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太阳的逐渐平西,俊开始发毛。天黑之前,无论如何要找到叛匪秘埋象等二十位解放军官兵的地点。俊令禾去把女老乡扣儿找来。
禾去了二娥山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又去了甑子场珍家。珍家邻居说,珍去石碾村见蛋了。
对于地主珍变成疯子珍的原因,后来又多了一种说法,说珍不是见了蛋的坟堆后才怄疯的,而是见坟之前就疯了,她是跑疯的。
珍疯之前一直在跑。从家里跑广东会馆,从广东会馆跑江西会馆,从江西会馆跑家里,从家里跑广东会馆,那一天,天虽然寒着,但这三个地方却实实在在飘溢着珍的浓热的汗臭。当天晚上,珍一口气就跑去了成都。之后,逃离成都,又朝甑子场跑来。路上遇扣儿后,再次跑到成都。再之后,一追扣儿就追到了龙洛地界。到了龙洛地界,她就拚命往家中跑。到了家中,不见蛋的人影,邻里见了她就躲,她见了邻里就追。好在蛋的死讯全镇人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珍很容易就问到了儿子的去向。
珍就开始往石碾村疯跑。按后来另一部分人的说法,珍就是在这段路上的疯跑中疯掉的。每个人都是疯子,所谓正常人,也就是思想大盘中比疯子多了几颗紧固螺栓,当紧固螺栓出了问题,思想就全面涌出了狱门,汪洋肆虐了。思想汪洋肆虐到鼻孔以降,就是天才,汪洋肆虐到鼻孔以上,就是疯子。珍就是在甑子场通往石碾村这段路上,跑松了跑掉了紧固螺栓,而让思想汪洋肆虐到鼻孔以上的。
那几天,珍跑得太多了,一下子就跑完了她一生的跑,或者说那么快速地超过同龄人,跑到了自己正常人生的尽头。
山坡桃林中只有一座孤坟,一块无字碑。珍直端端就跑到了这里,她抱了坟又抱碑,抱了碑又抱坟,哭了笑,笑了哭。
——阿妈,你又哭又笑,你疯了哇?
——放屁!阿妈好好的,疯啥子疯?儿子,你咋个住这里来了?是不是扣儿偷了野男人,把你撵到这里了?
——没有,扣儿没有偷野男人,是野男人偷了扣儿!
——该死的骚货,该死的扣儿!
——不,阿妈,扣儿不该死,扣儿以为我们才该死!阿妈,扣儿把啥都给了我的。
——逼也给了你?
——给了给了!流了血的,又多又红,像龙泉山西坡的桃花。
——儿子,你不该死啊!
——阿妈,儿子是不该死!
——哪个该死?
——该死的是鱼儿!是鱼儿!
那天,珍的声音跟她的奔跑一样惊人,连方圆五里的人都听见了。那天,蛋的声音出奇地小,而珍的耳力又出奇地好,因此,蛋说的话,珍全都听见了。蛋正在说,阿妈,我想见见我的婆娘,扣儿就来了。
扣儿一来,蛋就闭了嘴,珍就把扣儿喊阿妈。珍盯着扣儿的奶奶说,阿妈,蛋要吃奶奶。扣儿不知出了啥事,埋头望了下自己的奶奶,又望了正陆续赶来看热闹的男女村民,只想把珍拉走。哪知疯子力量却成倍增添,你给她三十斤力,她竟还你六十斤。当扣儿给她六十斤力时,扣儿就一P股跌坐到了地上。
扣儿说,阿妈,我们回家吧。珍说,我就在这里耍,耍蛋蛋,啊,雀雀、雀雀——飞!飞!
疯了!
珍疯了!
石碾村村民纷纷说出自己的发现与判断。
扣儿本身就为鱼儿的死没有缓过气来,这下又遇到婆婆疯了,她只想坐在地上不起来痛痛快快伤伤心心哭一场,但这么多人看着,就只好硬撑着站起。她又开始拉疯子,依然拉不动。几个好心妇人也帮忙拉,珍却像个牯牛立在地上,纹丝不动,老犟了。
正在大家莫可奈何时,禾来了。禾见状,看了扣儿一眼,说:走!尔后背着疯子就朝山下走去。怪,疯子的脚一离地,就像生了翅膀,轻飘飘的。难道疯子从天,属空气?禾想。禾又想,这跟在自己后边跑的可是年轻漂亮的寡妇扣儿呵,这样一想,疯子就更轻了。
禾回成都仅仅呆了两天,就又来到了甑子场街头。这是他第三次来了,这一次,不再行色匆匆,他决定入驻。
两天前,扣儿在镇南麦田边的水田挖尸现场昏倒后,被禾背回了家中。那个下午,禾真能背啊,刚把疯子背回家,又把疯子儿媳背回家。禾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看护珍的公安,待在珍家,总有活儿忙碌,就留下二人继续忙碌。烧水、喂水、熬粥,直到珍吃了粥睡去、扣儿醒来吃了粥,禾与两个公安才倦容满面哈欠连天匆匆离去。禾离去前,扣儿连夜去找过琼,但琼不愿回来,说珍家事多,怕共产党找珍家麻烦。扣儿就让禾去说说。听了禾的话,琼终于回到了珍家。
回到成都,禾向公安处分管领导和室主任作了一个汇报,参加了一次处里的会议,科里又开了两次会议后,他就把自己安排到龙洛来了。处、室下达给科里的工作有大有小,范围覆盖整个成都平原。禾对室主任说,龙洛事大,他熟,关键是近,便于随时回到公安处亲聆您的指示。室主任见他言之凿凿,就说好。
禾带着一男一女两公安来到甑子场有三项任务:一是开展叛匪主动登记自新活动,二是缉捕窜逃匪首菜、马、鱼儿、雪儿之流,三是掌握和获取东山地区叛乱情报。
第一项任务属程式化的东西,禾很容易就把它推动开了。禾找到指导员商量后,就令女公安把安叫到指导员办公室来。三人开了一个小会,分了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女公安协助指导员搞宣传工作,宣传的主要对象是被蒙蔽的叛匪和叛匪家属,主要内容是剿匪政策和揭露叛匪暴行,让广大群众看清敌人的狰狞面目,目的是使不明真相参加匪乱四处躲匿的群众返回家园,主动登记自新,报告匪情,从根本上孤立和打击真正的有恶行的叛匪。男公安协助安搞造册登记、治安维稳和恢复生产工作,禾自己负责总体工作和审讯评判工作。
第二、三项工作复杂些。禾在龙洛镇大张旗鼓开展登记自新活动的同时,建立情报体系,缉捕窜逃匪首和获取东山地区叛乱情报的工作,也在秘密进行着。由于是秘密工作,指导员也就只知道一部分,而安则一概不知。正因为是秘密工作,所以也就成了龙洛镇的最高工作,禾只要说出这是秘密四字,甭管禾想干什么,就没人敢吱声。
禾入驻甑子场十几天后,又有一个连的解放军入驻甑子场。
解放西藏打海南以及援朝打美的态势,分散了解放军兵力。由于兵力紧张,驻军一般是驻县上市上,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往乡镇一级设。解放军连队是川西军区派来的,所以镇民分析其入驻的原因,自然就扯到了俊身上。安对瞎眼算命人说,龙洛是匪患的重灾区,上次又没尽剿,所以俊向军区一汇报,驻军就来了。瞎眼算命人对安说,恐怕这是一方面,您就没想过禾的渠道?安说,你是说禾向成都提供了什么情报?但是,瞎眼算命人直到人间蒸发,也没说出禾到底向成都提供了什么情报。
有一天,师爷问安,这些解放军是针对叛匪的吧?安说,你说呢?师爷说,该不是还针对老爷您吧?安喝道:瞎说!师爷其实说出了安心中、自解放军入驻以来最怕的担忧。解放军难道真是来防着自己叛乱的?自己并没想过叛乱,怎么可能有叛乱的迹象被禾侦知?剿匪剿匪,不可能把我这个给共产党收枪、征粮、办事的镇长也给剿了吧?安不敢就驻军一事往深处想下去——让驻,驻扎心里,老是不开拔。
驻军是十几天前被围曾家粉房、后又参加了龙洛平叛战斗的那个连,其最高长官还是那位辽宁籍连长。排长“山西口音”也来了。
安安排驻军驻在江西会馆。指导员对他说,你看驻军驻哪个会馆,你给安排一下。安说,能不能不驻场镇?民国,军队经过场镇都不行的。指导员说,共产党的军队能和国民党土匪部队相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知道不,解放军爱民如子,秋毫不犯!再说,现在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对共产党的军队来说,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有甑子场这块禁区?安不再言语,把江西会馆中的袍哥请了出去,把驻军请了进去。
