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七章 第三个带枪的男人:安(二)

  三

  指导员来收枪啦!

  指导员来征粮了哦!

  指导员到甑子场,除了宣布变天,就是宣布收缴私人用枪和征收一九四九年公粮,而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是后者,准确地讲,是后者中的后者。

  变不变天,老百姓都是老百姓,都要吃喝拉撒睡。至于缴枪吧,有就缴,没有就拉倒,就算缴了,也不会有伤筋动骨的大碍。但交粮就不一样了。为啥交?凭啥交?交多交少?不交又咋样?这些,老百姓就很在乎了。毕竟,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

  说一千道一万,食,才是老百姓的天。谁要动老百姓的天,都是要冒大风险的,历朝历代概莫能外。

  扣儿婆婆老了,她不能长久地在一个话题里深入。深入到某个程度,你不管怎么把握,导引,她都会拐弯。她有这个脾性,我和陌生人就不能对她扭到烦。我们会主动迎合她的拐弯,待拐了好一阵后,再想办法不露痕迹地把她弯回来,往我们感兴趣的主题上引。

  我和陌生人都想知道职业农民、贫穷百姓、劳动人民咋个也会叛乱——叛共产党、乱新中国。这与我们从小到大所受教育大相径庭。

  这天扣儿婆婆就拐到我怎么从北京来、怎么说四川话上来了。我就说我本来就是成都人,从龙泉中学毕业后考入复旦,读了本科、研究生后又考了北大博士,毕业后就留校成为教书匠了……

  扣儿婆婆立即说,教书匠好,教书匠好,我那时就是教书匠!

  我们就立即说,扣儿婆婆,您那时教书一定晓得那些学生家长吧,他们参加暴乱的人多吗,他们为啥要暴乱呢?

  扣儿婆婆说,多得很哟,不光学生家长,“三三暴乱”那阵,“东山五场”的农户,不说七八成,五六成总有吧,他们都参加了暴乱。你们问他们为啥暴乱?还不是信了国民党特务菜的那些鬼话,加上共产党的征粮队又逼得凶催得急。真正说来,菜那些鬼话农民也没啥兴趣,农民只关心自己的肚子,所以逼粮催粮才是大事。其实,逼粮催粮也没啥要紧,后来农民还不是交得上好八好的了。这是为啥?这是因为搞了土改,共了我们地主的产哇!农民有了产,也就不怕逼粮催粮了。也就是说,如果共产党一解放就先土改,再征粮,就不会有那么多农民参加暴乱了。当然,那时共产党太缺粮,等不得的。哎一切都是没糊住嘴巴,肚子闹的。

  如果扣儿婆婆讲得有道理,我们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九五零年叛乱的大规模化,是“饥饿文化”的产物,是国民党特务利用人类史上最恒大的“饥饿主题”做出的一篇变天大文章。

  另一天。我们一直在谈变天主题。我们掰着指头计算甑子场在六十多年前的天,是咋个变来变去的:一九四年十二日二十七日前是国民党的天,后来就是共产党的天,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被菜与乌变了回去,二月七日又被俊变了回来。这四次大家并无争议。争议是第五次算不算变天:“三三暴乱”时,鱼儿率叛匪冲进甑子场,拿下了镇公所的粮仓,但未能摘了镇公所的牌子,就被撵出了场镇。但关于第五次变天的争议还未尘埃落定,扣儿婆婆就把话题拐到了变地上。

  扣儿婆婆说,你们晓得龙洛六十年来变过几次地吗?我和陌生人一脸茫然,不明白扣儿婆婆怎么眨眼间就把话题从天上扯到了地上。

  扣儿婆婆掐着指头说,先是私人地,土改时多变少、少变多、无变有,但还是私人地,说这叫耕者有其田;后来成立农业社、人民公社,除了极少部分留给各家种点蔬菜的“自留地”外,大部分土地就被收了回去,一打钟,农民上山挖地,又一打钟,农民下山吃食堂,说这叫农业合作化,土地集体所有,集体经营;后来,打破“大锅饭”,又把土地分给了农户,让农民各家侍候各家的地,自扫门前雪,说这叫土地公有,承包经营。现在,看这个样子,又要把地收回去了啰,这叫啥子来着,城乡一体?

  我们发觉,扣儿婆婆的一生是变天与反变天、变地与反变地。但扣儿婆婆自己的本意却无意改天换地,这些,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偏偏是,她的一生又处在变天换地的漩涡中,以一块关键礁石、一艘重要船只的角色,不能绕过,不能物外,只能成为不能躲逃的躲逃。忍受与挣扎,是她全部的努力。

  先看扣儿婆婆的天。在国民党的天下时她没觉得有啥不好,可自己屁事不知就到了共产党的天下。到共产党的天下后她同样没觉得有啥不对,可她同样屁事不知就到了叛匪的天下。在叛匪的天下她也能适应——那个喜欢自己的鱼儿还是叛匪副司令呢,可她又被几声炮响打到了共产党的天下。在共产党的天下过就过吧——那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也是在这一时期举行的——叛匪又攻进场镇来,然后,共产党的炮声再次响起……

  再看扣儿婆婆的地。先是有很多的地,多得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啦,但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多总比少好,总让人舒服。后来,地一下就少得离了谱,少得让人极不舒服,但看看大家都一样多,或者说,都一样少,也就不那么不舒服了。正当这块小小的田地,已让她从教书先生、地主婆改造成可以自耕自足的女农民,而她也已基本适应这种农人生活时,土地又被收了回去。收回去也没啥,自己这种女劳力正好适合吃“大锅饭”嘛。可就在她把“大锅饭”吃得很上口时,地又派发了回来。派发回来就派发回来吧,反正家里已添了人丁,增了劳力,分地吃不了亏,出活儿也吃不了亏。承包土地,自扫门前雪,安逸!日子本来就这样安逸着过着,偏偏是,“一村一大”又来请她交地了。交地就交地,可村上不干,村上还叫她搬家——她凭啥搬家呢?

  扣儿婆婆就这样被天呀地的东西,拽着往前走,不管她想走,还是不想走,都被拽着,走了一辈子。扣儿婆婆想,从今往后,天不会再变了吧,地不会再变了吧?

  指导员一来,乌的“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训练班和“乡村情报所”,就由半地上半地下性质,转入到了完全的地下。转入到了地下并不意味乌们停止工作,或让工作松弛下来,恰恰相反,他们的工作自此开始了疯狂地忙碌。

  他们首先是在宣传攻势上,与指导员的宣传动员,作了短兵相接见骨见血的惨烈搏杀。

  指导员的宣传动员很多、很缓慢。他先说缴枪。他说枪有两大用处,一是打敌人和防卫,二是打猎。他说打敌人和防卫用不着,解放了,拿枪的敌人基本上消灭了,因此,打敌人和防卫就由共产党的解放军和公安来做,大家完全可以放下枪安心生产与生活。猎枪也要缴,因为猎枪危害公共安全,它可以打虎豹,也可以打人,所以要牺牲点个人利益,来换取大家的利益。

