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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个带枪的男人:禾

  一

  禾后来一直在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时爱上扣儿的,是甑子场街头的急切问路、是星夜马背上的贴身触动,又或者是无数偷窥中那不经意的一瞬?回想的结果是,这些都不是,爱上扣儿,其实是在那个类似于审讯的职业公干中。

  那次审讯,禾居高临下,一双眼睛生出了鹰爪,瘦瘦的爪骨直接抻进了扣儿的心脏,并通过爪骨,一下一下感知着被审者的木梳、流水、《红楼梦》和天气。

  重要的是,他居然看见被审者浑身上下散发着桃红的雾!

  如果不是蛋他阿妈、扣儿的婆婆珍找上门来,禾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认识扣儿,更别说与之产生非同一般的、甚至超出了政治识别系统的深度联系。

  按照安告诉的地址,珍很精准地找到了禾所在的机构“成都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处”。成都军管会公安处是川西公安厅与成都市公安局的合称,禾所在的该处政治保卫室具体负责肃特、侦察和审讯等工作。禾是政治保卫室二科科长。

  禾记得那天白天是个太阳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加班。大约十一点多钟,女公安把一位五十来岁、长得还算富丽的妇女领到了他面前。这位妇女就是珍。珍说自己是甑子场来的,是镇长叫她来的,是来报一个案子的,都走了大半宿了。禾招呼她吃点饭,她说事情急,吃不下,禾再次招呼时她就吃了。

  女公安考虑到禾加班会饿,就去食堂端了两个人的饭菜来,哪知珍以为都是她的,一口气全给吃了,吃过之后,她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她一边噎着饭一边吐着话,她说,今天下午,黄幺娘给我说,她看见扣儿被扣了,我们去要人,他们不放,还把高云儿打死了。

  禾问:扣儿是谁?

  珍答:扣儿是蛋的婆娘,我儿媳妇。

  禾又问:他们是谁?

  珍又答:乌、鱼儿,那些有家伙的袍哥人家。

  这是禾第一次听见扣儿的名字,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名字既乡土,又清爽,不像后来,一听见这名字,禾就会紧张,甚至警觉,还甚至腼腆。

  禾当即往甑子场打电话,不通。

  天还没亮透,禾就出发了。禾带了一个班的公安去,十男一女。考虑到武装搭救对象是一位女老乡,就派了女公安去。十一个人荷枪实弹,打马往甑子场疾驰。禾出发时,珍还在梦中。禾让珍在成都休息休息,待公安把凶手抓住、把她儿媳妇解救后,再回甑子场去,这样安全。

  天气阴冷的蜀地,像断气了一天一夜的热血动物。上午九时许,禾就赶到了甑子场上场口。见李阿三正从街场走来,禾手下一名说四川话的公安就上前问道,老乡,你认得乌和鱼儿吗?李阿三说认得认得。那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是不是在江西会馆?李阿三说他们本来在江西会馆,可他早上看见他们到广东会馆去了。

  禾一行人在得得的马蹄声中去了广东会馆。街上的行人见了马队,纷纷向两边避让。到了广东会馆门口,禾就看见了镇公所的牌子。

  安迎上来打招呼,并说敝人是此地的镇长,请问解放军首长有何公干?禾说,我们是公安,不是解放军。安说,请问公安首长有啥事?禾心里发急,直接就问,乌和鱼儿在你这里吗?安说,不在,他们在江西会馆,啥事?说到江西会馆时,安抬了一下手臂,指了一个方位。禾鼻子一哼,啥事?不是你老人家遣我们来的吗?一个小小的治安问题都拿不下,还镇长!走!