总舵把子乌死后,袍哥一下失去主心骨,但码头还在,还算神散形不散。现在驻军一来,码头也没了,就神形全散了。把解放军往江西会馆安,安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以前,如果说甑子场有驻军的话,是两支,一支是袍哥,一支是自卫队。由于自己不仅是自卫队总指挥,还是袍哥总码头舵把子,所以自卫队员人人都是袍哥人家,这样一来,甑子场就只有袍哥这一支驻军了。自己是舵把子倒好说,驻军总是自己把控的。可自己不是舵把子后,问题就出来了。自卫队是保证自己政令畅通令行禁止的强制性暴力机器,袍哥码头是保护自己的成员,不受任何外部力量干扰和欺凌的民间武装组织,这两个各有其主各为其主的硬砣砣放在一个地方,没有一个统摄,就成了针尖对麦芒硬碰硬的紧张峙立。因此,以解放军驻军为借口把袍哥码头撵出场镇,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安没想到自卫队很快就会消失,无中生有诞生出来的新编区中队也与自己无关。
乌和鱼儿死后,龙洛一镇七乡十三个分舵,又开始物色新总舵把子人选,可选来选去,发现所有的候选人都有这不足那不足的缺陷,最后,大家把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在了安身上。安当初把总舵把子交出去,其中一个因素,就是考虑到了菜会来找舵把子的麻烦;后来果然就麻烦了,乌还在这场麻烦中搭上了自己的小命,因此安不曾有半点后悔,还庆幸了。现在都已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组织下了,还来折腾什么帮会组织,这不是找死是啥?安虽然断然拒绝了十三个分舵联合盛邀他出山掌舵的诚意,但把昔日的兄弟伙撵出江西会馆,终是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就买下二娥山白家大院供他们迁用。
安把驻军进街看得很重是有道理的。
龙洛地区所辖之一镇七乡地盘很大,但其核心场镇就只有甑子场这么一个。甑子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埠重地,寸土寸金。文物般的甑子场今天能作为客家旅游热镇让镇民坐拥金钵,想来,该归功于安当年的强硬保护。
整个甑子场建筑可用“两街十八巷”来概括。会馆街宽约一丈八,长约两百丈,东西向,东高西低,中分为二,东段叫下街,西段叫上街。为什么把处高的称下、处低的称上呢?这是因为成都在西,重庆在东,当地人把去成都叫“上成都”,把去重庆叫“下重庆”。孰上孰下,就这样俗定了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还真不仅仅是俗定不俗定的事。成都与重庆的高下,一条奔腾不息、流向东南的岷江沱江就说明了一切——成都在岷江沱江上游,重庆在岷江沱江下游。这条会馆街最初是成渝间那条著名的“古东大路”北支路中的一段,后,房子一多,行路就变成了镇街。八角井街略窄,与会馆街平行并排,两街间有数条小巷连通。
之所以有会馆街之名,盖因一条街的两岸上,矗立、盘踞着广东会馆(南华宫)、江西会馆(万寿宫)、福建会馆(天上宫)三座客家会馆,和一座湖广会馆(禹王宫)。四会馆甭管建在街南街北,一律坐北朝南,以三百年不变的姿势,遥望着自己的来处:南边的故乡。——下场口山脚下那座川北会馆,则是后来从成都卧龙桥街原貌迁建来的。
坐落在甑子场街巷上的硬物,除庞然大物也似的会馆外,还有字库塔、五凤楼、四方塔、公园、围龙屋、教堂、寺院、剧院、书院、牌坊……
场镇上的一切,都是先祖们逐渐积攒的时间结晶体,都是安的心肝宝贝。
其实,安应该完全适应军队进街才是,禾带公安部队进过,俊带野战部队进过,可他就是不适应。他想,第一次算是自己邀请的,第二次算是非常时期的,且这两次都是临时的,来去匆匆的,可这第三次算什么呢?驻军?驻多久,一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按照指导员的授意,解放军入驻江西会馆前,安还中规中矩热热闹闹隆隆重重搞了个“全镇人民欢迎解放军入镇仪式”,以示地方东道主热情主动邀请之意。那天,解放军从上场口石牌坊镇门入街,高举右手向夹道欢迎的老百姓和鼓乐队,频频挥舞致意。连长走在最前头,通信员牵着一头大马紧随其后。队伍浩浩荡荡直接开进了江西会馆。扣儿站在夹道欢迎队伍中,举着小刀旗,张嘴鼓腮有气无力一点不热烈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山西口音”一眼看见扣儿,就跑到她跟前,亲热得不行。站在乡绅队伍前的安与禾,歪着脑袋,远远看了一眼“山西口音”。
当晚,镇公所作东,为解放军搞了一个酒菜丰腴的欢迎宴。安本来是想以个人或镇公所的名义搞欢迎宴的,但指导员认为不妥。至于为什么不妥,指导员未说,安也未问。指导员认为应以工作队名义搞,钱由镇公所出。禾格外兴奋,一直拉着连长喝酒,后来就醉了。安也想着与解放军一醉方休以示诚意,以示鹡鸰之情,但酒在喉咙峡打漩,又苦又腥,怎么也下不去。后来倒是下去了,却是越喝越清醒,直到曲终人散宴会结束回到安府,才一个倒栽冲,倒在扣儿怀里,把扣儿压得险些摔倒。没摔倒,是香迅速搭了力进来。
驻军给安带来了紧张,却给场镇上的居民带来了诸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首先是场镇市场的消费力增强了,除了食堂购物,解放军最喜欢花钱的地方是方氏相馆和镇邮站。算下来,一百多位解放军几乎人人都去过相馆和邮站的。打了几年仗,解放了,年轻的解放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寄张相片回家,让这张相片在男女老少齐全的老家村庄里,传达出并勾引出多种信息来,然后,用满怀希望的心情聊度青春的寂寥。运气好的,可以很快收到一张大辫子姑娘照,惹得战友像打翻了一坛老陈醋。
驻军带来的第二大好处是削减了叛匪的打扰。以前,电话、电灯基本上就是一摆设,叛匪好像最喜欢玩的,就是割电话线、剪电灯线游戏,他们大概认为,没有哪样买卖,可以用如此小的风险成本,换来立竿见影的如此大的刺激效益。因此,面对这镇那乡断了接、接了断的电线,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闻电话响、不见灯泡亮,已成家常便饭。场镇上只有一部电话,安在镇公所,离老百姓远之又远,老百姓并不关心它的响与不响。灯泡就不一样了,场镇上略有余资又乐意消费者,都接有电灯,驻军入驻后,他们就很少点煤油灯松油灯了。除削减了通讯与照明干扰外,来自叛匪的,诸如杀人放火、鸡鸣狗盗之类的其他干扰,也少了许多。
叛匪的天,埋在了更深的地下。
驻军也给镇民尤其是乡村村民,带来了不好处。以前工作队下来征粮,自己还可以叫苦连天干嚎一阵要求一减再减一拖再拖,虽然怵,还不算大怵。现在就不一样了。以前工作队各小组中很少配有解放军,而现在的征粮队中有一半都是荷枪实弹的镇上驻军!这等架式闯进家来,你试试,不怵才怪!