  之后,指导员说到了交粮。他从历朝历代百姓向当政者纳粮缴税是天经地义之事说起,直说到解放军解放大西南几十上百万的军队(不含支前民兵)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国民党起义投诚的六十万军政人员不吃不穿怎么稳定,刚刚建立的新中国各级人民政府没有经费如何运转,而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天府之国就是天下粮仓,天下粮仓都不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其他地区尤其贫困地区怎么看呢?还有,成都市场上的粮食问题也很严重,由于人民政府控制的粮食很少,奸商们趁机哄抬粮价,几天就翻一番,不征公粮,粮市就稳不住啊。市场混乱、物价飞涨、投机猖獗的既成局面,是新生的人民政权面对的天字第一号必须面对和亟待解决的问题。他说我们共产党征粮,主要是向那些屯有存粮的大户人家征,向富足人家征,总之,富人多征,穷人少征,甚至不征,否则,怎么叫共产党呢,至于落实到各家各户,具体怎么征,镇长会拿出相应办法的。

  指导员之所以敢在龙洛镇大声武气传达上级指示、宣布上级决定,关键在于他最后那句话的震慑力。他最后那句话是:我们共产党把蒋介石都能打跑,把天都能变过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很多,但最中心而又最重要的,就是粮食的供给,迅速征到粮食就是当前最严重的政治任务。这是指导员对安说的。

  大伙儿明白,指导员的话已经再透彻不过了:枪必须交,粮必须征。用任何理由来狡辩都是无益的,更是无效的。

  指导员说得不错,天府之国不仅是天下粮仓,更是全国表率,历朝历代尽皆如此。不说秦统一中国离不开“浮江而下”的四川粮食,单说八年抭战,出川的粮食就如岷江、长江一样汹涌。祥告诉安,八年抗战,四川出粮占全国总量的百分之三十八点七五,仅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就出粮八千四百零八万石。除出粮外,四川出兵三百四十万,担负了全国五分之一以上的前线作战任务,六十四万人慷慨殉难;出钱四千四百亿元,占民国政府总支出百分之三十以上;出民工三百万人。

  祥的儿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文章说,四川出粮的传统一直未变。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三年困难时期,四川为全国各地输送粮食一百四十七亿斤。《四川省志》是这样记载出粮景况的:“沈阳、武汉、南京、济南、成都五大军区出动车辆协助四川运粮。”当时京、津、沪三地粮库告急,国家粮食部给中央报告说:“北京、天津只有四天存粮,上海只有两天存粮。”京津沪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四川尤其成都平原虽然产粮,但大量调出,后果也很严重,权衡再三,中央决定要四川做出局部牺牲。一九五九年,四川八十多个县遭遇持续干旱,受灾严重地区连续几个月滴雨未下,粮食骤减六十亿斤。据说,三年间,四川非正常死亡人数逾千万。一些死了先人的后人说,自己的屁眼还在流血,就在给别人治痔疮。

  现在,又到了四川出粮的时候了——又到了龙洛出粮的时候了。

  出粮交枪,老百姓还是发出了自己的牢骚。

  关于枪,一些说,我的枪是先人传下来的,交枪就是对先人的不大敬啊。一些说,我的枪是花了几十元硬洋,在胡宗南败兵那里买来的,交了枪,谁赔我硬洋啊。因此,这些拿着枪的人在观望,看乌、鱼儿等厉害角色的动态行事。但有枪的毕竟只是小部分人,影响不大。况且,野枪与真粮之于拥有众多解放军的新中国,枪是远水,粮才是近渴。

  指导员越想征粮,老百姓越不想交粮。指导员越急于征粮,老百姓越是牢骚满腹,怨声载道。缴公粮涉及的面比较宽,可以说涉及到所有的土地所有者和广大农民。他们说:国民党刚收了,共产党又要收!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完全正确的,因为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政权收公粮时,好些人眼看它即将垮台,就拖延未缴。说实在的,已经入仓进缸的粮食,谁愿意拿出去哪怕就一粒?所以,大伙儿的基本想法是,能拖就拖,能不缴就不缴。从后面发展与衍变的情况看,暴乱的产生,正是国民党特务以一粒粮食作导火绳点燃的。

  针对指导员的宣传态势和老百姓的基本想法,在菜的点拨下,乌们的宣传攻势则来得凌厉而陡峭。他们明的暗的齐上,瞅准场合机会就煽风点火,蛊惑蒙骗群众。一时间,说法与口号甚嚣尘上,在东山地区满天飞:

  不缴!看他把老子们怎么样!

  负担过重,不抗粮无出路!

  共产党要搞共产共妻,整垮富人,搞死活人!

  蒋委员长快打回来了,保粮如保命!

  以前老子交粮是为了打日本鬼子,现在交粮打自己呀?

  看到就到除夕了,共产党是不让我们过一个清静年呵!

  交粮交粮,共产党给我们的第一个年,就是交粮啊!

  保家自卫,抗粮保枪!

  共产党喜欢打白条借钱借粮,跟抢一样,几时还过?

  共产党地下党以前不是教我们抗粮吗,现在咋个不来教了呢?

  打倒解放军,三年不纳粮!

  保粮保命保枪!

  在不仅仅满足于嘴巴上较劲后,乌开始以武力强迫青壮从匪,隔三岔五袭击行走在龙洛地面的运粮队。与此同时,破坏交通,砍断电灯电话线,割裂龙洛与成都之间的通讯联系,并派出总码头管事向各堂口走字样:只要是袍哥,都请为反共出血!

  在让自己进退左右都不是人的恶劣环境中,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基本上还算做到了处之泰然。

  龙洛一解放,安就对自己这个身兼镇长、总指挥等多种职务的角儿,订立了一个行动准则:不求达济,但求自保。这个准则,显然是“富则达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人性情与客家土围子构筑主张,在安身上的集中体现。

  由于解放后共产党对乡村基层政权实行全盘接收,许多工作基本上都由乡、保人员承办。也就是说,昨天还是国民党的乡镇长、保甲长,今天就成了共产党的乡镇长、保甲长。

  安也是把自己当作共产党的镇长看待的,只是他觉得也只能把这个镇长理解成“当作”。因为这个镇长毕竟是国民党任命的,虽未见共产党撤销,但也不见共产党任命啊。安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虽不敢肯定,但一直在想:共产党是要在解放初期的一段过渡时段里,榨干这民国最后一任乡镇长保甲长的油,并在榨油的过程中,对这批乡镇长保甲长进行考量,考量不合格的,交出印把子当平头老百姓去,考量合格的,正式任命为共和国第一任乡镇长保甲长,由此,实现一种软着陆与平稳过渡。想这个问题时,安当然知道,能够通过考量让自己从旧时代乡镇长保甲长蜕身蝶变,从而被正式行文任命为共和国第一任乡镇长保甲长的,毕竟是少数。安愿意成为少数。

  安的想法清风拂面,和风细雨。安想到了政治的凶险,没想到凶险到了刑场的程度。

  为了让自己成为少数,指导员说怎么干,安就怎么干,不少干,不多干。少干了,指导员不高兴。指导员不高兴,县上就不高兴。县上不高兴,自己就不能成为少数。不能成为少数,失了镇长身阶,先祖会怎么看、族人会怎么看?而干多了,菜、乌就不高兴。菜、乌不高兴,就会破坏自己想成为少数的计划,并且,菜、乌不高兴,也就意味国民党不高兴——国民党的气数真的尽了?万一它卷土重来打个翻天印又咋办?他知道,正是自己这种脚踏两只船静观其变的墙头草态度,以及祥的态度,决定了菜、乌对自己的态度。而这种多重的态度,又决定了安势力与乌势力在同一块土地上形成的还算相安无事、得以和平共处的微妙局面。

  为保持这种局面,双方都在克制着,容忍着。安收枪征粮的行动尺度,也是把控在这种局面之下的。

  过一九五零的河,安在踩钢丝。

  首先是收枪。自卫队的枪是合法的,不用收,要收的是私人用枪。安知道,打蛇打七寸,擒龙先擒王,只要乌交了枪,这事儿就算解决了。为此,他让教官和师爷去了一趟乌宅。很快,镇民就看见乌派人送了几条枪到镇公所。人们不知教官和师爷对乌说了什么,更不知安对二人吩咐了什么,只听更夫传出话来,说二人是天黑净后去的,二人手里拎着一条麻袋,麻袋里有可能是银元,也可能是枪弹,还可能是一颗血乎乎热滚滚的人头。

  见乌交了枪,一些持枪待沽的散户也交了枪。指导员看了一眼登记造册的收枪簿,怀疑所收数量与实际数量差之甚远,也不怪安,只说,继续收吧,但征粮可不能这样,征粮一颗也不能少!