  禾说完出会馆大门左拐,上马,按安指的方向跑去。安愣在那儿,比呆鸟更呆。

  安对教官说:去把指导员找来。

  小街不宽,但尚能允许两匹马儿并列着小跑。马儿几乎把会馆街跑出了头,都没见着江西会馆。禾正疑惑间,见前方一个女人旁若无人断了魂似地走着。阴阳不定的天气里,她罩着一件桃红色薄棉袄,新潮,鲜亮,背影却像一个朴素、安静的女鬼。

  禾勒马问路。禾不勒马不行,因为面前这个朴素、安静的女鬼毫无知觉地拦住了这支一大早闯入小镇的武装队伍的去路。天气的灰暗、小镇的灰暗以及周遭人马的灰暗,让女鬼的桃红棉袄像一团巨大的坟头磷火。

  老乡。

  老乡。

  老乡!

  禾喊了三遍后,女鬼吓得肩胛一崩。女鬼转过身来。女鬼不明所以。

  老乡,你挡了路了。

  女鬼终于明白咋回事儿。女鬼缓过神来,退在一边,魂还阳,变成了扣儿。

  禾正准备打马继续走时,却不知怎么走了。

  老乡,请问,江西会馆在哪儿?

  扣儿抬臂一指。禾转过身朝扣儿指的方向看了下,才知道自己跑冒了。禾折身返回,右入小巷,终于到了江西会馆门口。禾们下马,径直往会馆里闯,这时,一个小伙子正从里面走出,禾上前问,乌在哪儿?鱼儿在哪儿?小伙子说,乌不在,又往会馆里一指,鱼儿在里面哩!小伙子说完,不慌不忙走了。小伙子就是鱼儿。

  鱼儿对禾说的话,有一半还真是真的,乌确实不在会馆里。不慌不忙的鱼儿一离开禾们的视线,就飞叉叉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了一家烟馆。乌正在烟馆吞云吐雾、与天上的神仙打得火热。

  禾令一名公安横一杆长枪控制大门时,突然想起什么,拿眼去寻那个刚从会馆里不慌不忙走出的小伙子,却不见了身影。禾暗叫一声遭了,遂拔出短枪,率领九名战士扑进会馆。

  果然没抓着乌和鱼儿,果然那个说鱼儿在里面的人正是鱼儿!不仅没抓着凶手,连解救的对象扣儿也不在会馆里——禾哪里知道街头拦路的女鬼正是他前来解救的本案关键人物、珍的儿媳扣儿。

  禾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撤兵出馆去找镇公所配合抓乌和鱼儿时,却发现那个把自己引入歧途并向鱼儿通风报信的李阿三正在一群人中露出幸灾乐祸和胜利者的笑。李阿三至死也没闹明白,自己的一个笑再加上先前的一句话就会惹出一大片枪声来!李阿三被两个公安绑了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但他并不十分害怕,他想他不会绑得太久。

  公安正押着李阿三从江西会馆走向广东会馆时,突然就起了喊声,先是几个人,后来就是一片、一大片。整个场镇就不再是场镇,就是喊声。显然,喊的人并不知道解放军与公安的区别。

  解放军抓错人了!

  共产党解放军乱抓人哟!

  杀了解放军,抢回甑子场的人!

  走到广东会馆门口时,喊声还没停歇,而乌和鱼儿就领着二三十名举枪舞刀的青壮追了过来。禾不知怎么出现了这种情况,但毕竟是战火中冲杀过来的人,很快就稳住了阵脚。

  禾停下脚步,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再不站住我们就开枪了!但没人理会他的话,他正准备朝天开枪以示警告时,乌手臂一抬,一枪就打过来了。紧接着,对方一阵乱枪打来,当场就有一名公安倒在地上。禾喊了一声打,就扣动了板机。公安立即开枪还击。对方倒下了两人后,一下就退后几十米,纷纷躲进街道两侧的巷子。

  女公安告诉禾,说倒地的那位战士已断了呼吸。战士们把死者横担在了马背上。禾正考虑是撤退还是继续抓获凶手、解救老乡时,被一只从广东会馆大门里伸出的手一把拉了进去。拉禾的人是安,安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捏着手枪、穿着解放军旧军装而没有领章帽徽的人。被一个人莫名其妙拉离战场,禾脸上有些挂不住。

  安冷冷地对禾说,你们赶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啦!你们来的人太少了,多派点人来吧!安又对他身边那人说,指导员,你也跟他们走吧!