但是,驻军毕竟只有一百多人枪,要靠这一百多人枪镇住整个东山地区的整个一切,也绝非易事。龙洛地区一镇七乡就土地范围而言,仅仅只是“东山五场”中的一场,而安就为它投放了四千自卫队员三千条枪!
因此,解放军的扎驻,并没让禾有一丁点如释重负之感,相反,他还感到了另一种压力。是药三分毒。这是一种好,带来了一种不好,正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以前,叛匪猖獗,得意忘形,浮在上面,自己怎么捕获怎么摆弄都好办。现在,叛匪转入地下,藏头露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行迹越发隐秘,自己的工作难度因此增大不少。
这样一来,对指导员、对安,甚至对扣儿而言,禾的行迹竟从隐秘、神秘变成了诡秘。
二
扣儿喜欢禾的诡秘。
前一分钟还中规中矩一本正经,做出共产党审讯女叛匪的样子,后一分钟就像个横行霸道汪洋肆虐的土匪,把自己抢到马背上飞奔而去;前一分钟还背着四肢乱颤我欲乘风归去的疯子婆婆,后一分钟就背起了纹丝不动危险无比的小寡妇。但,如果仅仅靠这些动作,禾就是再做一百宗,扣儿也不会知道禾所有的诡秘都与自己有关,都是因为秘密地爱上了自己。
扣儿是女人。扣儿知道女人是一种危险动物,而男人偏偏又是一种涉险动物。自己是大户公主时,蛋来涉了自己的险,自己是安份守己的小媳妇时,鱼儿来涉了自己的险。现在,自己是小寡妇了——小寡妇真有大危险?
扣儿知道禾爱上自己,是因为禾那对鹰隼一般的眼睛。自己街头拦马那回,禾用的目光,以后再也没用过。那回的目光是空茫的,大公无私的,一切为着人民利益的,而从审讯自己那次开始,一直以来,不管什么场合,禾有意无意投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有了丰裕的内容,羞怯、躲闪、灼烫、专注、邪乎、呆笨……内容太多,说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眼睛里面,有一间搁了一张行军床的蓝色小屋,分分秒秒都在呼唤自己住进去。
禾一直在深情呼唤,但他的呼唤,却一直没有发出能让扣儿听得真切的声音。禾一直在频繁行动,但他的行动,总是与扣儿的身体,相差一根手头一片嘴唇的距离。所以,即或扣儿有强于一般女人一万倍的直觉,她与不能把自己的猜测坐实,完全肯定下来。
把自己的猜测完全肯定下来的事件,发生在一个薄雾如梦的黄昏。
那天,晚饭后,扣儿在广东会馆的临时住处号作业,号着号着就想起明天必须带去书院的一本书来,这本书忘在珍家了。扣儿就去珍家拿书。她走进书房拿了书经过堂屋准备离开时,听见自己的卧室有响声。她感到奇怪。自己下午在广东会馆井边洗衣时,清清楚楚听见禾告诉指导员和安,禾今天要带着他的两个手下去简阳县城调查一个线索、明后天才回来的。珍宅很大,禾他们三人都有自己的起居房。他们就算没去简阳,也该呆在自己的房间。响声响在她的卧室,难道是小偷?
卧室门呲了一条缝。扣儿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贴着门框伸头一望,竟看见禾赤身裸体、仰八叉睡在自己的床上!不仅如此,骟猪匠出身的年轻革命者,正在忘情地研究那把枪,并在一声声怪叫中,射出了令他兴奋不已的子弹。
关键是,扣儿不仅看见了禾的眼中冒着银色的雾,还听见他的怪叫实则是一个跑了调、而又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完整过程:扣儿!我想操你!扣儿!我要操你!扣儿,我在操你了!啊扣儿……扣儿……
由于正忘乎所以操着朴素、安静的女鬼,所以,禾这个优秀的侦察员,一丁点也不知道女鬼来过、又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那天中午,禾与他的两个手下,往简阳方向走了一个时辰后,就不再走。他向两个手下交待完任务后,就悄悄返回了甑子场。至于禾为什么要在广东会馆放烟幕弹,除了他自己,大约无人知晓了。禾第四天上才露面的,有人看见他从成都方向来。又过了几天,驻军就到了。
禾把战场摆上扣儿的床,制造的擦枪事件,不仅肯定了扣儿的猜测,还让扣儿感到了十二万分的震惊。她最多想到了禾一心想把她拖上他那间蓝色小屋的行军床,她哪里想到,他想的岂止是想,他行动了,且行动成了那样!
扣儿不支持、不喜欢禾的行动,并为自己发现了他人的隐私,而感到一种偷窥的羞耻与屈辱——自己真是冤到头、霉到家了!但她却喜欢禾这个行动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对自己无尽猜测的瞬间坐实:禾爱着自己。
当扣儿真真切切知道禾暗使内力爱着自己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爱上了禾!
自己爱上禾后,就总能在梦里梦外听见禾说,我爱你我想你我喜欢你。
扣儿突然发觉,自己不仅不能肯定别人,也不能肯定自己。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何时何地爱上禾的,可怎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街头、审讯室、马背上、二娥山、蛋坟前、象埋尸麦田?都不是。最后,她留下两个点位供自己敲定。说是两个点位,实则一个点位,都是自己在珍家的卧室,只是时间点位不同罢了。一是自己在麦田昏迷后睁开眼睛看见禾的那一瞬间,一是在发现禾的隐私听见禾的怪叫的那一刹那。她想作二选一的敲定,但终是不能敲定。她为自己爱的不专心不清楚而恼怒自己,甚至怀疑自己。当自己被自己的记忆和道德折磨得很痛苦时,她一下又释然了——爱的模糊不正是爱的忘我与宽广吗?他值得爱的点位太多,自己爱他的点位也太多,二者一结合,不就难为了自己的敲定?
但有一点是一定的,禾的那声怪叫,实则是一只能开不能关的总开关按钮,按下去,什么都开了,都跑出来了。扣儿看着那么多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和心房中前仆后继不计后果跑出来,惊得目瞪口呆。望着面前这堆软软硬硬的烂摊子,这堆实为己出的烂摊子,她绕不过,避不了,必须也只能出手收拾和整理。
扣儿首先必须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禾。除了他爱着自己这一基本前提,她想了一千种理由,勤劳、勇敢、善良、英武,都想到了,又都觉得不精准,不鲜明。最后她还是认定,顶顶重要的一点是,她爱上了共产党禾,以及共产党禾身上的伟大、光荣、正确和神秘。共产党肯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否则何以打败蒋介石解放了咱中国,共产党禾不神秘何以凸显出他的英明、睿智和魅力?