  征粮就要复杂得多了。但终极指标又很简单,它体现在龙洛地区这块土地的两个方面上:时间和量。对征方指导员而言,时间要短,量要大,最低目标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量。对被征方群众而言,时间能拖就拖,越长越好,量越少越好,为零更好。

  这就是矛盾。对这个矛盾的处理,指导员的方式似有粗暴与简单之嫌。指导员是外来人,又有枪杆子撑腰,因此,他怎么做都有他的理由,都是对的。安自己就不一样了,安在龙洛土生土长,又有多种因素制衡,所以当指导员在前边冲锋,安就在后边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善后事儿。这样一来,表面看似安协助指导员,实则成了指导员协助安,因为后来的征粮效果在反复说明这一点。这种感觉上的主次关系的转换,似乎又让指导员摆正了自己应有的位置。县里的介绍信写得清淸白白,指导员来龙洛,是来镇公所工作的。而主持镇公所工作的,应该是镇长才是。

  很多乡镇,之所以在征粮行动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总也不能按时按量保质完成任务,就是出现了不左就右,不右就左,怎么都搁不平的问题。

  有的土地多的乡保人员,为了自己在摊派公粮时占大便宜,就按人头计量,结果导致了中农以下的大多数人的抵触。有的土地少的乡保人员,为了讨共产党欢心,期望达到吃小亏占大便宜效果,就按土地拥有数计量,结果导致中农以上的少数富人阶层的激烈反对。殊不知,富人阶层人数虽然远远少于无产阶层,但他们表达不满的方式依然是可以闹出大动静的,比如后来的“龙洛惨案”,再后来的“三三暴乱”,那些枪支弹药的来源,那些穷人变叛匪以期一夜暴富的诱因,可以说,皆与包括好些乡保人员在内的富人阶层的慷慨解囊有关。之所以后来共产党的文献把国民党所言的“人民暴动”不仅称为“暴乱”,还称为“叛乱”,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暴乱分子中很多是已经归顺了共产党的良民、顺民——包括国民党起义人员,包括乡镇长、保甲长。

  水平水平,就是搁得平,搁得像水一样平。我们说一个人的水平高,实则是说他判断问题决策问题处理问题搁得平,反之,搁不平,我们就会说他水平低。安的水平是高的。

  按县上要求,成立下设有乡村征粮小组和评议小组两个机构的征粮工作队后,安就向指导员建议召开一镇七乡各阶层代表会议,研讨征粮方案。会上,指导员、乡保长、乡绅、农民等纷纷发言,均从自己的角度淋淋漓漓结结巴巴谈了调整公粮负担比例的构想。安在会议开始时,就按人、按地两种计量征粮的利弊,抛了一个提示性的话题,之后,直到会议结束,不再吐一字。第二天依然没有动静。第三天,镇公所有关如何征粮的公告就贴满了各种墙体,与之配合的,还有更夫的金属响器和肉嗓门。

  镇公所公布的征粮方案,既考虑了一户人的土地亩数,又考虑了一户人的人员个数。土地因素中,还考虑了土地口岸和质量以及房产和资产,人的因素中,还考虑了人的性别、年龄和健康状况。考虑了人地两因素后,还要考虑这户人家的荣誉和贡献因素,比如有了官阶荣誉的,学位荣誉的,贞洁牌坊荣誉的,以及家里贡献了解放军、自卫队员的,可以适当减小交粮系数。镇公所把对每一户的纳粮考虑,都计算为了具体的纳粮数量。各家各户如有对应纳公粮不清楚不服气的,可到镇公所核查、质疑与抗诉。

  对于镇公所那些包含有函数、系数、微积分、概率、排列组合等手法在内的计算方法,没有人能看懂是咋回事,据说后来四川大学的一位数学权威带着一个课题组对此研究了三个月,才把龙洛镇镇公所的征粮计算方法,归结为了一个公式,而这个公式庞大复杂得要用三页十六开纸才能抄写出来。

  虽然不清楚公式情况,但各家各户左比右比,还是感到很公平。虽然感到很公平,但还是觉得自己多交了,只不过大家都多交了,于是并无话说。

  这是大多数人的情况。少数精明的人还是立即看出了问题的存在,那些问题倒不是计算方法的问题,而是计算所必须依据的原始数据的问题。他们发现有些地主隐瞒了田地,有些佃农少报了田地。对此,征粮工作队发动群众开展了“挤黑田”工作。

  工作队向农民讲明“挤黑田”与贯彻公粮合理负担政策的关系,说明佃农隐瞒租用土地,自己获小利,地主富农获大利的道理。有些佃农一下醒悟到从隐瞒田地中得了大好处的东家,原来只施舍了自己一点蝇头小利时,就不平衡兼怨恨了,纷纷或明或暗向工作队揭发东家的狡诈。接到举报,工作队立即对他们东家的田地实施丈量,对举报属实的告密者,立即给予少交粮食的奖励。这样一来,告密者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连好些佣妇、雇农、无业游民、乞丐等也加入了告密的队伍。还有一些不需要奖励的匿名举报者,他们把矛头齐齐对准了自己的仇家。“挤黑田”工作大获成功。

  与此同时,镇公所还成立了本乡催粮队、外乡查粮团,采取分片包干的办法,负责催收公粮。外乡查粮团工作,就是指我乡的查粮团到你乡核查征粮情况,你乡的查粮团到我乡核查征粮情况,如果你查出我少交漏交了三千斤,我就一定要想办法查出你少交瞒交了五千斤!面对查粮团,哪个敢剑走偏锋?

  说安的水平高,还表现在他对珍家问题的处理上。珍家也被人密告了有黑田,珍吓得要命,就支了扣儿去找安说情。安好好地用目光把扣儿从上到下摸了几个来回,就说,干爹晓得了,坐、坐,陪干爹喝会儿茶。安在广东会馆西厢房与扣儿喝茶,师爷在东厢房与账房先生对这件事进行处理。处理的结果,挤了珍家的黑田,珍家所交粮食斤数基本不变,告密者所领奖金不变,变的是对珍家除田地外的其他因素的考虑。当然,告密者所领奖金数额,系由珍家额外的纳粮部分转化而来。这个处理,皆大欢喜,只是,安在乎的,仅仅是扣儿的欢喜。

  随便你如何说服动员教育,任你如何政策,拒不交粮的人群总是有的。如何处理这个群体?必须下狠手、用“重律”!在这一点上,安与指导员的意见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于是,恐吓、关押、吊打、抄家,直至枪毙等强硬措施出台并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贯彻执行。一时间,鸡飞狗跳,骂爹骂娘,鬼哭狼嚎。

  安不想对自己的客家宗亲这个样子。可不这个样子,你不交,我不交,大家都不交,镇公所怎样完成县上下达的征粮任务?自己怎样跨过一九五零年春天到夏天这个坎?

