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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个带枪的男人:安(一)

  一

  对于扣儿,鱼儿的得手,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放手。安是这样看的。为此,安放下实验,开始逃亡。

  假如禾的企图没有被安察觉,假如扣儿不是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地上、变得那么楚楚可怜,安大约一辈子也不会与扣儿发生关系了,虽然扣儿是他所谓的干女儿。但偏偏是,生活不习惯不喜欢更不可能假如,所以,该来的都得来。与扣儿产生关系,是安的宿命,摆不脱,逃不了。

  禾对扣儿的企图,安最先是从禾的目光中察觉的。扣儿在哪里,禾的目光偏偏不在哪里,他只是用目光的一些细枝末节在她身上拂扫。所以,安觉得,禾的目光不在扣儿身上,恰恰说明就在扣儿身上。在二娥山打扫战场的时候,在田坝里挖找象等二十位解放军尸体的时候,安都看见了这种目光。本来,禾的职业就是用目光追踪猎物,但安发现,禾这次使用的目光一点不职业。不仅不职业,甚至是职业本身的大忌。禾使用的目光,是男人之于女人的目光——那目光,有点迷茫,有点慌张,有点痛苦,有点阴毒,有点邪乎,有点窃喜,总之,很男,很有想法。安就是使用这种目光的高手,所以,对这种目光侦寻、捉拿、鉴定,自然也是行家里手。什么叫“三折肱知为良医”,这就叫。

  当然,就算行家里手、就算良医,也有出现差池的时候,所以,安还不想把结论下得那么早。直到有一天,当禾用另一种器官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安就对自己之前所下结论表示了满意。当然,这种满意仅仅是对自己侦寻、捉拿、鉴定男人之于女人目光能力的满意,相反,对证明的结果,安是相当不满意甚至是极度痛苦的。

  禾的另一种器官是嘴。他说,要不,他和他带来的两个手下就住广东会馆吧。安说,广东会馆已住了指导员、扣儿,还有扣儿的疯婆婆珍,已经很挤了,而珍家正好空着,再说,你们三人不是来抓菜、马他们的吗,住珍家才有机会哩。禾就说,你这样看?安说,不这样看,还该怎样看?禾就说,那好吧,他就听镇长的安排。

  安当时就听出了禾话音中的不高兴。安心里明镜似的,禾想与扣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安偏偏不想如他的愿。令安始料不及的是,为扣儿,禾的脸皮居然厚到了堪比城墙倒拐的程度!才在珍家住了两天,就跑到广东会馆,先对安说了一些可说可不说的事,然后话锋一转,就向安慎重提出,要扣儿和珍搬回自己的家中去住。

  禾一本正经:扣儿与鱼儿、乌曾经有联系,与雪儿认识,菜就有可能来找扣儿。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安装糊涂:科长是啥意思?

  禾变得更加严肃:扣儿住在广东会馆,敌特就没有机会。敌特没有机会,我们就没有机会。

  安进一步装糊涂:我还是不明白。

  禾耐着性子:扣儿和珍,婆媳俩应该住到她们自己的家中。

  安总算听懂了,但显得为难:那座宅子的案子还没结哩。

  禾说:我知道,这事儿难不倒你这个大镇长。

  安爽快地高声说道:那好吧,既然共产党的科长不忌寡妇门前是非多,本镇长一定成全,一定成全!

  指导员走过来搭腔:寡妇?你们在说什么寡妇呀?

  禾慌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安笑言:指导员,科长想……

  禾打断安:镇长,这事儿似有不妥,从长计议吧。走,指导员,咱俩杀盘去!三打二胜,不准悔棋哈……

  望着禾离去的背影,安一声冷笑,鼻子就喷出了黛色的雾。到这时,安的所思所想已经大大进了一步,那就是如何不让自己曾经心仪的东西,旁落到自己厌恶的人手中。即或这样,安依然认为自己不会与扣儿再次发生关系。

  与扣儿发生关系,还来源于对扣儿突变命数的关注与怜悯,以及对扣儿美德的再认识。而这一切,又来源于许多情况的发生和信息的累叠。当然,说到最后,安的大尺度前倾,还是得益于禾从背后突然出手推的那一掌!

