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压安的枪管已抵在了安的后脑勺上,但安还是在想他与扣儿的凄迷往事,五花大绑也没能绑住他的松松垮垮地崩山裂的想。
他在想,他与扣儿的关系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身体对身体的焦虑与培育,第二个阶段是心理对心理的赌博与逆反,第三个阶段是身心与身心的互偶与消融。
安知道在第三个阶段时,自己的身已成了未封盖的棺,而扣儿还有姣好的身,更姣好的心。此刻,安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继续第三阶段了,但他却不能阻止自己不想第三阶段。从这个意义看,他的想仅仅是总结,不意展望。
但他还是没想透彻,自己与扣儿的关系到底是不是爱情,或者说属不属于爱情的范畴。可是,不是爱情又是什么?不属于爱情的范畴又属于什么范畴?第一个阶段乃低级动物之雌雄公母本性使然及高级动物之冷智力游戏,第二个阶段又源于一宗理想的幻灭及一场复仇的博弈,第三个阶段根本就是不能同步续存的乌托邦中的乌托邦。这是爱情怎么可能?再者,自己岁届六旬,妻妾成群,采花无数,腐朽败坏如安者也配有爱情?
但是,但是自己还是幽深如矿井细微如桃绒地爱上了扣儿。
婚后,扣儿经常会向老男人安请教一些让她困惑的问题,而老男人总能像干爹时期那样对她耐心讲解,直到她满意为止。比如,扣儿问,共产党为啥把鱼儿他们一会儿称土匪,一会儿称暴匪,一会儿称叛匪呢?安就会讲解说:
你看,不管称土匪、称暴匪、称叛匪,共产党都称鱼儿他们为匪。何为匪呢?匪就是拥有杀人武器并且有所行动的老百姓,这样的人是不受以前的朝廷现在的政府待见的,因为他们虽然是军,却不是朝廷军或政府军,一句话,是当政者所谓的非法的武装,所以,当政者就把他们称为匪。
匪是可以转变的。解放前,国民党称共产党军队为红匪、共匪,当然,共产党也称国民党军队为白匪、蒋匪。现在解放了,共产党当仁不让,自然把一切未经自己同意就形成的武装力量统统称为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匪,也可是土匪的简称。如果把土匪细化,我认为可划为三类:一是啸聚绿林靠打家劫舍为生的职业惯匪,二是有着明确的政治主张企图建立独立王国或推翻当政者的反政府军,三是归顺当政者后又反叛的武装力量。按照这种分类,鱼儿他们救国军自然可称为土匪,因为这三类人他们的队伍中都有。但为啥又称叛匪呢?这是因为他们的队伍中绝大部分属于我说的第三类。你看,他们队伍中的第一类人,就东山地区而言,国民党剿,我也剿,解放后共产党也在剿,能有多少了?第二类人绝大部分都消灭了、逃台了和起义了,剩下的就只有几个潜伏下来的特务。第三类人就多了,起义变成解放军后又反叛的国民党军队,被共产党全盘接管过来后又武装反对共产党的乡镇长等各级政府工作人员,不适应变天而武力抗争的富人、帮会人员等,白天扛锄晚上扛枪的广大农民。总之,第三类人就是被新朝视为顺民、良民,后又成为反民、暴民的群体。
扣儿插话说,如此说,共产党把他们叫土匪,称叛匪都可以,不过,我认为还是称叛匪准确些。
安说:嗯,我支持你的观点。
扣儿说:安,禾好像一直怀疑你是叛匪,你是吗?
安笑说:你说呢?
扣儿说:你有自卫队武装,可那是政府允许的。再说,你没有对抗当政者的武装行动啊。
安笑说:可禾说我有,只是我还没暴露,他还没发现。
扣儿说:这算什么呀天!
举事、暴动、揭竿而起,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都是叛乱。安说。
安不想死,但他知道自己又不能不死。他这一辈子如果怕死早死了,因为不怕死才活到了现在。但是,他与扣儿的爱情生活步入到他的第三阶段时,他怕死了——他哪舍得弃扣儿而去哪怕离开须臾?怕死了,就快死了。真快呀这一九五零年的春夏之交!现在是刑场,他必须去死。刑场设在安府外南侧的塘坎上,塘面上正燃起翠绿的火,那是新荷。他一生都在体面地活着,最后这几分钟他也不能例外。
但是,他看见了扣儿。远远地他看见扣儿正站在桃花凋敝的坡坎上在拥挤不堪的观刑人群中眼泪汪汪看着他。人群被解放军驻军拦着。他似乎听见扣儿在奋力发出他听不见的声音。看见了扣儿,他一瞬间就改变了一生中自己对体面一词的个人化理解。他突然像一条病狗一样变得可怜起来,他把扭曲得不像脸的脸对准监刑官禾,努力吐着口中的布团。禾知道他有话要说,就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上前抬手扯去了他口中的布团。站在安身后随时准备行刑的两位解放军以为安会大喊打倒什么万岁什么的极反动口号,紧张得把枪柄都捏出了汗。安喊了,真喊了,喊出了阎罗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扣儿!扣儿!扣——
安脖子上的一股绳索把安喉咙勒变了形,这就使安的声部变了形,变形的结果是,安没有把那个扣儿的儿音发完全。如此一来,两位行刑人中的一位就像是听见了现场执行官即甑子场驻军连长发布了“扣”枪的命令,于是飞起一脚蹬向安脚肘,安扑地跪下的同时枪砰地响了。另一位行刑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同事为何这般反应就被安后背上喷出的一块心脏啪地一声覆盖了整个脸蛋。
在宝胜村游览桃花寺时,陌生人问我,为什么社会变革总会以一大批乡镇长的死为代价呢?辛亥革命、大革命、抗战开始、内战爆发、土改、文革,各时期莫不如此。仅仅是乡镇长人数众多,分布最广,离农民最近?我说,我对此没有研究,不过,国家行动需要农民的汗水和支持时,总是首先针对乡镇长的。农民的生存发展需要国家的体恤和甘露时,也是首先针对乡镇长的。乡镇长什么时候都夹在麦芒的中间。陌生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土地的所有矛盾,都集中在了乡镇长身上。我说,你知道“江西丰城事件”吗?