  征粮终于得以顺利进行,驮运粮食的人流和牲口,一队一队往返在甑子场至简阳,和甑子场至成都的路上。

  有几次,驮运粮食的牲口队伍,竟然被一拨持枪舞刀的蒙面大盗给劫了。押运人员轻伤重伤皆有,所幸的是没有死人。安知道是乌干的,但安没有开腔。征粮工作队由指导员总负责,安协助,但二人又有不同的分工。运送粮食是指导员与接运方共同负责的,安的职责是把各家各户的应交粮食,按每月每周每日进度计划征集到位,码放在镇公所的粮仓里。

  指导员突然醒悟到,运送粮食如果交给安负责,或许就不会被劫,也就是说,哪怕只有安一个人去送,也不会遇上劫匪。指导员有了与安对换工作职责的想法,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较之运粮,征粮岂不是更会让自己难堪?况且,让自己给安下话,这张脸往哪儿搁?思来想去,唯一的招数就是往押运队伍里增添自卫队和向县上要来解放军。

  但是,安的水平再高也架不住基本矛盾的迸发。安的全部努力,不过是搁平了横向的左右的矛盾,安永远也搁不平纵向的垂直的矛盾,亦即私人把自己的不想交、却又不得不交的私有粮食,上交给新生共和国的矛盾。这个最基本的矛盾体现在一队一队的牲口,在全镇群众的眼皮子底下,把全镇群众的粮食驮往他处。正是这个最基本矛盾的最直接体现与刺激,加上其他辅助因素,给了窥伺已久急不可耐的菜、乌有机可趁的暴乱炒作题材。而随着“龙洛惨案”的迸发,“三三暴乱”的铺衍,安的所有经营就输得一塌糊涂了。当然,安的这个输,不是安个人的输,因为那个基本矛盾,只与国家机器的运转有关,与安无涉。

  引发西南叛匪暴乱的其他因素是指当时共产党地方干部力量薄弱,解放军驻军部队又肩负有改造国民党起义人员、进军解放西藏,及协助地方政府除暴安良、迅速建政等工作,部队力量分散。另外,还有变天给某些人带来的种种不适应,如富人、烟鬼、信众、僧侣、嫖客与妓女、职业土匪、风水师、帮会人员等,这些,都让国民党潜伏特务有机可乘。

  禾、扣儿为俊的队伍带路平定“龙洛叛乱”后,奔逃至成都,又绕道去了简阳的指导员,第一时间回到了甑子场。

  指导员回到甑子场,带来了上级的新精神。新精神是根据新形势提出的新任务。按照新任务的要求,镇上乡上立即分别组建了由数十人构成的治安委员会,委员会成员由包括贫雇农、教师、民主人士在内的各阶层人员担纲。委员会的主要职责是维护地方治安,协助征粮、剿匪工作。之所以在这项工作中纳入了大量教师参加,是考虑到了教师的知识能力与喉舌作用。同时,驻县解放军也抽调班排长加入到了工作队中。

  此前,由地方干部与自卫队组成的征粮工作队到各乡、村开展工作时,各地还有国民党特务暗中勾结叛匪武装,流窜骚扰,社会治安很不稳定,一般群众对共产党的政策也不了解,下乡征粮不但任务艰巨,生活艰苦,还有很大的身体和生命危险。

  为完成征粮任务,工作队排除干扰,深入各乡村广大农民群众中,采取个别走访与召开乡村农民大会、贫雇农代表大会和妇女会相结合等多种方式,向广大农民群众宣传征粮政策,使广大农民群众充分认识征粮工作的重要意义,了解自己在征粮工作中应尽的义务及计征数额。为了消除广大农民群众对叛匪刀枪的惧怕和恐慌,在大力宣传征粮工作的同时,积极向广大农民群众表明人民政府彻底剿灭匪乱的决心,消除群众惧怕匪乱卷土重来的顾虑,提高交粮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在召集地主、富农和乡保人员会议时,向他们讲形势,要求他们拥护共产党的政策,将功补过,讲效果,见行动,多纳粮,少说话。

  征粮工作队好些成员都是“大老粗”,让他们出一身蛮力揪出藏粮的人,抓回逃粮的人,挖出地窖里的粮缸,把一麻袋一麻袋粮食往牲口和鸡公车上放,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行家里手。可要让他们将上下嘴唇啪拉拉碰撞成让对方基本能听得明白、听得下去的语词,那就真个是折杀他们了,个个的蔫巴样如骟了一般。所以,镇乡征粮工作队下乡开展的所有宣传动员工作,都是教师宣讲分团完成的。

  教师宣讲团是县上组织一百多名思想进步的优秀男女教师成立的,各乡镇的分团系其分支机构。

  扣儿没入选教师团,当然不是因为她长得太优秀。长得太优秀对宣讲效果肯定是有利的,不利的是,一般来说,长得太优秀的年轻女人,总会给她自己和她身边的人,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工作队的危险够多的了,工作够忙乎的了,不要太优秀的女性,就是不想再添危险,或者为再添的危险付出更多的忙碌。

  扣儿没入选,主要是因为作风出了问题,思想不够进步。扣儿连当教师的资格都还悬着,入选没有她的份,也是自然的事。不过,没有她的份不意味着没有她的事。

  凤梧书院一男一女两位青年教师抽去宣讲了,他们的工作就暂由另外两位教师兼了去。但这两位教师兼的仅仅是露脸上课的事,号作业的事他们不管。院长说,号作业的事就由你来做吧。扣儿见院长给自己派了这个不添薪水只添工作量的活儿,不但不恼,反而满心欢喜。扣儿想,这样的工作,虽说属隐蔽战线,但起码让自己靠近了学生一大步,这多少让自己这个勤杂工又有些像一位人民教师了。像教师了,就说明自己的作风没有问题,起码没有长舌婆们传的那么严重,那么恶毒了。

  四

  “一村一大”后来告诉我和陌生人,她找我们都找了两天了,急死她了。

  在这几天里,我反反复复给出版社打电话,又呆在客栈房间在笔记本电脑上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写小说大纲。之后,取出出版社打在我卡上的十万元订金,加上卡上原有的十五万共计二十五万走出了银行大门。我想,这是一部写扣儿婆婆的小说,扣儿婆婆为此提供了她稀缺的故事资源,我以这个理由预先把稿费捐赠给她,她会接受的。不料,当我把这笔稿酬递向安府老房代理人手上时,代理人却拒收我的钱。代理人说:先生,你来晚了,昨天就有人把这个院落买走了。买主前两天就来过,我见她是真买主,就把房主喊来了。房主、买主都很爽快,几分钟就搞掂了。

  我问谁买走的,代理人说扣儿。我说不可能,她应该没这笔钱。代理人说反正他看见房主的房子,就是过户到这个扣儿的名下的。我问那个来找他买房的人长得啥样。代理人说是个女的,二十多岁,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长得也挺洋气……我不再问了,因为我知道代理人描述的这个人,正是那个我熟悉又不熟悉的神秘的陌生人。

  晚上,我敲隔壁门约陌生人喝咖啡。陌生人打开客房门时手上拿着一本小说,见是我,就把小说往枕头下塞。毕竟是我的小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但我没点破。她说:北大教授、青年小说家约本女子喝咖啡?本女子没听走耳吧?