  扣儿与珍从成都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清晨,扣儿和扣儿找回来照料珍的琼,正在打扫屋子,院坝外就传来了理直气壮的敲门声。扣儿拉开门,见一大早找上门来的,是乌家的一群穿着丧服的娘们,领头的是乌的三婆娘。

  乌的三婆娘进屋后看了疯子珍一眼,对扣儿说,看来,跟她说不上,跟你说吧,算了,不说了,你是识字的,各人看吧!说着,乌的三婆娘就把房契、地契,和蛋签字画押过的那份契约,递在了扣儿眼前。扣儿要伸手接,乌的三婆娘就收了回来,说,看看可以,这个可不能给你,你给我撕毬了咋办?

  乌的三婆娘最后说,总之,这座房子已被蛋转卖给我们乌家了。三天够了吧,我看够了,请你们三天之内净身出去,不,衣物手饰等日常用品还是可以拎上的,到时我们可要来接管房子哦!三天!

  自打水井坝见了蛋、东大路见了珍后,扣儿就知道这是强抢强占,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找婆婆珍商量吧,她就知道一脸傻笑,欢欢地笑,嘴里还不停叫道,蛋,我的蛋,雀雀、雀雀——飞!

  扣儿想了想,还是去找了安。她认为,无论于公于私,她都该找安。于公,安是镇长,甑子场地界上出现的纠纷,不找龙洛镇长找哪个?于私,安是干爹,在甑子场已变得无亲无友可以依靠的扣儿,遇到麻烦事不找干爹找哪个?

  安倒是客气,不过,正因为这种客气,让干女儿扣儿觉得自己与干爹之间的关系,少了自然与随意,多了拘谨与公事公办。扣儿一脸懵懂,不知道干爹的态度为何较四五天前出现了这么大的逆转。

  安还是温和地笑着。扣儿刚把情况说了个开头,安就叫师爷去把乌家人喊来。然后,扣儿继续说,说完之后,安又问了几个细节。年轻漂亮的乌的三婆娘拢了镇公所,一见到安,就害怕得嘴打哆嗦,同时,又逮了机会向安甩了几个秋波过去。安就一边看房契、地契和契约,一边说,说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乌的三婆娘说的时候,扣儿插嘴争辩了几句,安就说,今天不是争的时候,先听她说完嘛。扣儿就住了嘴。

  听完两个女人的陈述,安就说话了。安说,从房契、地契和契约这三份物证来看,房子从珍家转让到乌家基本上是成立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双方没起纠纷,我们镇公所也屁话没得。偏偏是,你们双方对房子的所有权各执一词,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从多方面进行核查了。就现在明摆着的事实看,乌家似乎有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又似乎存在很多疑点,这就使乌家道出的理显得不是那么充分。比如,转让房子还该有收款收据的,可你们乌家竟不能拿出珍家出具的收款收据,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认为,你们双方签了契约,但还没有发生收付款项事实。当然,你契约在手,你现在就可依约付款,付了款,宅子就姓乌了。又比如,珍家为啥卖房,哪个作证,动机何在?去香港吗,怎么走,谁见他们行动来着?不去香港,珍家卖房后住哪里?另外,你们乌家付给珍家的购房款来自何处,到珍家后又去了哪里?还有,你们乌家相较珍家,是强势的,你们完全有能力强抢强占。再者,蛋咋就蹊跷死了,珍又为啥突然疯了?