一九九九年八月,江西丰城某乡一周姓农民,因不满当地政府加诸于农民头上的过重负担,鼓动农民抵制不合法不合理的收费行为,被乡政府带进“学习班”,两天后非正常死亡。死者家属五十多人到乡政府“闹事”,被驱散。之后,四个乡镇数万农民自发带着农具潮水般涌来,包围并捣毁了该乡政府。乡长和一名乡干部被从二楼扔下,愤怒的农民当场在乡政府刨了一个大坑将此二人活埋。乡派出所长和一名民警被当场打死,派出所长的尸体被吊在树上示众。乡党委书记乘一中学教师摩托逃至县城侥幸得生。
这可是现代文明社会啊,怎么还会这样?“江西丰城事件”让陌生人很吃惊。我告诉陌生人,这个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江西省试点取消农业税,二零零三年,全国取消农业税。
看见自己的爱情在不远处的坡坎上流泪,安就终止了对更远处爱情的怀想。他本来还要想那已被自己想过一千遍的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因何爱上扣儿的这一古老追问,并让这一千零一遍的想埋葬在最后的枪声里,让枪声把他最后的想带向千山万水,带向扣儿的左耳和右耳,左梦和右梦。扣儿希望他想,却又不希望他想得那么辛苦,于是直接就来了,直接把他的想变成了自己的身形。
安倒了下去。扣儿看不见安了。扣儿看见人群上方突然喷出了一团黛色的雾。雾向西边飞去,又突然掉头,向东边飞来:向扣儿飞来。
安刚一倒地,就又有一阵枪声毫无准备、慌里慌张响起。枪声响过,师爷、教官等八人乱七八糟倒了下去。
安两年前曾在扣儿与蛋的婚礼上担任过证婚人。婚礼上,他看了扣儿一眼,之后就不敢再看。
不敢再看,不是扣儿不好看,而是太好看,太好看也是可以看的,可他又怕把她看坏了,看得不好看了。扣儿是青山绿水,自己是老气横秋,他怕自己把扣儿看秋了。
安不怕把女人看坏看秋,他只怕把扣儿看坏看秋。应该这样说,安认为所有的女人都看不坏看不秋,而扣儿一看就坏就秋。
安完全是一个超级采花大盗,凡被她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的女人,都会在她被看第二眼的当天晚上成为他床上的小猫眯。他从不让他的第二眼成为隔夜茶。他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桃子,脆桃、青桃、红桃、早桃、晚桃、酸桃、小桃、铁桃、野桃、洋桃、病桃、鬼桃……五花八门,什么桃都有。而扣儿什么桃也不是,她只是水蜜桃,一碰就流水的水蜜桃,一下树就坏掉的水蜜桃。对于扣儿的形态与质地,他相信自己的预感与判断——虽然他的预感从来都是没个准地满天跑而他的判断又生来就是为他的预感做着银匠般的矫正工作。
安想让扣儿一直养在甑子场这只花瓶里,养扣儿的花瓶大不得小不得,甑子场正好,大了他护不住,小了他不想护。
甑子场作花瓶,他就是这只花瓶唯一的主人——谁叫他是镇长、总指挥、总舵把子呢?当了瓶的主人,自然就当了花的主人,花离开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这只是安作为老花痴的浪漫想法,只是为自己欣赏和感知花儿的存在找到的一个唯心美学与自欺哲学。他希望一直这样,可他又受不了一直这样。
他在思考一种方式,既能占有她,又不毁坏她。
安之所以这样思考,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实例不得不让他这样思考。他在进入每个女人前,都为女人的美而感动,而一旦进入后,又后悔不迭——每个女人都是那么丑陋那么令人厌恶。大老婆他一开始就不觉得咋样,他甚至都不想进去,后来证明她确实不咋样,但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是他父母为答谢他们家族的一位恩人而用八抬大轿抬上他的花板床的。
二姨太在成为二姨太之前是省城的激进派大学生兼《觉醒报》先锋女性专栏记者。安是在二姨太对大老婆作保密性的性生活调查时认识二姨太的,认识二姨太后安就有了调查二姨太的冲动。当调查二姨太正在兴头上、他当作玩似地在二姨太准备好的文书上签上大名后,这份主体内容为《结婚启事》的文书第三天清晨就出现在了《觉醒报》报眼上。他完全有能力让文书失效甚至让二姨太消失,但他却没有能力把传媒出去的影响一点一点像捯回一只风筝一样捯回来,最后他只能让疑似革命的二姨太成为相父教子的二姨太。
三姨太是安在成都红布帘街逛窑子时认识的一位雏妓。一来二去后觉得这位雏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后他就多去了几回,多去了又嫌麻烦,于是他在甑子场福建会馆里找了个屋子打算用一两个月就把她送回红布帘街去。一两个月很快到了,哪知这位雏妓把安给她的一根金条掖在枕头下、上了回去的路却没有回去,她直接跳进了洛水河里。跳进洛水河里故事本该结束了,可偏偏一位好心的过路者救起她并认出她是安的相好,这样,人事不醒的雏妓就被送回了福建会馆。再后来郎中给病榻上的雏妓摸脉却摸到了她腹中的婴儿。雏妓醒来后吓得不行,连说我不是不听老爷话故意回来惹老爷生气的,说完转身就走。但老爷却不放她走了,不仅不放她走,还在翌日把她变成了三姨太。变成三姨太后他还想调整心弦继续宠她一回,可一想到她腹中血脉的安妥,就打消了念头。打消念头后,他就再无念头了。
从此以后,安就立了规矩,哪个女人再在他面前提姨太二字,就一枪崩了她。
他没想到还是有两个自以为跟他黏糊得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女人不信邪。当这两个不信邪的女人尝到了这个男人射出的另一种更加灼热的子弹后,后来的女人就个个信邪了。对于安来说,所有的女人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心眼和行动印证着他对之前女人和之后女人作出的判断和下的结论。
有时,他觉得是自己把所有的女人都弄坏了。有时,他认为所有女人的变坏与自己无关,都是时间搞的鬼。有时,他认为自己的坏,都是女人的使坏。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跟女人与时间开战,而从双方开战的结果看,自己总是站在失败者一方。
在龙洛一镇七乡,甚至在“东山五场”的广大地区,安作为成功典范和成熟男人的公信力是有目共睹和不容置疑的,但安自己明白,他一遇到女人智商就大打折扣,并且智商越低的女人会把他的智商下拉得更低——为了阅美的亲切感和通顺感,他必须在各方面与女人的基本面保持一致。
但是,即使浪费了时间折损了智商安也没稍停对女人的兴趣和猎捕。这锻炼了他的情商。也养护了他的活力。
再换一个角度来总结性地阐述一下安的思想切片与行为艺术。安其实是想好好爱一个女人的,可没有哪个女人经受住了他好好的爱,换言之,能够经得住他好好爱的女人至今没出现。于是,他为了一个人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的成功,去成全了无数人无数如花女人的失败。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
可是,扣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他看出扣儿不是一般的女人。他希望用扣儿作一个实验,在实验中证明一种时间的美学——证明扣儿与其他女人不一样。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实验成功了,扣儿的确跟其他女人不一样:扣儿要了他的命。
就在安一遍又一遍认真思考既能占有扣儿、又不毁坏扣儿的这段时间里,甑子场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打断了安的思考。这样一来,安的思考就失去了连贯性、系统性进而是鬼神难料的深入性。这样一来,鱼儿就以潜水的隐蔽与扑岸的疯狂打破了这只花瓶并实现了一个下人的野心与企图。令安痛苦不堪和仇恨满腔的是,那朵高贵的花儿似乎也默认了下人的嫁接与浇灌。
安的预感与判断遭受到了平生首次的双双败北。安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水蜜桃再好也是桃,况乎扣儿还没有被他培育成真正的水蜜桃。安到底就是一个不会为一棵树就丧失一片森林的浪荡子。就在安对扣儿弃之如敝屣的时候,禾的出现又再次挑起了他作为龙洛镇著名男人的永不停歇激荡如大海的挑战欲征服欲。如此一来,他复又把扣儿纳入了自己的美学与哲学研究范畴,复又续接了关于花与瓶、桃花与罂粟花的深入思考。