  找了甑子场上临水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我刚喝了一匙,还没品出味道,她就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要问啥,好,今天就冲着你主动以约我喝咖啡的方式会我,我就再给你提供一些小说素材吧。

  陌生人随后向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在我耳环里盘旋,就像在窗外那座庞大的围龙屋中盘旋。

  对我来讲,故事里的事,比陌生人更陌生。

  五

  扣儿的处境很快就得到了改观,因为县上对珍家房产地产纠纷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以扣儿为代表的珍家赢回了房产地产的所有权。

  现在,扣儿在凤梧书院的工作只是号作业,不再做打杂的事儿。院长听她说不要薪水,就做一名义工,就答应了。扣儿一下成了珍家产业名副其实的女主人,珍家田产、房产及一些商业和手工产业一应由扣儿总理;扣儿同时还总理着珍,因为她是珍的法定监护人;总理着蛋坟。扣儿现在已是一个人物了,之所以说她是个人物,与她的性别有关。扣儿不是男儿身,两年前甚至还只是一个外乡孤女。她能从势力雄壮的乌家集团夺回珍家产业,并能撑立这份产业,这就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办到的了,让人不说成人物都难。

  即或这样,扣儿至多也就是一个人物,而不是人物头。从人物头包含的种种意思看,其中一种意思,就是在某个行业、某条路径上有着先进意义,起着表率作用。扣儿似乎没有这种意思。高度与光芒,是人物头的重要表征,扣儿有,但扣儿的高度与光芒,只能让人仰观,却不能学习与模仿,或者说,人家无从也不愿学习与模仿。当然,这些有关人物与人物头的说法,只是镇民的聒噪,扣儿不知道这些,不在乎这些,扣儿只是扣儿,扣儿还是扣儿。

  扣儿现在已对珍家的财产有了完全的支配权和处置权。因此,当龙洛镇后来又开始进行公粮补征时,扣儿就自然成为了被补征的珍家的唯一法定代表人。就在广大镇民都认为与共党方面和地方政府方面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扣儿,一定会少纳、晚纳甚至不纳时,扣儿却是第一个纳了公粮,不仅如此,她纳的较之应纳的,还足足多出了一倍!扣儿这样的做法,虽然结果与广大镇民判断的刚好相反,但原因却是完全吻扣的——越是有关系越要多交。

  扣儿怎么交我们就怎么交!

  她要不交,我们就不交!

  原先下定决心准备学习扣儿少纳、晚纳,甚至不纳粮的广大镇民,这时傻眼了,糊里糊涂就顺着学习的惯性加入了补纳的行动。

  鉴于扣儿的不可多得的先进思想和动人事迹,省上一家报社的一位美女记者闻风而动,赶来甑子场采访扣儿。采访完成基本事实、接近尾声时,美女记者问,老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扣儿回答说,人家共产党帮我打赢了官司,我怎么着也要表达一下感谢吧。美女记者说,你指的共产党具体是……扣儿说,就是安、指导员、禾,还有县府的人。美女记者问,安也是共产党?扣儿说,镇公所是共产党的政府,他是这个政府的镇长,他能不是共产党?美女记者问,如果共产党不帮你打赢官司,你就不会多纳粮了?扣儿说,不是不会多纳,而是一粒也不会纳。不打赢官司,我一无所有,形同乞丐,我拿啥去纳呢?

  扣儿的回答令美女记者不爽,大为不爽,但美女记者想,来都来了,将就写一篇吧。稿子交报社后,编辑、主任、分管编委都过了,但最终还是被总编拿了下来。总编的解释是,这个女老乡有行动,有效果,但思想境界不高哇,她上了报纸,就说明我们报纸的思想境界不高嘛。

  指导员当初来龙洛宣布公粮征收政策时,从没说过以后还有补征的可能,当然,实事求是讲,那时,他也不知后来有补征这一档子事儿。补征是因为计划的蛋糕出现了缺口,而缺口又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蒙面劫匪分了一块蛋糕走,二是纳粮对象出现了自然和非自然的意外情况,如一夜之间全家逃逸人间蒸发,如化装成工作队的叛匪先一步入户把纳粮户征了个精光,再如突发的泥石流淹埋了山沟边的纳粮户。

  征粮的上游出现缺口,安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该补。征粮的下游出现缺口,安就认为是县上的问题了,不该补。可指导员不同意安的观点,指导员说,叛匪劫了粮食,我们乡镇不补,县政府去哪里补?安嘲谑说,谁劫去的,找谁劫回来不就得了。指导员说,是要劫回来的,不管是谁,不管用了什么方式,不管从劳动人员手中劫去了多少,我们共产党都会从他那里加倍劫回来的,我们不劫回来,人民绝不答应!

  安总结出了一个看法,指导员一急,就会把矛头向自己指来,并且,说做不一、理屈词穷的时候,一定会以人民的名义说话。每当这个时候,安就不再与指导员过招了。安怕指导员向自己下更狠的招,而自己又哪里是指导员的对手呢!安不知道祥的对手是谁,安只知道,只要这个对手背后站着共产党,这个对手就一定是不好惹也惹不好的角儿。

  后来,当缺口补上后,又出现了一个新缺口:上面下达的征粮指标提高了。

  现在,安唯一能做的,就是补征,向不愿补征的人民补征。补征属二次征、三次征,安知道比一次征难得多;这与鱼儿睡扣儿正好相反,有了一次,二次就顺遂了。好在一开始扣儿就站出来帮了安的忙,这让安更多了几分对扣儿的敬重与怜爱。

  官司一赢,扣儿与她的疯子婆婆以及琼,又搬回了珍家的大宅中。与此同时,禾开始考虑搬不搬进广东会馆。禾想,这次,他要是提出继续借住珍家,扣儿也许会答应,而安却无权拒绝。但禾到底是没有开口。禾没开口,扣儿却开口了。

  扣儿已经比较在乎禾对她的感觉了,因此,禾的搬离,终是让她有了失落之感。她决定留住禾。

  就在扣儿的感情世界完全倾向禾时,安却来敲门了。安敲的是两扇门,一扇是珍家的木质大门,一扇是扣儿的心房窄门。

  扣儿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与自己彬彬有礼渐行渐远的安,会来敲自己的门。敲门那会儿,一惯威严无比至高无上的安站在自己面前,怎么看都像一个等着挨批评的迟到学生。安敲珍家木门时,安还是镇长、总指挥,还是干爹。安说,扣儿,陪干爹喝会儿茶去吧。扣儿说,好哇,去广东会馆,还是湖广会馆?安看了一眼旁边的禾,说,不,会馆人多嘴杂,还是去公园先师楼吧。扣儿不好问干爹为什么会馆人多嘴杂就不能去,只闷头闷脑跟干爹出了门,过街穿巷,走进了龙洛公园先师楼的包房。

