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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个不带枪的男人:蛋

  一

  蛋爱上扣儿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因为他说有了照片才有了后面的一切。按说,六十三年前的乡村,照片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扣儿舅妈的家境虽说比不了蛋家殷实,一张两张照片还是照得起。并且,扣儿舅妈认为,把扣儿嫁出去,照片这个成本,怎么着都该发生。

  珍对媒婆说,说个外乡的,P股肥不肥,奶子大不大都莫关系,只要脸蛋俊、身段有形、脾性不怪就好。按照顾主的要求,这个把生意做出了镇界做大做强到覆盖整个“东山五场”的知名媒婆就上了扣儿舅妈家的门。扣儿舅妈说,说个外乡的,彩礼足,不要陪嫁就行。

  婚俗程式进行得差不多可以总体评价的时候,令男方女方两家都没想到的是,媒婆把这条红线牵得极好。对男方这边而言,龙潭寺人扣儿,不仅脸蛋俊、身段有形、脾性温良,且P股不肥不瘪,奶子不大不小。对女方这边而言,“东山五场”首场甑子场人蛋,不仅家境体面,彩礼富足,不要陪嫁,而且蛋本人长相清奇,年轻力壮,并无婚史,且是独苗。

  重要的是,八字也合。珍要了扣儿的八字,扣儿舅妈要了蛋的八字,两个妇人各自找了算命先生合八字,见并不相冲相克,就各自写了庚贴置于自家祠堂香案之上,而三天之内并无不祥之兆。也是直到这时,婚事才算正式敲定下来。

  从后来的结果看,这是一宗看上去所有方都满意的美事。事实上也是这样的,除了扣儿,所有方都满意——都非常满意。同样,扣儿不是不满意,而是非常不满意——其不满意的程度达到了上过一次吊,跳过一回河,喝过一盘药的崩溃、疯狂与觖望。

  而扣儿先前不是这样的,一直到蛋脱掉最后的裤衩前,她都对自己的新郎倌满心欢喜,充满想象,甚至也可以说爱上了这个有几分清奇有几分忧郁的文质彬彬的优秀男人。但想象是不可靠的。想象破灭之后就是漫长的另外的想象,和仇恨。再之后,当扣儿又一次爱上蛋时,蛋已经死了。

  客家人的婚俗繁复而琐碎,这种繁复与琐碎带来了季节的漫长。扣儿后来一直在想,这种漫长是给自己带来了更多的甜蜜,还是更多的痛苦——如果没有前面漫长的堆积,还会有后面瞬间的坍塌吗?

  对汉族古中原文化的保存、续延,恐怕没有哪个民系有客家做得到位。客家习俗中,有许多都固持着唐宋遗风,譬如婚俗。客家原有的婚娶过程从媒婆首次提亲到最后完婚,均需严格照搬古代汉族婚礼中的“六礼”进行,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后才能拜堂成亲。客家迁入蜀地后,多少浸染了一些川味俚俗。

  说媒、写庚贴后,珍开始“编红单”,与媒婆一起到扣儿舅妈家将要送给她的财礼开具出来。定亲的那天,珍率家人让一队脚力把礼单上的东西浩浩荡荡抬送到扣儿舅妈家。之后,还要“送日子”、送嫁女酒席、嫁女沐浴“冠笄”、“揽腰红”、“上花夜”。

  经过一环扣一环的密不透风的折腾,扣儿舅妈家中那间不大不小的闺房完全做到了腾人换物、而珍累得不亦乐乎后,迎娶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春天,整个大地铺着桃花的红地毯和油菜花的黄金。

  清早,男家那边请来八音吹鼓手,租赁一顶大花轿,由四人抬着,一路吹吹打打,前往女家接亲。临近龙潭寺场镇时,接亲队伍跨过一堆烟火,以示“避邪”。接亲人到女家后,先吃点心,然后由女家二人带着到祠堂烧香敬祖。接亲人吃完男方带去、女方做出的晚宴后,开始静候子时的到来。扣儿在闺房中一边“开脸”一边哭唱《骂媒歌》。其中一首《骂媒歌》是这样唱的:

  金叶扇子两边花,媒人进屋两边夸。

  左夸男子有官做,右夸女子会绣花。

  枇杷结子圆又圆,要你媒人包得圆。

  包我三日不上锅,包我六天不做饭。

  若还定要我上锅,灶前灶后铺红毡。

  我家当门梨儿树,梨儿树上挂犁辕。

  把你媒人变根牛,把你牵来去犁田。

  扣儿本来是哭不出来的,但竹夹扯去脸上、脖颈上汗毛的“开脸”,把她痛得不行,就哭了,还啊啊啊哭出了声。

  子时起轿,代表越走天越亮,越走新娘的前途越光明。良辰一到,扣儿唱着《哭嫁歌》,拜辞舅父舅母,登轿而去。一路上花轿颤悠,笙歌不绝,鞭炮不息,惹得乡狗汪汪乱叫。本来,每隔百十步,或遇岔道口,女方伴者会撒下一根红绒绳,以作婚后扣儿回娘家“返面”的“路引”,但扣儿舅妈之前就说过省了这根红绒绳吧,干净利落点,留它个拖泥带水的尾巴干啥?可最终的事实是,有个女伴娘因为内急,就慢下步子躲在队伍后边解决问题,之后她就看见了路上的红绒线。女伴娘以为遇到了鬼,跑到花轿旁闷头走路,屁都没放个。扣儿后来知道,这些红绒线,是鱼儿放的。

  男方接亲人把新娘扣儿迎到男方家大门前时,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到了入门时辰,扣儿就踢开了轿门。在自家门口守得心慌的蛋,移步上前,用木柴轻敲一下轿把,以此期冀日后镇得住婆娘。顶着红盖头的扣儿由男方的伴娘牵出轿,在大门口“过火堆”后,才进入大门,到洞房独自小憩“坐性”。此前,洞房喜床上早已撒了花生、果仔之类,让街坊男女小童抢吃,用“抢果仔”寓出“早生贵子”来。

  扣儿偷偷撩了一下红盖头,看见喜床,不由得就东想西想起来、就耳红面臊起来。她在鼓乐声中被带入堂屋“踩席角”后,随着主持人脆生生的喊叫,拜堂仪式就开始了。堂屋内摆设有香案,东边站双方父辈、长辈,西边站外戚,北边站房亲,南边站小辈。

  当蛋用秤杆撩开扣儿的红盖头时,鼓锣齐鸣,整个婚庆达到高潮。这时,着一袭长衫的证婚人安出场了,他把一双老眼放在扣儿的脸蛋上没大没小地亲着,喉骨挤出两声干咳,苍苍茫茫的声音,就权威无比醋意无比地响彻在整个大堂——

  甑子场男蛋,龙潭寺女扣儿,依媒妁之言,尊父辈之命,在此结缘,有乡人睹,有鄙人证,鸳鸯双栖,同喜共贺!

  安的话音一落,鼓锣又起。当扣儿的表兄把一块五尺长的红布披在新郎身上后,主持人即宣布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祖宗!

  三拜父母!

  夫妻相拜!

