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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个带枪的男人:鱼儿

  一

  如果不是因为惦念着扣儿,鱼儿大约永远也不会踏上甑子场这片土地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扣儿已经嫁人,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天解放军打炮,把白家大院打得黑灯瞎火的。炮声一响,他的手下蓝就随手抓了他的国军军服穿在身上。蓝刚一出门就被一发炮弹炸飞了半边脸。听见外边院坝鬼哭狼嗥,想装大将风范的鱼儿再也稳不起,翻身下床扯了一件衣服就窜出了房间。

  鱼儿保护着菜与雪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仓皇逃窜。天一放亮,三人立即意识到必须脱掉身上打眼的制服,鱼儿正待脱时,才发现自己本身就穿着一件百姓衣服,他认出是蓝的。他暗忖蓝一定穿了他的制服,他甚至暗忖蓝已经死了,但他万万没暗忖到,死了的蓝竟会被误读为他鱼儿的尸首。就这样,鱼儿一直活在甑子场人和公安禾科长的想象之外。

  菜、鱼儿、雪儿三人一口气跑出十来里,见解放军并没追上来,才松了口气。三人本想往鱼儿的老家龙潭寺跑,但考虑到他们都想到了这点,解放军就更想到了。其实他们是过虑了,解放军怎么会追着死人、去死人家乡抓死人呢?于是就拐弯去了客栈多、过客杂的灵池。躲了两天,因丢了电台,信息全无,菜就说再不到成都,他就是不被共党抓去毙了,也会自己把自己活活憋死。

  到成都后,菜去了两个联络点,一天时间不到,就上上下下全都衔接好了。

  菜很会修补网络,在网络方面,他是专家。毛人凤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以及他对党国的忠诚度,才决定让他留在成都设计网络、部署网络和经营、管理、修补网络的。当然,这是一张地下的网络。地上的网络被共产党彻底撕碎了。但地上网络老板蒋介石还在,因此,老板就要求毛人凤,在共产党的地盘上织一张地下网络,就像当年共产党老在他们的地盘织地下网络一样,慢慢地,这张网络就会变坚硬变强大,就会翻转过来成为地上网络,并与另一张地上网络展开生死博弈,最后在网住并撕碎另一张地上网络的同时,成为地上唯一的网络。

  生命是轮回,历史是轮回,世界是轮回,网络也是轮回。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共那张地下网络只有五十多人,内战爆发时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党那张地上网络的中国国民革命军人数高达四百三十万。二十八年过去,地上地下就交换了场地,地上网络老板蒋介石领着六十万残兵败将如惊弓之鸟逃去了台岛,地下网络老板共产党已拥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四百万之众。

  在“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训练班,菜把目光空茫地扫过教室,然后落在鱼儿眼睛上说,现在,新的轮回就要开始了,不,已经开始了。

  鱼儿也可以不认识菜的,但没办法,菜的网络网向了他,而他又希望借这张大网织一张自个儿的小网,网住扣儿。事实上,后来的发展也证实了当初判断的正确、决策的英明,他的小网网住了扣儿——扣儿无论如何已经铁定是他的女人了。

  有时,鱼儿也隐隐有些担忧,网中的扣儿会从一些可能的风口,嗅出风的另外一些气息,他甚至想到了扣儿会因此恨自己,但他更清楚一个女人尤其是扣儿这样的女人,一旦跟一个真正的男人上过床,那将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一点不担心。

  他怎么可能担心呢?论情感,就自己这方而言,他完全有理由把自己与扣儿的少年关系锁定为青梅竹马,而自己十多年如一日地围着扣儿转,假一点就让天打让雷劈;论份儿与格儿,自己一步一步从长短工、挑夫、猎户、老幺、六爷、五爷一直升任为副司令,不管地上地下、成功与失败,这副司令怎么着也算个人物头吧,况且,菜在灵池躲难时就暗示过自己,只要跟他菜好好干,乌的位置就是他鱼儿的位置;最重要的是论硬件,他对自己作为男人的硬件有完全充分的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与必胜信心,他相信自己对扣儿身体三天中发起的多次征服,实际上就是对她一生的征服,对了,扣儿在呼天喊地的舒服之后评论过自己的床上能力,说它叫性控制。

  最后,鱼儿总结性地下了结论,撇开一切不论,政治、阶级、刀枪、血腥、出身、文化、格儿什么都他妈的不论,扣儿也完完全全被自己性控制了。想到这里,鱼儿的心里五分是巍巍豪气,五分是洇洇甜蜜。

  ——鱼儿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已经死了。正是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才真正死了。

  鱼儿完全应和菜从灵池转移到成都的决定,菜理解成了鱼儿紧贴自己无限听话的开始。其实,对鱼儿而言,到成都,他最想做的事儿是去东大街刘裕丰旅店见扣儿。但他最终没有在成都见到扣儿。他不知扣儿已回甑子场——那天晚上,他睡得太死,呼噜湮灭了扣儿在解放军打炮前的喊话。他与雪儿跟着菜屁颠屁颠在成都老鼠样跑了一天后,毛人凤的电报就从台岛飞了来。

  他们这个有着特殊任务的组织是有严格纪律的,雪儿收到的台岛发来的电文译稿,只能亲手交给菜,也就是说,鱼儿得知的电文内容,都是由菜宣读出来的。这让鱼儿心头有点那个。当然,雪儿就是交给鱼儿,鱼儿与译稿之间的关系,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我鱼儿要是识文断字,哪还有蛋的事,我早搞掂她了——鱼儿搞掂扣儿后对他的兄弟伙蓝吹过这样的牛。鱼儿通过训练班和研究班的学习,文化上去了不少,字也识得几个,但还远没有达到读报看书识电文的程度。

  菜告诉鱼儿,毛局长在电报中说,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组织暴动、痛杀解放军、安全转移等情况尽悉,祝贺你们取得巨大成功,对乌壮烈殉国表示哀悼,鉴于鱼儿在这场暴动中的突出表现,特遣鱼儿前往灌县聚源乡,对该乡暴动的实战操作进行技术层面的指导,立即启程。

  毛局长虽然隔着海,但对鱼儿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鱼儿的确是反共、搞暴动的行家里手。不过,鱼儿也不是聪明到了天生就是行家里手,他也是从培训开始的。如果不是共产党把变天动静搞得太大搞得咄咄逼人的程度,国民党才不会吃多了没事干匆匆上马搞培训呢。

  情况是这样的。不说远了,就从打跑了小日本抗战胜利那天说起。

  抗战一胜利,面对日本鬼子腾出来的体温还没散去的热板凳,两个大党就开始考虑如何抢板凳坐天下了。国民党说,只能由他们这个执政党去接管日子鬼子的占领区。共产党说凭啥呢,打日本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时候,没见你说只准你国民党打,不准我共产党打,况且我共产党怎么可能不打侵略者呢?围山打猎,不论功劳,见者有份,这是常识,况且我还是功劳远远大于见者的猎者。于是你的中国国民革命军,从国统区大老远爬山涉海赶过来抢地盘,我的八路军就在敌人的后方、就在小日本的地盘上抢地盘。小日本想按投降协定等国军来接收也不行,因为你稍稍有拖延时间的迹象,共产党就会用八路军的枪炮来伺候你。一时间,中国两个大党由抗战时期的龙腾虎跃,变成现在而今眼目下的龙争虎斗,好生热闹!这一热闹,竟让美国原子弹的热闹,苏联红军的热闹,不热闹了。

  美国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一场硝烟即将漫生开来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这样,执政党领袖蒋就邀在野党反对党领袖毛,到重庆谈判如何和平解决中国问题。但是,蒋岂能容忍共产党重蹈覆辙,在他的中华民国的地盘上像当年建立苏维埃共和国一样,矗立起与他无关甚至与他对峙的独立王国?再说,弱者无外交,要想在谈判桌上声音宏亮、底气十足取得完全的主动权,就必须在谈判桌下有真东西硬功夫。于是,蒋一边谈判和平、一边就向被八路军先他一步占领的地盘,以及苏联红军移交给八路军的地盘,发起了武力争抢行动。湘江都过了雪山都翻了的共产党这方岂是好欺负的,你硬我比你更硬,你狠我比你更狠,打枪就打枪,打炮就打炮。

  一来二去,谈判协定形同废纸。一来二去,一场历时三年多的近现代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内战爆发了。爆发到后来,国民党又想谈判和平、划江而治,或协商政体共享天下,但共产党却不干了:一山不容二虎,虎就算成了落水狗,也当痛打!