扣儿不是圣女——心里要么装着天下人,要么只装下一个人,并且,不能被臭男人脏了身体。扣儿也不是妓女,不管心里装不装人装多少人,身体都可以对银子开放。实事求是地讲,扣儿是一个心里可以装下多个男人的女人,只不过每个男人在她心中的情况与比份,完全不同罢了。但是,扣儿的身体却不能装下一个以上的男人,一个男人进来,另一个男人必须死去,或基本死去。
现在,鱼儿已经死去,她的心和身体完全腾空。腾空了就腾空了,扣儿并不急于装什么,偏偏是,禾却急于装进来。
禾急于装进来她没意见,偏偏是禾并不向自己提出他的要求。在等待禾提出要求的过程中,扣儿突然就不想禾提出要求了。扣儿的想法是,自己向禾提出要求!他不是有间蓝色小屋有架行军床在等自己吗,自己索性主动遂了他的愿爬上去得了。
扣儿之所以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是因为对自己之前的身体处境与身体遭遇很不满意。自己在还不知道对方情况,和知道对方情况却不认同对方情况时,身体就被对方用了。身体出现一次这样的情况是傻子,出现两次是傻上加傻。自己都傻上加傻了,还能再傻下去吗?
总之,身体是自己的,如何使用,何时使用,对谁使用,必须自己说了算。扣儿一想到自己的想法将让自己的身体,与共产党禾发生关系,就兴奋难抑。她想用共产党禾的东西排开、稀释,甚至干干净净洗去叛匪鱼儿留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在川西坝子,“水洗水”是一种净化水的最好处理方式。
再有就是,扣儿等不及也不想等了!
但是,正当扣儿下定决心不准别人作主自己的身体,而紧锣密鼓向禾发起一个女人凌厉得不要命的攻势时,安向她进攻了。除了正前方,左翼、右翼、背后,都是安的进攻线路。安以进攻的方式,设下了一个男人的十面埋伏。
扣儿没有想到,老男人兼干爹安进攻的结果是,不仅自己败下阵来,连禾也败下阵来。
更令扣儿没有想到的是,禾是自己败下阵来的。
而禾自己败下阵来的原因,是禾得知了扣儿已决定向自己发起进攻的信息。
禾得知扣儿反过来同样也爱上自己,并决定向自己发起进攻的信息,是在扣儿赢了珍家财产官司后,具体说来,是在双方“换房”那会儿。
那天,禾带着两个手下帮扣儿从广东会馆搬回珍家、自己正在考虑搬不搬离珍家、若不搬离又将如何向扣儿开口留下时,扣儿把他拉在一边,说话了。
扣儿说的是连珠炮:你就不能不搬?你不就是怕我这个小寡妇吗?你连蒋介石都不怕叛匪都不怕啷格怕起我这个小寡妇来了?再说,又不是你一个人住这里有啥可怕的?再说,你们共产党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我一个小寡妇拖着一个疯婆子正需要服务哇!再再说,人家广东会馆一天到晚都在忙公干、忙收粮,人家都嫌挤,你们仨还不嫌挤呀?还有,你们这一走,万一乌家又来抢房又来报复咋办,乌家可是叛匪窝呀!
禾一句话没说,脚就被钉在了珍宅。
禾本想说点啥的,可扣儿赌气一般,背课文一般,把啥都说了,自己还能说啥呢?本来还有一个足以使他留下来的理由,扣儿却没说,扣儿不是不说,而是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理由。当然,真要是扣儿知道了这个理由,扣儿或许就会怀疑自己的决定,并产生相应的动摇。这样一来,扣儿要不要禾搬离就成两说了。禾知道这个理由。这个理由是,守着扣儿这棵树,极有可能碰上鱼儿那只兔。禾已经得到灌县方面传来的情报,在聚源乡一带活动的叛匪中,有一个匪首,长得极像鱼儿。得到情报后,禾就专程去了一趟灌县。所以,上次禾放出烟幕弹去简阳,并不是偷偷去成都搬驻军,其掩盖的是,他当天半夜启程去灌县的秘密行迹。
灌县之行,让禾知道,鱼儿的确还活着。
禾当然不能对扣儿说出鱼儿没死,并且自己还希望利用扣儿捕获鱼儿这件事。
禾宁愿今后被扣儿误会、斥责、怨恨,乃至永远决裂,也不会有伤组织原则,违背党的纪律。不管有无扣儿的存在,扣儿怎样存在,对党,禾忠诚不二,始终如一。正因为这样,后来,眼瞅着扣儿被安的迎娶大花轿一步一步抬走,他也没把新娘前男友鱼儿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新娘。
当然,就这件具体事儿而言,撇开保密原则不谈,禾也不会把鱼儿活着的消息告诉扣儿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扣儿在叛匪首领与旧镇长之间选择,他希望扣儿选择后者。
禾虽然什么也没说,就与男公安女公安继续住在了珍家,但当时,当他从扣儿希望他留下的信息中,听出了另外的信息后,反而出现了犹豫。出于革命公干,出于自己私爱,禾都巴望不得留在扣儿身边;可是,这要是自己提出,而扣儿又终于承应下来,自己就没有一点犹豫;但现在是,扣儿居然出人意料一反常态,抢先以毋庸置疑不容反驳的口吻,发布了一个令他惊喜令他害怕的信息。
毕竟是侦察科长,善于察言观色、心思缜密的禾,不仅敏感敌情,也敏感爱情。所以,扣儿翕动嘴唇,噼哩啪啦机关枪似的,把一百箱子弹扫向自己后,禾仅仅懵了一两秒,就清醒过来,明白了机枪手的意思:自己被机枪手爱上了。
很快,禾再一次明白,自己不仅被机枪手爱上了,还被机枪手缠上了。
禾本来是以为人民服务的姿态留住珍家的,没想到住下后一切迹象表明,自己却是被人民服务了。珍家本来是雇了女佣琼的,可为了给禾等三人服好务,女主人扣儿也当起了女佣。这样一来,禾三人不仅享受到了包吃包住的权利,还不用承担既给伙食费又干活的责任与义务。
禾当然是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与义务的,可总是没有机会。他们三人在外边忙了回来,只想找点活儿干,却是什么活儿也没得干的。这倒便宜了疯子珍,因为扣儿说了,你们不是要干活儿吗?好,我给你们派点,去,去陪我婆婆神吹乱侃摆龙门阵吧!只因陪疯子神吹乱侃摆龙阵是三人唯一的活儿,三人就特别卖力,轮番上阵,败了又上,败了又上。这三人本来并不善言辞,这一段经历下来,除牺牲了的女公安外,两个男人竟出落成了成都公安处赫赫有名的侃大山铁嘴。这是后话。
至于伙食费,不管扣儿说得多么在理儿,禾都认为不在理儿,所以禾最终还是在搬回广东会馆时,把那些孔方兄留在了珍家的餐桌上。扣儿发现后,又把孔方兄捐给了征粮工作队。
科长,我明儿就把扣儿带走了哈。这房宽,你们三人就继续住这儿吧。