  礼毕,婚礼正宴开始。新郎新娘在礼生的引导下,敬请嘉宾对号入席。一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场面嘈杂,不醉不散。新郎新娘想给他们的证婚人、本地最高行政长官安敬杯酒,散两支烟,却不知安何时不辞而别了。

  老花痴安,原本以为只是一场需要他出场当证婚人打打台面的、平平常常的婚礼,没想到红盖头下的小脸蛋却是不平常的,更没想到那小脸蛋亲起来又是更加不平常的。为此,他一反常态,悄悄离开了别人高兴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跟着高兴的婚宴现场。

  一场闹洞房下来,一位长得很福泽的妇人,一边替新人挂蚊帐,一边念念有词:蚊帐挂得四四方,夫妻好合百年长;蚊帐挂得四四正,儿孙满堂多吉庆。夜深,当洞房内只剩下一对新人后,他们饮了“合卺酒”。再后,琼把扣儿喊去水房洗澡更衣。在水房回洞房的走廊上,扣儿遇见了婆婆珍。珍尴尴尬尬一笑,就蝙蝠一样消失了。回到洞房,扣儿发现房内空无一人。那一夜,扣儿躺在阔大的花板床上,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睡,想象从哪条路走都不通顺,眼泪把枕巾打湿得可以拧出一片海一山盐。

  第二天,蛋对扣儿说,我这几天太疲累了,不好意思啊。第三天第四天还是如此。蛋不好意思到第五天时,珍备了厚礼、红包,请媒婆率二位新人“回门”去了一趟龙潭寺,对扣儿舅妈家表示了再三的感谢。

  在“回门”的过程中,扣儿舅妈看见蛋和扣儿总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以为二人还害着羞,也没当回事儿;而媒婆发觉扣儿射来的目光有质问、怨恨甚至绝望。媒过无数女人的媒婆,对面前这个十八岁女人的目光分析不透,剪不断理还乱,百思不解。

  “回门”之后的一个雨夜,蛋拎着一壶草莓酒闯入洞房,把睡梦中的扣儿撕扯得赤条条的,摁在床上就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胡亲乱摸。焦躁难抑的蛋一边动作一边把自己的上衣抹了,露出白晃晃的胸背。扣儿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几万年了,因此一面惊恐不已,一面还是把身体合盘托出,任由自己的男人在上面纵马放任。就在扣儿渐有状况渐入佳境、准备为出征凯旋的皇帝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时,赤裸着上身的皇帝却站在床上弃妃一样嘤嘤哭泣起来。

  ——蛋,来呀。

  ——我来不了。

  ——咋了?

  ——我不行。

  ——咋了?

  ——我不是男人?

  ——咋了?

  ——被马咬了。

  ——啥?

  ——小时候被马咬了。

  ——你脱了我看看。

  ——我不。

  ——脱!

  ——不。

  当扣儿抓着蛋的腰带哗啦一声像剐一只青蛙、一把抹下蛋的长短裤套后,大禁大叫一声天呀!之后就昏了过去。

  珍一直在等着这声叫喊的出现,所以这声叫喊就是惊动了甑子场的所有人,也不能把她惊动。当珍想到除她以外的其他人,应该是把这声叫喊,听成新婚夫妇叫床才有的另一种含意时,就幽幽地笑了。

  准确地讲,珍还是这声叫喊的始肇者、策划人和执行官。如果不生个蛋出来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生出蛋不把蛋放在院坝玩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把蛋放在院坝而不把蛋养大让其自然夭折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后来不找媒婆非要为蛋娶个女人回来不可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找的不是扣儿而是一个石女也不会有这声叫喊。所以说珍是这声叫喊的肇始者、策划人和执行官。

  二

  蛋也叫喊过。那声叫喊,改变了蛋一生的命运。

  蛋四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珍为他笼上一件简易得只有几根布条、小雀雀完全敞放在布条外边的衣饰,撂在院坝中玩耍。在追击一只屎壳郎的战斗中,蛋深入敌境,一直追到了院坝边角的那棵老槐树下。

  那年夏天出奇地热。老槐树下拴着的那匹枣红色老公马,正在树阴中歇凉,虽然是歇着凉,它还是热得不行——连肚皮下那根打杵一般的肉棒,都伸缩着散发出骚烘烘的热气。蛋对自己闯入马的国界一无所知、对矗立在面前的庞然大物熟视无睹,他只专注于一只小小的屎壳郎,以及一场盛大的追击之战。

  没有任何征兆,马突然就狂暴起来,一低脖子,吧叽一声脆响,把蛋的小雀雀叼离了身子,又一甩马头,小雀雀就如彩虹飞上了蓝天。蛋的小雀雀自此人间蒸发,珍找遍了甑子场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郎中告诉珍,她只要不过夜找来小雀雀,他就能把它接上。后来有位长工说,小雀雀飞向蓝天后,老槐树上立即扑楞楞扇起了一只硕大的乌鸦,冲着小雀雀飞去。

  蛋的惊天哭喊带来了蛋一家人的惊天哭喊。

  正在午休中腾云驾雾、做着怪梦的蛋他阿爸,穿着肥大的裤衩首先冲了出来。他一看见儿子的小雀雀不翼而飞,而老公马乌绿的嘴唇,还在舔着蛋的小雀雀桩头和再下面的一对兄亲般的蛋蛋时,怒不可遏,一拳就向马头飞去。老公马一下变得比主人更加怒不可遏,更加生气,一伸蹄子,主人的胸脯就传来一声闷雷。主人摇晃了几下,重重倒地,倒在四蹄乱弹、大哭大叫的儿子身边。

  珍和女儿以及琼、几个长短工冲了出来。他们怕老公马再次伤害到蛋他阿爸和小少爷,首先就把二人拖出了险境。

  珍看见儿子胯裆血乎乎的,怕看错了,凑近了再看后,就嚎啕不止起来,儿呐,你的小雀雀哪去了,我们家的命根子哪去了啊!

  蛋他阿爸在地上喘着气:是狗日的马……马咬了……杀,杀死马……狗日的马。

  于是长短工们抓了扁担、锄头就向老公马冲去。老公马挨了一扁担后,一个长嘶,挣断绳索,跃上碌碡,化马为虎,绝尘而去,瞬间没入在了莽莽苍苍的龙泉山中。这匹老公马在蛋还没出生的许多年前就在蛋家了,一直不开腔不出气,老老实实,乖戾无比,任谁都可以呼来使去的,谁也想不到它会突然发作,揭竿而起,把主人家弄出改天换地的动静。

  老公马化虎绝尘而去的瞬间回头望了蛋他阿爸一眼,蛋他阿爸看见马脸变虎脸变人脸,他一下就想起这正是几十年来不间断出现在他梦中的上辈子那个仇家的脸。而老公马回头望他一眼时还酣畅无比挑衅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记住,我是猺!

  蛋他阿爸知道,猺,正是他上辈仇家的名字。

  马化虎飞去,怎么可能?陌生人满脸疑惑地望着扣儿婆婆。扣儿婆婆什么也没有的,被陌生人一望,反给望出了疑惑。扣儿婆婆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反正没编,甑子场人都这么说好,不信,你问问他们。

  扣儿婆婆说的他们,是甑子场街檐下,那些有事无事耗光阴的老人。我和陌生人,把扣儿婆婆接出石碾村,陪她在甑子场街街巷巷瞎转悠。转悠累了,在洛水湿地公园里歇了小半天。经过安府门前时,她故意别着头,不看。我和陌生人相视一笑,又相视一叹。

  我说,猺的故事,我信。我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说的是唐末龙洛乡下村民郝二。郝二逢人就说,其祖父以医卜为业,老年后则放弃本业,喜欢看人画虎,自己亦迷上画虎,画得满屋都是。听人说,成都一药店养有一活虎,他于是每月进城观活虎数次,儿孙若不允,他则举杖打儿孙。自此,还嗜好上了食生肉。一天夜里,开庄门出去,杳无踪迹。有行人说:当夜有一老虎跳入成都羊马城内,城门为此半闭了半日,是军士爬上城墙将虎射杀,并分而食之。后人认为,其祖父不归,化为了那只老虎。于是找到那些吃虎肉的人,获虎骨数块,葬在了龙洛。

  陌生人说,又一个编故事的,作家嘛,小菜。

  我说,我是编故事的家伙,但这个讲郝二祖父的故事可不是编的。它出现在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卷八“好画虎”中。你去图书馆翻翻,或上网搜搜,就知道我没诳你了。

  陌生人故作倒竖柳眉状,你敢,诳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我嬉皮笑脸,你还不是我老婆呢,就对我这么凶,不怕我得气管炎?