  关于这场战争的名儿,各方有各方的叫法。共产党叫“解放战争”,也叫“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国民党叫“抗共卫国戡乱战争”,第三方叫“第二次国共内战”。

  共产党方面首先把自己军队的名称由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改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经过战略防御、战略进攻两个阶段后,解放军对政府军的决战阶段开始了。紧接济南战役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解放了东北、华北和长江以北广大地区。渡江战役后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此时全国没解放的地区除海口、台湾、香港、澳门等外就只有包括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南宁、西藏在内的西南一隅了。也就是说,这一阶段,国军撤退到了西南,共军乘胜追击到了西南。到了这时,蒋又想割据西南,以成都为最后堡垒,与共军展开决战。但仅仅一两个月间,贵阳、重庆、南宁、昆明先后解放。

  此时,除西藏、海口外,中国大陆没解放的大城市就唯有成都了。

  情况是这样的。国民党方面不可能傻到爬上西藏高原去玩冰雪练肺活量,也不可能傻到去海边回望内地、学习李煜整日整日以泪洗面、写一大堆忧忿哀怨的亡国诗。所以,在所有臆妄通通化为蒋的飞逃后,他们开始痛定思痛痛下决心,在成都编织最有效的地下网络,以图变天的理想在不久的将来变现。

  本来,国民党在推翻满清的那场革命中,也是形成了编织地下网络变天的经验的,但毕竟年时已久,人才断代,世界又变化太快,手法早就不灵了,培训已成必然。就这样,培训进入到了国民党的重大议事日程。一九四九年四月,蒋在成都和贵阳亲自创办“游击干部研究班”,两地培训班培训特务骨干和暴动头目四千七百余人。成都的班办在国民党中央军校内,办五期,培训了三千多人。后来这些人秘密潜往各地,积极网罗成员,拉队伍,竖竿子,建立地下暴动武装组织,地下憋不住了就跳到地上,地上呆不住了就潜伏地下。

  乌的层次比鱼儿高,且不说家境与旅长经历,其中的一个因素是乌参加的首期成都班,而鱼儿参加的是第四期。最正规的是首期,后来由于形势紧张,就越办越慌乱了。鱼儿在参加镇上的训练班时认识了前来巡视讲话的菜,菜就把他推到了市上的研究班。正是镇、市两班的学习,让鱼儿不仅有了收拾对手的专业,而且也能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儿,说出一些夹生的文词。

  菜是成都“游击干部研究班”的政治教官,乌就是在这里认识菜并得到菜赏识的。研究班的课程针对性非常强,样样都针对共产党的新生政权,可谓见骨见血,打蛇打七寸,比如暗杀、爆炸、放火、化装、使毒、逃遁、挑唆、宣传、抗粮、举事、设伏、攻击、指挥、拉拢、美人计、美男计、武器使用、政治形势等等。雪儿原先不是报务员,这位四川大学学生正是被菜在工作之余研究过后才读了研究班的无线电专业成为报务员的。菜那成熟男人的气息,以及对事业的热忱与忠诚,感染并吸引着雪儿。更重要的是,雪儿农村老家穷困潦倒且多病的家人,是菜的金条支撑着的。雪儿是乌结业后去的,参加的第二期,所以二人当时并不认识。

  一九四九年年末的四川真是一个忙碌的时期。这一时期,遵照蒋介石的指示,成都平原共布局有七大武装特情体系:胡宗南贺国光系,蒋经国系,毛人凤系,杨森系,王陵基系,张跃明系,赵洪文国(女)系。这一时期,随着成都和各地培训学员纷纷走上自己的地下岗位,国民党在川西北等地区建立了以四川省主席王陵基为总司令的“反共救国军”、“游击挺进军”等武装,并按行政区划成立了各级指挥部。军统也在西南地区做了地下网络布置。十月,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徐远举在重庆成立了“游击指导委员会”。十一月初,在解放军逼近重庆时,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亲自主持召开“特干紧急会议”,布置开展游击战争。十二月,重庆特务机构撤到成都后,成立了由徐远举领导的办事处,专门负责联络各地“反共救国军”。胡宗南飞遁台湾前,也搞了一个“反共救国会”,组织“中国国民党四川省救民义军”和“别动队”,以图开展游击战争。

  临行前,菜进一步告诉鱼儿说,这次毛局长亲自点名指派你去灌县作实战指导,就是担心灌县那个从成都班结业的眼镜学员只重理论,不讲实效,担负不起从筹备组织到成功暴动的担子,毛局长对你的能力和在龙洛的表现,都是很了解的。

  内战开始后,不同的方面就有了不同的变化和反应。这一阶段的重大变化和反应也在龙洛镇变化着反应着。龙洛“安皇帝”想阻止一些变化与反应,但他没有阻止住。他感到这世道变成了一头不听招呼的犟驴,越来越不好把控了。

  乌从成都班结业回甑子场后,立即开办“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训练班,并自任大队长和总教官。训练班招收的第一个学员是鱼儿。乌动过请安去当训练班总监兼教官念头的,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乌知道当初菜在布局成都东山地区参加研究班学员名单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安,但安拒绝了菜的邀请。同时乌也明白,自己这个“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也是与安的龙洛一镇七乡自卫大队对峙的。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安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不给安拒绝的机会,乌宁愿自己多掏点办班经费,也没有向安开口。

  在办训练班的同时,按照菜关于在成都平原大办“华成社”乡村情报网络的指示,乌还在甑子场办起了自任所长的“乡村情报所”。

  情况是这样的。由于乌迅速的行动实绩,菜就把龙洛树立为了川西平原乃至西南地区叛乱的示范基地、样板乡镇。为使自己的树立更加扎实、可信,菜充分动员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他的那些有本领的、反共的舅子老表狐朋狗友和弟子们,通通介绍到乌这里吃大户并借机躲避与发展。一时间,乌成了门下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一时间,你介绍我,我介绍你,龙洛镇竟成了外来的和本土的国民党特务、党部成员、党棍、部队失散人员、退伍军官、起义后叛逃的散兵,以及帮会人员、杀人犯、土匪等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的天堂,甚至连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潜逃特务和水上警察也闻风而至。

  从后来的情形看,龙洛镇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菜的预期——它竟成了整个中国的叛乱示范基地、样板乡镇!