从后来的结果看,应该说安的思考是成功的,他在扣儿的身心上实现了自己的美学与哲学命题。可是,从更后来的结果看,他在扣儿身心上成功实现了自己的美学与哲学命题后,竟然不能成功返回,他那坚实精密如洋机器的退出机制完全瘫痪失效,最终导致自己以一个点位的成功去获得了满盘皆输的失败。但从更更后来也就是临刑前他那声抢天号地近乎夸张的呼喊来看,他完全把满盘皆输的失败当作了举世欢腾的成功,或者说当成了一种美丽的舒服极了的失败。
弄得安对扣儿的精心谋划不能正常运行的大事很多,但天大的天字第一号的事是,龙洛的解放。
二
龙洛解放了,其实是龙洛人解放了。扣儿是龙洛人,因此扣儿也解放了。扣儿解放了,就是解放了的人。作为解放了的人,扣儿也在想,龙洛解放了,仅仅是人解放了吗?龙洛的土地、建筑、物具、牲畜、风俗、行为,还有天空,都解放了吗?如果说都解放了,她怎么看不出来呢?她甚至连人解没解放也没看出来,因为她连自己解没解放都不知道。扣儿直到迁居石碾村才知道,真正意义的解放是以土改为标志的,土地被改变被解放的同时,土地上的人、风物,都被改变被解放了,天摇地动地被改变被解放了。——扣儿是一个不知道的人,她甚至不知道安对她的精心谋划与秘密构想。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宣布成立的,成立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地方还民国着、黑暗着——还没有解放。成都平原就属于这样的地方。成都平原是北京响起那个宏大的湖南口音两个多月后扑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光明怀抱的,具体说来,成都是当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解放的。
龙洛镇甑子场西距成都城区约四十里路,现属成都市,那时属简阳县。按说,成都解放日未必就是龙洛解放日,这是两桩不搭界的事,但恰恰在十二月二十七日那天,驻扎在离甑子场十里远处大面铺一带的国民政府军第十八兵团司令李振通电起义,这样一来,龙洛与成都的解放日就不谋而合了。
龙洛人对解放的感觉和体认是从公元一九五零年二月四日开始的,这一天因为禾来甑子场解救扣儿和抓捕枪杀高云儿的凶手而响起了枪声,枪声又让镇上的居民们知道了枪声正是冲着解放扣动的板机。居民们这才恍悟龙洛原来是解放了的,而有些人不想被解放,于是不想被解放的人就想用枪声把自己送回到解放前去。
按说,没有人不希望被解放,除非他是一个非正常人或良心大大的好的传染病人,因为就解放一词而言,它是把套在身心上的绳索解开,把人放开的意思。谁想被绳索绑缚?显然,在龙洛对公安打枪的人来讲,现在的解放不是解放,反而是一条把他们五花大绑的绳索。解放是共产党的词,那么打枪反解放的人一定是反共产党的人。
二月三日那天下午,在江西会馆,鱼儿向扣儿严肃地谈到了时局,而时局就与解放和反解放、变天与反变天有关。那天扣儿一点不在意,后来在意了,因为活着,就无法不在意,不能不在意。后来,扣儿觉得解放不再是虚词、隐词和可有可无的词,而是实词、大词和险词。
距那天下午,虽说龙洛都解放一个多月了,准确地说,是三十七天,但扣儿还是看不出它与没解放时有啥区别。扣儿虽然只上过几年私塾,好孬也算得上是识文断字的人,连扣儿都看不出解放不解放的区别,更别说本土本乡的大部分居民和农民了。大伙儿不仅看不出解放前后的区别,甚至连解放这个词也闹不明白,更有甚者,连解放两字都没听说过。现在想来,一点不奇怪。
自从共产革命进入中国后,成都平原既没有成为土地革命时期穷乡僻壤的红色苏区,又没有成为抗战时期的敌后革命根据地,更没有成为解放战争时期的东北式解放区——他们对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一点感觉没有。至于龙洛镇,虽然解放了,却是连解放军的影子都没见过。此外,还由于包括龙洛在内的成都地区是没放一枪一弹和平解放的,加上解放日那天甑子场又没有像当年抗战胜利时舞狮子、耍龙灯、放鞭炮大搞欢庆活动——刘家龙更是舞得山呼海啸,舞成了四百里龙泉山脉。因此,这种情况下,不知解放是咋回事就像不知一只突然飞起的鸟是公鸟还是母鸟一样正常。
正因为十二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没有如想象中的利刀一样把新与旧、黑与白一刀划断,所以,解放前的一些东西除穿军装拿武器的国民党军队外,几乎都小心翼翼甚或肆无忌惮涌过了这条共产党为龙洛划定的日期的大河。准确地讲,穿军装的国民党军队也是过河来了的,只不过被缴了械,正等候着或换上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或换上自由的百姓服装的处理。
扣儿婆婆告诉我和陌生人说,现在想来,估摸着把成都解放日定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也不是唯一的选择,它还可以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二十七日,胡宗南精锐部队国民党第五兵团司令李文以下五万余人投降,中国人民解放军南北两线在成都地区胜利会师。二十八日,成都一百二十三个单位代表四川各界举行庆祝解放大会,欢迎解放大军胜利进入成都。三十日,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司令员贺龙率解放大军胜利进入成都城,各界举行隆重盛大的入城式,再次欢庆成都解放。
扣儿婆婆认为,不用二十七日,而是延后三天用举行了盛大的解放军入城仪式的三十日作为成都解放日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再延后两天就不行。再延后两天就翻年了。翻年就意味着延迟了一个年度解放。让成都这个西南大都市在一九四九年解放或一九五零年解放,简直是两个概念:对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而言,共产党说,解放前的近义词是“水深火热”,解放后的同义词是“当家作主”。两个不同的饰词,指代着阴阳两重天。人家哈尔滨一九四六年就解放了,成都己经晚了四个年头,哪能晚到五个年头去?不用说了,无论对国家政治的统计表达,还是对人民利益的文学描述,又还是对城镇历史的荣辱计算,解放日都是顶顶重要的。什么叫不可同“日”而语,这就叫。没有什么“日”比“解放日”更厉害——它有变天的劲力,它是至高无上、无以绕开的历史刻标。
当然,这一切都是理论上讲的,同时也是为口头语言与纸面书写所习惯与体认的。
事物从高处落地后,就不完全是这样了,准确地说,完全就不是这样了。在天上的太阳与在地上的太阳就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拳头那么大一个火球,后者是十万八千里的地球锅盖。
实际上的“解放日”不是“日”,而是“周”、“月”甚或“年”。到底是什么,每个地域都有不同的情势。但不管什么情势,总之亲身趟过那个“日”的扣儿婆婆告诉我的是,龙洛的“解放日”比广播中的“解放日”宽,它不是一根线,而是一条带,它有自己的宽度。即便锋利、尖锐的土改也是有宽度的。是的,线性的时间也有空间的属性。至于这条带的边界在何处,却没人能说清,就像一条河,从中心开始向两岸扩身,由深至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沙滩,而前一分钟的沙滩与后一分钟的沙滩又是不同的。
本书的故事,扣儿、安、鱼儿、禾、蛋、乌、珍、象、俊、菜、马、祥、盛、尚、富、酉、香、琼、教官、师爷、更夫、郎中、指导员、男公安、女公安、“山西口音”、连长、雪儿、瞎眼算命人……还有甑子场,就发生在这样的一条河里。
按望文生义原则,扣儿婆婆对“解放”一词的理解是,解开旧社会的绳子,把人放到新社会来。当然,扣儿婆婆当时是不能理解到这一层的,当时扣儿婆婆的政治觉悟很低甚至没有政治觉悟。扣儿婆婆能理解到这一层,多亏后来有口号有标语有高音喇叭有报纸为她补功课。
扣儿婆婆首先是理解了“解手”一词后才理解了“解放”的。在始于清朝初年的那个牵涉十五个省的“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包括扣儿婆婆家族入川始祖在内的迁川客家先祖,好些都是被清兵强行捆押上路的。路上,客家人因内急就会向押解清兵大呼“解手”,清兵听见后就会解开呼者身上的绳索,允其方便。这就是川人后来把大小便称为“解手”的由来。你看,理解了“解手”,再来理解“解放”,是不是方便了许多?扣儿婆婆很聪明。
我之所以唠唠叨叨、不厌其烦地坐在桃花簇拥的院坝与扣儿婆婆和陌生人探讨解放、解放日、解放前、解放后,不仅因为它们是显词,绕不过,更功利的是,不把它们探讨抻抖,就不能把下面的故事说抻抖——你就永远不能理解,都解放了,为什么还这样?