  出门前,扣儿回头看了一眼禾和两个公安战士,发现三人的神色很怪,一下苍老成了核桃。

  其实,在安敲开珍家木门之前,扣儿还去敲过安府的大门。那天上午,白净净的天空莫名其妙挂着几盏乌云的灯笼。望着扣儿搬出广东会馆的背影,安一下就有了失魂落魄的感觉。好在这种感觉还没有达到不能把控时,扣儿又折身回来了。

  扣儿还没把家完全安顿好,就来了。搬家次日下午,扣儿就带着背了一篓子东西的琼到了广东会馆。禾、指导员一见扣儿,正待招呼,却见她问起安来,就说安好像病了,应该在家中。

  安正在安府蒙头睡那种怎么也睡不着的觉时,大门响了。香跑去告诉安说,老爷,您的干女儿扣儿来了,还带了礼,说是来感谢您呢。

  扣儿的确是来感谢安的。安把原告扣儿的官司搁平了,成为胜出者受益者的扣儿,怎么着都该来一番感谢的。经过舅妈两年多的苛虐历练,婆婆两年多的谆谆教诲,扣儿早已从天上贬谪到了人间,从不染世俗的白雪公主,变成了言必五谷杂粮的小镇妇人——已很懂人之常情了。在广东会馆,撞上指导员,她就顺便向指导员表达了口头感谢。指导员望着琼背上的篓子,冷热晦明地干笑了一下。扣儿不知道赢这官司,禾才是帮大忙的人。

  扣儿打发琼回去照顾珍,自己接过琼递来的东西交给香,再随香走进了安府堂屋。

  扣儿见安全然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有些奇怪,就说,干爹,您不是生病了吗,不知……安说,生病?哦,起先身体是有些不适,这不,我的干女儿一来,全好了!扣儿哪,我看你要是当我的医生,我会活一百岁的,哈哈哈!扣儿说,干爹就会开玩笑,哄干女儿开心。之后,扣儿就说了来安府是登门感谢来的。安就谦恭起来,说这事儿他没做什么,都是禾、指导员他们做的。扣儿就说,当初我是向您告状来着。安就说,那他更不敢接受了。扣儿问为啥。安说,他一接受,就是受贿啊,那可了不得。安吓唬说,弄得不好,还会拉出去毙了的!扣儿一听,吓坏了,忙说,那我不感谢了,我还是把这点小礼带回去吧。安笑了,说,拿来了就拿来了吧,我收下,不过,为了不致于被人诟病,你今天也得接受我一次受贿,这样我们的行贿受贿行为就算冲抵了,就没事了。扣儿问,干爹要我也受贿?受什么贿哇?安说,接受我的感谢。扣儿说,谢我?安说,是啊,你看好了我的病,不谢咋成?扣儿说,这,这……安说,这什么,现在就请扣儿大夫接受我的邀请,走,上凝翠楼吃饭去!

  凝翠楼是民国时期和一九五零年上半年甑子场最体面的饭馆。在该楼最体面的包间里,安一边饮着扣儿斟上的小酒,一边听琴师女儿唱客家山歌,舒服了一晚上。分手时,安又给扣儿送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瑞士女式金表。扣儿不要,安就说,你不要,干爹又要生病了哦。扣儿就要了。

  就这样,扣儿慎重其事对安的感谢,阴差阳错就变成了安对扣儿的感谢。扣儿不明白,先前矜持,后来客气的干爹,咋又变得如此活泛、生动和热烈了呢?

  先师楼老板郑牛儿安排服务生端了南粤点心、龙泉山时鲜果盘,上了明前茶后,就退出了包房。退出前,他给服务生递了眼色,服务生连忙跟退了出去。安首先问了扣儿一些关心关怀类问题,诸如你现在生活怎样、珍怎样、在书院还好吧、还有什么需要干爹做的吗等等,都是一些废话。之后,话题一转,直奔主题而来。前期的暖场交流,已经让安从镇长切换成了干爹,下面的对话,他希望由干爹切换成非干爹。

  ——扣儿,干爹对你咋样?

  ——干爹对我好着呢!

  ——怎么个好着呢?

  ——比我亲爹都好!

  ——不,这不好。扣儿,干爹不想比你亲爹都好,也比不过你亲爹。

  ——那干爹,你想比哪个好呢?

  ——以前是蛋,后来是鱼儿,现在是禾。

  ——干爹,干爹呵,我以为你说哪个,原来是他们呀。干爹,他们哪能跟您比,您比他们加起来都好哩!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您是我的干爹呀!

  ——干爹?可是,扣儿,干爹不做当你的干爹了。

  ——不行,不行。干爹,不准耍赖,您可是主动收我为干女儿的!

  ——那是。可是,现在,我不想当干爹了。

  ——干爹,扣儿惹你生气了?烦你了?扣儿做错了事不配做您的干女儿了?

  ——没有。

  ——您又收了可心的干女儿,嫌多了?

  ——没有。

  ——那……干爹,您没出啥事吧?

  ——瞎说!我能有啥事。

  ——干爹,你……

  ——扣儿,我,我不想当干爹了。让我当你的那个嘛。

  ——那个?哪个?

  ——就是,就是……

  ——干爹,您想当我的哪个,说嘛,说嘛。

  ——当……

  ——我晓得了!当我的干爷爷!

  ——扣儿,我想当你的哥哥。

  ——哥哥?

  ——情哥哥,男朋友。

  ——干爹,这,这,这怎么可能?我知道了,干爹是逗我玩的,寻开心的吧!

  ——扣儿,我是认真的。

  ——您……您今天咋了?

  ——扣儿,我是认真的,不是今天,从你一踏上甑子场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天?那天可是我的婚礼呀。

  ——是的,我就是在你婚礼上喜欢上你的。那天,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发誓,今生我一定会、一定要,娶了你。

  ——不!干爹!

  ——扣儿,以后可不许喊我干爹了哈,就喊安吧。

  ——不!干……

  ——扣儿,这事的确对你太突然了。你不用急于回答我,你先考虑几天吧,我等。

  整个对话过程,尤其没有挑开主题前,安就像一个犯了不大不小错误的孩子,显得有些拘束,有些羞赧,有些狼狈。安的作态,叠合在他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身上,反而在排山倒海的倜傥潇洒与无边无涯的放浪形骸中,平添了几分真诚与滑稽。

  安的话,让扣儿吃惊、恐惧、无所适从,不过,有一阵子,她又感到那么可笑,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自己喊了一年多的干爹,从心理到生理完全认可的干爹,突然不想当干爹想当自己的情哥哥!这个比自己阿爸都大很多差不多已六十岁的老男人,竟然还有与自己成亲拜堂睡在一条床上的荒唐念头!你说恐怖不恐怖?你说可笑不可笑。

  以前甑子场的流言蜚语、蛋和珍的担惊受怕,这下全成了真!她那时还不知道,鱼儿早就知道这个老男人的打猫儿心肠了。

  扣儿回家想了又想,觉得没有一点可能。安是个全世界都晓得的花痴,她不能接受。安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她不能接受。安老得几乎可以当自己的爷爷了,她不能接受。另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男人了,怎能再接受一个男人?想了不能接受安的若干理由,她又开始想回绝安的理由。

  安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干爹,回绝他,扣儿真的很难。但再难,都得回绝,拖得越久,越给他以念想,越难回绝。扣儿现在想的,就是自己的回绝,如何让安体体面面光光生生下好台阶,下得不降格儿,不丢份儿,同时,又不能把自己套进去。

  这个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好照顾好的方案,扣儿想了两天两夜也没想出。

  第三天,当蛋他阿妈珍把自己的思路一次又一次打断后,扣儿灵感乍现,一个堪称神来之笔、一举数得的绝妙方案出现了。对,蛋,就是蛋!帮蛋又帮我。蛋死了都在帮我!