  按说,承担着龙洛社会治安职责的安,是有能力有权力把这些外来盲流逐出镇境的。在成都平原谁不知道,安执掌时期,民国军队和土匪武装要想进入甑子场,必须安点头,否则只能绕场而过。但现在,这个风云突变、人心惶惶的时期,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况且,这批盲流又与菜有关,而菜既是妹夫祥的老手下,又是黄埔老同学。再说,安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到不能游刃转圜的地步。

  盲流的涌入和集结,使乌训练班的师资力量富富有余,同时还解决了民众自卫队队员和情报所成员的不足。这一状况,让谁当教官、谁做学员成了乌案头的纠结事,更把乌办公室演变成了比武场与吵架厅。给人上课,与被人上课,差老了。来的都是横着走路的爷,都不是省油灯,谁怕谁呢。训练班的生源和情报所的其他成员,主要为袍哥、乡绅、保长、甲长、富家子弟、农民和无业游民等。形成这一局面,菜很满意,乌很满意。乌明白,鱼儿是他形成这个局面的得力助手。乌也明白,安虽然没站出来公开反对,但也没表示过支持,因此是不合作的。

  安的不合作,导致了乌的好几个问题。

  接照预先的设计和后来其他乡镇的做法,训练班学员一结业,就安排在当地自卫队任职,最低职务也是小队长。但由于安不接收,所以只得自娱自乐,由乌的民众自卫队自我消化。结果鱼儿一结业,除了被菜荐去成都研究班受训,哪儿也没去,就在民众自卫队任了副队长。两个自卫队,完全左起的。另外,按照正常的模式,民众自卫队学员是公开的镇乡自卫队骨干,而行动纲领为“人不离枪,枪不离乡,就地顽抗,最后上山打游击”的乡村情报所,则是隐蔽的特务组织,但现在,两个摊摊基本上都属于地下性质的了。所以,乡人在大街上遇见乌,不喊队长、所长,只喊舵把子、大爷。

  属于地下和半地下性质就意味着不能吃官饭,不能去各家各户抽税派粮。所以,安的不合作,对乌导致的好处,是满足了乌宁做鸡头不当凤尾的心理诉求,导致的不好处,是让老祖宗一代一代发家致富传下来的资财,大大吃亏越来越少。后来,正是这一点,让愤怒的乌在珍闯了自己的堂子后、铁定主意下狠手强夺了珍家财产。

  乌为组织建立、联络培训、力量发展、情报收集、暴动筹备等所需经费问题,时不时就会带上鱼儿向菜诉上那么一回苦,菜每每安慰和鼓励说,天一变,什么都得回来,十倍百倍回来。乌就不再气馁,鱼儿就把自个儿的想象,变成了一张与扣儿缠在一起的花板床。乌和鱼儿还会齐声提到拦路虎安,菜就说,祥虽说前些年被老头子安了闲职,但祥毕竟是中将,又打过红军和鬼子,在老头子那里还是说得上话的。

  虽然不见银两,他们还是先先后后从菜那里领到了一些枪弹和少许国军制服,以及几张请他们代为保管、权作吃定心汤圆的空白《委任状》。菜说,你们现在还不属于政府和国军编制序列,只能算民间反共武装力量,待你们暴动成功,回到地面与共产党枪对枪刀对刀干起来的时候,我就请毛局长给你们发牌子、颁状子、授军衔!

  乌和鱼儿按地下网络执行设计师菜的要求、折腾出的民众自卫队和乡村情报所这两个半地下的反共组织,就成了后来“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成立和暴乱的基础,以及制造震惊全国的“龙洛惨案”的核心力量。

  解放前夕,一心想逃生或反变天的国民党部队,一路躲避解放军逃到了成都,一心想痛打落水狗、不给敌人苟延残喘任何机会、只想把天完全变过来的解放军部队,一路痛击国民党部队追到了成都。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肚子需要多少粮食去填充去满足啊!于是,国军一边战斗一边逃亡一边在国统区征粮;于是,共军一边追敌一边建政一边在解放区征粮。

  解放初期,国民党特务组织为变天,开始像当初抓壮丁般,大批量发展他们的地下网络分子和暴动成员,共产党各级地方组织为反变天稳固新生政权,而开始收枪征粮打击叛匪。

  面对突然而至的、让自己交枪交粮的天气,面对国民党特务笑眯眯的嘴唇,老百姓大为不解,不知所措,搓着手,一脸傻笑。

  解放与反解放。戡乱与反戡乱。变天与反变天。培训。政权。谎言。党。粮。枪。人。鱼儿去灌县。

  情况就是这样的。

  二

  即或有毛局长的命令,鱼儿也想在动身灌县前,去东大街刘裕丰旅店会会扣儿。对扣儿,他觉得他全身上下哪都想。无奈,从听完菜念的电文,到菜的详尽分析、部署,再到踩上西去灌县聚源乡的土路,雪儿一直都紧贴他身边。有一个空档,他都觉得摆脱她了,可刚一出门,还没走拢墙拐,她就鬼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点声气都没有。事实上,在未来近两个月时间里,亦即她被一枪打死前,她一直都在鱼儿身边。以前,菜把雪儿安排给了乌,现在,又安排给了鱼儿。菜控制聚源,心须得控制一部电台。

  鱼儿不想让雪儿接触扣儿、得知扣儿行踪,是怕雪儿对扣儿不利,雪儿有太多理由置扣儿于死地而后快了。

  在暴动高手鱼儿的秘密而悉心指导下,聚源乡的暴动很成功。正因为很成功,影响就很大。

  当贺龙听说聚源的乡公所被叛匪连锅端掉,聚源场已成为继龙洛之后成都平原出现的又一个匪巢后,很生气。他说,刚在东边打掉了一个,西边又冒出来一个,这还了得?打蛇先打头,擒贼先擒王,进剿大股叛匪时,首先要打掉他们的指挥部,把叛匪搞得惊慌失措,阵脚大乱,这样我们就能掌握主动权。他命令十八兵团副司令员亭坐上装甲车,率领精锐部队直捣匪巢聚源场。

  鱼儿习惯性地伏在地上听音,却听出了不习惯的情况,又爬到一棵古银杏树上手搭凉棚;当他远远看见一大砣金属疙瘩疾速向街场滚来时,训练班学来的所有知识瞬间失效。他哪里还敢指导他的眼镜学友组织无效的抵抗?他猫儿一样滑下树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雪儿连人带电台,拖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间年生久远的地下酒窖。

  装甲车直捣匪穴,叛匪大多像毛驴石碾子一圈一圈碾谷子一样,被碾得弃甲曳兵鬼哭狼嚎,少数鬼精腿长的,则捡小路逃进了青城后山和岷江上游。那儿是古蜀王兵败逃生之处,也是王小波李顺啸聚之地。

  鱼儿救了雪儿,雪儿自然很感动,偏偏是,鱼儿怕雪儿感动。要说救,鱼儿都救过她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俊的炮弹片缝隙中脱身;第二次是来聚源的路上,因假扮夫妻逼真,化解了解放军的岗哨盘查;第三次就是这次,变作土拨鼠没让金属碾子碾得谷壳分离。前两次都是,她刚一感动,他的身体就有了意外的反应。

  第一次,灵池,环境很好,菜不知干啥去了,她来到鱼儿房间。刚把一腔感受表达出来、就控制不住激动、风吹杨柳柔声曼语迎面扑了过去,正在这时,鱼儿一个价天响的连环屁吓了她一跳,别说她一个弱女子了,连满屋子的阳尘都给吓得噗噗直掉!

