑身的毛基本脱完,而新的针毛和绒毛也开始生长;仲秋时分,又长又厚的被毛已覆盖全身;年前年后,优质的被毛能让捕猎者双目喷血。这是坝子捕杀狐狸的黄金期,坝子和他手里的刀、剪、钳一起疯了。阳光肃静。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干瘪的洋槐树背后。坝子正处理一只尚在喘息中的狐狸。这是一只壮硕的红狐,棕褐色的针毛密而厚,像小麦扬花时清波潋滟的细浪,一层层麦芒涌动着生命的盼望,在欢呼火热的夏天,在朝着银镰、连枷、簸箕、场院歌唱。但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崖畔上钉着两个坚硬的木楔,木楔上悬挂着两个弯曲的铁钩子。

  女人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担心自己会失控,会喊叫。

  坝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马牌香烟。剪刀换成刮刀,两手左右开弓,上下翻飞。女人这才辨清,是一只公狐狸。最终,一张完整无缺的狐狸皮,彻底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肉体。

  妈呀!女人的惊叫刺穿了旷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击。

  坝子转身,满脸杀气,眼睛喷火。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马步,扬手,嗖!一道白光飞向灌木丛,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鹃。

  杜鹃丛里传来一声惨叫。是狐狸,是另一只狐狸的声音。

  一只前额中刀的狐狸,挣扎着窜出来,差点扑倒在女人脚下。女人吓得后退几步。狐狸踉踉跄跄地朝坡下逃窜。

  坝子挥起第二把刀……

  坝子—女人紧紧地抱住坝子的腰,别,别杀它了。

  坝子的手垂下了,叹口气。这第二把刀飞出去,必中后臀,狐狸准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后多两个口子,价格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说,我好怕!

  坝子气恼地推了她一把,不让你来,你偏要来,损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说,跑了的那只,是这只狐狸的女人吧。

  男人说,那当然,交配期的狐狸,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我早就估摸着它潜伏在那里。本来想把它们活剥了,但是让你搅局了。

  坝子,我一辈子都不穿皮草了。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个月的一天,女人独自去崖畔后的小道上遛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次第绽放,香气悠悠。女人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肚里的娃儿一定感受到人间的香气了,极安稳。她想采一朵杜鹃花插在头上,怕人家见了笑话。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着。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定是被你救的狐狸献给你的哩。

  女人说,你又贫了,谁信啊?你脑子里除了狐狸,还有啥?

  水缸岿然不动。母狐却动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妩媚地眨了一下,总忘不了朝杜鹃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应。

  阳光飘飘洒洒,给狐狸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袈裟。狐狸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湿气,湿气很快凝结成一种晶莹,是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女人听到自己的胸腔里狂风大作,心儿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铃铛,跳着,响着,像要掉进被窝里。没想到母狐会流泪,母狐的泪,是为了诱使她上当吗?狐狸的聪明她是领教过的,有次坝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却仅仅收获了一只麂子。狐狸早就对坝子的行踪了如指掌。坝子挖陷阱的时候,狐狸会设伏四周,他一离开,狐狸立即在陷阱周围释放出臊味儿,暗示途经此地的同胞。

  她发现,母狐的额头,有一块疤。

  真的是一块疤,真的!

  除了七窍,这是母狐脑袋上唯一没有被绒毛覆盖的部分。

  女人怔怔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个鼓起的部位,那里也许是娃儿狂躁的拳头。她内心在问娃:娃儿啊娃儿,你要干啥呢?你不晓得人间在发生啥,妈妈好紧张,紧张死了。

  水缸里仅剩半尺高的水。水缸里的水无论派啥用场,都不能亮底儿,哪怕只剩下几碗。渴死也不能让缸干了,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干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没过了。

  母狐再次勾了脑袋,脖子像弹簧一样压缩进肩胛处。P股努力下蹲,前腿后弯,背部隆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它猛地向缸口一蹿—平时,这对母狐来说应该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来,眼看肚子要撞地,它迅即借助后腿单薄的支撑,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给了后背。扑通一声,这是脊椎骨与大地撞击的声音。一种近似于碎裂的破坏力,撕裂了阳光和空气,同时撕裂了母狐的惨叫。