那天下午,龙洛不光发生着扣儿与鱼儿走在大街上,解放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照常在扣儿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当然,扣儿不知道,她与鱼儿的发生,却是与解不解放有涉的。这个,鱼儿心里有数。
甑子场自古以来就是商埠要津,吃穿住行,吹拉弹唱,该有的都有。“汉安长,蜀郡青衣陈君,省去根阁,令就土著邮亭。”从《简阳县志》《灵池区志》所载来看,此地汉代即已成为蜀郡通往巴郡的道路,并立有驿馆。其繁华程度从“每岁车运至省络绎不绝,养活贫民亦甚多”即可看出。
这一天,在已解放了三十七天的甑子场,镇民们与解放前一样,该干啥干啥。赌博的照样赌博,咂巴鸦片的照样咂巴鸦片,嫖妓的照样嫖妓,算命的照样算命,掏耳的照样掏耳,妻妾成群的照样妻妾成群,失眠的照样失眠,嗜睡的照样嗜睡,干活儿忙碌生计照样干活儿忙碌生计,晒太阳喝烧酒的照样晒太阳喝烧酒,能够开口说人话的怪石牲口照样开口说人话……每个生物与非生物命数的生物钟依然沿着既往的轨迹运行。
扣儿随鱼儿走在去江西会馆的路上,看见了雷人、兽人,没有看见瞎眼算命人。那时瞎眼算命人正在广东会馆为安算命。头天,安去省城成都见了妹夫祥,妹夫跟三个月前比,甚至跟三十天前比,判若两人。
一个多月前,安去见妹夫时,妹夫说,蒋介石刚刚从成都飞走,去了台湾。妹夫那时已与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地下党指示他,你先别急于起义,你要努力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和在军界的影响,去做国民党军队的起义工作,让他们弃暗投明。妹夫那时夜以继日奔走在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国民党上层之间,信心百倍,劲头十足,甚至还有点高瞻远瞩带来的洋洋得意。听安说他气色很好哇,他的气色就更好了。他还向安暗示了自己在共产党政治舞台上的某种预期。
于是安就说,早知道你不去台湾留大陆,那我又何必脱了裤子打屁,让家人迁往马来半岛呢?你可是我乘凉的大树呵!妹夫就说,时局无常,人生无常,我那时哪知共产党的态度呢?
妹夫所说的那时,是去年秋天。毛泽东刚刚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安就把自己的一家老小送去了马来西亚。
安的祖籍在广东惠安,清乾隆年间,安的先祖在渐渐感到当地发展空间不能接受本族人口的发展势头时,就按朝廷有关移民的优惠政策,把阖家大族一分为三,一部分留当地,一部分外移,一部分内迁。先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东方不亮西方亮,血脉不断血脉红——这种景象,正是无数客家先祖的信心、决心与行动使然。安他们家族外移远播的几经飘洋过海最终定居在了马来西亚,内迁的数载爬山涉水最终落担在了成都东山。
落担成都东山也算是无奈的选择,因为安这一脉的入川始祖到达成都平原时,以成都城区为中心的各个方位上的肥沃田坝都已被明末清初更先一步到来的湖广人插占,剩下的,就只有东边的丘地与龙泉山可资选用。
安的家族外移的一脉与内迁的一脉一度失去联系,后来交通发达起来,又有祖地惠安的祠堂香火与本族谱牒相衔,终在家族杰出人物安的行动中重起飞鸿。所以,一想到离开大陆,安瞬间就想到了马来西亚。或许,正是因为马来西亚的存在,安才想到要继承血脉秉性,再次踏上迁徙之旅。安把他一手策划的迁徙行动分为两批,第一批浩浩荡荡负荷前行,第二批精精练练压轴断后。第二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教官,一个是安自己。
教官是安的女婿。
安把自己留下断后有多层意思,安从来不会只因为一层意思就一意孤行,放弃决策智慧与平衡艺术所带来的成功保障与无穷乐趣。
第一层意思是安还没有完全参透时势的风云变幻,虽然共产党与国民党旷日持久的博弈似乎已见分晓,但这并不能作为留与走的唯一依据——天晓得哪个党对自己好呢?没有依据就不能把定去留,为了不因自己必须在非此即彼二选一一边倒的决策中给家人带去毁灭性的摧残,他决定走一批留一批,如果大陆安好,走那批就回来,如果大陆不妙,留这批拔腿就走,走不脱,牺牲的也是少数,不致断了血脉。基于这层意思,安把自己和教官作为了留下来的一批。第二层意思,是祖坟还在甑子场后山上,得有人留下来陪老祖宗,寒食送衣,清明敬酒,隔三岔五把钱捎。第三层意思,是必须有人留下来守住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份家业,盘出去易,收回来难,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有哪个傻瓜肯把足额的银子利利索索掏出来一步给到位?
第四层意思就是那方面的意思了,是不能晾在舌尖上的——他还有许多桃色资源没有开掘,还有许多艳事还没了结,重要的是,扣儿的桃花蝴蝶和罂粟蝴蝶还在他的耐心而审慎的实验过程中:还在飞来的路上。
到了后来,安又开始质疑起这些复杂意思的真实性来。难道,自己设置这座堂而皇之的迷宫,仅仅是一种托辞,本底的意思只是为了让一只蝴蝶的翅膀隐秘而自由地扇出薰风?
在家人去了马来半岛而他随后也觉得应该去马来半岛并且可以去马来半岛时,他却迟迟不走——他觉得自己这只大风筝正被一只小小的蝴蝶攥在手里,升与降,飞与不飞,都是蝴蝶说了算。到了后来,也就是他在广东会馆把那个镇丁的眼球分解成眼与球、一分钟也不想在甑子场待时,他又失去了飞往马来半岛的自由。
对于扣儿,安一直在做功课。
安第一眼看见的扣儿是一片红盖头,是蛋用秤杆把红盖头撩去之后他才看见了那个比红盖头好看一万倍的红脸蛋。扣儿第一眼看见的安是一种苍茫的声音,紧接着看见的是安下半身的装束,待她近距离仰头看全安的身形相貌并与之正常交谈时,她嫁到甑子场都已过了一个夏天了。扣儿是为任教凤梧书院去的广东会馆。她最终在安府找到了安。她去求安,从头至尾,倒像是翻了个面儿,调了个个儿。
——扣儿来了哇,坐、坐。
——不敢。我就站着说吧。
——坐、坐。这就对了嘛。来,喝茶。扣儿,想去我的书院?