  安最后说,房子是大事,判房子的案子草率不得,我还得与指导员碰个头,商量一下,再拿个意见出来。我们的意见出来之前,一切维持原状。也就是说,珍和扣儿还是房主,至少,还是房子使用人,谁也别想把她们撵走!现在,你们回家去等消息吧。

  扣儿自认为听出来了安语气中的意思——客气的是镇长,带倾向性意见的是干爹。因此,对安抛出的意见,扣儿是满意的。扣儿想,如果不是因为来了个指导员,干爹一定分分秒秒就搞掂这桩房产纠纷了。这样想来,扣儿就故意慢吞吞走在乌的三婆娘后边,待乌的三婆娘出门后,扣儿就车过身来亲亲热热叫了声干爹,又甜甜蜜蜜说,谢谢干爹。安又变得客气起来,不谢不谢,应该的应该的。

  安与指导员商量的结果是,因为这宗房地产纠纷案不仅标的大,且原告被告身份复杂,既有匪首遗孀,又有疯了的地主婆,还有为革命做出过一定贡献的出身地主婆的小寡妇,所以,决定将案子交到县上,由县上判决。在县上的判决下来之前,把纠纷房屋空置出来,由镇公所暂管,当事双方不得占有房屋。

  明眼人一看这个决定,就一定知道安的声音在这个决定里所占份额,是微弱的,因为安执政龙洛三十年来,还从未有往上一级官衙移交过案子的先例,并且,这个决定,牵涉到扣儿和珍首先得改变既有生活秩序:从房屋中搬出。

  安和指导员共同作出的决定,基本上还得由安去执行。没办法,在他对干女儿唯恐避之不及的境况下,还不得不把干女儿和她的疯婆婆以及琼,请进镇公所公产广东会馆住下。广东会馆以前住着指导员和十几个馆舍管理人员,现在又多了两个免费居住的女房客。

  扣儿从成都回到甑子场后,方方面面都没有消停过。房子还没有着落,镇上对她的风言风语就传开了。风言风语本来是名誉性质的东西,可对扣儿来说,这个名誉性质的东西却带来了实质性的内容。

  书院就快放寒假了,但寒假还没放,补课班又接上了。

  扣儿去凤梧书院行课,不料,她每次走进教室,座位一定要比她上次走进教室多空出几个。几天下来,她就成了一个没有学生的先生了。在她大惑不解时,院长告诉她,不是学生不喜欢她的课,而是学生家长不喜欢她的课。院长的话更令她大惑不解了。她问院长,院长说,自己想吧,我就不多言了,还有,这书院你怕是呆不住了。

  还是一个长舌女同事解了扣儿的惑。长舌女同事说,怎么,你还不晓得?不过,这也难怪,很多事都是,全世界人人都嘈昂了,结果只有当事人一人是聋子。又说,我可不是长舌婆,我是不想说的,是你非让我说不可的哈。人家都说你是狐狸变的,是狐狸精,是夹不紧大腿的骚婆娘,命硬得很,是克星,克死了娘家全家人,克死了男人蛋,克疯了婆婆珍,还克死了神鬼不惧、天不怕地不怕的杀人魔王鱼儿,还说——

  扣儿大吼一声,别说了,就跑得没影儿了。风中,扣儿跑得不是扣儿了,是风。

  扣儿跑到广东会馆厢房,关上门,伤伤心心哭了一天一夜。珍在厢房里撕纸玩,研究纸屑,嘻嘻哈哈笑了一天一夜。师爷觉得应该把这两位财产旁落、无依无靠的女房客中的一位的不正常表现,告诉安。安听后,说,哪个叫你跟我说的?师爷说,我以为您……安说,多事!

  哭了一天一夜之后,扣儿不再去书院,扭扭捏捏长叹短吁辞退了自己好不容易求回来的琼,做起了她必须做的活儿——照顾一个疯子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

  但这毕竟是一种只出不进的状态,长此以往,生存将无以为继。因此,仅仅这样了两天,扣儿就明白了这种处境的严峻性与不可持续性。扣儿想了想自己所能干的活儿,觉得最可能的去处还是凤梧书院。于是她把珍关在房间,找到了院长。

  ——院长,我还是想回来。

  ——回哪里?

  ——您这里,凤梧书院。

  ——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我一个放牛的哪能把牛拉去卖了?你得去找院董。你知道的,没人听你的课,我们总不至于找空气要学资吧。

  ——我不讲课。院长,您就给我派个活儿吧,那些抄抄写写、跑跑腿的杂活都行。

  ——杂活也干?你可是大户人家出身呀!

  ——求求您了!