  第二次,聚源场,初春时节,氛围很好,她来到鱼儿房间。见鱼儿正背着门看墙上的地图,她一句话不说眼睛就红了。她慢慢走上前靠近鱼儿,把两只玉手环成玉项链,正垫了脚尖,让行云流水的玉项链,套在他心爱的男人脖子上时,随着男人突然炸雷般一个咳嗽,地面传来啪嗒一声,她定睛一望,吓得半死——最怕老鼠的她看见地上一只硕大的老鼠被钉在浓痰的大湖中垂死挣扎!

  这是第三次了。雪儿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便不敢贸然感动。因此,在酒窖这个特殊场合里,雪儿权衡着感动的得失,回忆着感动的美学,陷入了平生最大的犹豫之中,从而成了全世界最纠结的人。

  她之所以犹豫,是她已经非常深度地知道了鱼儿不是一个可以被感动的人,或者说,不是一个可以被她感动的人。怎么说呢,他也不是不感动,他甚至还可以冲动,但他却不能把他的感动或冲动变为主动。这是鱼儿的秘密。这个秘密是鱼儿在聚源时让她偶然发现的。有一次,菜来聚源巡视,在他突来雅兴去逛都江堰后,毛人凤来电报了。

  ——谁来的?

  ——毛局长来的。

  ——毛局长来的?

  ——是啊!

  ——真是毛局长来的?

  鱼儿边问边盯着雪儿手中的电文发呆。雪儿于是知道这个男人喜欢电文胜过喜欢自己。雪儿说,想看电文吧?男人不说话。雪儿为了让自己喜爱的男人减压,卸下心理负担,就故作洒脱说,那还等啥,上床呀!男人说,上床可以,你可别指望我做啥呀。雪儿说,你啥都不做,只读电文,不过,我可要发报的。那一夜,雪儿把电文写在了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并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教着身边的学生。这个白天调皮野性、桀骜不逊的学生,只有在读电文时才这般安静、温顺、听话。那一夜,男人在雪儿身上读电报读毛局长,雪儿在男人身上发电报发感动。那一夜,男人除了读电文读毛局长,一动不动,男人什么都没做,而雪儿却帮他做了一切。在这一点上,男人也有自己的认识,他认为只要不进去就守住了底线就守住了一切,哪怕都流了。

  男人做的这一切和被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扣儿。他上床,是为了获得毛局长的提携、把格儿拔高到让扣儿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程度,他上床而守住底线,则是要对得住扣儿。

  雪儿来甑子场后,很快就被鱼儿这个客家人吸引了。鱼儿吸引雪儿,不是因为向雪儿发起进攻,而是对她的逃逸。鱼儿向扣儿不要命的逃逸姿态,深深地引爆了雪儿的醋意,更深深地吸引了雪儿的浪漫爱情。加之,鱼儿的行动能力,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的本领,以及青春男人的气息,无不生发出对她的专门而特殊的吸力。雪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爱的痛苦让她乐此不疲积重难返。

  第二天,菜游览完离堆公园、二王庙、安澜索桥、玉垒山回来,首先看见的是雪儿欢喜尚未褪尽、羞涩正在泛起的表情,之后就看见了她递来的马的电文。鱼儿于是明白昨天被雪儿戏耍了一盘。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迁怒于雪儿,相反,有了第一次后,他已经开始等待被第二次了。而从后来的发展情状看,他渐渐就习惯被雪儿那个的游戏了。而雪儿呢,自此就知道这个喜欢电文的怪癖男人的隐秘,和到底好哪一壶了。

  因此,犹豫到最后,雪儿收起感动,却放开了动作,装甲车在上面吼得越欢,她在上面叫得越欢;酒窖的震动越大,她的身形越大。到后来,两人就成了醉死的土拨鼠。

  如果世界上没有扣儿这样一个生物,鱼儿没有理由不接受雪儿。他一闭上眼,雪儿在他身上做的一切,都是扣儿在做。鱼儿是真正的喜欢扣儿、更忘不了扣儿。

  因此,当毛人凤通过菜发电报,调任他以上校特派员身份,去贵州指导一个县城的暴动,并许诺占领县城后,他就是县长时,他竟拒绝了这纸调任令。因为他觉得,这纸调任,其实就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拒是拒绝了,他还是生发了另外的感觉:原来不光是共产党可以让泥腿子当官,国民党也可以啊。

  对于鱼儿的拒绝,毛人凤有些不高兴,但并未怪罪,民国的他对留在共和国的同志、尤其是人才同志,还是怜惜有加的。

  鱼儿回到成都后,接受了菜的安排:上校马是东山片区第一负责人,上校鱼儿是第二负责人。虽然马的排位在鱼儿之前,但两人没有从属关系,他们同时对菜负责。同时,派遣雪儿担纲二人的报务通信工作。菜这样布局,是让马与鱼儿相互竞争、相互钳制,又相互在他面前争宠,从而被他任意调度、平衡、驱使。这个布局中,两男一女三人,都成了自己的耳目。

  鱼儿离开成都去聚源也就一月又半,可他却有度日如年、恍如隔世之感。

  鱼儿回成都的当天晚上,就猴急着去了东大街刘裕丰旅店,但店主的话令他吃惊又失望。店主说他说的那个女人没来过,从来没来过。鱼儿不知扣儿去了哪里,是在成都还是去了龙潭寺,抑或又回到了甑子场?他最怕的,是她出了意外,退而求其次,他也怕扣儿回到甑子场——甑子场,他怕一些金丝鸟变成麻雀,他怕安。但无论如何,他不怕见扣儿。为见扣儿,他连菜也不怕。

  鱼儿直接去了甑子场。

  天黑,他摸到珍家门口,却见大门上了锁。心想,扣儿一定没回甑子场。但他还是翻进宅内,溜了一圈后,进入扣儿的房间、爬到扣儿的床上睡了一夜。敏感的鱼儿怎么也没敏感到,一心想抓捕自己的死对头禾也在这张床上睡过。鱼儿一上床就开始想扣儿,想着想着,手就去了下边。这一夜,被擦枪的兴奋与疲惫以及扣儿的气息包扎得很严实,自己就像死了一般,听任裹尸布摆布,一层一层包扎,又一层一层松开,直到窗外的天空白成一张浩荡的裹尸布,直到裹尸布反弹回去成为他眼仁中白的那一部分,他就走上了街头。出门之前,他用在研究班学得的化装术,把自己变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客家绅士。

  太阳天。鱼儿坐在福建会馆一个临街的茶座,与一位茶客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珍家,这样茶客就说出了扣儿,鱼儿就问扣儿的情况。

  ——你不晓得前几天镇长又当新郎倌了?

  ——听说了。

  ——那你还不晓得镇长娶的哪个?

  ——哪个?

  ——就是扣儿呀!

  ——扣儿嫁人了?

  ——是啊。

  ——没搞错吧?

  ——这事儿甑子场哪个不晓!连天上飞的雀雀,地上跑的猫猫都晓得。怎么,你好像认识扣儿?

  ——不,不认识。

  鱼儿走到安府门前。见门前有一名家丁守着,就走到附近一个无人的巷口朝天打了几枪,然后又绕道回到安府外。这时门丁已不在,教官、保镖等正带着十几个紫衣自卫队员从广东会馆往巷口方向跑去。安府大门处乱糟糟的,拥了香和几个男女帮工朝响枪处张望。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鱼儿翻过安府侧边围墙,刚走几步,就碰到珍。鱼儿一惊,正想用枪砸昏珍,却听珍说,客官,你是客官吧,不,你是蛋,是我的蛋。鱼儿莫名其妙,慢慢收回了枪。鱼儿说,你怎么了,你说我是蛋?珍说,蛋,乖,叫阿妈!雀雀、雀雀飞——

  阿妈,你在跟哪个说话?