——是的,镇长。
——今天我不是镇长,是院董。
——是,院董。
——都先生了,还这么怕生?
——先生?您答应了?
——这就对了,从进来到现在,你终于抬头说话了。告诉我,我很可怕吗?
——有点。
——怕啥?
——这个。
——怕枪?正常正常。共党毛泽东就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都怕枪,你一个幺妹还能不怕?
——还幺妹,您晓得,我是嫁人了的。
——嫁人了也是幺妹,还没生娃嘛。
——院董,我啥时可去书院啊?
——随时都可以嘛。
——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哈。
——何必明天一早呢?
——那几时去?
——现在就去。
——现在?太好了!那我去了哈。再见院董!
——你就一个人去?
——咋啦?
——想要我陪送你去吗?
——院董您亲自送我去?
——不欢迎?不高兴?
——太欢迎、太高兴!
——那还不快走?
——院董,我觉得您去书院不该别枪。
——对对。我今天是院董,不是总指挥,不该带枪的。这下不怕我了吧?走吧。
——不怕了,您别着枪也不怕了。
——为啥?
——不为啥。不怕就不怕嘛。
——哈哈……走吧。扣儿,今天本院董就不提要求啦,明天可不行。你看你穿的,一看就是少奶奶,还留了大辫子。现在是先生了,先生不光知书达礼,还要洋气,新派。教化乡民,育化良才,开吾乡新风嘛。明天,别忘了剪个齐耳短发,穿鲜亮点,换个行头。学生喜欢,校董也喜欢……
出安府,两个保镖远远跟在安与扣儿的后面。更后边,是鱼儿。
扣儿婚后呆在家里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丈夫蛋又老在茶馆搓麻,于是就想找个理由到宅子外边透透气。也不是无事可做,只是做的那些家务与农活,让她烦腻要死,完全不对自己的脾性。她想到自己虽然还没有被武装上新文化、灌输进新潮流,但到底是在私塾发过蒙,识得几个字,而甑子场上又正好有一个识字人的去处——凤梧书院。加之还听人说兵荒马乱书院教员流动性大,总雇人的,就把想法与蛋说了,并让蛋去找书院管事的说说。
蛋说恐怕不行,人家书院的先生连大学生都有的,前段时间听说还放了两个先生哩,这世道,人心惶惶,大户人家都在想着出国,几个家长把细娃送去念书?再说,你那点私塾底子有几斤几两我没数你自己还没数?扣儿说,书院的低级班总需要人打打杂什么的吧。蛋说,我又不是养不起婆娘,在家有事做事,无事耍还不安逸?扣儿不高兴了,说,你去不去吧,成天瞅着我就不怕烦心?不怕难受?不去我去!
听婆娘这样说,蛋就觉得婆娘的想法还是成立并可以接受的,就说,我总得跟老妈子说说吧。珍说,我认为不妥,但扣儿是你的婆娘,你当男人的都宽得下心,我还说啥呢?蛋说,书院先生超员,应该不会要扣儿的。珍说,这他妈的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向扣儿鼓捣出来的事儿!
书院院长对蛋说,现在是学生少先生多,恐怕不行,再说这是教员人事问题,我作不了主的,你去找院董试试吧。安说,蛋,你回去,让扣儿自己来说,当先生得面试的,不管啥人,规矩还得要,不懂?蛋连说懂懂懂。
令蛋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婆娘不仅分秒间通过面试、成功聘为先生,还由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院董亲自陪送到书院报了到。他知道婆娘的脸倒是长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长了还是丢了。他渐渐有了一种感觉,那只在背后黑暗处鼓捣婆娘的黑手,是鱼儿,更是安。这种感觉,在安要求当婆娘干爹后,就完全明朗化了。
毕竟同处一个场镇,从春到秋,一个夏天里,扣儿也是见过镇长几回的,主要是在街巷,安那边前呼后拥,扣儿这边低了头,匆匆而过。有两次见安,是珍家出了麻烦,珍家人支扣儿去的,扣儿这边埋着头还没把事说圆,安那边已经笑眯眯把头点圆应允了。当了先生后见到镇长或院长就多了,原先不愿抛头露面的活动,现在也去了,因此凡遇重大节庆日,总能看见安站在书院或五凤楼广场的最高处把那种苍茫的声音从云端泼下来,让龙洛几天都潮湿着,不能晒干。
一次一次在甑子场街巷逗留、出入,观围龙屋、艺库、四方塔、客家博物馆,游洛水湿地公园,吃伤心凉粉、艾蒿馍馍、天鹅蛋、烟熏鹅,以及听扣儿婆婆讲安的故事后,我一时诗兴大发,呆在东山别园客栈房间,在手机上写下了《在甑子场,或客家课》一诗:
在江南水镇,我寻找一个
反光的大广场。在甑子场,这座川西旱镇,我
找寻一艘顺风的乌篷船。交替的失落
让街心的字库塔,升得更高——高过了
一根樯桅的雨襟、一篇汉赋的宫诵
和一只麻雀的低飞?——不,远不是这样!
如果,把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远迁立起来,把
客家做成一盏迎风的马灯,地球的脸
不正是海水的蓝、中原的黄?在甑子场
客家住在会馆中,就像三百年前
住在闽粤赣的群山里;从一个会馆到另一个
会馆,就像从一个省踱步去另一个省;
你就是不动,坐在红豆树下喝茶,也在外省。
在甑子场,邻家的姑娘就是外省的姑娘;
那个死去的镇长在吸氧、放屁、复活——
寸金买下的寸光阴,把古镇身体里的子弹
刨找:一粒一粒的记忆,一寸一寸拔出。
在甑子场,洛水进入体内,玉带拽来东海:一切
都在虚构、腾位、置换——看,众客返身
八角井,借一面水月,乘上原乡的诺亚方舟
三
妹夫祥朝令夕改的政治态度,让安一时还不能适应。妹夫就笑了笑,大哥,来,咱兄弟俩喝点酒,边喝边聊。大哥,您就别给自己添烦找堵了,咱们得看天犁田、与时俱进嘛,天变了,人呀地呀什么的也得跟着变,跟着共产党混就跟着共产党混呗,傅作义、程潜都跟了,咱们兄弟干吗不能?