  ——这样吧,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回话。

  第二天一早,扣儿又去了书院,院长说,院办倒真缺一个干杂活的。如果你真不嫌弃,明天就来上班吧。

  安后来告诉扣儿,院长先后发给扣儿的这两张职岗“考卷”,是安亲自出的题。扣儿说你真坏、你把我憋死才欢喜呀!

  扣儿又有了薪水来源。疯女人又有了自己的女佣琼。扣儿说,琼,算扣儿求你了。琼说,少奶奶,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琼真不想转去了。扣儿的危险生活总算过去了,一切似乎又进入了常态。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禾再一次来到了甑子场。

  过年了。虽然比不了往年,家家户户到底是有了过年的样子,煮腊肉的煮腊肉,挂灯笼的挂灯笼。只有寄人篱下的扣儿一家不成样子,珍乐呵呵地看着琼,琼冷冰冰地望着扣儿。师爷有些看不下去,就去提醒安。安说,这是她自讨的,怪不了哪个。话虽这般说,年三十下午,安还是拎了几块龙泉山老腊肉给扣儿送去。安刚一跨进广东会馆大门,就看见禾一脸堆笑正在扣儿家忙得不亦乐乎。安进退两难时,扣儿一声甜甜的干爹就喊了过来。安只得应了并迎着声音走进馆里。

  禾的到来,事实上起到了一种提请安注意扣儿的作用。

  安开始再一次注意起扣儿来。

  以前,为了给自己的花痴生活设置一个美学课题和实验例证,安对扣儿进行了相对耐心、漫长和审慎的打造与培育。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被胆大妄为的鱼儿斜刺里闯来,进行了毁灭性破坏后,虽然痛苦得不能释怀,但他终究还是放下了。事实上,放没放下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令他自己奇怪的是,他对所有与扣儿发生联系产生关系的东西,依然有兴趣知晓、依然那么关注。甚至,有些东西,还让安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

  而安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安那里过过身的女人可谓不计其数,安都是说放下就放下,从来就没有过说放下哪个女人、却没有放下哪个女人、哪个女人时不时还在他心里像蛇尾一样搅起一阵隐痛的涟漪。

  安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美学课题和实验例证来。他最仇恨扣儿的时候,是扣儿正与摧毁他庞大复杂工程的那个鱼儿男欢女爱的时候。那两天,当他把自己的满腔仇恨洒在那个小地主婆和一个雏妓身上时,两个女人都出现了同一种状况:气喘吁吁,面色潮红,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不同的是,小地主婆完事后舒服得哭了一夜,雏妓完事后舒服得笑了一宿。

  后来,当安正考虑该不该把那个摧毁他庞大复杂工程的鱼儿,摧毁得更合适些,鱼儿却被解放军的炮火给彻底摧毁了。到这个时候,他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竟少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原来真正仇恨的大主顾不是扣儿而是鱼儿。后来,也就是禾到来后,又惹得他进一步对扣儿进行了考量。于是,他进一步发现,自己的那个庞大复杂的工程也是可以修补的,破坏一尺就修补一尺,破坏一斤就修补一斤。到这时,安已经把扣儿当作自己的私人用品。对自己的私人用品,安从来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谁也不能动,蛋不能,鱼儿不能,禾也不能。

  对敌人的挑战及对女人的同情心,构成了安的宿命,这个宿命注定了他必与扣儿发生关系,避不开,逃不脱,一条道走到黑。

  二

  安的宿命来自于他的血脉——先祖的血脉、客家的血脉。

  当然,也包括扣儿的、鱼儿的、蛋的、珍的乃至乌的宿命。

  如果不了解客家,我们恐怕很难拨开那些影响了故事走向的叽里呱啦的语言、遍布东山的层层叠叠的土围子和碉楼等,带给我们的晦词、险词、生词和重重迷雾。

  我对客家是了解的。为迎接世界客属第二十届恳亲大会在甑子场举办,我与两位朋友写过一本书,叫《天下客家》(四川辞书出版社2005年10月版)。这次,在采访扣儿婆婆和龙洛镇的过程中,我发觉当年我对客家的了解还有失浮躁,对某些细节性的东西把握得不够准确。这样一想,就为书中某些文字的草成,尤其是对成都东山地区缺少血性和心跳的公文式叙及,感到脸红了。