  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咙里撕开了一条口子,裹挟着生命的血腥。

  母狐仰面朝天,它尝试了几次才翻过身来,扫了一眼女人,扫了一眼杜鹃花,朝缸口发起第二轮冲锋。这是一次生命的冲锋,一次不计后果的赌博,一次身体里负载着五六个狐娃儿的惊天冒险。它跃起来,像疯女人一样跃起来。前爪刚刚够着缸口,巨大的惯性摧毁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进缸里,慌乱中它撇开两条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内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凌空举了起来,这才以一种危险的蹲姿,在缸口勉强锁定。

  女人的目光从干燥的空气中穿越而过,牢牢钉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做出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动作—用舌头轻轻舔了舔肚子,然后,把硕大的尾巴从缸口探下去,探下去。缸太深了,尾梢显然够不着水面,它尝试着把下半身斜倚进去,悬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成功了,尾梢显然蘸了水。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与嘴巴相向靠近,整个身子奇迹般地在缸口筑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窄小、单薄的舌头,有滋有味地吸吮着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极了火中取栗。

  日头已经升高,过墙了,上树了,屋子鲜亮地像过了水。日头像一只温情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女人发现,刚才还蓬蓬松松的针毛,此刻紧紧地贴在骨骼突兀的躯体上。那是汗,真的是汗。女人没见过狐狸出汗的样子,简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母狐转过脑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张脸,像瘦下去的一轮月亮。也许是喝够了,不!也许是喝好了,不!也许是刚够解渴。两只眼睛被水汽拂洗得格外明亮,眸子楚楚动人,照得见女人,照得见缸。

  母狐再次调整重心,显然不准备选择一跃而下,而是试图沿着缸身溜下来。溜下来同样需要勇气。爪子举棋不定,脑袋左右徘徊,尾巴迟疑不决。

  女人轻轻掀开被子,轻轻,轻轻……

  但就是这个动作,却在母狐那里产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只好收住了自己。她焦灼,慌乱,不晓得怎样向母狐表达援助的本意。她尝试和母狐对话。我……我是想帮你的。你晓得不?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这么聪明的狐狸,难道真的累糊涂了吗?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竖起。目光由不安变成了惊惧,四条严重超负荷的腿开始发抖,身子一摇三晃。

  女人也冒汗了。即便是扑上去,她能把它抱下来吗?平时,她能抱起一头猪,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脸盆,破脸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墙根了。对,把它拎回来,敲响,但她再次否决了这个战略。她不可能说服接生婆,母狐经不住劈头盖脸的铁锨。

  女人的视野里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蒸发,狐狸突然没影儿了。紧接着一声惨叫,一声扑通—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圆张着大口,朝天。

  妈呀!女人失声了,翻滚下炕,顾不得拎裤腰带,磕绊着,跌跌撞撞,扑向水缸。

  母狐是一个倒栽葱栽进缸里的,半尺高的水骤然涨到两尺高。水面上,尾毛像散开的满天云霞,两只后爪从尾毛里挣脱出来,无望地抽搐,像两条绽了线的笤帚疙瘩。

  女人哗啦一声拉开门,裤子掉到了脚踝,雪白的P股、双腿把陌生的阳光撞得东倒西歪,她顾不上崖畔上会有过路男人的眼睛,想冲出屋找破脸盆,又迟疑了。她贴紧缸身,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凉给肚子带来的强烈刺激。肚子疼了,有些痉挛,娃儿一定是伤着了、恼火了、盛怒了,朝她拼命呢。她顾不了自己的娃儿,朝缸内勾下身子,使劲勾下身子,她让一双手穿越尾毛。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脑袋翻上来,那里有母狐的脸,有那双眼睛,有坝子的飞刀留在那里的疤。