回甑子场后,安做了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动作,让出了龙洛一镇七乡袍哥码头总舵把子位子,一心一意当起镇长和自卫大队总指挥来。谁都知道,没有袍哥力量的支撑,镇长和总指挥的位置是坐不安稳的,正因为如此,三十年来,安握着镇上印把子的同时紧紧攥着舵把子。
三个月来,安去了六次成都,见了妹夫四次。每一次见妹夫都处于一个重大的时间节点上,它不是自然时间,而是人文因素十分浓郁的政治时间。每一次见妹夫后安随之就有一个动作。第一次(国家变天)见后把一家老小迁去了马来西亚,第二次(蒋介石飞台)见后辞了舵把子,第三次(甑子场解放)见后开始向指导员缴枪交粮。这一次是第四次。
这一次,安预感到刚刚成立的共和国有大事要发生,因为甑子场有大事要发生。在安的既往预感里,国家有大事发生,甑子场不一定有,但甑子场有大事发生,国家一定有。但这件大事到底何时发生、怎样发生、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发生,他没有底。他以为祥有底,结果祥也没有。虽然没有底,安预感的大事到底是发生了,很快,第二天就发生了。
第四次见过妹夫后,安犹豫不决,表情凝重——妹夫的天色比上次更加恶劣了。
安在红布帘街透透彻彻玩了一把双飞燕后就赶回甑子场安府蒙头大睡,眼睛一睁,便嚷着要见瞎眼算命人。
扣儿经过湖广会馆门前时没看见瞎眼算命人。瞎眼算命人是师爷请走的。师爷说,先生,镇长请你哩。瞎眼算命人没问安请他做什么,因为不管请他做什么,他都得去,在龙洛,这就是法度,虽然瞎眼算命人可以例外。再说,请一个算命人,除了算命,还能干什么,因此当即说了:好的,师爷。
师爷虽然被称作爷,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他在家里就没有人把他叫爷,因为他的儿女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群绕膝叫爷的小崽子,他还不到四十岁。但这会儿尊尊敬敬把他叫爷的瞎眼算命人可老了去了,按瞎眼算命人自己的说法,过了清明,他就该吃一百七十八岁的饭了。而他到底还要吃多少年的饭才能长大成人,瞎眼算命人说,算命算命,算的是别人的命,哪有算自己命的。瞎眼算命人一直在长,也许,对于他而言,一百七十八岁,还只是弱冠哩。
关于身着青城山道家服饰的瞎眼算命人的年纪,甑子场无人不信,“东山五场”无人不信。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听他们老祖宗说过老祖宗在穿开裆裤时就见过瞎眼算命人,那时瞎眼算命人看上去就是六十来岁的样子,可老祖宗都老得快要入土的时候,瞎眼算命人还是六十岁的样子;他那一头青幽的头发,更是直如青壮。瞎眼算命人的年纪,安也信。安信的东西,甑子场人无一不信。
瞎眼算命人虽然说一口“土广东话”和一口四川话,但他却是一个外乡人,至于他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就是一个谜了。不过,安说过,他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的十根指头有着海的咸湿。瞎眼算命人听了别人转去传来的安的说法后,不置可否,只无限惆怅地吐了一口真气。从这以后,瞎眼算命人破了永不上门为上帝服务的例——他把这个全世界唯一的特权赐给了安。
后来,乌坐上安让出来的总舵把子位置后,也去请瞎眼算命人到江西会馆为他占一卦;瞎眼算命人就说,那你一枪打死老夫吧,但打死老夫后,老夫的血就是你的命;并且,老夫的血没成清泉,你的命已变成飞铁。乌很生气,但乌既没选择打瞎眼算命人一枪,也没选择转身就走,而是在转身之前,蹬了瞎眼算命人一脚。瞎眼算命人没稳住,板凳一翘左手倒拐子就在路沿石上硌出了血。那血攀住倒拐子不掉下来,一秒钟赤一秒钟橙一秒钟黄一秒钟绿一秒钟青一秒钟蓝一秒钟紫,煞是好看。乌回去后,七周之内周周失眠——瞎眼算命人一秒钟的颜色,在他那里是一周里永夜的颜色。
瞎眼算命人不属于睁眼瞎,他的整张脸上似乎压根就没有过眼睛,因为连接上下眼皮的那条缝压根就不存在,那里只有一条皱纹。如果不是那两弯硬眉地标般的昭示,你会连他眼睛的遗址都无从寻起。
瞎眼算命人背上签筒站起来就走,拐杖在被时间磨得跟当天的太阳一样明亮的青石板上发出骨头的脆响,年轻的师爷跟在瞎眼算命人P股后一路小跑。一进广东会馆,镇丁吱嘎一声闭了大门。
等瞎眼算命人的时段时,安百看不厌地看着广东会馆。
在广东会馆旷坝中央,安与瞎眼算命人一边品客家米酒一边晒太阳,整个旷坝,除了两块灰色的男人,只有一粒红色的小幺妹在冲茶掺酒。小幺妹叫大香,简称香。安从签筒中抽了一枝蓍草递给瞎眼算命人,瞎眼算命人把这枝蓍草嗅了舔了听了摸了,之后,开始说话。
瞎眼算命人卜筮有个特点,一对一,只说给当事人,就是围了再多人听,也听不懂他说的啥。其他算命人也只说给当事人,但却不是一对一的,不当事的人也能听懂他说的啥。
就算当事人,也不能说自己就一定听懂了瞎眼算命人的话,悟性高的当事人一下就懂了,悟性不高的当事人当时不懂,但事情一发生就懂了,因为当事人突然想起了瞎眼算命人当时说到了这次发生。因此,瞎眼算命人从没失算过,所有的问题只是当事人自己懂与不懂的问题。考虑到广大劳动人民不识得小小的汉字却识得大地天空河流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瞎眼算命人的唇齿间常常游出鹞、黄辣丁、蚯蚓、车前子、鱼腥草、洋芋、蕃茄、海椒、拌桶、稗子和药引子。
为了说明瞎眼算命人的博大精深,打个比喻。瞎眼算命人嘴缝不经意漏出一个鹞字,当事人第一层就应当想到飞翔与突然,第二层就是鹞子翻身,第三层就是鹞是自己、敌人或第三方,再依次下去就深不可测了——它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结果等一揽子信息。这只是一个字的信息,而瞎眼算命人总是要说九十九个字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九十九个字又要瞎子摸象,随机媾交,生出子子孙孙。
瞎眼算命人说,不管什么人,哪怕走一层都是管用的,最厉害的人能走到第九层,安是龙洛镇走得最远的人,走到了第八层。
瞎眼算命人还有一个本事,是天气对路、血脉对路的时候,能够听见对方在想什么。
关于瞎眼算命人的本事,安在祥那里正好遇到四川大学的一位国学教授,就说了。国学教授说,这人应该是有点《周易》基础的,哪天我去会会。结果教授去甑子场是肩窝里搁着脑袋去的,回成都却是脑袋夹在了裤裆里。教授本想玩似的就把瞎眼算命人的场子踢了,然后去安府或新民饭店喝老窖酒,然后去场镇上最好的花楼尝尝乡村鸡,但结果是玩得脱不了爪爪玩成了一场大战。据说教授与瞎眼算命人的大战是背对背距离三丈进行的,本来大战一开始就结束了,但教授被一股苍老的吸力抓了后颈经脉,怎么拽也拽不开,怎么跑也跑不了,一身的国学修为与斯文全撒在甑子场地面上成为了见风就跑的糠皮。
后来,安对教授说,甑子场的人物头多了去了,插秧的、杀猪的、下棋的、念咒的、弄巫的、造炮的、筑屋的、写字的、算术的、观星的……什么样的人物头都有。比如国学大师岷,一部《史记斠证》,一部《庄子校诠》,让海内外几多学人几摘冠几折腰。安与岷当然有渊源,安的镇长宝座,正是岷的爷爷抬P股腾出来的。
比如观星的华,他早在一九三九年就运用易学八卦原理在全世界率先推测出太阳系第十颗行星的存在。在甑子场,除了安,沒人知道华整天闷在屋里干什么,但在西方,华却是与哥白尼齐名的人物头。
比如书家仲,他喝下一坛连东海的八角井水酿制的樱桃酒随随便便挥毫舞墨一幅楹联就与蒋介石冯玉祥于右任徐悲鸿等书写的青城山楹联并驾齐驱平起平坐。仲书写的楹联是:福地证因缘萍水相逢谁是主谁是客,名山推管领蒲团静坐半成隐士半成仙。
还是说了吧,说出三人的囫囵名儿,岷是王叔岷,华是刘子华,仲是雷仲伟。
这天下午,在广东会馆旷坝中央,安为啥请瞎眼算命人给他算命,瞎眼算命人给他算出了啥,自然是永远的谜了。师爷送走瞎眼算命人后,安纹丝不动,依然在旷坝中央拨云撩雾。香看见老爷把手中的云雾一丝丝理着,一缕缕析着,在闽粤赣交界处崇山峻岭中找着河流的方向,就跟她在家中堂屋柴火边帮眼睛昏瞀的阿妈捋毛线打毛衣一模样。
安还没有把手中的云雾与河流理析到第八层时,珍、蛋及蛋的麻友高云儿就闯进了广东会馆。严格说来,是刚从层峦叠嶂的天气里理出扣儿这个名字时,三人就到了面前。他刚想发作,镇丁吓得刚想解释,待看清来人是与扣儿有关的人时就豁嘴笑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在太阳下的风云变幻中为什么理出扣儿来了。看来,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一切该来的都得来,一切云雾都会自然生成、运行,最后散去。使甑子场场域生态得以运行下去的能量,依然只能是安,既往的安。
因此,当珍告诉安,他的干女儿、自己的儿媳妇扣儿被鱼儿绑架并叙述了经过原委后,因为感到好笑,安就再一次笑了。安说,怎么可能呢,谁看见了,证据呢,我如果去抢人而没人,你让我的脸往胯下搁?如果全镇所有没有按时回家的人的家里人都来向我报绑架案、而我又都当绑架案处理,岂不荒唐?重要的核心问题是,如果没事,而乌因此借事生事闹事、闹成不可收拾的大事怎么办?