那天,因帅气的凶手人头落地而被吓昏的扣儿,在卧室床上一醒来,安就准备这样对禾说。但安已经胜出了,胜出了还要再对敌手羞辱一番,则是小人的露怯。因此,安的这个意思,最终是由扣儿恨恨地又是真诚地说出的:科长,广东会馆挤,不方便,这边宽,又自由,房子空着也空着,况且,没人住的房子坏得快,我说,你们就住这儿吧,就算帮我们看屋。
禾他们三人,只住了两天,就搬出来,挤进了广东会馆。那两天里,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既不能服务于人,又不能被人服务;加之树挪了窝兔不会再来碰死;他们终于丧失了继续呆下去的任何一种理由。可令禾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走没有几天,匪首鱼儿,就大大咧咧仰八叉躺在了自己躺过的扣儿那张床上,并不谋而合做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件秘密的擦枪事。
三
扣儿搬回珍家的当天晚上就做了那事儿。
扣儿洗漱完毕进入卧室前经过禾的房门,听见禾在里面翻压床板的声音,不禁会心一笑。禾就在自己卧室的隔壁。扣儿睡在被禾睡过的床上,鼻子嗅着禾,耳朵听着禾,心里想着禾,手上摸着禾,一股热流在指尖上跑成禾的大海,不一会儿就幸福得死了过去。
扣儿当天晚上制造的气场,直接影响到了隔壁男人的睡眠。
禾辗转反侧了一夜。禾从扣儿的机关枪里,接收到那个让他又惊喜又害怕的信息后,就开始了他人生有史以来、最严苛最盛大最复杂的一场思考。
思考的结果是,自己不仅必须从自己设置的战场上撤回来,还必须从扣儿部署的冲锋中蒸发掉。
当初他秘密追扣儿,他不知道是把扣儿当成了实实在在的扣儿,还是一个虚幻的乌托邦。而真实的情状是,他一开始就把一个扣儿分成了两个扣儿:他现实的心仓中装着虚幻的扣儿,又在梦的虚幻中追逐实在的扣儿。这么说吧,现实的扣儿是革命的扣儿,至少是革命认可的扣儿,而虚幻的扣儿是不革命的扣儿,至少是不被革命认可、甚至是反革命的扣儿。
当他放下革命者身份还原成一个普通男人时,发现,现实的扣儿有现实的美,虚幻的扣儿有虚幻的美。备受欺凌的外乡孤女、平匪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进步女群众、家毁人亡渴望得到帮助的小寡妇,这是现实的美。穿金戴银风姿绰约的小地主婆、恶霸镇长与匪首竞相追逐的迷人女鬼、出入书院的臭知识分子,这是虚幻的美。为了一身揽二美,他把追逐虚幻的美作为自己的最低目标,把展望现实的美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对于自己设定的最低目标,他想到了当那一天到来时,如何涉险、如何猎奇、如何饕餮大快朵颐,如何把地主匪首以及所有所谓身份显赫的体面人活活气死,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那一天会真正到来。
因为他毕竟是革命者。
因为他毕竟是意志坚强、信念坚定、不受儿女私情羁縻的革命者。
所以,当他孜孜不倦的努力,化作最低目标到来的同时,竟骇然发现自己设定的最高目标顿失基脚,正雪崩般向自己压下来——所有的目标都化作了乌有。
扣儿对禾的目标设定与目标坍塌,全然不知。信心百倍的她,还在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积极姿态,做着大戏开幕前的暖场操练。她发现在自己的暖场操练中,禾变得越来越羞怯越来越躲闪,因而越来越可爱。原来男人都是貌似强大,实则一触即溃;原来女人貌似弱柔,实则威力无穷!她发现进攻很好真的很好。
成熟的青年革命者禾的这场思考持续了十日之久,直到自己正准备敞开心扉向扣儿直言自己的思考结论时,扣儿却向他发出了去公园先师楼见面的邀约。
从来没有当过会议主持人的扣儿,却把一个“三人会议”主持得井然有序滴水不漏,以致于禾还没插上嘴,会议就被宣布完成所有议题,圆满结束。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面薄,心浅,就是真让禾说话,对扣儿,禾又能说啥?
扣儿的心思禾懂,禾的心思扣儿不懂。扣儿不懂禾为什么会在开战之前就决定做个战败者——为什么不能为了获得自己的爱情、证明自己的力量,而放下手头工作去为蛋报仇。
禾明白,扣儿当然知道自己有轻而易举击败安的能力。可扣儿哪里知道,自己于公于私都只能选择做个失败者。扣儿更不知道,对自己而言,失败才是成功。扣儿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一切,那是在安死了两个月以后。
总之,现在,扣儿什么都不知道。
“三人会议”后,扣儿发现两个参会男人一走好几天,很少在甑子场露面,以为都在明着拚力,暗着较劲,不觉为禾捏了一把汗,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她哪里知道,禾忙的事,压根与她主持的会议无关,禾不落屋,只是为了躲着她。
百人大花轿到珍家来迎娶她时,她眼泪花花像望着刻骨深爱的情郎一样望着禾。禾却说,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会像你娘家人一样永远祝福你的。而扣儿想听到的是一把枪的铿锵声音:扣儿,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抢,我打死谁!那一刻,扣儿失望之极。
那一刻,禾是恨安的,因为安掠去了他的两个扣儿的美;又是谢安的,因为安不经意间就消解了自己的卑鄙、恶浊和两难。
禾认为,虽然自己是革命者,虽然自己不枉私情,对扣儿,怎么着还是负情,还是理亏。
禾内心深处最大的理亏,他认为是自己把扣儿推向了安这个火坑。以他职业侦察员的眼光,他怎么看不出安突然跳出来、冲向扣儿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向自己发起疯狂的宣战与挑衅?
扣儿可以嫁任何人,就是不能嫁鱼儿嫁安!正因为禾有这个念头,所以,百人大花轿接走扣儿那一刻,禾真的闪现了扣儿希望的那个念头。他太恨安了,以致于他对安的那点谢,远不足恨的亿万分之一。
安算什么?流氓、恶棍、恶霸、地主、屠夫、土皇帝、花花公子、半蔫老头、妻妾成群的腐朽没落者……
还有,安是串通叛匪者,甚至一直就是一个首领级的暗藏叛匪!
禾自己也感到奇怪,扣儿不管做了什么有通匪嫌疑的事,自己都不嫌疑她,最多认为她也就是一个受蒙蔽者。可安,就是什么也不做,自己也会认为他通匪,何况他还做了!