  陌生人撒娇:扣儿婆婆,你看这人欺负我!

  甑子场最好的郎中很快就来了。蛋他阿爸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月,就进入坟山向他祖宗报告那个仇家的情况去了。蛋躺了一个多月桩头就干疤脱痂了。

  郎中说,蛋他阿爸不是被老公马踢死的,而是被活活气死的。他给蛋他阿爸接气;他用东气,蛋他阿爸变西气;他用火气,蛋他阿爸变水气;结果南辕北辙,总也接不上。

  蛋他阿爸的一生,不仅是经营土地、让土地多产粮食的一生,也是经营婆娘身体、让婆娘生出带枪带蛋的公崽的一生。经营土地虽说辛苦却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有所获,可经营婆娘身体却是费力不讨好,广种薄收,事与愿违,婆娘要么多年不来气,要么连续产下几个女崽儿,气得蛋他阿爸常常做一些休了婆娘或再娶几房作小、却永远不敢说出的不切实际的空想。几个女崽儿要么远嫁他乡成为泼出去的水,要么得怪病一命呜呼,身边这两个还没长出胸脯来的女崽儿恐怕也终是难逃姐姐们的既定命运。

  好在苍天有眼,老来得子。可一家人正把这个独苗苗当金蛋蛋伺候、好容易盘到四岁时,上辈仇家托身的老公马又叼去了独苗苗的小雀雀,叼去了自己这脉家族的命根子。而让自己拼了吃奶的力,再鼓干劲,也是万不能在婆娘身上再立新功的,其难度无异于把皇帝拉下马。

  摩挲着儿子胯裆里那小半拉子肉桩头想到这里,甑子场粮户蛋他阿爸觉得自己的宿命如儿子桩头一般到头了,一辈子的眼光纷纷上路回走,分秒之间全部回到了他的眼眶。被眼光挟裹着回到眼眶的,还有祖宗、蛋、女儿、婆娘、土地、房屋、牲口、粮食、银票,以及整夜整夜为广种薄收而白白流失的乳白色稠黏金子,以及一切不合适宜的空想——蛋他阿爸拾掇起这一切,高高兴兴上路了。

  珍把一个女儿送到外乡、一个女儿送到坟山后,蛋就长大了。蛋长大了,而桩头还是那么小,这就让珍坐不住了。珍一直盼望着那截桩头能奇迹般地发新芽、添新桠,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并一直锲而不舍地为这种奇迹寻找着奇医、奇方和奇药的支撑。蛋成人后,为安慰阿妈那万分之一的希望,又把阿妈锲而不舍的传统继承了下来。

  但这一切,都是在一种极其隐秘的状态下进行的。

  还是在蛋他阿爸临死前的浑浑沌沌状态时,蛋他阿爸就万分慎重异常清醒地对珍一遍又一遍说出了自己不是遗嘱的遗嘱,他要求把蛋小雀雀飞走一事作为家族重大秘密处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半点风声。

  珍明白男人的意思,也认同男人留下这条伟大遗嘱的英明性和正确性。这个小雀雀是家族人丁兴旺、后继有人的有力表征,是老天因上辈子没做过恶事而对这辈子施与的根脉性血脉性奖掖,是蛋他阿爸作为男人、蛋他阿妈作为女人二者结合的完美结晶与最佳凭证,是家族傲立于龙洛地主之林的強大支撑和信誉保证,是家人说得起话放得昂屁的光鲜脸面……

  后来,当蛋有了喉结疙瘩和胡须脚脚,完全长大成人,珍又立时发觉男人的伟大遗嘱还应落实在蛋的婚配上,否则,二十来年劳心费力积重难返修筑的城堡,就会在顷刻之间四门大开,让里面的一切见光变:蚊帐变成蛇皮,羊变成癞蛤蟆,人变成四只脚,金条变成木砖,声音变成狗屎……

  按照男人的遗嘱,珍立即用银元、谷子和雇佣关系作为筹码承诺,把知道小雀雀事件的人数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并又在这个最小范围内予以了快速有效地封口。

  按照男人遗嘱的延伸理论,蛋一到年龄就必须结婚,先大搞,一两年后就必须搞大,然后生子崽,生孙崽,二代孙,三代孙,一窝一窝生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须一件一件做,到了蛋开年就将吃上二十四岁饭这个阶段,珍就开始着手这个阶段的事了。基于方方面面的种种考虑,珍请了媒婆,并对媒婆说出了儿子择偶的条件与标准。对于雇主的奇怪条件与标准,媒婆本想抛个建设性的意见,但一看见雇主深思熟虑、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和一份颇为厚实的酬金,就闭了自己一张臭嘴。

  蛋一开始是不想娶亲的,但老妈子把他一顿臭骂后他就不说不了。那是一个夜晚,珍摸进儿子睡房,开始是和风细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着说着就激动得老泪起来:儿呐,不娶个焐脚的,你冬天咋个上床呀?你一个吃二十四岁饭的男人,走在大街上,别人问你咋不说个亲,你咋个回呀,脸面咋个搁呀?我们啥都有了,只需要你一个门面一张脸,你婆娘就是你的门面,你的脸!你龟儿子只想你自己,你不想想你死鬼老阿爸最后说的那番言子?我们家断子绝孙了,你狗日的就不怕别人骑上我们脖子拉屎,把我们的家产霸了去?不肖,不肖哇……

  珍这边一心想为儿子娶亲时,扣儿舅妈那边一心想把扣儿嫁出去。

  扣儿家被一场神秘大火烧得精光后,扣儿就被舅妈收留了。舅父想收留,但舅父无权收留。舅妈不想收留,但终是受不了男人婆娘嘴一般没日没夜的唠叨和搅肇,只好同意收留。如此勉强的收留意见,决定了扣儿在这个家庭中的生存境况——在亲女儿都觉得是给别人养的家庭,一个收养的外甥女算啥呢?

  在父母家里娇生惯养来着的扣儿,本想在舅父家也延续着这种习惯,只读点闲书,做点女红,无奈舅妈却不依。舅妈说,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哪有这种好事,你有手有脚就不能做点我家的事?由于舅妈强调了那个我字,扣儿就知道舅妈已把自己这个外甥女当外人了。扣儿本来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被舅妈一蹩,连女佣活儿也会干了。到这时,扣儿已成了真正的孤女。既便这样,舅妈也不舒坦,女佣她是可以随便打骂的,对扣儿也可以打骂,却不能随便,因为随便了的话,家中那个婆娘嘴一般的男人就会在晚上与她唱对台戏——你想我不想,你不要我偏要!