  有了曾经的了解和现在的了解,我就有把握对诸如何为客家、中国内陆成都东山的客家从何而来、“湖广填川”是咋回事、客家有哪些特点等,向读者作出尽可能到位的交代。作了这个交代,你或许就会理解龙洛镇的神秘和甑子场人物的怪癖。

  那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四川盆地居民的祖先一定看见了这样一些场景:一队一队的人,一族一族的人,牵小扶老,拖儿带母,肩挑扁担,手推鸡公车,说着“土广东”话,从闽粤赣出发,翻山越岭,涉水趟河,一路走来,散落巴山蜀水间。面对这个场景,川人的祖先那时也许并不惊奇,他们在田间劳作,擦汗的时候说:那么多荒山野岭空着还是空着,再说皇帝都发了诏,来了就来了噻,有啥子稀奇的嘛。

  两三百年后的川人后裔,如我,就不一样了。我在电脑液晶显示屏上敲字、想象、大发诗兴:那些土广东队伍,多像入川的黄飘带呵!

  我为这个发现兴奋无比。黄肤色客家人在全世界整村整族的迁徙队伍,寻找新家园的姿态,远远望去,肖似“地球上的黄飘带”:绝望又希望,艰辛又愉悦,悲壮又美丽……

  是的,客家正是在迁徙中形成的。从晋代开始,为避战乱、躲天灾、奉皇命,世居中原的客家人经过五六次迁徙后,从唐宋年间开始,聚居在了地博人稀的闽粤赣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正是在唐宋时期,正是在这个遥远、偏僻而相对封闭的“南蛮之地”,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息,由中土世族衍变而成的汉民族八大民系之一的客家民系诞生了。

  客家之称,是相对于“南蛮之地”上的原住民而言的,是土著对外来者的统称。渐渐地,习惯成自然,客家也成了那群中原外来者的自称。

  后来,因为客家人拚命繁殖的能力与拚命开垦的能力旗鼓相当,“南蛮之地”不仅不再荒凉,反而变得人多地少起来。土著对外来者不仅不再友好,反而常有土客之间的械斗骚扰官府。官府被骚扰得烦不胜烦后,就纷纷向当朝皇帝递奏折,恳请皇上把他们所辖地盘上的人迁出一部分。直到康熙七年,四川巡抚张德地向朝廷上了奏折后,皇帝终于准奏,曾经的“南蛮之地”就此开始了由官方发起推动的大规模移民运动。移民的线路主要为两条,一条去海外,一条来四川。

  现在,九千万客家人遍布在世界各地。客家人被称作东方的“吉卜赛人”。他们骄傲地宣告,这个地球上,哪里有太阳照耀,哪里就有客家人。

  清康熙四十八年的一天,一个叫陈祥钦的壮汉偕兄弟二人从湖南省宝庆府新宁县走出,望四川而来。兄弟三人疲惫的脸上漾着希望的春光,他们似乎看见了蜀地肥沃而荒芜的土地,看见了秋天的粮仓。陈祥钦落户四川乐至繁衍至第九代时,陈家出现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就是共和国元帅陈毅。陈氏三兄弟的迁川之举,正是发生在清代初年的那场浩大的“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的产物和无数实例中的一个。

  明朝洪武十三年,邓小平的祖先从江西吉安庐陵迁至四川广安。清代初年,朱德的祖先从广东韶关迁入四川仪陇县马鞍场,聂荣臻的祖先从江西迁至贵州又由贵州迁至重庆江津,郭沫若的祖先从福建宁化迁至四川乐山,韩素音的祖先从广东梅县迁至四川郫县,刘光第的祖先从福建汀州府迁至四川富顺,张爱萍的祖先从湖北麻城孝感乡迁至四川达州罗江,李宗吾的祖先从广东梅县迁至四川富顺,刘子华的祖先从江西迁至成都东郊洛带,巴金的祖先从浙江嘉兴迁至成都府,李劼人的祖先从湖北黄陂迁至成都府华阳县,艾芜的祖先从湖北麻城孝感乡迁至成都府新繁县……