鱼儿尸体的不翼而飞,对禾来说,是一个谜。他想,干这事的,不是安,就是扣儿,当然,也可能是鱼儿的叛匪同伙,禾才不信当地人所说的鬼神之类的鬼话。后来,他发现,蛋坟旁边又多了一个新坟,并从两个墓碑上的图案推断出,新坟是鱼儿的。既然坟在这儿,他就知道坟应该是扣儿砌的,他不知道的是,这鱼儿的坟是扣儿何时砌的、怎么砌的、为什么砌的。他和两个手下悄悄挖开坟,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原来新坟是座空坟。他们把新坟复原后就下了山。禾没对空坟作进一步的深想,他想到的,也就是一个小资情调浓郁的小富婆,吃饱了饭没事做,而为过往的东西打个结吧。
其实,对于坟,禾只猜到了一部分。首先,扣儿并没打算只砌一座空坟,她想等到三年后,就去二娥山挖出鱼儿的骨头,按客家“拣金葬”习俗,把鱼儿的金坛、罂罐,迁进这个空穴以待的新坟。当然,这个想法未能实现。
——有一瞬,禾从空坟中想到的是,难道鱼儿还活着?可见,正确,真理,往往就是阴差阳错。后来,当他被告知灌县有叛匪像鱼儿时,他就坚信,那就是鱼儿。
两个多月后,扣儿还为安砌了坟。令禾至死都没想到的是,扣儿还为他砌了一座坟。孤女扣儿一生只砌过四座坟,为她的三个带枪的和一个不带枪的男人砌的。蛋的坟,是她委托鱼儿砌的,鱼儿令蓝委托肖砌的。
扣儿砌前三座坟没有任何犹豫,砌禾这座坟却是思之又思,想了又想,这就像坟中人生前对她的情感,前三个至死都是绝决的不悔的,这面前的一个却是犹疑的,若即若离的。总之,为第四座坟砌与不砌的问题,扣儿想了很久,当她终于想通还是该砌时,前三座已自坟草青青了。
禾猜到了扣儿砌坟是对活人的打结,却没猜到砌坟也是对死人的纪念,与死人的对话。
每到寒食、清明、七月半等节时,及死者生日祭日,龙洛各处坟山都是香火点点,袅袅依依。但烟火持续得最长的,就数石碾村这片桃林中的四座坟了。从前一个凌晨开始,到后一个凌晨结束,扣儿二十四小时都在烧纸、说话,跟这个说了,又跟那个说。除了与坟中人单独交谈,她还为大家主持“五人会议”,通过个别交谈与集体会议,四个男人对坟墓外边的大事小事也算是知之甚多,一句话,扣儿知道的,他们都知道。扣儿挨了几多斗,受了谁的欺,哪季收成好,后人出息否,土地变得如何,天气变得咋样,他们都知道。
扣儿已成了四个男人的槷,生前是,死后也是。
男人们没想到,生前给扣儿上课,死后被扣儿上课。男人们更没想到,扣儿不是中共党员,给他们上的,还有中共党课。他们生前没受到的,或没系统受到的教育与训练,死后受到了。
为了让男人们多掌握一些时势资讯,也为了自己与他们的对话更顺溜一些,扣儿拚命从牙缝里抠出人民币,订了从中央到地方的三份党报:《人民日报》《四川日报》《成都日报》。正当她为各级党报内容的大量重复、而考虑砍去其中一两份时,省委宣传部外宣处却根据邮政部门提供的订报单据,把她评为了“订报读报积极分子”。这样一来,扣儿就不好再考虑砍报的事了。但在黄肿病泛滥饿殍遍野的困难时期,扣儿还是砍了报纸,不仅砍了,一砍就是三份。
后来,县委宣传部外宣股一位兼事订报工作的干事,知道了这事儿,很快,镇分管领导也知道了。领导说,不行,必须订上,一份不拉,全订,吃不起饭,还订不起报?这来之不易的荣誉不是哪个个人的,是我们龙洛镇的,再说,我们镇啥时得过如此这般的省级荣誉?所以,一定得保住!钱,镇财政出!
扣儿看了、并且为四个男人读了几年免费报纸后,出情况了。
当时,省上为鼓励扣儿的持之以恒再接再厉,就准备让扣儿蝉联“订报读报积极分子”。镇上秘书把先进材料递给领导审定时,领导就想,自己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就在省上准备下红头文件时,省上接到了一个匿名举报电话。电话说,报纸订单写着扣儿的名字,但不是扣儿出的钱,因为订单发票是报了账的,再说,扣儿可是地主婆、叛匪婆、恶霸婆、历史反革命!省上核实县上,县上核实镇上,镇上还没核实乡上村上就交了一份检讨上去。检讨是领导写的。
领导一听举报内容就晓得是咋回事了。原来,领导睡了出纳却没有及时满足出纳男人想当镇党政办副主任的迫切心愿,这就超出了出纳男人的耐心底线,事就出来了。领导的检讨有一说一,直奔主题,深入细致,没有东拉十八扯跑题千万里,上边满意,一稿通过。
四位男人的坟,三座实坟,一座空坟。扣儿一直想把禾的坟做成实坟,但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最大的问题是,无论是在法律关系上,还是在恋爱关系确立上,她与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正因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她能得到禾的死亡时间纯属偶然,并且晚得不可收拾,另外,一开始她也没想好收不收拾。再一点,那时,她已几成没有任何解决问题能力的人,她已被撵出甑子场,做了石碾村的被管制分子。找不到尸骨,她就找了一些禾的衣什物什,让空坟变成了衣冠冢。
安的尸体信息是禾告诉扣儿的。
枪毙安的头一天,禾就亲自去安府通知扣儿,问她想不想为安收尸。他说,按规定,通知死刑犯家属而家属不愿领尸的,他们可以任意掩埋,或交给医院作解剖实验。说了法律程式上的话后,他建议扣儿不要去领尸,他说安是罪大恶极的叛匪、人民的公敌,而扣儿还年轻,未来的幸福路还很长,又为革命做过事,不必因一个毫无意义的死人坟堆影响自己一辈子……扣儿没待禾说完,就说谢谢你的通知,然后突然大喊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一九五零年需镇压太多太多的反革命分子,大家都很忙,哪里忙得过来通知死者家属领尸?因为安的家属是扣儿,而禾又知道安将被行刑,所以扣儿就被通知了。
衣冠冢的确不同于实坟。开头那几年,扣儿对着坟头说话,能够应声与她对话的只有安、蛋、鱼儿。几年香火下来,衣冠冢人物也能应声对话了,扣儿想,她的香火把禾的尸骨喊回来了。让扣儿奇怪的是,禾的尸骨倒是喊回来了,禾的魂好像并没有跟着回来。跟禾对话,禾的声音总是含混不清的,她从来也没闹明白过。难道,陶罐里没真骨,罂罐里没真魂,连声儿也假了?她刚开始还奇怪着,后来就不奇怪了,一个活着都没有通过自己身体的男人,死了就更通不过了——连声音也通不过。
禾没嫌疑扣儿为那些不干不净的人砌坟,连扣儿与鱼儿有过接触这样的涉匪通匪可能,都没有嫌疑。不仅没嫌疑,他反而为自己明知鱼儿没死,而向扣儿隐瞒着并利用扣儿钓出鱼儿,感到欠了扣儿什么。是的,对扣儿,禾觉得歉疚太多,多得一辈子都不能安宁。他知道,就良心而论,他自己才是扣儿感情生活中的嫌疑犯。但那时,这个念头仅仅只是念头,一闪就过了。在崇高、壮丽而伟大的革命事业面前,良心、亲情、爱情、友情都必须找准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的尺度与斤两,对此,禾清醒白醒。
石碾村坟前。二娥山燃灯寺附近。鱼儿与扣儿的两次晤面,都没有逃脱禾的情报体系。尤其燃灯寺附近那回,他都差点抓着鱼儿了。两次的事后,他都没有对扣儿有过任何动作。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动作,正是那个传说中的放长线钓大鱼的大动作。扣儿,成了他放出去的饵。事实是,他的大动作真还换来了大效果——
禾的情报体系发现鱼儿翻墙进入了安府!
禾得知情报后,立即前往安府抓捕。
禾刚到安府大门前,就被蹲守在安府附近的探子告知,鱼儿已经出了安府,朝下场口方向去了。就在禾带人朝下场口方向进行拉网式搜索时,鱼儿已经折身返回到了安府里面。鱼儿再次从安府出来时,发现了禾的行动,于是索性钻进安府的一间空客房睡了起来。睡到半夜就被一个与扣儿有关的怪梦惊醒,醒后就想扣儿,想扣儿就再不能入睡。起床,出门,走到安府上房外,用手指蘸了唾液戳破窗纸朝里看,看见安与扣儿正熟睡在床。走到门边,掏枪,抬右腿,欲破门入。这时,附近传来了保镖的动静。待一切归于平静后,思之又思,最终,他还是痛苦地离开了。
禾这边刚出下场口不远,就看见了安家坟山上的火星。当禾看清楚只是安与扣儿在烧纸钱后,就留了男公安远远监视着,自己又去忙着搜捕鱼儿了。
鱼儿漏网了。
鱼儿虽然再次漏网了,但依然没有减少禾当天晚上的喜悦心情。禾的推断,得到了情报的响应,和虚拟的证明。安一定通匪,甚至是匪,就是禾的推断。现在,禾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令安走上断头台的证据。是的,在禾隐匿的心目中,把这个让自己一败再败的安,推上断头台的意义,远不是抓捕鱼儿可以同日而语的,甚至比抓捕菜都解恨都过瘾。
其实,禾有这个推断,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大从全国各地看,小从东山地区看,乡镇长参加叛乱的何止少数。尤其从菜、马、鱼儿开始策划所谓的“三三暴动”以来,东山地区乡镇长百分之八九十以上都涉嫌参与其中。因此,无论从数理概率与统计看,还是从安自身的处境与条件看,安都符合自己的推断。禾就不信,在这样的环境里,安就真的是那洁身自好、一身干净的极少部分:一枝荷莲?