  待终于等到扣儿的下边见了红,上边起了山,舅妈就开始打起了如何泼一盆水出去换一桶金回来的算盘。并且,她不允许泼出去的水再回来,她知道回来的水已不新鲜,不新鲜的水别说金连铜连铁也换不回来,甚至白送或者倒贴也没人要。

  因为男女双方家庭都有这样那样一些小九九,故当他们双方都从各自请的算命人那里得知“合八字”并不成功时,立马偷偷改写了庚贴。前者改写是因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后者改写是因为即使不可为也要为——幸不幸福是扣儿的事,水换金才是自己的事。总之双方对八字的强硬态度,是合也得合,不合也得合。

  扣儿半夜里大喊一声天呀后,就蒙了双眼,冲出家门,像逃出魔窟的死囚,没命地跑出了甑子场。她沿着弯腰曲背的山丘小路跑着,并不知道跑向哪里。后来发觉,自己竟然跑在了回阿爸阿妈家的方向。明白前边只是一所废墟后,又跑向回舅妈家的路上。不想回舅妈家去,可不去舅妈家又去哪里呢?对着头顶上的星空母狼一样嗷嗷嗷嚎叫了一阵后,就向洛水河跑去。到了河边,她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跳了下去。

  她是在洞房花板床上醒来的。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郎中、珍、蛋。郎中的眼光是职业的,里面透出一种医术的骄傲与自足。珍与蛋的眼光很复杂,羞愧、责备、安慰、苦的、甜的,什么都有。不用说,扣儿是被尾随而至的蛋救上岸的。高贵的安和不高贵的鱼儿,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但来晚了一步。

  扣儿后来还上吊过一次、毒药过一次。由于婆家母子对扣儿的这些行动精打细算,未雨绸缪,早有准备,故每一次发生都做到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第一次是跳水后才处理的,母子觉得不妥,还是应该把处理的时间提前,以此加大安全系数和减少成本支出。因此,当扣儿把一条锦带套上脖子,脖子刚刚产生洗脸帕擦拭的感觉时,锦带就被雾一样出现的蛋解了下来。而那几粒吞下去怎么也死不了的毒药原来是珍用狸猫换太子的宫廷手法把毒药变成了麸皮疙瘩。就像挽救革命挽救党一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出手,总算挽救了扣儿的生命。

  矢志不渝百折不挠忠实于一个二十年前遗嘱的婆家母子,除了对一心向死的扣儿做了挽救性的见骨见肉的硬性处理外,还做了诸多见情见义的软性处理。母子二人像哄小孩儿一样开导、服侍着扣儿,让她又回到了娇生惯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劳而获的少小生活,并把他们为何骗她的真实而无奈的心境向她作了坦白交待。

  ——你们为啥不换个人去骗呀?

  ——换哪个也得有一个呀。

  ——为啥偏偏是我呀。

  ——这就是缘分。

  ——瞎扯!无耻!我不要这个缘分!

  ——缘分是上辈子注定的,不变的。

  ——天呐我的命咋个这么苦哇!

  ——相信吧我们会对你好的。

  ——我不要你们对我好!

  ——我们会对你好的。

  ——好不了的……永远也好不了的……呜呜……

  死过、闹过、哭过、气过之后,时间渐行渐远之后,扣儿终于勉强认可了婆婆所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的道理,渐渐平静下来。现在母子俩与扣儿都有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强烈感觉,前者是生米煮成熟饭的快慰,后者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无奈。无奈,是扣儿十八岁那年唯一的路。

  依照小雀雀事件的善后处理经验,扣儿在婆家闹出的动静也被婆家处理在了严格的保密范畴之内。

  如果说当初在办理婚事的过程中珍与蛋都过足了面子瘾,那么现在则比当初更胜一筹了,因为当初还有一种后怕的担忧,而现在除了面子,更有自足、安宁和万般和睦的兴旺之象。对母子来说,预知的洪峰已经过去。

  过去了啊。

  扣儿在婆家母子的服侍下身体开始胖起来,而郁闷的心情又使她的身体开始瘦下去,两两相抵,扣儿婚前婚后的斤两不增不减。

  搁平了自己的婆娘扣儿,蛋的春心又开始在初夏的激情中萌芽了。扣儿的那声天呀的叫喊确确实实吓坏了他——烧酒都吓成了尿水。但随着时间的增长和拉远,那声叫喊就稀疏模糊了起来。

  经过无数次的哀求、斗争、对抗、下跪、装狗和死皮赖脸的软磨硬泡后,蛋终于打开了裹着婆娘的被子的门。经过再一轮无数次的哀求、斗争、对抗、下跪、装狗和死皮赖脸的软磨硬泡后,蛋终于打开了裹着婆娘全部秘密的睡衣的门。蛋除了手和包括唇、齿、舌在内的嘴巴外,还用尽了除桩子以外的所有身体部件。桩子他也试用了一两回的,在他觉得既不好用又不方便用且用起来徒增不良记忆、深度痛苦与憋得难受的煎熬后,就彻底放弃了。重要的是,他一使桩子,扣儿就厌恶并尖叫。

  日子就这样过着。扣儿虽然觉得自己不能好好生生做个完整的女人,但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终究强过舅妈的打骂与脸色——婚后是屈辱,婚前还不是屈辱?因此,慢慢地,她已习惯白天与婆婆一边聊天一边做点女红,没事儿的时候看点书什么的,晚上就摊开身体对着不能对自己尽男人本份的男人尽着女人的本份。男人胀红着脸,不知疲倦地摩挲、亲吻、研究,到最后总会轻叹一声扯了铺盖翻来覆去睡到天亮。

  这样的日子久了扣儿首先就感到了厌烦,再久了就成了深恶痛绝。刚开始扣儿还是感到了来自异性的别样滋味,又怕又惊又喜又恨什么都有,重要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人疼惜、爱怜、重视和无尽痴迷眷顾的颤栗。但是,多少次,在她不能自抑、痛苦难耐、跃跃欲飞,却总也等不到那道让自己瞬间升天的雷霆与闪电后,就翅膀一敛,坠入了一万公里的冰窖。由于预知了这样的生不如死的结果,渐渐地,她对男人前期的策划和中场的过程,也变得麻木不仁或烦躁不已了。

  相似的感觉也出现在了蛋这方。蛋拼命掳掠的财富却不能挥霍,拼命攒聚的能量却不能发射,尤其是后来,当自己掳掠与攒聚的壮举竟得不到应有的呼应与联动后,他就想一分钟也不愿多呆地逃离这个全无硝烟的战场。

  这样一来,这对夫妻就变得相敬如宾、彬彬有礼、举案齐眉起来。扣儿还是做着原先那些事,蛋则开始了频繁的喝酒和经常彻夜不归的搓麻。对此,家中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只任其去往,并不拿言。

  但后来出现的情况,却让珍再一次听见了半夜里从小两口房间发出的那声天呀的叫喊!

  叫喊当然还是扣儿发出的。

  三

  新婚燕尔,婆婆珍总会在一些平淡无趣的时间节点,向扣儿抛出一些新鲜话题。她说过做那事伤身体折阳寿的话题;说过上街前要束紧奶子、端正P股、不要招惹男人注意、让男人把注意发展到惦记的话题;更多的话题当然是对自己死后将家财交到小两口手上、任由小两口发展壮大成宏伟目标的美好展望。

  婚后六个多月的一天下午,珍又抛出了另一个话题。珍敛了笑,忧心忡忡地说,扣儿呐,都成家大半年了,别人问你咋没出怀呢,你咋说?扣儿没好气地说,咋说?就说蛋的雀雀被马叼去了呗!

  珍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媳妇,阿妈晓得你不会这样说的,说出去,你男人咋活呢?

  扣儿说,阿妈,莫哭,你说咋说呢?

  珍说,不说。又说,你按阿妈的话去做,就不用说了。

  尔后,珍就把自己深思熟虑的方案和盘托了出来。她让扣儿在肚皮上塞棉布团,逐渐增量,最后直接塞一个囫囵枕头进去,然后,她亲自去外地买一个身体模样都好的男婴回来,枕头扯出压箱底,这样扣儿就有儿子有依靠了,蛋他们家也就有后了。

  扣儿说,要我装孕妇,我装不来,让人识破了我咋活人?说完,跑进了睡房,连晚饭都是珍送来吃的。

  第二天,扣儿说,那我肚子大了,而你又抱不回来婴儿咋办呢?珍说,使钱还有抱不回来的?扣儿说,万一呢?珍说,你说咋办吧!扣儿说,阿妈,这事儿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加上我还想耍一两年哩。你可以托人在外乡慢慢物色一个愿意的怀儿婆,让郎中号号脉,看是男脉还是女脉,合适了后,我就给你怀孙子。珍说,也行吧,只是,那要是别人问起你咋还没出怀,我咋说?扣儿说,就说扣儿贪耍,身体也有点问题,在调养哩。