  劳而无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层峦叠嶂。心慌了,失神了。智慧在最紧要的关头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裤子的绊索。转身,拎来木头板凳,死死贴紧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难度,摸着狐狸的脑袋了。她的脸几乎贴着了水面,能闻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气息。是的,是清爽。女人这才回过味来,母狐从进屋的第一时间起,就从来没有释放过那种臭名昭著的异味儿,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时候。

  女人使劲往上拽,拽,拽……母狐的脑袋终于翻卷过来。

  母狐的前爪显然找到了支点,整个脑袋挣出了水面。眼珠子圆溜溜的,鼓满了水。目光瞄住了女人的眼睛,这眼神,女人熟透了,是瞄准杜鹃花的那种。自己不是杜鹃花,真正的杜鹃花在窗台呢。母狐嘴巴大张,剧烈的咳嗽把要命的水喷了出来,糊了女人一脸。但母狐的身子仍然折叠着,死神和肚子里的狐娃儿同时向它排山倒海。

  你别担心,这世上,有我呢,听话!女人对母狐说,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她紧紧地抱住母狐的脑袋,像抱着分娩的婴儿,千方百计逃离人间的废墟……

  坝子是快中午时才回来的,挑着一担稠泥水。推开院门,老远就看到屋子门开着,水缸上高高叉开两条雪白雪白的、修长修长的东西,像个美丽的V形几何体,那种耀眼的白,与水缸釉子的透亮融为一体,像水粉画里的雪景。嘿嘿,一定又是女人给他布置的一个啥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美泉,水来了。

  没有反应。阳光和空气安静得像那口缸,一动不动。

  哐啷一声响。男人一个趔趄,差点甩了担子,有几滴水漾了出来。是踩着大门口的破脸盆了。男人恼死了,这个臭婆娘,都啥时候了,还敢给我玩这个悬,不要命了。目光下意识地移向窗口,愣神了!一束杜鹃花,灿灿的,吐露芬芳。

  日头偏西,一群吃了豹子胆的狐狸填补了山梁的空旷。狐狸们一字儿排开,肃立,在蓝天的背景下,构成一个个史无前例的剪影。这是尖山村的一场葬礼,全村人倾巢出动,却不见儿孙哭棺,不见纸钱丧棒,不见招魂幡。几个壮汉抬着一个上等柏木箱子—不是棺材。走在最前面的抬箱人是坝子。那天村里并没死人,谁也不愿提及箱子里的死者姓甚名谁。抬箱人都纳闷,他们分明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清香,是箱子里弥散开来的,清幽,纯正。有人认为是柏香的变种,有人认为不是。坝子一言不发。

  真正死人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一度昏迷的女人死于难产。山里人都传,说是女人临死前有过回光返照,迷瞪瞪地和男人进行了不到半分钟的对话。

  女人:水,挑回来了吗?

  男人:挑来了。

  女人:倒缸里了吗?

  男人:倒缸里了。

  女人:炉香续了吗?

  男人:续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9期

  点评

  这是一篇寓言小说。故事构成了文本的基本形态。不同的故事连贯成情节,使得小说产生了极强的可读性。男人不断猎杀狐狸,狐狸在担惊受怕中也记恨着男人,母狐在痛苦中目睹丈夫的被杀,男人妻子与母狐在干旱年景中因生存而狭路相逢……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都有特定的寓意。人类对皮草的需求导致了男主人对狐的大肆猎杀,其与狐的紧张对立及矛盾的不可消解将人类的欲望和对自然的无节制掠夺本性揭示得淋漓尽致;女人与母狐的相互猜忌及心灵的不可通约性隐喻了人性的复杂,两个怀孕的生命个体发出的彼此不能理解的信息将本能的母性之爱和女人们的善意诉求也彰显得格外感人。

  这也是一则悲剧故事。母狐带来杜鹃花,女主人百思不解;女主人发出救助信息,母狐同样不可理解。母狐因惊吓而掉进缸里,女主人因救助她而挂在缸沿上。本来,彼此之间因无法沟通而丧命就是一个很大的悲剧了,而诚意的不被理解并因此而命丧黄泉,又是怎样一个巨大悲剧啊!死亡是人类最为触目惊心的事件。这篇小说给读者带来诉说不尽又无以言表的生命体验和形而上思考。