乡镇长参加叛乱的危害性,远比一个如鱼儿者的参加大得多!乡镇长可以让叛乱合法化。乡镇长参加,不是乡镇长个人参加这么简单,而是乡镇长以乡镇人民政府的名义,通知他管辖地盘上的人民,去参加一个合法的活动,而这个合法的活动,正是叛乱。这就是菜看重安、禾盯着安的原因,这也是后来共产党下狠手对乡镇长大清场的动因之一。
安与鱼儿的秘密相会,还印证了禾另一个怀疑的正确性。进入到禾脑海里的“龙洛惨案”匪首画像中,雪儿是其中之一,并且是重要者之一。现在,可以肯定,此前在广东会馆旷坝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村姑,一定就是画像上的雪儿,一个刚刚与安见了面的军统女特务。
四
禾的情报体系侦知到“三三暴动”计划后,禾就去成都向处、室两级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指示:立即摸清叛匪暴乱点位、暴乱内容、暴乱力量,以便我们赶在叛匪暴乱前,协调军区,组织力量,针对各点位,同时出击,一举击溃,全面歼灭!
敌变我变。当菜的情报体系在禾的针对性行动中,得知共产党已掌握了自己“三三暴动”内容后,就决定提前或延迟暴动,打乱共产党的部署。
哪知,菜刚召集马和鱼儿开完会,还没有下达新的行动方案与指令,各镇乡各村落就先先后后参差不齐争先恐后懒懒洋洋动作起来。
菜完全忘了,自己指挥的已不是昔日的正规军队,而是一群完全没有章法、没有训练、各怀鬼胎、身份迥异的乌合之众!这群乌合之众听了菜们的宣传,完全以为天下基本上就是老蒋的了,共产党的擎天柱已变成一根稻草,自己只需伸出幺指拇轻轻一点,天就变回到了民国。立竿见影的即时性好处是,什么时候暴乱,什么时候就不用交粮了。而顺手牵羊,夺粮掠财,更是必然。
于是乎,一时间,东山遍地匪迹,处处闻匪声,日日遇匪事,隐藏的刀枪全都亮了出来,全都指向共产党的新生政权。东山的天,再次变脸。
大兴乡。
乡征粮工作队尚未提为队长的负责人森,这天早上正要率队去村里征粮,却听见从山下传来了由远而近的枪声。他同七个队员分析情况后,就从街场上住地乡舵把子贤的房子,转移到了场外一座石碉楼中。
森他们八人刚跑进碉楼不久,就听见叛匪在街场上大吼:解放军在哪里、工作队在哪里?街场居民纷纷关铺闭店、四处奔逃。一时人影琭琭。叛匪从一个跑得慢的老头口中得知工作队的藏身之处后,就一路喊着逮到一个解放军赏八石米、逮到一个工作队赏六石米,一路扑了过来。很快,碉楼被围。
森们沉着又逍遥,敌人一靠近就射击,不靠近就打牌休息。从早晨打到中午,面对坚固的石碉,叛匪气得嗷嗷叫,一点办法没有。这时有一叛匪献了火攻之计,于是,众叛匪把柴禾抛向石碉,放火焚烧,一时火光冲天,滚烟滚滚。可待烟火散尽,石碉还是石碉,石碉里的人毛发不损。火对付不了石碉的高和石碉窗眼的小。
这时贤生出一计。他让众叛匪撤出现场后,就去场上把一个长工找了来。他清楚,工作队里有一人是自己的侄儿,同时又是长工的朋友,侄儿知道自己是匪首,但不知道长工已被匪首挟持。
街场清静下来了。工作队在碉楼中静观事态发展,看见长工从碉楼下走过。贤的侄儿就问长工,叛匪撤了没。长工说,撤了,不信你下来看看吧!贤的侄儿就出碉楼看了一遍。贤的侄儿进入碉楼不久,工作队就开始走出碉楼。哪知,最后一个工作队员刚一出碉楼,隐藏的两百多名叛匪就四涌而上,迅速包围了工作队。工作队知道上当,当即开枪,击毙叛匪一人。最终,工作队八人全部落入叛匪之手,又全部被押到鸡公嘴山岩边脱光衣服,在叛匪的刀砍、石砸、枪打中毙命。
史料记载,被森怒斥得恼羞成怒的惯匪兴,抡起大砍刀向森砍去,直到砍成碎块才住手。住手后,兴才噗一声,把那粒憋成了猪尿包大的屁放了出来。森,江苏常熟人,西南服务团成员,死时尚不足十八岁。杀红了眼的叛匪没有住手。杀了工作队后,他们又将大兴乡公所和学校包围,杀了乡公所一名旧职员,杀了参与征粮的校长和一名女教师。校长与女教师是夫妇。
两百多名叛匪血洗大兴场,除了乡舵把子贤和惯匪兴外,另两个匪首是,乡自卫队长桂、国民党成都警卫团长滑。
洪安乡。
乡长率数百名叛匪攻打解放军和工作队,被击溃。
万兴乡。
在洪安乡被击溃的叛匪队伍中,有一支百人叛匪队伍流窜上山,包围了万兴乡公所。另一支近两百人的叛匪队伍由惯匪兄弟俩率领,把指导员带队的八人征粮队包围在了乡场的一家茶铺中。
指导员带领征粮队员沉着应战,英勇还击,打退了叛匪多次进攻。惯匪兄弟见久攻不下,竟不顾群众安危与自个儿安危,冲到茶铺大门处向里接连扔了几颗手榴弹,并趁着烟雾亡命冲了进去。因寡不敌众,工作队八人全部落入敌手。
八人被五花大绑押至乡下场口,刀砍而亡。一惯笑眯眯的指导员嘴角至死都带着轻蔑而神秘的笑。他的身体被砍成两截后,竟一趯一趯青蛙般动了起来,并很快合龙在了一起。惯匪兄弟不信邪,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拚命拔河。终于扽扯开后,兄弟俩你抓上半截,我抓下半截,不停地砍,直到有洁癖的指导员成为两堆难看的肉酱。指导员一生都是骄傲与自信的,他没想到的是,他死前却听到了令他揪心的话。从茶铺到下场口的那段路上,五花大绑的他竟听见很多围观农民在高喊:杀死阿虾子!杀死阿虾子!指导员知道,这些客家人嘴里的阿虾子,指的是解放军。
后来,我经过查阅大量史料知道,指导员是有名字的,叫翔,他是安徽当涂人,曾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事政治大学”就读,死时,还不到二十岁。他生前职位是简阳县龙洛片区新编区中队指导员。
指导员成为肉酱后,安被禾喊来了万兴乡。安一见两堆惹得牛蚊子团团转的肉酱,不知咋回事,待明白咋回事后就想呕吐。安看见面前的东西像桃泥,却又远没有桃泥那么好看,事实上,还有些丑陋、肮脏。指导员死后葬在龙洛公园内烈士陵园中。杀害他的兄弟俩抓捕后,被绑押至他的坟前跪下,执行了枪决。这是后话。
平安乡。
三名征粮工作队员被杀。
柏合乡。
乡长、副乡长、自卫队长全部叛乱,杀死三名征粮工作队员,一名解放军,活埋七位有“解放军侦探”嫌疑的过路客。显然,他们理解的“解放军侦探”,实则是指禾情报体系中的成员。东山暴乱期间,被作为疑似“解放军侦探”被残杀的不明身份者,计有百名以上。
长松乡。
两名征粮工作队员、一名群众被杀。
龙泉镇。
这座古代知名驿站,被南边柏合乡、北边平安乡涌来的上万名叛匪包围、攻击,呐喊声如飞瀑与远雷,由东至西,穿成都城而过。
……
也有不少征粮工作队员和少许解放军,在叛匪的包围中放下枪成为俘虏,甚至在叛匪的残暴中表示,愿意投降成为叛徒,以保全生命。但叛匪通通不干。叛匪说,球,格老子的,你龟儿早干啥去了?