  扣儿怀崽儿的计划,就这样拖了下来。

  如果这个计划不拖下来,或许会激起一个人更大的愤怒,而这个更大的愤怒,指不定还会要了蛋的命。如果这个计划不拖下来,一定会生发另一个人的疑惑,而这个疑惑,指不定会把甑子场的天捅出个窟窿来。

  鱼儿就是这个愤怒的人。而安,就是那个疑惑的人。

  扣儿嫁到异乡对鱼儿来说是一个梦,他相信所有人的梦都会醒的,梦醒后,扣儿还会回来——他相信花轿路上,那些红绒线的法力,会把扣儿带到自己身边。那时,鱼儿是勇顽的,同时也是自卑和羞怯的。鱼儿完全可以凭藉自己的勇顽,救心爱的人儿于她舅妈的水深火热之中,也可劫了花轿,还可在亲爱的人儿婚后第五天“回门”的时候宰了那个该死的女粮户儿子蛋。但是,他的自卑和羞怯又阻止了他的勇顽。

  他非常清楚,自己只是长工、奴才、下人,既无名份又无资财,更靠不上体体面面的人物头,以这般境况去攀摘大小姐扣儿,不把扣儿羞辱得去投井才怪!如果大小姐投了井,自已就是去投一万次井,也不足以抵其罪之万一。况且,目前自己在大小姐心目中的形象,还远不止这些,还有一个致命的印象:流氓。差距让他躲避,让他期盼法力的出现——即使自己躲进龙泉山洞穴,也会有一阵春风如八乘大花轿,把亲爱的女人香喷喷乐颠颠抬来。

  都等到夏天了,扣儿还没回来,还没抬来。鱼儿不想再等了,或者说鱼儿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法力了。他相信自己的法力,可以减小那个一些人在里面死着、一些人在外边活着的棺材板板一样的距离,并且让自己迅速长高,高过扣儿的舅妈、该死的蛋,高过龙潭寺、甑子场,就高到这个程度,让所有人看见他和扣儿站在一起时,把他妈的脖子都仰断!

  鱼儿去灵池卖了一个冬天攒下的几十张兽皮、又买了一身新衣后,来到了甑子场。

  一到甑子场他就决定去找扣儿,可还没等他找,就在街上碰到了扣儿。扣儿看见他很惊奇,礼节性笑笑就慌慌张张躲开了。一贯胆大妄为的鱼儿也很紧张,嗫嚅着一句话也没鲠出来,待他想出说点什么时,才发觉扣儿早没了踪影。鱼儿不甘心,总想把没有鲠出的东西鲠出来,于是就找到了珍家。珍、蛋、扣儿都在家。琼跑去开了门,喊,少奶奶,有人找!扣儿向院坝走来,婆婆和男人跟在她P股后面。扣儿一看来人,就把脸黑了,欲关门,来人不让。

  ——你来干啥?

  ——不干啥。

  ——那还不走?

  ——也不是不干啥。

  ——干啥?

  ——看看我的旧主子,大小姐呗!

  ——我不需要哪个看!

  ——我晓得。

  ——好了。看也看了,该走了吧。

  ——大小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

  ——我不好。

  ——咋啦?

  ——一天到黑都病歪歪、神兮兮的。

  ——咋啦?

  ——想你呗!

  ——你,你给我爬!

  扣儿狠狠说完,就用力关了门。珍蛋母子两个大活人站在那儿,来人竟当作了隐身人。母子俩觉得来人不仅缺少应有的礼数,还纯是孽障一个。来人在院墙外大吼了一声大小姐我还会来的后就走了,他的赤脚板把滚烫的石板路踩得砉然山响。

  来到甑子场,鱼儿还是看见了一点没变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个棺材板板一样的距离。看见年年上漆黑得镜片似的棺材板板,鱼儿一点不恨扣儿,他恨世俗的眼光,恨自己的无能。他觉得该变化,是该变化了!

  他把甑子场各码头情况画在沙地上研判,重点不是针对具象的地盘、人枪、实力,而是对抽象的前景的研判。一下午的研判,使他有了结论。很快,鱼儿就入了乌家店分社并获得了舵把子乌的赏识。找到了饭碗就算落了脚有了窝,于是鱼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发展路线是正确的,他的每一个发展都是一把刀子,都在一寸一寸斩割着棺材板板的距离。

  在他还是老幺的时候,他就开始跟踪该死的蛋并在跟踪中起了杀心。其实蛋怎么着都会引发鱼儿的杀心。起先小夫妻二人成双成对出入街巷时,他心中的酸水和上万条妒嫉的毛毛虫引发了他的杀心,后来,看见该死的男人撇下婆娘不管自己成天喝酒打麻将时,那种对他心爱之物的轻看和漠视又引发了他的杀心。

  就在他当上了乌家店分社六爷正要做掉敌人时,他看见夜色中的敌人偷偷摸进了叶记药庄。他感到好奇,待敌人拎着一袋药出来后,也闪身入了药庄。

  药庄掌柜的是老郎中的儿子郎中,郎中已经五十多岁了。蛋小雀雀飞走那年,郎中也已过而立之年,望闻问切样样不俗,只因老郎中健在,故在甑子场人眼里,他还没有出堂的格。老郎中走后十多年里,郎中风生水起,也历练成人物头了。当下,鱼儿劈头盖脸问道:你给他开的啥药?郎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啥啥药?鱼儿:蛋,你给他开了啥方子,捡了啥药?郎中:哦,就是一点咳嗽药。鱼儿:他多时咳嗽了?咳嗽药还晚上偷偷摸摸来捡?郎中:六爷,你也是袍哥人家,你知道行行都有道法,都有规矩的。鱼儿厉声:说不说?郎中扭过头不语。鱼儿刷一声抽出一把牛耳刀来,在郎中眼前一晃,栽在柜面上直摇晃。郎中的裤裆一激灵,首先就说出一片又热又黄的水淋淋的话来。

  郎中下边说了,上边也就说了。他说:

  我不晓得蛋的那玩意儿为啥只剩下小半截桩头,我只晓得他找我医治,他说他想做那事,做不了,心里窝火不说,鸡巴也窝火。我检查一遍后说不行,他说您再检查一遍。我检查三遍后还是对他说不行。他说,人家都说您能妙手回春,您就不能给我来个死灰复燃?我说不能。他说,不能死灰复燃,万一菩萨开眼,来个节外生枝呢?我说,你会毁了我的名头、砸了我的牌子的!他说,郎中,求求您,治不好我不怪您的,您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吧。话没说完他就跪下了。我正待扶起他,见不知啥时进来的珍也跪在了儿子旁边。我真是火中抓山芋儿,巴到烫,脱不了爪爪了。

  鱼儿:真莫得治了?郎中:嗯。鱼儿:那你给他捡毬的啥子药?郎中:你说呢?鱼儿:补肾壮阳的呗。郎中:正相反,我给他捡的是祛毒热、消卵火的药。

  临走,鱼儿说谢了的同时,梆地扣了一块银元在柜台上。郎中说不要,鱼儿就把牛耳刀尖从桌面拔出,指着他的胸口。出了药庄,鱼儿一口气跑上二娥山三道财神,对着天空大喊:老天有眼,老天不负我鱼儿啊!