  “湖广”究竟包括哪些地方?好些人凭字面理解认为它包括湖南湖北“两湖”和广东广西“两广”,其实不然。元代时,“湖广”作为“行中书省”,其范围包括现在湖北省武汉附近一片、湖南全省、贵州省大部、广西壮族自治区全区、广东省西南部以及海南省,即两湖、两广和海南。从明代至清雍正元年,“湖广”范围为湖北、湖南二省。雍正元年以降,湖广行省被分为湖北、湖南两省。我们现在说的湖广,即指湖南、湖北两省。

  何谓“湖广填川”呢?

  历史上有过两次“湖广填川”:第一次在元末明初,高峰期在明洪武年间;第二次在清代初期,从顺治末年始至嘉庆初年结束,高峰期为康熙中叶至乾隆年间。第一次主要为民间自发行为,第二次主要为官方推动。我们通常说的“湖广填川”指的是清代初期的“湖广填川”,因为它在历史上的影响大大超越了前者。

  明末清初那场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兵燹之灾,使四川经济遭到几近毁灭的重创,人丁锐减到“阡陌百里,荒无人烟”境地,成都平原几成虎豹出没之地。“湖广填川”就是由清政府在湖南、湖北、广东、福建、江西、云南、贵州、广西、陕西、山西、山东、浙江、江苏、安徽十四个省范围内推行的一场移民填四川的宏大运动。由于移民中湖广人所占比额最大,最具代表性,故将这场大迁徙俗称为“湖广填四川”。

  四川包括巴蜀文化在内的地域文化在明清时期因战乱、天灾、瘟疫导致原土著人口几近灭绝而被清场的同时,又在两次“湖广填川”运动中获得重新洗牌。因此,正是清初的“湖广填川”大移民运动为四川地域文化作了最后一次铺底和构建。

  清末,成都巷头街尾流传着一首《竹枝词》,唱词说:

  大姨嫁陕二姨苏,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

  现无十世老成都。

  “湖广填川”不仅填来了人,还填来了红薯、甘蔗、海椒、蕃茄等农作物和一些生产工具。今天,“川味正宗”中最受赞扬的三绝:川菜、川酒、川剧,也都是在清代融合外地传入的多种成分之后发展起来的。

  仅仅上溯十二、三代,我们就会看见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那些一队一队跪别宗祠后从原乡出发的迁徙人群,举着“奉旨填川”旗幡,怀揣过关路牌,挑着祖骨和族谱,扶老携幼,披星戴月,望四川而来。落担巴蜀后,他们插占土地,拓荒垦田,生儿育女,建起了自己的家园。其情何等英雄而慨慷,其势何等宏大而壮丽!

  三百年过去了,这场运动为四川引进和留存了二百五十余万的客家人,并使其成为了中国西部地区客家人最多的省份。而成都东山地区更是客家聚居地,被客学研究者称为“客家方言岛”。那一部部泛黄的家谱无不印证一个事实:他们的先祖来自粤、来自闽、来自赣。

  在东山地区,客家人没被称作客家人以前,被称作“土广东”;他们说的话,被称作“土广东话”。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渐次涌入东山的“新移民”眼里,“土广东”似乎成了东山的土著,“土广东话”似乎成了东山的正宗方言。我发现,在东山地盘,就语言氛围而言,完全有一种在南国的感觉。

  口吐统一方言、山歌清亮的客家人,其信仰、俚俗、精神生活是复杂的,施加在可视物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婚俗、清明族会和坝坝宴外,是老屋旁茕茕孑立的“风水树”,妇人那双永不裹缠的大脚,一根根直指蓝天的生殖图腾柱,威严浩大的祠堂与沉沉的家谱,普遍的“拣金葬”习俗,高高耸峙的碉楼,以及赫然铺排的庞大的土围子。