在策划“三三暴动”之初,菜就表明过自己对缴械投降的解放军的态度:杀,通通杀掉!对他们,我们没有审讯的时间、关押的设施、管理的人枪,所以,杀是最干净利落的处理!
了解到内幕的这一层后,我的惑才被解开。叛匪的“三三暴乱”让很多解放军、工作队员成为了烈士,名单在各区县志书上的“英烈录”中排了长长一串。按常规推算,被俘人员中宁死不屈者与叛徒永远都存在着一个比例,但我在包括回忆录在内的各种材料中,却从未见到谁投了降、谁当了叛徒。没有比例的绝对数据,完全偏离了战争游戏规则,和人的个体差异性格局,惑就这样形成了。原来真实的情况是,想投降也投不成,想做叛徒也做不了,一但被俘,当烈士是唯一的选择。
时间已进入到四月。这一系列由乌合之众搞出的动作,完全让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傻了眼。一心想部署乌合之众的最高领导,却被乌合之众部署了。
傻了眼之后,最高领导不由得又窃喜起来。既然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自己所需要做的是,顺应潮流,顺水推舟,推波助澜。自己的所有动作和目的,不就是打乱共产党建立新生政权的部署,让共产党的江山乱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吗,这种乱糟糟的行动,不就是取得乱糟糟效果的最佳部署吗?再则,要想不被对手掌握自己的行动,乱,是最好的行动。
就这样,“三三暴动”还没到“三月三”,还没宣布开始,就已经开始了。
但马与鱼儿并不知道“三三暴动”已经开始了。所有参加“三三暴动”的叛匪也不知道。共产党更不知道。全世界只有菜和毛人凤知道,“三三暴动”已经开始了。
所以,当马、鱼儿风急火燎从前线赶回来,向躲藏在“长松山舍”的菜报告说,所有暴动计划已乱得无法把定不可收拾后,菜说:我们都无法把定不可收拾,共产党还能把定还能收拾?马、鱼儿对望了一眼,终于心领神会,终于明白“三三暴动”已经开始了。
二人向菜请求任务。菜说,先睡它几天觉,让共产党完全找不着北后,我们就只做一件事,拿下安。不能软拿下,就硬拿下。安什么时候举起反共大旗,“三三暴动”就什么时候成功与落幕!
菜说得对,共产党的确没有找着北。叛匪闹哄哄一窝蜂的举反旗、砸乡镇公所牌子,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杀人抢粮,让禾感到了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蹊跷。在公安处召开的邀请有军区参谋长俊参加的匪情分析会上,与会领导听了禾作的匪情报告后,处长让禾再谈谈自己的想法与见解。
禾说:从叛匪暴乱的规模、范围、点位和密度等情况看,他们的“三三暴乱”似乎已提前实施了。让人不解的是,他们的整个计划就像一盘散沙,一个幼儿游戏,一场无人指挥的自发性自娱性很强的饥民哄闹和流民哄抢。当然,与饥民哄闹和流民哄抢的性质截然不同,他们样样针对共产党,砸基层人民政府的牌子,杀解放军,抢公粮,手段极其残忍与血腥。我说他们没有指挥,不光指他们没有协调、呼应和衔接的表象,事实上,我们一直跟踪的暴乱指挥枢纽及其电台,这几天竟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另外,从我们抓住的两个小头目的口供看,他们的确没有指挥。平地起风雷,东一榔头西一棒,突然来,突然走。总之,叛匪的暴乱,漏洞百出,奇怪无比,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精心部署的痕迹,但它又确实达到了叛匪暴中生乱的最佳效果,打乱了我们的行动部署,对基层政权的伤害很大。所以,我怀疑,以乱添乱,乱中取胜,正是叛匪深思熟虑后的精密部署。
处长:有把部署,精密成乱的吗?要么是你在乱弹琴,要么是敌人匪夷所思。
俊说:叛匪求乱,是求我们乱,这个目的,他们似乎达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在我们未乱时,他们为什么敢走自己先乱这一着险棋?
禾说:叛匪就是叛匪,就是赌棍,他们是不会按常规出牌的,他们不乱,就有了规律。有了规律,就会被我们掌握。事实上,我们当初就是想在叛匪的正常行动中,找到浮出水面来的指挥枢纽,然后直插匪穴,一举捣毁。接下来再收拾那些无主自慌、无主自乱的乌合之众。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个局面是已经开场的“三三暴乱”,还是“三三暴乱”正式开场前的演练与投石问路。
处长说:禾科长分析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太把叛匪估计得高深莫测了。难道就没有另一种可能,即,这场看似匪首失控的叛乱,根本就不存在看似,它就是已经开始的“三三暴乱”呢?所以,不管叛匪那边是怎么回事,我们都不能纸上谈兵,等待,观察,摸情况,分析来分析去,议而不决,坐失战机。我建议立即行动起来,既要谈兵,更要出兵!参谋长,您看呢?
俊:叛匪既然乱,那就让它乱,我们就来个以乱对乱,乱中取胜。他不按常规出牌,我们也不按常规出牌。以前,我们怕被敌人牵着鼻子走,这次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他牵着鼻子走好了。哪里有匪患,我们就灭哪里,见一股灭一股,咬着它的尾巴不放,协调作战,围追堵截,穷追猛打,直到一股一股地消灭掉全部叛匪!当然,我们兵力有限,为了让平叛行动更加精准、快捷、有效,为了及时掌握各种匪情及匪情变化,我们军区还需要你们公安提供大量的情报保证啊……
俊请处长谈谈意见,处长说他完全赞同俊的意见,并说公安处会后将向川西军区提供一份书面的平叛剿匪建议方案。
在这份平叛剿匪建议方案递交之前,公安处还向川西军区递交过一份意见书。公安处在那份意见书中提出了如何建立新政的意见。建立新政的意见,主要来自禾的坚持。禾对处长说,不换掉旧的乡镇长、保甲长,不撤掉自卫队,不孤立、解散哥老会,叛匪就永远存在,平叛就没完没了!因为他们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土壤,没有这块土壤,潜伏特务生不了根,往哪里潜、朝哪里伏?
禾护送安等乡镇长去参加灵池学习改造班、回到甑子场不到十天时间,就得到了黄土场被围的消息。
五
黄土场被围之战,在共和国平叛剿匪史上顶顶有名,史称“罂粟花战争”。
情况是这样的。那正是罂粟花盛开的季节,在一片又一片一垄又一垄翠绿得很肥实很深蓝的叶丛浪间,红的、紫的、白的,打苞的、大开的、起蒂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罂粟花,吐着巨大的妖冶的有倒钩的声音,滚滚而来。所有的种罂农户,都在花的气息中,领受着即将成形的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