  禾不想被人支配,更不想承认这个怕事的老家伙对敌我力量对比的判断,于是眼光就与老家伙的眼光绞杀在了一起,两条龙一方上压一方下拉,一方前冲一方后劈,一方左斩一方右刺。双龙大战一时呈胶着状。

  这时,大门外又响起了枪声,禾一闪神,败下阵来,两条龙摇身一变,黛色的雾入了安的鼻洞,银色的雾入了禾的眼睛。禾感到势态确实不容乐观了。禾对指导员说:你会骑马吗?

  指导员出门,飞身就上了那匹横担着一具尸体的马上,动作矫健之极。禾随之冲了出去。

  这时,乌和鱼儿率领的举枪舞刀的人群越来越近,双方开始对射。但是,对方一点没有后退的迹象,人却越涌越多,把一条街巷都塞满了,与此同时,黑压压的人群像一艘大吨位坚船正慢慢向公安驶过来。还有人正往街边房上爬,抢占制高点。

  禾立即令两个战士以李阿三为人质,把李阿三推在最前沿,希望以此阻挡一下对方的火力。但对方的火力一点不减,无奈,禾令放了这个作了导火绳后变得百无一用的李阿三。李阿三撒腿就跑。这一跑不打紧,却正好用自己硕大的脑袋挡了鱼儿射向禾的一粒子弹。李阿三就此丢命。

  禾向战士们吼道:上马!撤!

  弟兄们!共军要逃!追!乌向人群吼道。

  这场枪战的结果说明,禾一大早跑到甑子场来,既没有完成解救女老乡扣儿这个基本任务,更没有达到抓捕凶手乌和鱼儿这个最高目标,不仅如此,还丢了一位公安的命。耀武扬威而来,抱头鼠窜而去,禾认为自己不仅失败了,还失败得很丢脸。

  他觉得他在所有人面前都丢了脸,包括那个连面都没见着的盼着他解救如解民倒悬的女老乡扣儿。尤其包括安。

  此次行动还是取得了两个成果,一是转移了指导员,二是侦得了敌情。

  骑在马上逃窜,禾羞愧不已的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就从稚弱的童子变成了成熟的男人。

  乌和鱼儿把禾穷追猛打得没了踪影儿才慢吞吞折回镇子。

  此前,见共军上马逃窜,鱼儿便顺手抢了身边一位过路客的马追了上去。正当他腿夹马肚舞着双枪展开他大英雄的身姿开始成为人物头时,斜刺里响了三枪,他一个歪扭就栽在了地上。神秘的三枪一枪打飞,一枪擦破了鱼儿肩膀,一枪射向马腚穿过马尾让马屁眼灿烂如一树桃花。

  二

  禾在审问扣儿的过程中,知道了自己再次与扣儿相遇的前因后果。

  他开始是把来自叛匪窝的扣儿当作犯人来审的,可审着审着自己倒像是一个犯人了。首先他看了一眼扣儿后就觉得似曾相识,再看一眼时他就想起了甑子场街头拦路的那个朴素、安静的女鬼。

  带着鱼儿的体温没入竹林后,扣儿很走了一阵,走得喘粗气儿时,慢了下来。已是后半夜,夜晚的天色本身就黑,加上竹林的笼罩和异响,就更黑了。

  左边不远处不知什么动物闪着红眼睛,右边不知什么动物闪着绿眼睛。还有一只动物,只有一团纯白的独眼。它们是什么动物呢?狼、狐狸、猞猁、豹子,还是传说中的狴犴?背后响起蛋那双大头皮鞋的橐槖之声,她吓了一跳,转身,果然是蛋,她更吓了一跳。蛋焦急地向她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没听懂。蛋见她听不懂,就垮下裤子掏出那玩意儿向她说明,她瘆得紧闭了双目,胳肢窝、腿腘窝黏腻腻起来。后来,她看见蛋橐槖地走了,不是越走越小,而是越走越大,渐渐地,大成了竹林,又大成了黑暗。