  一天凌晨,打了通宵麻将、双脚疲塌得像踩在云中的蛋刚跨出茶馆,就被鱼儿一把拎在了糟糠巷旮旯里。蛋还没说出一句话,鱼儿就走远了。旮旯里,鱼儿一边拎着蛋一边说着话:你狗日的听着,好好待大小姐,老子哪天一高兴把大小姐掳了去,让你龟儿看都看不成!还有,你狗日的敢报官,老子一把火烧了你全家!走的时候,蛋看见鱼儿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出来——讪笑、奸笑、冷笑、爽笑?不淸楚。

  蛋落地后,想了两天,越想越气,就去找高云儿。高云儿跟踪了鱼儿几天,几次下手,几次都没下成手,就不再跟踪。

  其实,蛋也是哥老会袍哥里的人,并且职位还比时任六排的鱼儿高一等,只不过他是人民堂分社的,其五排的职位也是捐钱来的,属于绅夹皮五爷、闲五,乌家店分社的鱼儿自然不撂他。

  后来菜利用乌和鱼儿揭竿而起聚众变天的核心力量,是国民党特务,中坚和主体力量,就是这个哥老会袍哥组织。

  哥老会由四川的啯噜演变而来,在四川称袍哥,在长江中下游称红帮。它与洪门(天地会)、青帮齐名,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著名的三大帮会之一。

  啯噜的出现大约在雍正末乾隆初,其成员啯噜子多为穷得吃了上顿无下顿的青少年发展而成的“恶少”。后来,由于“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裹挟了大量流民涌入蜀境,流民中便出现一种武装集团,他们同四川本土的那帮“美衣甘食,昼赌夜淫”的流氓恶少相融合,逐渐形成了啯噜这种秘密会党。

  清督抚大员,曾多次奏报川地啯噜之事。湖广总督舒常奏:“查啯匪始而结伙行强,继已闻拿四散,近来屡获之犯,或推桡寄食,或沿路乞丐。”四川总督福康安也奏称:“川省为荆楚上游,帆樯络绎,自蜀顺流而下。推桡多用人夫。自楚溯江而上,拉纤又需水手。往来杂沓,人数繁多。每于解维之际,随意招呼,一时猬集。姓名既属模糊,来去竟无考查……川省人多类杂,棍徒抢劫行凶,遂有啯噜之称。”湖南巡抚刘墉奏:“川省重庆、夔州二府,与湖广等省毗连,结党为匪者,每起或二三十人,或四五十人不等。每起必有头人,各‘掌年儿’,带有凶器,沿途抢夺拒捕”。这是官方文献的说法。

  啯噜演变成哥老会后其帮会组织机制更加严谨,行规更加清晰,做啥不做啥,都有说法,都有条条道道。

  成都、重庆地区的袍哥组织依“兄弟道”章法,以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八德(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信条。起源于川江水系的哥老会因与水手、船只有着密切关系,所以全国各地哥老会的活动据点称“码头”,首领称“舵把子”。码头,又叫社,分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五个堂口涵盖了五类不同性质的参加者。仁字旗是有面子、有地位的人物,义字旗是有钱的绅士商家,礼字旗是小手工业劳动无产者,故江湖称“仁字讲顶子,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也称“仁字旗士庶绅商,义字旗贾卖客商,礼字旗耍枪”。至于智、信两堂的人,则容纳了毫无技术含量和附加值的纯体力劳动者。

  哥老会规定,属于下等职业的娼妓、烧水烟、修足匠、搽背、理发、男艺人演女角等,不能参加袍哥,盗窃的、婆娘红杏出墙通奸的、老妈再嫁的,也不能参加袍哥。规定抢劫财货的土匪流氓可以参加袍哥,他们说,他抢劫的是贪官污吏,属于浑水袍哥干的绿林勾当,也算好汉嘛。

  袍哥还规定有十八条罪行,如不孝父母罪、不敬长上罪、殴打亲属罪、调戏妇女罪等,犯了这些罪行则要受到“剽刀”、“碰钉”、“三刀六个眼”,“自己挖坑自己埋”、“挂黑牌”、“连根拔”和“降级”等惩处。袍哥的经典法典《海底》中有“十条”、“十款”、“十要”、“十禁”、“五伦”、“八德”、“九章”等,但大多是挂羊头卖狗肉,写给别人看的,自己执不执行则成两说。

  袍哥组织的内部职位排行分五个等级,从高至低称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排行中何以无二四七八九?二是不敢僭越关羽关二爷;四是桃园三结义少了四弟赵子龙,故虚席以待;七是不屑于与行七的瓦岗寨叛徒罗成为伍;八九忌杨家将八姐九妹之称。

  头排大爷即舵头、舵把子、社长。另有名誉、顾问性质的闲位大爷,他们多为名士、绅、商等,袍哥需要他们的公众形象、群众号召力和白花花的银子,他们也需要取得“大爷”资格获得袍哥的组织性支撑,故一拍即合。这类挂名大爷人称绅夹皮。三排又称三爷、钱粮,掌管着一社经济及经营的茶馆、赌场、栈房等产业。五排又称五爷、管事、红旗大管事,行交际、执法等职,在袍哥中最有社会力量,不少为职业袍哥。六排称巡风六爷,属放哨探事的小头领,在办会期间或开设香堂时,专司侦查官府动静,通风报信。

  十排统称老幺,有凤尾老幺、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分。凤尾老幺是有家资的年轻后生,可“一步登天海大哥”;执法老幺多为流氓凶神,袍哥传堂时把守辕门,制裁叛徒时充当杀手;跑腿老幺就是在堂口、茶堂馆、赌场等场所上窜下跳干尽杂务的喽罗丁丁。

  曾国藩当年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同时,闻四川哥老会出现在了自己一手创立的湘军中,甚为震惊和震怒,立时进行了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的严酷清剿。清光绪二十五年正月,长江各埠哥老会七位代表到香港谒见孙中山和黄克强,商讨起义大事,大家公议推孙中山为哥老会领导,策划在珠江流域、长江流域、黄河流域三个区位发动一场革掉满清小命的暴动。一九二二年,李立三打入红帮内部,成功发动了安源路矿工人罢工。湖南农民运动也充分利用了哥老会的力量。苏维埃红军时期,中共中央发布有《关于争取哥老会的指示》(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中共文件后来称:“哥老会是旧中国民间的一种秘密结社。它的一般成员多系手工业者、农民、士兵和游民等,上层人物不少是豪绅地主、军人官吏;它的条规和组织形式带着浓厚的封建的迷信的和保守的反动的色彩。辛亥革命时期,有些会众接受革命党人的领导,多次参加武装起义。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地区哥老会多数会众在中国共产党的团结争取下,参加了抗日活动。”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由此掀起全国镇压“会道门”的高潮。至一九五一年底,据统计,一年多时间里,帮会组织至少有十四万二千人被处以极刑。直到一九五六年,经过三期镇反,一贯道等“反动会道门”被政府完全取缔的同时,袍哥、青帮、洪门等帮会组织则“无形解体”。至此,延续数百年的帮会在中国大陆彻底消失。此乃后话。

  天还没大亮。从云中落地后,蛋蹲在糟糠巷伸出一个巴掌紧握着下边的两粒净蛋不动,一直在想鱼儿丢下的那句话,又一直没想透彻。回家后他也不想说与老妈与婆娘听,就掖着暗着,直到婆娘被鱼儿弄去了江西会馆,他才明白鱼儿所说并非诓言诈语。

  鱼儿不仅跟踪扣儿、蛋,他还跟踪安。因为从某一个时候起,他发觉安竟然与自己觊觎着同一个女人——扣儿。据闻,鱼儿的发觉,早于师爷找他谈话。

  四

  安是龙洛头号大人物,人物头中的人物头,所以安的一颦一笑,一顿足一蹙眉,都是甑子场的事件和街谈巷议的噱头。

  鱼儿从安的眼睛里看见了蚕丛、柏灌、鱼凫、鸟网、陷阱、鹰犬、狙击枪,也看出这些利器和手法的猎捕目标就是扣儿。

  虽然鱼儿认为扣儿一定看不上、甚至厌恶安这个无人不知的老烧捧;并且事实上也是;对于安的策动,扣儿看上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异常反应。但鱼儿还是让自己云遮雾拦,龙潜深水,在深水中洞若观火。只要安对扣儿这尾美人鱼起钩、对扣儿这个金丝鸟撤网、对扣儿这只梅花鹿扣动板机,他就会在发生这一切的一秒钟前变成猎豹扑出,捕食猎物,一招制胜,先安一步把扣儿变成自己的女人!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正是他捕捉无常的变数,借力打力,对这一精密计划的仿若天成的实施,让安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直到临刑前还在痛悔自己的粗枝大叶和骄傲轻敌。

  鱼儿自己都没想到发展会这么快,刚刚当上五爷不久,乌就告诉他,天要变了,并且,在龙洛一镇七乡这块地盘上,这个天不是他国民党的,不是他共产党的,最终是我们兄弟俩的!