  “杜鹃花”作为意象在小说中的几次出现,开头和结尾出现的男人和女人的简洁对话,也都是有意味的形式。这也是小说艺术性生发的重要来源。

  (张元珂)

  我们的塔希提

  蔡东

  一

  戈壁里的路,像一道蜡白色的凹痕,蜿蜒着伸向远方。路消失的地方,就是玉门关。八月,麦思开着租来的车,沿着戈壁公路跑了两个钟头,来到这座著名的关塞。

  除了颓圮的关楼,地面上空无一物。四野空寂,风横着刮过来。天地一阔大,风就起来了。

  关楼早给风削去一大半,只剩黄胶泥层层夯实的基盘,孤绝而奇异地存留了下来。时间绵延不绝,它迟早也要被风剥蚀吹散,麦思心里空落落的,并没察觉到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瞬间,正在前方等候她。

  从关楼残骸里出来,麦思无意中向北一瞥。只一眼,她就失了神,神魂像一缕轻烟,随着风,向北面飘过去。

  大片大片凝固的苍黄中,世界忽地鲜艳了起来。她看到一条河,河边生长着雪白的芦苇和碧绿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错落,风一吹,就有了生动的姿态。水鸟伶仃着细脚,轻盈地跃过水洼。河流丰美自足,流淌于坍塌的古长城一侧。

  这是把人从现实拉向梦境的一幕,沙棘、骆驼刺和黄沙统驭的荒漠,突如其来的意外的绮丽,湿地妩媚,草木葱茏。原来,老天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

  硕大的夕阳在她身后缓缓沉降。

  暮色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周围一下子黑了,囫囵地黑了。麦思张开手指,似乎触到板结成块的黑暗。

  春丽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春丽说,我在深圳。麦思问,你真这么做了?春丽的声音很平静,是,三天全部办完。

  这不可能。麦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此情此景而接到春丽的电话,似乎是冥冥中的天启神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定的没有风景的人生里会流过一条梦幻的河流。

  休假和旅行结束了。第二天晚上,麦思把行李往家里一丢就赶去酒店见春丽。大堂白亮的灯光下,麦思很用力地认,这才认出春丽。春丽的两腮起来了,往外突,国字脸雏形初现,这是女性不再柔软娇嫩的标志之一。麦思拉着春丽的手,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什么时候看到一起长大的伙伴,觉察出她们的老,才知道了自己的老。

  循例先回忆。回忆起那个难熬的夜晚,依然唏嘘感叹。那晚,她们得知翁美玲早已不在人世,共同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回忆起2000年的欧洲杯,她们都热爱因扎吉,那个面庞清秀、气质癫狂的蓝衣前锋。激动地说着说着才猛然惊觉,她们都不知道因扎吉现在怎么样了。

  眼看就要没话题了,麦思提议,春丽,聊聊现在吧。

  春丽的眼睛湿漉漉的,她身体往前一送,说,接下来,我想写点东西。

  麦思愣住了,写点东西?

  春丽点点头,她倚靠在狭长的过道里,双臂环抱,做作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

  麦思愕然地盯着春丽看,女孩堆里一贯平凡的春丽,大学读行政管理的春丽,周身没有多少书卷气的春丽,她能写出什么东西来?怕是中了邪吧。

  麦思只记得春丽爱哭,从小就爱哭。看见水塘边单只的鸳鸯哭,看见小孩子皱着脸练杂技哭,小学五年级春游,春丽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刨地种庄稼也哭。就说前两年吧,她们几个开裆裤朋友约在北京小聚,吃海底捞火锅时,春丽见服务员弓着腰服务,就拼命眨眼把眼泪眨了回去,还低声说,他们不用这样的,不用这样的。