  她觉得她到了黑暗的上方,在空中飞。

  扣儿越来越害怕起来。她在想,为什么自己总是害怕?怕鱼儿骚扰,怕家里出事,怕蛋哇哇怪叫,怕枪炮,怕乌,这会儿,又怕黑和黑的叫声。从小到大,为什么自己总在怕中。别人也怕吗?鱼儿怕吗?鱼儿好像什么都不怕,但仔细想来,他也有怕的地方,怕饥饿,怕被人欺负,而自己与鱼儿相比又是多么的不同!鱼儿现在不仅自己不饥饿还可以饥饿别人了,鱼儿现在不仅自己不被人欺负还可以欺负欺负他的和不欺负他的人了。鱼儿是害怕什么强大什么,自己呢,自己是害怕什么就更害怕什么。自己是在害怕害怕中长大,鱼儿是在不害怕害怕中长大,害怕不害怕都可以让人长大。这叫什么理儿呢?还有,长大该成人的,自己咋就长大成鬼了呢?——自己真是鬼吗?

  这时,身边的一块古精古怪的大石头说话了:怕啥呢?你把自己当作怕,就怕了,你把自己当作怕不怕、不怕怕,就不怕了。

  听古精古怪的石头一说,扣儿就更怕了,似乎完全成了怕的化身与转世。这会儿,她发觉,怕都是自己脚下慢出来的,脚下一快,思想就慢了甚或停了。于是她钻出竹林,踏上去成都的大道——东大路。

  一出竹林,头上就广大起来,就有了熹微如针脚的星子。远处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她刚加快脚步,脚步就被另一片竹林中的一个声音吓得钉了钉子。她本想开跑,但她知道,在这样的声音面前跑不仅徒劳,还会更快地给自己带来危险。

  扣儿对禾说,当然,我当时可能啥都没想,只是吓坏了,吓得不知迈动脚步了。不过,真的,我为啥停下,我也不晓得。禾望着扣儿傻乎乎的认真劲儿,自己就傻傻地笑了。

  老乡!

  竹林里的声音移到路上就变成了一个人形。扣儿转身借着微亮的天光一看,离她七八米远处站着一个两手空空的男农民。令他奇怪的是这个穿着与当地男农民一样衣裳的男农民怎么说一口外省鸟语呢?

  扣儿突然就觉得站着的危险远远大于跑的危险,于是一转身就撒脚丫跑了起来。哪知她刚跑出去十多二十米,那人就像鬼一样站在了她前面,封了她的逃路。

  你,你是谁?你想干啥?扣儿抖索着嘴唇说话时,先生变成了紧张的学生。那人说,别怕,老乡,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扣儿说,你是解放军?那人说,不像?扣儿说,不晓得像不像。那人说,我真是解放军。扣儿说,你是解放军关我啥事?那人说,我需要你带我去成都。扣儿说,凭啥?那人说,凭我是共产党解放军,凭现在的天下是共产党在坐。扣儿说,你沿着这条大路走,边走边问就拢了。那人说,天就要亮了,万一我问到土匪了呢?我的山西口音会坏了大事的。扣儿说,我不去成都,帮不了你。“山西口音”说,我们解放军是为人民服务的,你是人民的话,就该帮我!扣儿说,我不是人民我是啥,再说,解放军与我没有关系。“山西口音”说,老乡,你是成心不想帮我吧。扣儿说,你走吧,我不会与你同路的!“山西口音”笑着说,你必须与我同路。