  鱼儿在等着变天,忙着变天。天一变,他一天也不会多等,立马用八乘大花轿迎娶扣儿过门。

  天一变,就叫安、蛋下地狱,通通下地狱!

  到那时,天是自己的背景、能量和同盟。甚至,自己就是天!

  安对猎物采取的策略与鱼儿正好形成相反的线路。鱼儿是把自己拚命拔高,安是把自己徐徐降低。

  马摘鸾铃,人披软甲,口中含玫。安需要这种千军万马轻风鸦静的平和。

  自从在扣儿的婚礼上爱上扣儿后,安就开始为自己的荒唐心结建造一条危险而又妥切的道路,让这条道路直接通向并打开扣儿的心房。重要的是,他还需要在扣儿身上建设一种状态,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女人的状态。他对扣儿的哲学是,让美是美,让美一直美,直到自己的实验结束。

  当然,这个实验是有前提的,或者说安的爱是有前提的。当然,也许,即使担雪填井,即使没有这个前提,对扣儿,安也会爱、也会实验。

  这个前提指的是蛋的隐秘。安知道这个隐秘。因为安知道这个隐秘,所以当安在扣儿的婚礼上用目光亲着扣儿的红脸蛋时,安就穿街过巷翻墙入室清清白白看见了扣儿婚后的状态。安知道,扣儿的这个状态,适宜于自己的美学与哲学实验。

  策划这个实验的关键点位是让自己的身形降低,再降低,直到与扣儿等高为止。安非常清楚,強扭的瓜不甜,拔高的苗不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最强大的进攻,是水的慢慢浸润。处低而居的水,怎么着也不会光顾他高高的山坡。他要让扣儿流下来,认识他,了解他,就必须首先流向扣儿,让扣儿认识他,了解他,直到爱上他。为此,他需要的不是道路,而是翘翘板一样的河流。

  现在,安需要做的是,让自己流下去,一直流下去,然后敞开心口的大海,等翘翘板翻转,等扣儿流下来,一望无际遮天蔽日流下来。

  最后流成,两个人的大海。

  安第一次的流动发生在民国三十七年暮春。国民党阻止共产党翻天在战场上吃紧的景况落地在甑子场,是又开始新一轮的纳粮缴税。珍家认为被多算了粮财,要求镇公所核实。师爷说,蛋,你回去叫你婆娘来吧,你文化浅,跟你说不上。

  扣儿很快就来了。——镇长。——你是扣儿吧?——我是扣儿。——你认识我?——您给我证过婚的。——哦哦,证婚?是证婚,是证婚。——镇长。——你是说给你家的粮食、税款多算了是吧?——嗯。——多算了好多?——就是我婆婆说的那个数,八担米,十二个大洋。——你说呢?——就是婆婆说的这个数。——我要你说。——八担米,十二个大洋。——好,就按你说的这个数减下来。——镇长,您不算算?——你算的,就是我算的。——扣儿的算术不好的,也信?——只要是扣儿的,不管是啥,本镇长都信。扣儿脸红了,低了头,轻轻说,谢谢镇长。

  扣儿回家与珍一说,珍的笑由嘴巴一条皱纹一条皱纹地笑进了耳朵和发丛。珍说,我是冒出了一半算的,心想那帮猴精的不管你报多报少都会拦腰砍一刀的,这下赚了,都是你的功劳,扣儿。扣儿一听,要去向安说明实情,可她哪里还迈得出珍和蛋的变形门槛。

  安第二次的流动是因为蛋醉了酒。鱼儿向镇公所报案,说蛋醉了酒在街上发疯。镇公所就把蛋捆在街边醒酒石桩上。如此处理也是为整肃镇风镇貌、按安亲自制订的场镇管理条例执行的。人群围着儿子看,珍觉得丑丢大了,就去求教官放人。教官说,蛋多大了,吃奶呀,又不是莫婆娘,还要当阿妈的管?珍就去喊了扣儿来。安一见扣儿,说了几句要教育好蛋的话,又嘘寒问暖了一些废话,就让扣儿把酒疯子男人领回去了。

  之后是扣儿任教凤梧书院一事。

  一来二去,珍和蛋自然变得聪明起来,来了事,就猫在家里不出门,直接支使扣儿去办理。二人就此总结出了一个定律,只要家里与镇公所缠了麻烦,就只能由扣儿出面,而扣儿一出面,天大的事儿也能解决。由是,心里也就有了底数:一、尽量不与镇公所产生联系,二、产生了联系也尽量不惹麻烦,三、惹了麻烦也不怕!这个底数又决定了母子二人对扣儿的尴尬态度,不想让扣儿抛头露面又不得不让扣儿抛头露面。

  并且,二人隐隐觉得,自打娶了扣儿后,家里咋就与镇公所的事儿多起来了呢、自己咋就变得这么无能一无是处了呢?灭鼠,国军抽丁,自卫队派粮,以及安组织发起、主持办理并带头捐款、镇民们跟着助捐的那些多如繁星的所谓惠及民众的事,以及解放后指导员来收枪、征粮、打狗……甑子场的事儿,扣儿还在龙潭寺甚至还没生下来时就多,现在更多了。并且,事儿越来越啰嗦,麻烦越来越细碎,母子越来越无用。

  打狗是这样的。指导员带领工作队征粮,一则狗见了工作队扑上来就咬,一则狗听见工作队脚步就给主人通风报信、让主人快跑快跑,指导员不舒服了,就让安下令自卫队打狗。安说,打就打吧,但也不能全打了,村村院院总得防盗防匪吧。指导员说,先打一些再说吧。这样,一打狗就打到了珍家,而珍家又不想自己的狗被打。不想自己的狗被打,唯一的出路是支使扣儿去镇公所走一趟。

  珍家与镇公所的密切关系,让珍家人在邻里间乃至“东山五场”光鲜了许多,连背有些微驼的珍走起路来也回到了挺胸昂首的二十年前。一时间,那些有求镇公所办事的主,那些远房得不能再远的姑婶婆姨、舅子老表,纷纷拎着礼物陪着谀笑找上门来。于是乎,母子二人又卷入了“二难”的窘困漩涡:要说自己没关系办不了事吧,别人就会说你不帮忙或没后台;要说自己有诚心有后台吧,就得把扣儿送到那个充满危险的神秘的镇公所。

  “二难”的窘困漩涡,让母子二人如坐针毡、寝食不安。

  仿佛知道珍家的难处似的,安主动上门解难来了。不过,一家人看见安被教官、师爷、账房先生、香、保镖、紫衣自卫队簇拥着,皇帝出宫样浩浩荡荡走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非但不认为解难,反倒以为大祸临头了。直到一行人到了家门口,安一挥手,随从尽皆原路返回,只安与师爷、香走入院坝,才宽下心来。刚宽下心,又觉得蹊跷,无事不登三宝殿,镇长登门,福兮祸兮?当下就忐忑了。一家人一边招呼凳椅一边沏茶,等着一种不可预知的命运的来临。

  师爷很快就解了一家人的惑。师爷说,镇长一家子去了马来西亚,镇长想女儿了;镇长觉得你家扣儿不错,一心想帮衬你们;扣儿受聘书院后,镇长越发觉得与扣儿有父女缘了;因此,今儿镇长百忙之中登门拜访,就是来收扣儿做干女儿的;扣儿,拿着,这几身新衣、一百块大洋,是干爹给他干女儿你的见面礼!