  扣儿决定召开一个三人会议,发起人、召集人与主持人是扣儿自己,参会者除了自己,是两个男人。

  当扣儿正在家中日思夜想她的绝妙方案时,安与禾这两个面面相觑心怀鬼胎的男人,正在镇公所心不在焉地与指导员谈着征粮、打匪、建立新生政权。

  这天晚上,正当两个男人被同一个女人搅得心绪不宁时,却又获得了这个女人的消息。这天晚上,扣儿写了两张纸条,让琼给隔壁的禾送一张,给安府的安送一张。这天晚上,两个男人捏着扣儿写的纸条,想着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两个男人按照纸条上写的时间地点,相隔五分钟一前一后走进了龙洛公园先师楼樱花包房。本来是不会相隔五分钟的,因为两个诡异的男人从不同方向走到公园大门口时,鬼使神差地碰到了一起。老男人说,哟,这么巧,逛公园?年轻男人回答,哦,不,有点事,正好经过这里。年轻男人说完,就在大门外磨蹭了五分钟才走进公园。

  禾一走进樱花包房,就看见安坐在里面。两个五分钟前才见过面的男人皆感诧异,尴尬笑笑,算是打招呼。两个男人茫茫乎手脚无措正想起身离开时,扣儿出现在包房门口。扣儿不是迟到了,而是两个心急火燎的男人提前到了。

  哟,都到了?莫怪我,我可是准点到的哈!

  扣儿看手表时,安瞟了一眼她的手腕,发现她戴的并不是自己送她的那只瑞士金表。安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扣儿请服务生上完茶点后,就朗声点破了话题,尔后抛出了自己用两天两夜想出的方案。说是方案,其实也是决定。扣儿说:

  我是女人,我很荣幸,因为我尊敬的两位优秀男人,向我表示了愿意跟我好,愿意跟我过日子。你们明白,我说的两个我尊敬的优秀男人,正是你们。我是女人,是女人总得嫁出去。我愿意嫁出去。

  如果说到这里,扣儿停几秒钟,再向两位倾听者问上一句,你们愿意娶我吗,事物可能会出现另外的情况。但信心满满的扣儿,满心认为没有另外的情况,于是就没停下来问上那么一句,这就使得故事还是按照她设定的走向进行。

  扣儿继续说:并且,愿意嫁给你们两位中的一位。但是,我想无牵无挂地嫁,而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我还有一件心事一直未了。这件心事,当初我让鱼儿去办,鱼儿还没办,自己就死了。当然,鱼儿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去办,就算去办,也是去杀人灭口。因为这件心事,有可能正是鱼儿带给我的。这件心事就是,找到杀了蛋的凶手,为先夫蛋报仇。

  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听突然变得强大睿智冷静、变得都快不认识的扣儿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时,扣儿突然就抽泣起来,眼睛都红了。她只想很轻松地进入一种情绪的,没想却进得这么深、这么重:

  有时,我都忘了这事,可是,一看见疯了的婆婆,我就想起了这事儿,它折磨着我,揪心地痛。夜里,恶梦一个跟着一个。这都是我扣儿的过呀!是我害死了蛋,逼疯了婆婆呀!我想把这事儿从心里拿掉,可蛋的仇不报,就永远拿不掉。我是女人,我办不了这事儿。可你们两个大男人,都有枪,都有能力办这事儿。

  扣儿抹了一下眼泪,认认真真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人。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停在两个男人脸上的时间是非均匀的,给老男人的时间明显要短得多,也线性得多。也许,她压根就是有意的,她是在给年轻男人以无限的鼓励和温情的期待,给老男人以彬彬有礼的提示和知难而退的暗示。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老男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近乎迂腐的偏执与顽固。她目光的非均匀性,明显激怒了老男人的斗志,那一刻,老男人开始把几十年来一寸一寸用出去的斗志,又一寸一寸收回来。

  扣儿说最后这句话时,浑身散发着桃红的雾:你们两个,哪个帮我了了心事,杀凶手,给蛋报仇,我就嫁给哪个!

  这时,老男人的鼻子喷着黛色的雾。年轻男人的眼里刚冒出银色雾气的苗头,没升腾,就散了。

  说了最后的话,扣儿见老男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哼,一点没有撤出这场游戏这场战争的动静,就进一步说了最最后的话:

  你们或许会说我把婚姻大事搞得太游娱了,太儿戏了。不。正相反。我倒是认为不是搞得太游娱,太儿戏,而是搞得太理性,太慎重了。总之,我是认真的。所以,你们哪个要是不认同我的这个做法,现在就可以退出。如果没人帮我了结这桩心事,我宁肯一辈子为蛋守寡!哦,对了,我出嫁的时候,要带上疯病婆婆一起进夫家!

  包房里静得可以听见一只春蚊的歌唱。扣儿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吭声儿,就出了包房。到包房门口时,又车身丢了一句话出来:我等着那个拎着凶手脑袋的男人来娶我!老男人看得出来,这句话明显不是丢给自己听的。

  扣儿出了包房,包房里还飘着桃红的雾,久久不散。

  六

  “先师楼会议”召开不久,也就是四五天后,老男人安就割下了那个枪杀蛋的凶手的人头。

  扣儿是亲眼看见安的那个贴身保镖下的手。扣儿问一句,凶手说一句,扣儿刚把话问完,还没考虑好是否要他的命时,保镖单手一抖,一柄鬼头大刀就像一片白云飘过,凶手还没反应过来,人头就滚入了草丛。人头一边滚,一边翕张嘴唇发出恶毒的骂声:狗日的鱼儿,我日你先人,日翻你祖宗八代……

  扣儿顿时吓得昏死过去,一根蓍草样,倒在安的怀里。安抱着蓍草呼唤,像对着蓍草讨命运。

  那些天,扣儿呆在家里,等着年轻的共产党英姿飒爽喜气洋洋拎着凶手的人头敲门而来,迎她而去,心里充满处女的蓝色愿景。这天黄昏时分,扣儿正想着她的蓝色愿景时,门响了。她先于琼打开门,看见了门口的英俊教官。教官只说安有急事找她。她跟着教官,不明就里就到了石碾村,到了桃林中的蛋的坟前。

  她看见一个显得年轻帅气的中年人,五花大绑跪在那块画有一个椭圆形图案的墓碑前。

  暮霭渐深。整个场面,就像一个公审大会,大会主持人安迟迟不宣布大会开始,就是在等待她的出场。

  有预感但预感并不十分准确的安,的确预感到了自己两个月后还会参加一个公审大会,只不过他没有预感到自己的角色变了,变得一落千丈,连旁观者的份儿都没有——他的角色就是面前这个等着自己下令行刑的、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帅气中年人的角色。

  扣儿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眼前除了郎中,还有安与禾。郎中说,她只是受了惊吓,现在没事了。镇长,我走了,科长,我走了。说罢,郎中退出了扣儿的房间。

  大家见扣儿醒来,释然,松了口气。扣儿见禾的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反而步步紧逼,锁定目标后,就狼一样狠狠咬了一口。禾被她咬得撕肝裂肺地痛,却不能发作,只好受着。

  扣儿不再看禾。她盯着安说:干……镇长……

  安极尽卑恭百般温柔地说:扣儿,从今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安。

  安,你赢了。

  扣儿把赢字说得很重。扣儿是在告诉安,自己输了,输得山崩地裂一塌糊涂,而禾到底是真输还是假输,她还不能肯定。

  扣儿继续对安说:从现在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以随时娶我。当然,也可以随时不娶我。

  安躬身把扣儿扶起靠在床头坐定后,看了一眼禾,躬身说:扣儿,我娶定你了。别跑哦,跑,也跑不掉的。

  扣儿:跑?我往哪儿跑?我跑到人家那里去,人家还不定要我呢!禾听出了扣儿的弦外之音,但装着糊涂。扣儿继续说:安,我看这样,你要不放心,明天就把我娶了去!