  在此,我想着重描述一下客家人的语言、“拣金葬”习俗以及碉楼与土围子。

  客家人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因为中原土话,被客家人带去闽粤赣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并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活化石般很好地保存下来,故,我们现在听见的客家话,正是正宗的“唐宋官话”。龙洛客家话不仅带有唐宋遗音,还夹杂着广东梅州的音调。他们把“一日三餐”说成“食朝、食昼、食夜”,把“昨天”说成“秋晡日”,把“洗脸”说成“洗面”,把“穿件外衣”说成“著件面衫”,把“堂屋”说成“厅下”。你看,这些彬彬有礼的文皱皱的客家话,象、俊等解放军听不懂,不足为奇。

  列宁说过,一个无产者,不管命运把他抛到何方,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熟悉的曲调,找到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对于客家人,他们也可以说,不管命运把他们抛到世界哪个国度,他们都可以凭客家话熟悉的音调,找到自己的族人和宗亲。

  客家人把自己的丧葬习俗称为“拣金葬”。具体为,人死后进行第一次葬,目的是让尸体在土中除水、骨肉分离。之后,一般为两三年,选好再葬的风水宝地,择定吉日良辰后,将骨头从土中刨出,擦拭干净。待做完拜祭等仪式后,就搬来一大一小两个土坛罐,先按死者生前的人体站姿,从脚趾到头骨,把散乱的骨头一根一节一块地拼装入一个大坛内。拼装过程中,一定要保证颈骨的直立,此,被客家人谓之“硬颈精神”,即,就是死,也绝不向命运低头。

  在大坛中装好死者的骨头后,就开始在小罐中装入死者的魂灵。客家称装骨头的大坛为“金坛”,装魂灵的小罐为“罂罐”。封坛闭罐下葬成坟后,如果阖家兴旺、运势良好,就算丧葬完毕。

  如果家道不畅、人丁不兴,则再一次刨开坟墓,起坛搬罐,另择方位风水下葬,此为“第三次葬”。如此这般,直到家人发达为止,方算丧葬结束。由此可以看出,客家人对祖宗是如何的迷信与崇拜!正因为此,安每遇大事,必去祖坟通冥。

  土围子又称土楼、围龙屋,有椭圆、圆、正方形、矩形等几种形态。它那一圈巨大的封闭墙体,既是军事城墙,又是客家人的房宅。墙体围合的中空部分,大多为旷坝,也有在旷坝上建若干小房舍和碉楼的。土围子上按城墙式样开有“城门”,其墙上窗口很小,除通风、采光功能,还可用来观测敌情以及打枪、射箭。墙体上方,设置有村丁的作战工事和若干炮位。土围子外边,有农田,也有房宅和碉楼。碉楼是一种石砌的碉堡式的塔楼,既可用来居家,又可用来军事防御。

  如此大创意大手笔的设计与布局,让客家人过上了和平时期则马放南山、战时状态则退守城堡的安逸的两栖生活。毛泽东在土地革命时期写的文章中,多次提到过土围子——那时,农民和农协最喜欢做、又最难做的事,是打土围子。

  啸聚在闽粤赣交界处崇山峻岭中的客家王国其实也是一个军事部落。部落中有作战工事、各种武器和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队伍。他们把作战工事与居家房宅结合起来,把各种武器与柴刀、猎枪等劳动工具结合起来。至于队伍,当然是荷锄即农夫,扛枪即战士。他们与拥立山头霸地一方、白天务农晚上从匪的半职业土匪相比,唯一的不同点是,不抢劫不明财物,不杀富济贫。他们抱守的信条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拒之。所以,对于贸然闯进他们部落的武装力量,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以武力抗拒,直到赶走为止。唐宋以来,这朝那代,他们一直这样。这,就是作为“闯入者”的共产党解放军在东山土地上得到不友好待遇的重要原因。

  如今,最完好最典型的客家土围子建筑存态矗立在福建省的龙岩永定。据说,当年一群美国科学家,对着卫星拍回的庞大而怪异的永定土围子照片研究,竟认为那是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的什么基地!