  听到枪声正从后院走向大门的扣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先生,你找哪个?我是镇长的朋友。镇长不在家,在镇公所呢。没事,找你也一样。找我?能不能让我借一步说话?你跟我来吧。谢谢。先生的声音好耳熟哇。是么。说话间,扣儿把鱼儿带入了一个小型会客厅。先生,稍候,我去使人沏茶。扣儿,哦夫人,不用了。

  扣儿站在门边愣了好一阵,慢慢转过身来,却见卸了装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鱼儿,正面含讥笑站在那儿。太阳歪着身子入门入窗,笑眯眯望着他。

  ——你,你是鬼!

  ——不,你才是鬼!

  ——我是鬼?

  ——你是鱼儿的婆娘,又是安的夫人,不是鬼是啥!

  ——你,你才是鬼!

  ——今儿啷格了,一下遇到两个女鬼?你婆婆也该是鬼吧!

  ——鱼儿,你都死了,何必来吓我呢!

  ——我死了?

  ——我都葬了你了,你生前不安份,死后咋个也不安份?

  ——扣儿,我是鱼儿,我从来就没死呀!

  ——我知道你是鱼儿。你真的没死?

  ——鬼是没有影子的,你看地上,我的影子。

  ——可我砌的坟是哪个的呢?

  ——你把我砌哪儿了?

  ——石碾村,蛋的坟边。

  这时,外边传来了香招呼安的声音。扣儿急说,你快走吧,安回来了!鱼儿抽枪说道,来得正好,抢了老子的婆娘,老子正要找他算账呢!扣儿说,你去你的坟上等我,我会去找你的,会跟你算账的!鱼儿说,那好,我等你!扣儿从窗前一回头,房子里已空无一人。

  鱼儿赶到石碾村自己的坟前时已是中午。面前是两座坟,蛋一座,自己一座。蛋那座是自己让人垒的。

  那天,乌杀了这边解放军,又围了那边解放军,不仅高兴,还高兴得不能自抑,就让鱼儿去喊扣儿到白家大院来陪酒。鱼儿不想去,到底还是去了。鱼儿一去,就看见头挂白布的扣儿,正红着眼睛擦拭着蛋的棺材身子。珍家院坝油灯摇曳,鱼儿安排的两个老幺,一个在扫积水,一个在添灯油。雨早已停了。

  鱼儿把扣儿拉到屋内说,扣儿,乌想让你去一下。扣儿说,这个时候我能去吗?鱼儿说,蛋的事我会安排的,放心,就按你说的,明天入土。扣儿说,晓得地点吧?鱼儿说,你不是说在石碾村,珍家的那片桃林里吗?扣儿说,鱼儿,我能不去吗?乌那人……鱼儿说,恐怕不行,除非……扣儿说,除非啥?鱼儿说,除非我这就去杀了乌。鱼儿边说边掏出枪,一副认真得说干就干的样子。扣儿见他这样说,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天鱼儿并没有想把扣儿送成都,可等他见了乌,并从乌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条乌梢蛇一只八月瓜后,就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二月六日早上,鱼儿就带着蓝去龙洛公园找肖。肖是甑子场做红白喜事的人物头。不料,肖居然不在,整个公园也显得清寂无比,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返回街巷,已到开街时间,但两侧的铺子依然关得紧丝合缝,整个场镇哪有平时的活泛和生动,俨若死镇一般。鱼儿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让蓝去歧山村肖家找人,安排把蛋抬上山埋了。

  乌刚起床,脑花还在女先生那儿打漩,酒气儿还没散干,菜的聒噪还没听完,又听鱼儿说起镇子的异常来,就不耐烦:铺子没开门就没开门吧,大惊小怪啥?鱼儿就说,餐馆不开门,我们的兄弟可就得饿着肚皮围粉房打解放军了。乌一摆手:去,叫更夫打锣,喊街!鱼儿说,我已经去找过更夫了,他喊不了话、打不了锣了?乌问,咋了?鱼儿说,安把他的舌头割了,手砍了!

  更夫替乌司令喊了成立反共救国军的话后,教官就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说,我当然晓得不能喊的,可鱼儿拿枪指着我的脑袋,说不喊就让我的脑袋开花。安听了教官的报告,哦了一声。更夫替乌司令喊了去燃灯寺劫杀解放军的话后,教官又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说,我很不想喊的,可鱼儿拿枪指着我的脑袋,说不喊就烧死我们全家。安听了教官的报告,重重哼了一声。

  更夫见喊了两次话得了两根金条,便奓着胆子收了鱼儿的第三根金条、替乌喊了第三次话,第三次话的内容是叫各家各户,去水井坝看解放军大官断手断脚、开膛剖肚。更夫喊了话、看了杀人,便回家边喝酒压惊,边等着教官的上门警告,哪知没等到教官,却等来了两名紫衣自卫队员。两人一句话不说,就割了他喊话的舌头,剁了他打锣的右手,并在更夫婆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中搜出三根金条甩门而去。

  刚刚看了别人割舌断手、自己就遭割舌断手命运的更夫,岂是不知打锣的重要性,岂是不知好事不过三的道理,怪只怪金条更重、枪更重,重得压垮了他心中的一切镇规场律。怪只怪这天东变西变、变得让他分不清理不顺甑子场到底是谁的天了。

  甑子场是龙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首都”的格。在甑子场,声音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发声的人至高无上。发声的人要求自己的声音是唯一的、高亢的、振聋发聩压倒一切的。在甑子场,这个发声的人就是安。安当镇长三十年来,他那响彻甑子场的声音就一直这么着,久而久之,场镇居民就习以为常了。他们明白,更夫就是安的喉管、舌头、嗓子,安不管走多久、走再远,只要更夫还在打更、敲锣,就说明安还在广东会馆镇公所里坐堂,就说明龙洛的堂子野不了、天变不了。

  那几天,乌一折腾,好些人都觉得甑子场是不是要变声了,因为变天的重要标志就是变声。首先有这个想法的当然是乌。乌明白,即使自己杀了更夫换一个更夫去喊,镇民也不会认账,镇民只认早已熟悉的、被安在五凤楼广场宣布过的那根喉管、那条舌头、那个嗓子。所以,乌就不惜重金,从更夫那里把安的喉管、舌头、嗓子拿来,把自己的声音狠狠放进去、狠狠发出去。乌想,安的喉管、舌头、嗓子也就是一窝出来的三条狗,多喂一段时间,喂好点,它们就会在新主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可爱与忠诚。但是,新主子还是小觑了旧主子的力量,或者说理解偏了旧主子的态度。

  安到死都没想醒活,为什么共产党那么看重牌子,指导员看重,禾也看重——牌子不就是装模作样的一张装饰木板及上面的几个字吗,场镇里的人哪个不晓得挂牌子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场镇里的人有几个识得上面的字?声音就不一样啦,它包含的意思多着呢,甚至包含光阴的触摸、活着的镜像、生存的处境,以及肠肠肚肚的曲里拐弯。试想,在没有发明文字的时代,酋长对酋邦的管理,难道不是通过声音完成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控制,有多少时候让文字派上了用场?总之,关于对甑子场声音的管理,安只对教官强调了两点:一、只能有一种声音,二、不能有任何杂音。这两点其实就是一点,正是这一点,让更夫倒了大霉,大邪霉。