  这时,天基本亮了。扣儿看见“山西口音”手上突然就有了手枪,而枪管正对着自己。扣儿当然知道枪的厉害,于是只能就范于枪,成为枪的同谋。

  气场强势的“山西口音”一路上就成了屁颠屁颠跟在扣儿身后的一个哑巴男佣。路上遇到货郎、小贩兜售东西,哑巴只能躲在扣儿P股后边憨憨地笑。

  扣儿从甑子场上路后一路上本来是怕这怕那怕很多很多的,后来除了“山西口音”,她什么也不怕了。是怕让她不怕了。

  路上没人的时候,“山西口音”就亲切地与扣儿聊天,他甚至还有意无意给扣儿讲革命道理,只不过他讲的革命道理扣儿一点也听不进去,不像后来的禾,总能把革命道理说得透透彻彻,让人就算一二回听不明白,第三回一准明白。

  扣儿问“山西口音”啥叫革命,“山西口音”说革命就是杀人,要人的命。扣儿就说,革命不好,我不干革命。而禾对革命的解释是,革命就是推翻少数人的过份的幸福,让大多数人幸福,最终让每个人都一样幸福。扣儿就说,革命好。

  扣儿问“山西口音”,你不是说解放军是为人民服务的吗?啥叫人民?“山西口音”说,靠劳动吃饭的人是人民。扣儿说,我是先生,靠教书吃饭,我是人民,可你不但不为我服务反而持枪挟持我,这算啥?“山西口音”就开始嗫嚅了,一张年轻的脸胀得通红,争辩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教书的呢?扣儿一笑,回了一句,你是不是解放军还两说呢。禾对此的回答是,“山西口音”持枪挟持你,不是因为你不是人民,而正因为你是人民,所以你这个个体必须作出小小的牺牲去配合解放军为大多数人民服务。

  “山西口音”想了想,又说,你是人民,但你这个教书的人民没有那些挖地的人民好。扣儿问为啥。他说,教书好耍,不流汗,还挣钱,挖地累死人,还穷得叮当响。扣儿听不懂他说的啥。他又说,同样是两块稻田,一块净产谷子,一块除了谷子还有稗子。扣儿说,这就是你说的人民与人民为啥不同?原来我这人民有稗子哇。

  两人虽然嘴上松松垮垮,脚上却绷得紧紧巴巴的——更多的时候都是疾走。毕竟几十里山丘道,扣儿气喘吁吁,脸蛋热汗泚泚,内衣溻得精湿,好几次都一P股坐在路边石头或草丛不走了,但“山西口音”发急,伸手要拉她走,她一看伸来的脏兮兮的手,就噌地站了起来。有人的时候,二人立即慢成正常的速度。

  二人都能感觉到,聊天可以稀释累的冲袭。聊的过程中,“山西口音”知道了象等二十名解放军被残杀的信息。看得出来,这个信息令他很紧张,但他很快装作若无其事了。

  “山西口音”说共产主义就是没有阶级,按需分配,平均分配。扣儿说,那爱情怎么分配,你看起了她,他与看起了她,两人互不相让,而她又对他们二人有同等的好感,你说,咋按需,咋平均?

  “山西口音”说共产就是让财产多的人把财产拿出来给没有财产和财产少的人。扣儿说,我要是财产多我才不愿拿出来呢,凭啥。“山西口音”说,枪会让你拿出来的。扣儿说,这不是暴力吗?“山西口音”说,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这是毛主席说的。扣儿说,那共产以后呢,共产以后又出现谁谁谁财产多谁谁谁财产少岂不是又要共产、又要暴力?现如今不是都已解放了、都已是你们共产党的天了吗?“山西口音”说,既然共产了,怎么可能又出现财富不均呢?扣儿说,是吗?“山西口音”说,是!

  扣儿说,你们解放军是共别人产的人,你们自己应该是已经共产了吧?“山西口音”说,当然。扣儿说,那为啥有人别短枪、骑大马、携老婆、津贴高、穿得好,有人扛大枪、甩火腿、打光棍、津贴低、穿得孬呢?“山西口音”想了下,低下声音说,活儿不一样呗,再说当兵的哪能和当官儿的比?扣儿说,你不是说共产了大家都一样了吗?“山西口音”厉声说,看你细皮嫩肉的,肯定不是贫苦人家出身!