  陌生人对客家是不了解的,正因为不了解,所以她对我与扣儿婆婆关于客家这一话题的讨论,表现出了浓郁的兴致,当然,她的兴致也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就越发侃侃而谈起来。

  毫无疑问,土围子和碉楼正是闽粤赣地区客人与土著为争夺土地所有权而发生一次又一次械斗的产物。而成都东山地区的土围子和碉楼正是这一地区的客家先祖们血脉性的防御惯性使然和对敌斗争、抗粮抗税的延伸物体。

  同时,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个相悖的结论。大胆迁徙肯定是客家人勇于放弃过去、挑战自我和赌博未来的进取,筑造土围子和碉楼也肯定是客家人护卫家园和不意开疆拓土的保守。难道正是游牧和海盗般的掳掠文化,与中土农耕的防御文化这一对矛盾的历史血脉流徙与回环,造就了客家人果敢与阴柔兼具、走险与睿哲共存的复杂秉性和处世方式?

  这种处世方式反应在安对扣儿和禾的态度上,为我们提供了恰如其分的实证线路:以迁徙的态度追求扣儿、放弃扣儿和挑战禾,以土围子与碉楼的态度怀念扣儿、呵护扣儿和抵御禾。

  除了与扣儿发生关系这一层,还与这种发生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是安的宿命——准确地讲,是客家人安的宿命。

  作为商埠要地,龙洛是显镇,作为客家秘境,龙洛又是隐镇。安、鱼儿、蛋、扣儿就在这亦显亦隐间出没、逗留、沉浮。

  两三百年前,成都东山地区的土围子和碉楼可谓遍布山丘,林立村落。随着冷兵器时代的凋敝和现代化战争的形成,土围子和碉楼的军事能力越来越捉襟见肘,因此,东山客家人便越来越不重视它们,任其坍毁,另起屋基——他们开始习惯于建川西民居了。直到一九三五年,长征途中的红军意欲从北边绵阳方向杀过来拿下成都时,一些客家乡镇长、保甲长和乡绅们又才慌里慌张在自己的地盘上维修和新建了许多三四层高的大碉楼。一时间,乡乡村村又见碉楼工事,仅安府一家就筑有三座碉楼。

  就像长城,土围子也罢碉楼也罢,毕竟不属于进攻的军事设施。但正因为不进攻,所以它们在进行军事防御以求自保这一点上,却是下了狠劲的。这就是为什么解放军在平定“龙洛惨案”和“三三暴乱”过程中,付出了很多伤亡的硬原因。

  菜等国民党潜伏特务当然知道成都东山地区这个“客家方言岛”是因其封闭性、独立性和特殊性所形成的理想军事部落与军事堡垒,所以才下赌注和血本在这一地区组织大规模暴乱,以图为蒋介石反攻大陆建立稳固的“敌后根据地”。

  龙洛镇及其所辖七乡拥有客家自卫队四千人枪,安任自卫大队总指挥,女婿任总教官。在甑子场、灵池、龙潭寺、西河、石板滩“东山五场”中,甑子场不仅居“五场”之首,其军事势力以及由此附加的政治影响和经济力量更是覆盖了成都东郊半壁江山。比如住在甑子场上的富商,就占了“东山五场”总和的半数以上。

  全镇四千余众的自卫队员分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的三百余众属紧密型,服装整齐,配备精良,由镇公所、乡公所养着。第二个层面的三千多人属松散型,有情况就操家伙集中听令,平时则在家务农,不在乡镇领薪水,但在纳税抽丁方面享有优惠权。自卫队的枪支均登记造册在案,属公家财物,离开自卫队的人,心须把枪留下。

  指导员对龙洛的了解,一是县上本地同志的介绍,二是到龙洛后,安及安以外的人的汇报。但大量信息,还是来自于师爷的说法。经过走村串户,田野考察,指导员认为师爷的说法基本上是属实的。师爷本想说得不属实,但安让他往实处说,他起初没理解安的意思,后来理解了,就想,自己永远也当不了安。

  师爷后来从指导员的话语和脸色中知道,就龙洛地区的人枪、粮产、田亩等而言,如高说了,就面临更多地付出,低说了,又导致了格儿和份儿的折损。再说,谁知道这个神神秘秘的指导员会不会神神秘秘去核查。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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