  香双手捧着衣物、大洋递向扣儿。扣儿哪里敢接?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想到了各种可能,却没想到这种可能。扣儿心想这是好事,就望了安一眼,难为情地忍住笑。安没在扣儿的面上看见笑,但从眼睛里看见了——安对自己的创意很满意。珍和蛋就有些拿不稳了,这位从天而降的干亲家该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一柄双刃剑!

  师爷催促:怎么,不愿意?

  这样的场面是容不得母子二人说不的——给你脸能不要脸吗?珍也算见多识广历练成精的巾帼老手,当下抛出一块炭圆,让安抓在手里烫手,丢了扯落一块皮,既试水深浅,又作挡箭牌。这匹老狼老色鬼有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立马可见原形!

  于是说:师爷看你说哪里去了,哪有不愿意,愿意呀,愿意呀!师爷啊,能跟镇长他老人家攀亲家,是上世修来的福啊,只怕高攀不上才是。又说,不过,我这儿媳妇马上就要怀孕生崽了,成天腆个大肚子,怕不方便孝敬他干爹吧?说完,拿眼斜睨安。

  安笑了:怀孕生崽?好好,好哇,我又可以抱孙儿了啊。

  珍略怔,立即说:扣儿,还不收下礼金叫干爹?

  安嗯一声,说:不急,还是让扣儿自己给个态度吧。

  扣儿:扣儿听婆婆的。蛋,你说呢?

  蛋痛苦高兴得有些尴尬:好,好。

  珍:叫吧叫干爹。说罢,径自接了香手上的礼包。

  扣儿一弯腰:干爹!

  甑子场是一个很讲究份儿和格儿的地方,比如衡量一个家族、一个人在甑子场的社会影响、地位和受尊重程度,唯一定量与定性的圭臬,就是份儿,就是格儿。说一个人不够份儿,就是指他身份与份量都不行,说一个人没有格儿,就是指他没有资格。评价一手牌好不好,也用格儿来评价,比如“诈金花”,一个人如果抓了一手臭牌还不撤退,旁人就会悄悄骂他,格儿都没有,跟个卵呀!

  扣儿成为龙洛镇长、袍哥总舵把子、自卫大队总指挥的干女儿后,珍家的份就大了,格就升了。在甑子场,就家财地位而论,安属一流,乌、郑两家属二流,珍家顶多只能算四五流,但这份儿一添格儿一升,珍家的地位一下就高飙到了三流上。

  从此,珍家母子对扣儿更加宠爱更加客气更加嫉妒更加憎恨,也管理得更加严格了——去书院上课,去广东会馆办事,回家稍晚,就如临大敌,空气紧张得放个响屁都会引爆成都平原。

  珍家添份升格儿后,好处就多了起来。软件是腰板硬了、嗓门粗了,时不时飘来的灿烂笑容、好听言子像一栅栏开栅的种猪,赶都赶不回去,硬件是可以赊更多的工钱购货款什么的、还不用签字画押找中人。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紧紧牢记和扼守既定的原则,一拨又一拨拒绝着妄想利用他们的份儿和格儿去麻烦镇公所的那些人那些事儿。因此,扣儿虽然摇身一变成了甑子场第一干女儿,但她与安的联系并未密切多少。在另一方,安也并不是一个安安心心做实验心无旁骛的善主,他还在利用实验课的课间操时间任其惯性,做些寻花问柳沾花惹草的事。他的理解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珍家对于求上门实在抹不过脸面的来人,就只有让扣儿去趟广东会馆,在她干爹那里露个脸面。这样一来,那些被拒绝了的主就不舒坦了,他们开始说起扣儿的坏话来:哼,干(gān)女儿,干(gān)爹,怕是干(gàn)女儿、干(gàn)爹哟!由于被拒绝了的是绝大多数,坏话说起来传起来就特别有影响,有声势。这影响这声势首先就影响了鱼儿,紧接着是蛋。

  受了影响的鱼儿在第一时间就扎进了影响的大雾,出来的时候云开雾散,一切都正本清源了。

  蛋就不一样,他被影响得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痛苦不堪。当然,影响蛋的不光安,还有鱼儿。

  扣儿去银铺打一副手镯,还没走拢银铺,身上的银元不见了。有个外地货郎在扣儿伸手挑选货物时,摸了一下扣儿的手。这两件事不大,扣儿就听了珍与蛋的话,没去报官,当然扣儿本身更不想报。可偷去的银元,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回到了自己的口袋,而那个货郎当天晚上就被人砍了一只手掌。蛋怀疑这两件事儿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个人就是曾把自己拎在半空中的鱼儿。但也就是怀疑而已,一切都不能坐实。

  鱼儿非常明白,安所有的从扣儿的俯身流动,之所以成立,盖因权力和银票使然。把权力银票与安剥离开,安还是安吗?狗屁也不是!是也是狗屁做的老贼!鱼儿痛恨和热爱权力和银票。鱼儿痛不欲生但鱼儿有鱼儿的办法。

  按说,安是大人物,在明处,鱼儿知道他实属正常。而鱼儿就不容易被安知道了。可问题是,自从安当上镇长后,镇上大大小小巨巨细细的事哪有安不知道的?人们不知道的,只是安知道的渠道。

  虽然安知道鱼儿对扣儿的所作所为,但他通通不以为然。如果安以为然了,就不是安了。安相信,他对扣儿的了解,对鱼儿的了解,甚至对许多人的了解,他比他们自己都了解。因此,安与鱼儿偶有在街上相遇,安要么装着没看见,面无表情走过,要么空茫地扫一眼,笑笑走过。总之,二人相遇,安的鼻孔没冒黛雾,而鱼儿的耳洞却钻出了氤氲青雾。

  蛋想不明白,自己的婆娘咋个就被两个想躲躲不开、想惹惹不起的外人惦记了呢?外人对自己婆娘的惦记,激活了自己对婆娘的再次的斗志与狂热。另外,他也一直在思考,万一婆娘因为种种原因不幸沦陷、让惦念蓝图成为现实图腾,岂不大冤,岂不亏死了?那么,自己应该如何赶在蓝图变现前未雨绸缪,尽到一个前夫应尽的绵薄之力?

  自己必须下一狠招,以期冻结女人的变天、爱情的变天!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有枪有弹无女人,最最大的悲哀是面对女人有枪无弹,无穷大的悲哀是给你一个女人而你有弹无枪!第一种情况相当于面对一桌好菜却身无分文,第二种情况相当于面对一桌佳肴有钱有胃却无一颗牙齿,最后一种情况相当于拉燃手榴弹却无力把手榴弹推掷出去。蛋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在一个闷热的夜晚,蛋吞了一根马鞭肉饮了两杯蛇鞭酒喝了三碗羊鞭汤后,红的绿的紫的黑的白的各色火焰都在身体里燃成了老虎。老虎翻身上床,低沉地吼叫着,舌头上的唾沫与掌爪上的汗津涂满了婆娘全身的旮旯角落。就在婆娘全无准备疲惫莫趣得快要像往常一样沉沉睡去时,老虎整个儿变形成了一只爪子,纵身一扑,一头扎了进去。

  天呀!

  扣儿尖叫一声,血从下边飙出,一飙三尺。待珍闯进屋与儿子联手把她搬开后,床单上那个薄薄的扣儿血红血红,像一万亩桃花割断了血管。

  扣儿醒来后,那声尖叫已过去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蛋跪在她的床边,颗粒未进,不停咒骂自己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三天三夜,蛋都没吐完口中的白雾。

  男人都骂自己混蛋了,还不依不饶,自己就混蛋了。不管蛋是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是蛋的女人却是确凿无疑的。蛋要破自己女人的身,天经地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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