但在珍和蛋的执意要求下,安最终还是支了一个镇丁随三人去了江西会馆。
安虽然这样说话,但心里想的是,扣儿应该是在江西会馆,只不过那个见了扣儿就像狗儿见了主子一样摇头摆尾的鱼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绑架扣儿——这个有关奴才与主人关系的秘密,全龙洛知道的人极少,但安知道。有一次,扣儿见鱼儿迎面笑嘻嘻走来,就垮下脸,折入一条侧巷避开了。那会儿,鱼儿望着扣儿的背影,谦卑极了。在街边二楼听小曲儿的安碰巧从窗户看见了这个场面。安随后让师爷去找过鱼儿,但没人知道这个动作的内容。安后来才知道,不光自己,乌最终也从一把钥匙与一把锁的关系中知道了扣儿之于鱼儿的秘密。但后者的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呢,也就二三天,后者就由知道变成了不知道,且是永远的不知道。
安事实上还真希望扣儿被绑架,这样一来,安就成了临危救美的老英雄。庶几正是因了这个念头,安才抱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概率支了一个镇丁去打探消息,倘没有这个念头,安才不致于以自己的弱智行动让人尤其是乌和鱼儿看自己的笑话呢。当然,这只是作为老花痴的安在刀锋上展开的一个幼稚而浪漫的心理活动。
最让安想得多的,他疑心这是磨刀霍霍的乌向他布下的一个仿若“芦沟桥事变”的陷阱。
果然,镇丁很快就回报说,他的一个兄弟在江西会馆做事,告诉他扣儿啥事也莫得,正与鱼儿摆龙门阵哩。镇丁又说,本来啥事也莫得的,结果这一去就去出了事,刚才乌打死了蛋的麻友高云儿。
安说,我说不去吧,还下好了。又说,乌的事烫手,能不沾就不沾,反正又没人报案子,去,再去看看我干女儿扣儿的情况。
镇丁出去后不久,珍再次闯进了广东会馆。衣衫变得大为不整的珍说,天嘞,出人命了,龟儿乌还抢了我的家财把我撵了出来,镇长,您老人家得给我作主呀!
安知道这是乌一不做二不休顺势使出的打财劫物杀鸡儆猴的小儿伎俩,同时也是其公开发布的打压镇公所、欲与自己争天下的信号与宣战书。安觉得珍的话语中不乏夸张成份。安很快有了应对。他对珍说,死者高云儿无亲无故,一人来一人去。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去成都华兴街,以原告身份找公安处递状子报案吧。立即出发,越快越好,千万别让乌他们看见你!
安想,我给你共产党守场子,你共产党总得给我捡摊子吧。又想,你指导员早不走迟不走,今天有事你却去了长安村。
珍说,镇长,你就不能直接为我出头吗?安说,那都是些袍哥人家,我从前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好对他们撕破脸、下狠手?珍说,能不能借镇公所的电话报案?安说,可以,但线路不通啊。
师爷帮珍拟了状子。安看了杀人、绑架、夺财三大罪状,连说好好。
珍走后不久,镇丁就回来报告说,我看见您干女儿走出江西会馆,已经回到家里歇息去了。安问,她一人?镇丁答:一个人。安问:她家房子没事吧,她没事吧?镇丁说,啥事没有。安吩咐:好,下去吧。
安以为就没事了,以为完全应和了瞎眼算命人的密码以及自己的预感与研判,以为全世界所有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但实际情况是,不是没有事,恰恰相反,是有事,有大事,这事大得几乎要了安的命!
这天夜里,狗日的鱼儿,鱼儿这狗日的,居然把扣儿日了!
第二天,当镇丁把扣儿回家了但又去了鱼儿那间破屋的消息报告给安还没报告伸展时,两粒没用的眼睛就被安一记老拳打得吊了出来。眼球像红玛瑙项链坠子,隔着眼眶三寸,不断晃悠。
安之前所有的预感与判断都对了,进行到关键一步时却错了。难道是一次对了二次对了、自己一得意就忘形、就大意失荆州、错得全盘皆输?
事后细细一想,他就开始怪罪起珍、蛋和高云儿来。如果不是这三人打断了他正理析着的云丝雾缕和河流,如果自己走到了第八层、第九层,怎么会出现预感和判断出来的运行线路,突然断裂完全反向呢?