  安对扣儿的痴迷,先是身子,后是声音。当他接收到扣儿的声音后,就没把其他女人的声音当声音了。也是有了声音的跟进,他才最终认定了此前那个痴迷的正确性。

  也难怪乎安是一个如此迷恋声音的人。他完全知道,一个场镇如此,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蒋介石本来把声音发得上好八好的,毛泽东却来发声。毛泽东发点声音也没啥,不过众多杂音中的一点而已,国家太大了,点巴点杂音还能消化。可偏偏是,他毛泽东那点土不拉叽的湖南口音渐渐地竟可以与他的奉化口音比肩了,那可是国家的高度哇!这就不行了。于是,蒋开始压制毛的声音,毛开始反对蒋的声音,一场关于发声话语权的战争就此展开。最终,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一喊,蒋一下子就从大陆销声匿迹了就哑了。

  夜色中,两个紫衣自卫队员前脚走,教官就带着郎中到了。待郎中处理完毕,教官就一边跟不能说话的更夫说话,一边把三根金条递在更夫大手大脚的婆娘手上。更夫明白了安一码还一码的意思,激动得老泪纵横,要跪下磕头,被教官伸手拦了。从更夫家出来时,教官的P股后就跟了一个新上岗的更夫,他拎着灯笼,把教官送拢广东会馆后就开始沿街打更——他是更夫十五岁的儿子。从这一天起,甑子场的更夫就是更夫的儿子了,虽然他们都叫更夫,却不是同一个人,这就像安的儿子还叫安,郎中的儿子还叫郎中,但此安已非彼安,此郎中已不是彼郎中了。

  乌说,不是又有更夫了吗,找他打!鱼儿说,这逼娃儿不晓得藏哪去了,没找到,估计在安府。乌让鱼儿去找安。鱼儿说,我在安那里还不就是一个屁。司令,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马。乌火气冲天:老子去,老子去就是去把他龟儿的镇公所给砸毬了!走,操家伙!菜终于说话了:司令,副司令,二位还是安安心心去把围在曾家粉房的解放军打掉,这才是大事,喊街的事儿,本处座去找安。

  菜说完,就去了广东会馆。安还客气,给菜让了座。二人边喝茶边聊,话题自然是从祥开始的。

  ——老兄,你妹夫聪明一生糊涂一时啊。黄埔出身,中将军衔,却去联名参加什么彭山起义,结果呢,共产党给他安了个什么官,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手无一兵一卒可供遣使,那也叫官?咬,你说这……

  ——日满则仄、月满则亏、器满定露、盛极必衰。不打仗了,要兵要卒干啥?

  ——那也总得当个有一城一地的藩官城官吧。

  ——莫说这个了。

  ——按说我是不该对上司评头论足的,可上司走背运,属下憋屈啊。要知道,我和你妹夫还是过命的兄弟啊!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

  ——莫说这个了。

  ——好好好,老兄,再容我说一句,哪天去成都,你也帮小弟劝劝他,你当哥子的话,比我管用。

  ——你就别想好事了,我是不会劝他的,再说,就是劝,我也会劝他顺应潮流,淡泊名利。无事不起早,处座,说吧,你今天找我干啥?该不是让我当说客吧?

  ——老兄,您是一镇之长,市集繁华有序,百姓生活无忧,当是你的职责吧。

  ——明白了。你是让我开街来了。

  ——没问题吧。

  ——昨天下午那场大戏,你不会说你不晓得吧?开膛剖肚,血流成河,老百姓吓破了胆,哪个还敢开门迎客、有心生意?

  ——老兄说笑了。可小弟听说,昨晚上半宿,场镇上没响更声啊。若让外乡人知道甑子场成了哑场、死场……

  ——镇民开街迎客、有生意做当然好,可要成了开膛剖肚、开门迎匪、老本蚀尽……

  ——这个放心,老兄,你让场镇上所有餐店全部开门,订饭订菜,鄙人先付银子!

  扣儿婆婆那天不在镇上,她后来听说,那天“东山五场”上万人的救国军全都在场上吃大户,他们吃饭的声音很大,大得就像饿猪拱槽,馋狗吞屎,而当天晚上他们就把吃的屙满了山,熏得下风口的住家无不关门闭户,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

  那天,更夫一喊,街就开了。

  三

  鱼儿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他想了这,想了那,可就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死了,扣儿怎么成了别人的婆娘。

  夜里,东山下了一场春天里罕见的大雨。鱼儿想让大雨停住,大雨不听,一直下。

  这正是桃花打苞的季节。雾衣穿在风的身上,风感到不合身,就跑来跑去,想挣脱雾衣。结果,支离破碎得更加成形的雾衣,跟着风儿跑得更起劲了。山上的金龙寺时不时有钟声传来。

  站在坟边的鱼儿,却从没有气味的桃骨朵中,嗅到了时隐时现的香。他不明白,满山遍野都是镇妖避邪的桃木,可这片珍家的桃林,偏偏就有这么重的妖气邪气呢?他看见一个坟头前的石碑上刻了一个扁圆圈。他想,这应该是扣儿干的,坟一定是蛋的。而与蛋的坟头相邻的一座坟头前的石碑上,刻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他于是知道,石碑上的小鱼儿是自己的名字,石碑身后坟堆中埋的是自己的尸骨。他没有想到,扣儿当初为蛋选的坟地,如今也成了自己的坟地。

  可自己明明就站在这儿,怎么就被埋了呢?我是鱼儿,坟里是谁?坟里是鱼儿,我是谁?难不成我真是扣儿嘴里的鬼?说到鬼,他开始找自己的影子,可他车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影子。他正纳闷着,扣儿来了。

  扣儿的天气很冷,一点不春天。

  鱼儿喊她的名字,她没应声,就直接说了鱼儿的死。她说,那天,在二娥山,你的尸体旁正好有一个弹坑,当时人多场面乱,我趁人不注意就把你血糊糊的尸体推入弹坑,掩上了土,并做了记号。过了几天,见没事儿了,我就用一块银元叫了两个过路客为你垒了这个坟堆。我想,两三年后,再把你的骨头移到这个坟里。那天,你穿的国军制服,上佩中校徽章。

  只这么一会儿,扣儿让鱼儿死了,又让鱼儿活了。

  鱼儿听了,醍醐灌顶,疑窦顿开,不禁一阵感动:扣儿,还是你念着我,对我好。扣儿说,不说我,说你吧。鱼儿就把那晚解放军打炮时,蓝穿了他的衣服、他穿了蓝的衣服的事儿说了。刚一说完,他就急着问起了扣儿。

  ——扣儿,你咋个就嫁人了?

  ——你都可以死,我不可以嫁人?

  ——这也太快了吧!

  ——本可以不这么快的,都是拜你所赐!

  ——这……

  ——你不是要算账吗?现在可以算了。

  ——算账?

  ——你不杀蛋,我不为蛋报仇,哪会这么快!

  ——啥?扣儿,你说啥?

  ——我说你杀了蛋!你不仅是杀解放军的刽子手,也是杀蛋的刽子手!

  ——我没有!我怎么会杀蛋呢?

  ——别演戏了!你不仅杀了蛋,你还叫人造谣,让邻居对我说蛋一家人抛下我去了香港!

  ——扣儿,我,没有,没有!就算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为了你自己!

  ——扣儿,让我们重新开始嘛。

  ——你已经死了!

  ——我不还活着吗?

  ——活着也死了!

  ——扣儿……

  ——我不是扣儿,是安夫人!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我不会和一个死人见面了!