  安笑着说:我是不放心,但也不急着明天嘛。我要轰轰烈烈体体面面把你迎娶进安府!让一镇七乡的人都来看看你的风光!

  扣儿说:就明天吧!我一个寡妇,二大三道淘米水了,哪有体面可言,风光可看?

  安:那就看我的风光!

  扣儿:你的风光?

  安:是啊,能娶了你,我是何等的风光!

  扣儿:你要这样看,那就随你吧。只是,媒婆呀,庚帖呀,时辰呀什么的,该免就免。你要的是我这个大活人不是,要那些干啥?好,就这样吧,我等着你来娶我。

  安、禾走后,扣儿一个人去了蛋的坟前。这是上午。扣儿对蛋说了什么,还对旁边的鱼儿说了什么没有,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永远的谜。让扣儿不解的是,就在她起身离开两座坟墓时,蛋的坟墓说话了,说了很多。后来,鱼儿的坟墓也说话了,声音空洞,宽泛,不像鱼儿,内容更是令她莫名其妙,她没有听完,就跑下了山。

  第二天大清早,安府的迎亲队伍就到了。太阳正当头顶时,扣儿那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已跨进了安府的大门。

  婚嫁是何等大的事,扣儿小嘴一奓,竟要求安一天一夜完成。这可忙坏了筹办婚礼的总指挥师爷。师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一批人出去,立马把一镇七乡那些职业的和非职业的、办理红白喜事的队伍和能人,请到甑子场来。这些人一到,他立即任命了其中的一个人物头为执行总指挥。执行总指挥得令后,立即分了礼仪统筹、造帖送帖、迎娶轿队、成亲拜堂、洞房布置、餐饮接待、氛围营造等几个专业小组,并任命了组长副组长,明确了分工与职责。很快,一切都忙而有序地进行开来。到这时,师爷才可以凌空高蹈,伴安左右,总揽全局,气定神闲。

  得闲的时候,师爷还陪同安去洞房布置组亲自查看了东山第一大床的打制情况。最好的木匠,最牛的漆水,最神妙的烘干技术,安很满意。

  师爷就是师爷,一不小心就用最短的时间筹办了龙洛创镇开镇以来最浩大的一场婚庆盛典!

  祥接到请柬后,携夫人专程从成都赶了来。

  据说,菜也来了。但菜到底来了没来,安见菜没见,谁也不能肯定。

  多年以后,甑子场人说起这个话题,就像在记忆一个遥远的传说。传说,全镇通宵达旦直接参与筹办婚礼的人上万!“东山五场”的人都来观看了婚典,证婚人数逾十万!传说,安搬出一箱金条,令一镇七乡所有餐馆摆酒煮肉,开放三天三夜,所有观看婚礼的人敞开吃喝,管饱管醉!传说,迎亲队伍用百人大花轿抬着轻若一朵桃花的扣儿,吹吹打打从珍家出发,绕着场镇走了六六三十六圈才到达安府大门前!传说,婚礼进行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大红灯笼挂满大街小巷,所有会馆万年台上全是成都川戏名角儿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传说,龙洛百条刘家龙在“东山五场”同时舞将起来,彩龙、火龙、板凳龙、草编龙、桃花龙……看得乡人龙飞凤舞有家不返,而拱托在百人大花轿团转的那条百米盘龙,更是让扣儿腾云驾雾如坐龙脊!

  那三天,老男人安握着他年轻新嫁娘扣儿的小手一刻也没松开过,白天在街上握着,晚上在床上握着……

  这场盛大的婚礼,不仅让扣儿有了比从前更大的份儿和格儿,还把甑子场有关她的一切谣言吹到了大海边。婚后一周,扣儿再去凤梧书院时,院长老远就迎迓出来,直到把她送到一间学生爆满的教室才恋恋不舍离开。

  传说很多,越传越广,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以致于我把听来的传说摆给扣儿婆婆听后,扣儿婆婆都说,是么,我咋个不晓得呢?陌生人就在旁边故作一本正经说,世界上的事儿一般都是这样,宇宙人都晓得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其实,我是信这些传说的。于我,甑子场始终是一团雾。从阿斗落带、诸葛亮开市,到牟羽宾遇仙,白居易梦寺,画虎人遁形,桃花寺重建,再到客家人涌至、“东山五场”之首确立、移民会馆勃兴、义和团女首领廖观音(廖九妹)鏖战被捕,以及安与扣儿的传奇,甑子场在她每一个时间节点上的叙事,都叙出了血、骨头和柔情,都叙出了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小巷背影和小巷人物背影——叙出了雾。我试图拨开这团雾。有时,我感到都摸到她的真相了,而刨开的雾,又翻卷了过来。这雾,时白、时蓝、时紫、时黑……更多的时候,她是桃花和罂粟花的颜色。我无数次钻进甑子场的雾中,祈禳穿过雾,见到无雾的甑子场。偏偏是,钻得愈深,雾愈浓。我把缠绕在成都东山腹心地区的这团雾,唤作“甑子场雾”。有一天,我发现,这团雾她都飘进我身体了!——有时,我能嗅到体内飘出的香,那是雾的香。

  喂,大作家,你看了桃花不写桃花诗,干吗写桃木诗呢?扣儿婆婆在太阳下打盹午休时,陌生人问我。我说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桃花是桃木生的,而桃木又比桃花更深刻、更神秘、更让人警觉。陌生人怪怪地说,在她眼里也是,在龙洛,见啥啥神秘,连这个写龙洛桃木的诗也神秘兮兮的。

  每年三月十八日,东山地区就有一个地方节庆盛大开幕,这就是很有名的成都国际桃花节。当天,我与陌生人去龙泉山桃花诗村看了桃花,回来就写了一首诗放在新浪博客上,哪知这事儿神秘的陌生人也知道。

  我写的这首诗叫《桃木问,或手间事》。陌生人打开大屏幕手机,摇头晃脑轻轻朗读起来: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又

  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别说,陌生人的朗诵还真像那么回事。我禁不住鼓起掌来。陌生人说,你是在给你的烂诗鼓掌呢,还是在给我的盖了帽的朗诵鼓掌?我嬉皮笑脸说,当然是给我的烂诗鼓掌了,不过,更当然是给你这盖了帽的朗诵鼓掌。

  写了桃花诗的翌日,我和陌生人去了宝胜村。扣儿婆婆说,对刘家龙感兴趣?那就去宝胜吧,刘家龙的窝子在那儿。扣儿婆婆说得不错,传说中腾跃在她那盛大婚礼上的刘家龙,的确勾去了我俩的魂。

  宝胜村农民益热情接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