安精心营造的宫殿还未竣工投入使用,就在一夜之间倾圮了。安的鼻孔喷着黛色的雾。他看见蛋的那个破屋在冒火,奸夫淫妇在火中变成厉鬼与花灰。他痛得气得只差咬碎自己的牙齿。他运着气,让一口恶气,一丝一缕顺着气口,移出了身子。
扣儿这朵桃花与罂粟花揉成的花一直是安心口的魔。现在这个魔去了,安也空了。安竟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正是这个轻松,把安欲干掉鱼儿解恨的念头都干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安一下变得万念俱灰,懒心无肠。此种状况,一直保持到了禾的出现,再出现。
四
事实上,禾出现之前安就有了扣儿的信息,但他认为这些信息已不再重要。不仅扣儿,所有女人的信息都不重要了——现在,变天的信息在他的血管里左冲右突,寻找回天的出路。
因为禾的出现伴随着一阵得得的非民用马的蹄声,所以禾还没出现时安就知道了禾的出现。其实,当他把珍支向成都华兴街时,他就一直掐着点计算着禾的出现,虽然那时他并不认识禾。
让他无限意外和失望的是,禾见他的第一眼就充满了深深的敌意。他无法理解这种敌意的缘起——
是自己长得太不共产?是自己一挓嘴明知故问的成都平原习惯性虚假?是自己一抬臂指向江西会馆、从而肆意妄为纂改了禾闯入广东会馆的初衷?是自己企图利用共党力量一举剪除尚在萌芽状态、但很快就会带来威胁的敌人的险恶用心,被禾以侦查员的锐利目光瞬间洞穿?还是自己隐瞒扣儿并未被绑架的真相,刺伤了禾的智商?再还是后来,当禾在广东会馆大门外打退乌和鱼儿的进攻、自以为基本胜利、而自己却催促他赶快逃逸,挫伤了禾的尊严与脸面?再再是对眼睛大战的不服与反动?此外,如果在逃逸的过程中,禾猜到了那三枪是自己女婿教官打的,但打枪的目的又被他仅仅理解为救他,他是否会为这份强行施加给他的怜悯性质的礼物,感到羞臊、痛苦和愤怒?——他哪里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教官这三枪最大的目的,是欲置强占了扣儿的鱼儿于死地!为了泰山大人的威仪与荣誉,教官没什么不能做。甭管从哪方面论,泰山都是泰山。
再次见到禾已经是两天以后第三天上了。俊率领一个团加一个连的解放军轰隆隆几炮击溃乌合之众的救国军后,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追匪、救人,只有禾一人带着男女两公安直奔甑子场广东会馆而来。
安迎着禾的眼睛看去,他看见了威严、慌乱、尊敬、客气等诸多复杂信息,就在他不再看时,他还是在一瞥间惊讶地看见了对方藏得很深很紧不经意泄出来的一丝敌意。安的目光开始收兵,他不准备再次挑战,燃起战火。老奸巨滑、成熟圆润、纵横江湖几十年的安可以随时迁就年轻人的那点张狂。
——那天谢谢镇长了。
——客气了。该做的,谢啥。要谢也该谢你才是,你可是为我们甑子场的安宁来的。
禾不再接话。看上去禾什么都没想就开始向安下达指示了。禾下的第一道指示和蔼可亲、百般温软,他一指大门边风火墙说,镇长,可以把牌子挂上了。
安的脸立马就红了。安慢了一秒钟,或者说禾快了一秒钟。
师爷、教官一边挂牌一边听禾轻言细语说话:不能只有镇长没有镇牌呀,再说,不挂牌,老百姓上哪儿找镇公所办事?安的脸更红了。
禾下的第二道指令是,走,镇长,我们去江西会馆把那个狗屁救国军的牌给摘了!
乌的指挥部前移到了白家大院,但牌却没动。也不该动,白家大院只是临时的前线指挥部。禾知道江西会馆挂有救国军的牌,对于安来说,是一个谜。直到一个多月后,这个谜才由扣儿给他说破——扣儿说,是她在成都告诉禾的。安走到大门外,停下,说,科长,等我会儿,我解个手就出来。禾笑了:怎么?不敢?怕报复?别怕別怕,我又不是让您一个人去摘,我还陪着,枪还陪着嘛,怕他个屌!
很快,安出来了。两名保镖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安一言未发,听禾上课:摘牌挂牌不是小事,是天大的事,一块牌就是一片天,牌在天在,牌不在天不在。共产党把牌交给你,就是把龙洛交给你,这是对你的信任,千万别辜负这种信任呵……
在龙洛,安从来都是给人上课,何曾被人上课?但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有两人给他上过课了,一是指导员,二是禾。他不知道未来的有生之年日子里,自己这个老家伙、老院董,还要当多久的学生、还有多少老师为他上课,令他背书。现在,他似乎开始理解妹夫的迟疑、善变与惊惶了。
禾一路说着就到了江西会馆,禾正要请安摘牌,却见大门侧空着,除了一颗孤单的钉子,哪里有牌?
——你摘了?
——知道还问。
——那你不说。
——你不是一直在说吗?
——摘了就好。
——说吧,还有啥指示?
——为解放军备饭。
——备了。
——为解放军安排住地。
——安排了。
——喊人挖坑埋尸。
——喊了。
——准备担架抬伤员。
——准备了。
——备了多少人的饭?
——一千人。
——不行,备一千二百人的!
——好的,科长。
随后,禾对安的回答进行了速查,结果证明安不是人,是神——他完全预先料定了共产党要叫他做的一切。禾无话可说,就说,做得不错,镇长辛苦了。安谦卑地回答:共产党的镇公所为共产党服务,职责所在,职责所在。禾说:你个人也有功劳嘛。安说: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禾提到个人,是因为他在速查中发现安在救国军统治甑子场的那几天里为堵上无法摊征粮食的窟窿,以及这次为解放军架锅做饭,打开过自家的粮仓。
最后,禾说,还要准备《叛匪自首登记册》。安说,好的,科长。
禾说,马上安排人带路,去找象的尸首。
禾说,好的,已经有安排了。
仇富心理人人都有,但骟猪匠世家出身的禾尤甚。很多人很赤贫,但他们没有鲜明的持续不断的贫富对比度,禾有这种对比度,并且很强烈。
因为职业的原因,禾常常被大户人家的管家喊去一些高墙深院内,一面摘睾丸,一面沐浴地主阶级财富的光辉,这样他就有了贫富的对比,有了仇富的冲动。这种仇富冲动让他加入了八路军并有幸抽去延安参加抗大学习,从此,他就有了仇富的力量与能力。他不仅仇富,还把为富理解成了不仁不义的代名词。这就是安发现禾的眼睛中藏有敌意的本源。也就是说,禾不是对安有敌意,而是对安蜚声成都“东山五场”的富,有敌意,以及对这种富反弹到他身上的东西有敌意。
虽然安身上透射出的一切都令他不舒服,但到了现在,他又不得不从内心承认,安,他是佩服的。后来当他在山坡上看见安勤勤勉勉指挥老乡挖坑、抬尸、救人时,他不仅佩服,还为自己对安的态度和心理产生了不多不少的一点纠正与自责。再后来,当他突然发现鱼儿的尸体不翼而飞,就又把目光生出敌意,让敌意指向安。他知道,偷尸的行动,要么爱,要么恨,安与鱼儿的关系符合这个条件。
当然,他还发现安看见扣儿在山坡上时,目光很异样,很复杂,甚至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仇恨。既然是干爹,何来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他警惕,不舒服。此前,在水井坝黄桷树象的受刑现场,安也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扣儿,只是禾不知道而已。安的变化,令禾不再变化。
与解放前相媲,甑子场的茶馆也没有变化,喝花茶的还是喝花茶,喝毛峰的还是喝毛峰,听戏的还是听戏——唯一变化的是茶馆里的嘴唇。嘴唇比以前更勤快、更生动了,因为现在的谈资较以前更丰富、更新鲜也更扣人心弦。茶客们谈到了变天,以及有关变天的一切。
有的说国民党该垮台,蒋介石独裁,通货膨胀,民不聊生,不垮台才怪。有的说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共分财产的党,相当于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军的“均平富”和“有福共享,有难共当”主张,这下财主遭殃了,穷人得便宜了。有的说,国民党的好坏我们见过了,共产党嘛,好没见过,坏也没见过,一切都还两说哩。有的说,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所以今后的好事,都会落在穷人身上……
事实上,不是每个茶客都能参与到有关变天的话题来。更多的茶客是听客,听那些戴眼镜的、见过世面的不俗之客神吹瞎侃。一些忙于打麻将的人,甚至对共产党的天或国民党的天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党是什么,他们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