  扣儿说完,转身向桃林外边的小路方向跑去。鱼儿看着她那像一朵愤怒的桃花一样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欲火中烧,一个多月来所有的想象和梦景都在这一霎那找到了出口。他猛扑上去,两个爪子按在扣儿的乳房上、嘴巴抵在扣儿的后颈上开始胡亲乱摸。他一边说扣儿想死我了,一边把扣儿扳转过来。扣儿猛力推开他后,手里就多了一把大剪刀,大剪刀就对准了他。他看也不看剪刀一眼,就一步一步向扣儿走去。他说,扣儿,你想我死就杀了我吧。扣儿见他毫无畏惧一步步走近,就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她说,你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看!鱼儿站住了。扣儿说罢,一步一步后退着上了小路,然后一溜烟跑了。

  桃林中,疯了的鱼儿对着自己周围的几棵桃树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身体内的烈火全部发泄出去后,才停歇下来。他头上身上全是桃花苞蕾。这个桃花人形对着扣儿跑去的方向傻站着,不知站了好久,一转身,却看见雪儿正笑盈盈伫立身后。

  ——原来你还是在为这个女人守身哇!——不关你的事!——这下蛮好,鸡飞蛋打,回一趟甑子场,该把心往雪儿身上放了。——你没事儿把我跟着干啥?——谁跟你了?是处座让我到甑子场找你的。——找我干啥?——去大面铺开会。

  令鱼儿大惑不解的是,自己不管去哪儿,不管怎样隐秘,菜都知道。

  在大面铺冯家院子,鱼儿见到了菜与马。“龙洛暴乱”平息后,马所在的国民党起义部队胡宗南残部二十三师军官,被编入解放军六十军军官教导团第三团,从石板滩集中到大面铺整训。任尉官团主任的马就这样到了大面铺——马的公开身份已经是解放军军官了。

  菜又接到了毛人凤的电报。电文说,为庆贺蒋介石复职重任总统,必须于近期内在成都平原搞个大动作、大动静,搞得比龙洛杀象还轰动。为了不使二五叛乱断链,这个行动,也是对二五行动的跟进与拓展。行动具体方案由菜拿,经毛人凤批准后实施。总之,暴力为主,政治为辅,是这次行动的纲领——从后来的情况看,正是这个纲领堵死了共产党叛徒的生路。

  菜召集马、鱼儿开会,就是为了让电文精神落地。

  四人在冯家院坝开会,冯在不远处山包桃树下放哨。

  菜说了开头语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抛着自己的意见与主张,末了,菜打了个总结:

  一、不折不扣执行毛局长命令;二、暴动时间定于农历三月初三,即公历四月十九日,故将这次行动命名为“三三暴动”;三、暴动地域范围为含简阳县在内的成都东山地区;四、暴动人员范围要广泛,具体分为国民党起义军官、潜伏特务、帮会组织、乡镇长、保甲长、乡绅、普通百姓,以及一直以打家劫舍为生毫无政治色彩的职业土匪,共八个层面;五、动员暴动参加人员要胆子大、脑子活、方法多、嘴巴快,要把宣传工作当杀手锏;六、动员安与共产党决裂,让他带着他那一镇七乡的四千多名自卫队员、十二挺轻重机枪和三千多支长短枪参加“三三暴动”;七、成立“大陆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动员安任司令,任命马为第一副司令,鱼儿为第二副司令,雪儿为宣传部长兼报务员。

  对于暴动人员及暴动队伍的组织工作,菜还作出了具体部署。马负责国民党起义军官层面,动员军官反水后,再让军官去起义部队中连人带枪拉出一支队伍来,军官目标数一百二十人,队伍目标数两千人。菜自己负责潜伏特务和职业土匪层面。

  雪儿协助鱼儿负责帮会、乡镇长、保甲长、乡绅、普通百姓五个层面的联络、动员、组织和情报工作,要对各乡长提出要求,乡为大队,乡长任大队长,副乡长任大队副,让乡长去组织各保壮丁和枪支,每家必须抽一名壮丁参加,不从者杀。各乡的暴动业务,由菜指派训练班教官和优秀学员等潜伏特务,以“参谋”和“指导员”名义去现场指导。

  听了菜的部署,经历了两次失败的鱼儿心有余悸地说,共产党也不是吃素的。

  马用一口南腔北调的江湖口音反驳道,我们有人有枪,怕他个鸟!

  直到本书故事结束,也没人知道马是哪里的人,他嘴中不是没有方言,而是有太多的方言——太多地方的语言。有一种说法是,他是四川涪陵人。

  说到动员办法时,大家都认为,对于东山地区这块基本上尚未赤化的、信息又不灵的内陆西部处女地,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肆宣传,把谣言、谎言说一千遍,让它们成为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随着雪儿笔尖的飞快运动,一条一条令他们拍手叫绝的宣传语出笼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美军打到了东北,蒋委员长回到了南京,中央军马上开进重庆。成都周围八个县都反了!共产党要开红山啰!

  ◎玉皇大帝上金殿,解放军上西天!

  ◎共产党黑心肠,人人要出人头税,女人不嫁要出税!

  ◎共产党共产共妻,拆散家庭!

  ◎共产党不打人,光杀人,要开红山!

  ◎共产党搞“三光”,粮要搞光,钱要搞光,啥子都要搞光!

  ◎共产党一来就要粮,少了一颗脱不了爪爪!

  ◎升升米,斤半柴,蒋委员长要回来;三月紧,四月松,五月杀死毛××!

  ◎鱼儿把解放军大官都开膛剖肚了,解放军没啥了不起,大家不要害怕,干就干到底!

  ◎打倒共产党,三年不纳粮!

  ◎共产党,土八路,他们哪能管理城市,管理国家,瞎毬整!

  ◎共产共产,就是把我们私人的土地和资产,共到共产党那里去!

  ◎征粮整得凶,活捉毛××!

  ……

  其实,雪儿最先记在笔记本上的是学院味十足的书面语,在被三个斗争经验无比丰富的男人哄笑后,才去灵池求得凤仪书院一位赋闲在家教师的指点,修改成了上述四川客家口语。

  那时的成都平原是信谣言的。解放军兵临成都城下及入城后,一些别有用心者就趁机在周边乡村造谣,无中生有,煽动群众说:在盐市口亲眼看到八路军遇到男的就用铁丝穿手板,逮到女的就穿奶奶。还说:要老的配少的,少的配老的,要典产共妻;一个女的做三个解放军的婆娘!

  这些谣言带来的后果是,从一九四九年秋天,到一九五零年春天,结婚的人特多。桃子熟了的,赶紧吃,桃子没熟的,将就吃。正是这个原因,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一年间,成都平原年轻女子的肚皮一点不平原,全都显山露水,凸隆起了瀚若星斗的山丘。突击结婚,仓促怀孕,使本来就很混乱的局势更加紧张,客观上有利于潜伏特务策动叛乱。

  讨论中,菜、马、雪儿认为,安地位高、威望足、人枪多,他不加入,暴动成功不成功,悬,他一旦加入,暴动就百分之百成功。为此,三人觉得,此次行动,拿下安是关键。谁堪担纲此任呢?议到这里,菜、马望着鱼儿,鱼儿立即说,我可不行,安恨不得马上杀死我!雪儿接过话:你也恨不得马上杀死安吧!

  菜马两个男人互相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暧昧地看着雪儿说,看来,拿下老色鬼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非我们的大美女、川大高材生出马不可了。雪儿装蒙,问,你们说谁呀?菜说,除了你,谁堪此任?雪儿急了,一脸憋成紫红,辩道,不行不行,要我自陷狼窝,对安这个刚刚新婚的老家伙施美人计,打死我也不干!