  然而,这仍然是一个毫无征兆且过于剧烈的转折,拐过去是什么,尚笼在烟里看不真切,麦思不能违心地表示期待,只好说,你试一下吧。声音温和,既不热烈,也不冰冷。

  回家的路上,麦思感到些许不安。这起事件所包蕴的浪漫化的成分正渐次退却。她并不欢迎春丽异物侵体般的到来,即使春丽曾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麦思尤其反感春丽行为中透出的暴烈与危险,对麦思和她的爱人高羽来说,他们正处于努力说服自己接纳平凡的节点上,正要适应一个可能会延续很长时期的闷局,方方面面的寡淡和沉寂。她渴求的是平稳、混沌、微妙的制衡,不是春风和火花。春丽像浑身带着电流的深海生物,像一种活跃的细菌,她让麦思回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挣扎,想到这里,麦思嫌恶地皱皱眉头。

  客厅没开灯,书房里透出电脑屏幕的光。麦思打开灯,走进书房,问,今天打得怎么样?

  高羽说,打强队都赢了,二比一曼联,四比三切尔西,还有几个天才新星的经纪人跟我接触,商量下赛季的转会。

  麦思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说,太厉害了!

  高羽转过头来,对了,你朋友是叫春丽吧,来深圳旅游?

  麦思说,是,来旅游。

  春丽来深圳一星期了。

  麦思的一星期,在无知无觉中流逝。图书资料室里的年月,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迹罕至,幽寂无声,只有落在地板上的阳光缓慢地移动。一排排书架静默地站立着,麦思在榆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她适应了这份寂寞而自由的工作,寂寞一旦适应了,自由一旦享受过,任凭什么肥缺美差,皆可视若粪土。

  而在足球经理游戏里,一周的时间,足以让高羽带领他的斯托克城队拿到英超冠军,并顺利闯进欧冠四分之一决赛。

  周日,高羽有一场关键的淘汰赛要打,他钉在电脑前钻研战术。麦思独自来到口岸,准备奔赴香港铜锣湾的崇光百货。一到口岸,麦思就浑身有劲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姿态,像热蒸汽,猝然扑锅的热蒸汽。每隔一段日子,麦思就想在崇光七楼游荡上一天,那里陈列着最雕琢、繁复的家居精品: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印着梵高画作的马克杯,散发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蜡烛,优美纤长如天鹅脖颈的烛台架,珠贝镶边的上菜碟,珍珠质肥润饱满,散发出浑厚的珠光。

  离自助过境闸口只剩几米了,电话持续振动。麦思看看号码,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春丽偏偏在这一刻写出了文章,今天有空吗,我的散文……

  她描述道,是一篇风格独特的散文。

  春丽写出了第一篇文章,这遏制了麦思对崇光七楼的满腔热望,她从过关的人流里撤出,赶往青年客栈。她等不及要看的,不光是文章,还有春丽的未来。

  春丽缩缩脖子,笑容有些怯意,她把打印稿压在麦思手上,说,上学时你作文就好,来,帮我把把关。

  第一句话,铅块一般拽着麦思的心往下沉: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美好。

  这开头简直比所有的同学聚会中产趴都要滥俗。她放低期待往下读,发现是一篇回忆姥爷的文章,旧,老套,熟腻。

  春丽热切地问,怎么样?

  麦思不去看她的眼睛,说,读着很顺,感觉上,还不错。

  春丽兴奋地扬了扬眉,不瞒你说,电脑里存了很多废稿,就这篇能拿出手来,这篇成,这篇到了发表水平,我自己有预感!

  春丽迷了。她迷上了一些东西。

  麦思不知道说什么好,起身倒了一杯水,把水杯紧紧拿在手里。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等到快离开时,麦思问道,春丽,你是请长假,还是正式辞职?

  春丽说,正式辞职。

  奇怪,一点慷慨悲壮的感觉都没有。麦思只觉得伤感而沉重,愁绪像细蛛丝般网了下来,连窗外的日光都晦暗了。

  麦思起身说,春丽,我还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麦思拐到一家茶馆枯坐了一天,傍晚时恹恹地回到家里。高羽随口问了一句,你同学还没走吗?麦思装作没听见,扭身去了厨房,掩藏秘密让她有负罪感,当然,婚后至今,高羽也一直保有一个上锁的抽屉,而她像所有老练的妻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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