  雪儿边说边拿眼瞟鱼儿。鱼儿不语,只热笑,只冷笑。

  菜宽宽仁仁对雪儿说,我的大美人,你就别耍女大学生脾气了,你可死不得呀,你死了,暴动不成功,我们都得死,去吧,拿下安,我给你记头功,毛局长给你记头功!

  雪儿讥诮:我就是有心也无这个能力呀。

  菜威严无比地说:你是党国军人,什么叫军人,军人就是服从命令!再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条件。又温软地说,雪儿,家人还好吧?你在前线应该没时间探望,放心,本处座会关照的。话毕,菜慈祥和蔼地拍了拍雪儿的后背。

  雪儿听见菜如此言语,便不再言语。从成都去甑子场给乌当报务员,菜也是这么言语的。

  沮丧未衰、心不在焉的鱼儿,直到会议开到这个时候才来了情绪,仿佛看到了什么转机,竟也禁不住拿话给雪儿:去吧,没事的,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鱼儿窃想,安一旦被雪儿的一对雪白大奶子拿下,扣儿不就自然解扣、自由回归了吗?

  雪儿狠狠地恨了鱼儿一眼:好,你说去,我就去!说罢,起身,快步回到房宅里。

  四人会议,变成三人会议。菜最后强调说,我们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同生,要同死,靠拢老百姓的身、抓住老百姓的心,才是我们取胜的根本,为了我们对党国的忠诚,为了我们个人的荣誉,绝不能向共党缴械投城!之后,菜还宣布了在暴动期间要求所有暴动人员共同遵守的“八条公约”,并咬牙切齿说,谁违反“八条公约”,立即处死。

  “四人会议”后,他们又组织召开了几十人会议、上百人会议、近千人会议。

  天早已见黑了,大面山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未开苞,就红得发乌。

  对了,“三三叛乱”从桃花打苞时开始筹备,到桃花离枝飘落时,就结束了。

  四人分头行动前,在冯家院子住了一夜。冯家院子主人冯,是位乡长,他招呼四人吃了很好的酒肉后,又把四间上等的屋子腾给客人住了。鱼儿起身吹灭油灯前,从窗户看见马像一粒吊诡之词,正蹑手蹑脚走到雪儿房前敲门。随后,门半开了,马闪身入屋。鱼儿倒在床上,心里不是滋味,总也不能入眠。这时,他听见院子对面的门哐啷响了一下,他立即敏感地跳下床,透过窗户朝外边望去,他看见马像只地老鼠正灰溜溜逡进自己的房间。进房前,马啐了一口痰,还骂了一句什么。鱼儿心里喜悦,才在被窝里呆了一会儿,下边就难受起来,为了消除这种难受,他就去桃林把一泡尿标了出去。鱼儿再钻进被窝时,就被一个软体人儿紧紧箍住了。这正是鱼儿十分钟前的预想。

  鱼儿没想到的是,雪儿都快把他箍死了!原来,雪儿不是来侍候自己的。雪儿拚命箍着他,直到把她自己箍得一半脸青一半脸白,才不分青白地松开了手。分开了手,又把手来捶打鱼儿,一边捶打一边责骂一边闷哭。

  雪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异常行为,惹翻了鱼儿,让鱼儿跟着不正常起来。鱼儿一个鲤鱼打挺,又一个鲤鱼闯龙门,顺势就进去了。这是鱼儿第一次进去。鱼儿一进去就变成了鲲鹏,在里面翻江倒海。这一夜,鱼儿翻来覆去折腾雪儿,弄得雪儿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鱼儿再次把雪儿当作扣儿,将自己从头发尖到脚趾头的失望、愤怒与仇恨,全部喷泄给了身边这个还算忠贞的可以吸附一百个鱼儿的海绵尤物。

  这一夜,雪儿本就没想有作为有建树,到头来,还真个是无任何作为,无丁点建树。

  四

  村支书听了“一村一大”用酒精加智慧刺探到的信息,自是满意,当即就在她递来的报销单上签了字,并吩咐财务马上报,不得拖欠。之后,支书抄起电话,飞快拨通了分管基建的副镇长。

  副镇长告诉他,安府老房子在场镇多次改造中大多被拆毁,现存的只有临街铺面后的一个小院落了。小院落坝子有六七十平米,房子有一两百平米,房主是个外地商人,商人是三四年前从两户当地人手上买下的。打完电话,支书叫上“一村一大”,开着自己的捷达去了甑子场。二人从会馆街折入江西巷。二人认真察看了安府老房现场,并装着租房人向房子代管人即前边铺面老板问了一些情况。二人从江西巷出来时,正遇到我和陌生人朝安府老房子张望。

  二人走进镇人民政府办公大楼。

  镇专题会议决定:一、石碾村这家“钉子户”可以不搬进石碾小区,但他们一家四代十一口人的拆迁事宜在程序上、手续上一样不能少,十一口人都要办到石碾小区住房名下,以此完成目督办等上级部门对我镇城乡一体工作的考核。二、协调安府老房房主与“钉子户”石碾小区房产,以房换房,按市场原则一方向另一方补齐价差,双方依法过户、纳税。三、若二者以房易房不成,就将“钉子户”石碾小区房产转让第三方,用所得资金购买安府老房,并按市场原则一方向另一方补齐价差,双方依法过户、纳税。四、如在买卖房屋过程中,“钉子户”需向对方补交价差,则由“钉子户”全额承担,政府不承担此过程发生的任何费用。五、此项工作由分管基建的副镇长牵头,石碾村具体承办。

  石碾村具体承办,落在人头上,也就是“一村一大”具体承办。

  在搬迁事上,扣儿婆婆似乎成了问题,反应在我和陌生人这里,是连见扣儿婆婆都成了问题。本来,陌生人的到来让扣儿婆婆心情变得格外舒展,也更愿意谈那些六十多年前的事儿。可搬迁带来的问题,又老是与她的好心情闹别扭,老是打断她的悠悠记忆:打断她与光阴的对话。我和陌生人因为关心的问题受到影响,不爽性了,就去村上“一村一大”住宿院落找到“一村一大”问情况。“一村一大”就把镇专题会议情况给我和陌生人作了一五一十的通报。

  因不知扣儿婆婆对安府现存促狭得巴掌大的老房是否满意,我们三个年轻人就去探她的口风。哪知她对安府老房的情况比我们清楚一百倍,哪年哪年大门变了铺面,哪年哪年左厢房变了酱园厂,哪年哪年右厢房变了木漆社又变了供销社,哪年哪年大花园成了堰塘……现在剩下的就我和安住过的那个小院落了。

  “一村一大”:对,就是那个旧得不成样子的小院落,还没您现在山上的这座房子大,甚至连石碾小区的新房也赶不上,扣儿婆婆,您满意吗?

  扣儿婆婆:让我搬那儿,哪怕破败成了废庙,哪怕小得像窝棚,我也搬!

  “一村一大”:可,扣儿婆婆,我问了您的后人,他们有的想搬小区新房,有的想进老街旧房,这,政府就难办了。

  扣儿婆婆朝房子门洞方向喊道:哪个想进小区新房?我咋没听哪个后人说过?喊过之后,又对“一村一大”说:姑娘,去告诉你的领导,我们不为难政府,我们一家十一口就一个去处,老街,旧房!

  “一村一大”也真不简单,会议后仅两三天时间,就跑了石碾小区、安府老房、房介所,以及区房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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