  这些问题,禾都能说得伸伸抖抖。扣儿所有的疑问到了禾那儿,都不是疑问。

  扣儿后来才从禾嘴中得知,“山西口音”当时只是解放军的一名班长。班长哪能回答得了一个先生的问题?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虽然谁也不能说服谁。二人看上去挺热乎的样子,让扣儿都认为两人可以作朋友了。到了成都城里,扣儿说,到了,该说再见了。说罢,扣儿准备向东大街走去。不料,“山西口音”说,你不能走。扣儿一下傻了。你必须跟我走,到组织那里去说清楚!“山西口音”一下又变回了拿枪指着他的样子。

  扣儿哪里知道,自己在与“山西口音”和珍的闲聊中透露的自己来自叛匪窝和地主家的信息,让“山西口音”再次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她以为聊可以为自己带来安全,不料却带来了危险。

  扣儿和“山西口音”在路上走着,迎面碰上了埋头走路的珍。

  珍一心一意想解救的儿媳妇怎么在这里怎么和一个陌生的哑巴男人在一起?扣儿一心一意认为伙同儿子抛弃自己去了香港的婆婆怎么在这儿?

  婆媳相见,大吃一惊。不同的是,婆婆主要是惊喜,主要是探问儿子蛋的信息,扣儿主要是仇恨和疑惑。

  珍听说禾回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听说禾驮回来了一具尸体时,又吓得险些昏厥过去。珍从招待所跑到公安处院坝,见地上有副担架,担架上覆盖着一张饱满的白布,她不知道白布下是蛋还是扣儿。

  珍悲戚万分、抖抖索索去揭那张苫布的一角时,在场的所有公安干警无不为她对革命同志的牺牲流露出的真情感动着。她看见的是蛋的脸,在她差点疯掉时,她看见的又是一张陌生的长得很不受看的脸。她完全愣住了。

  他只有十八岁,大娘,请节哀,他是人民的好儿子,我们共同的骄傲,禾说。

  珍悄悄吐了口气。接下来,禾以十分诚恳和沉痛的心情向报案人通报了十一位公安干警今天一早去甑子场救人抓凶、出师不利的情况,并告诉珍,你的家乡已有重大匪情,你暂时不能回去,首长们会很快制订出新的平定龙洛叛匪的方案。珍得知情况后,既为公安的无能而怨忿,又为公安付出了一位年轻人的生命而歉疚。因此,面对禾诚恳的道歉,这个报案人兼利益人埋着头,一言不发。

  一夜无事。第二天,也就是乌和鱼儿率救国军浩浩荡荡设伏燃灯寺并大获全胜的时候,珍正在成都军管会公安处附近逛街。

  街上,到处是一派刚解放的、喜气洋洋的新气象。一些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校服的学生在高呼口号,一些妇女秧歌队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一些解放军在巡逻,一些地方干部在糊标语。偶有草绿色敞篷吉普车开过,车上的四个兜儿的人在看手表。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新鲜玩意儿,咋个甑子场就没有呢?

  成都军管会公安处位于华兴东街四十一号,一个宽约五六米,长三十余米的胡同里。华兴街的老名字叫皇华馆街。所谓“皇华馆”,乃前清高级宾馆,是地方官为接待来川出差的京官而特设的下榻之所。民国时期,警察局所在地就在皇华馆内。华兴街的特色,是爬望火楼、看红汽车。街上有上规模上档次的四家金融机构——川盐银行、美丰银行、中央信托局、聚兴诚银行。陪嫁必备的“行嫁”朱漆马桶和脚盆也数这条街的最有名。还有一处照相的,叫有容相馆。珍在有容相馆照了相后,就去了春熙路和东大街。

  照相时,珍把街对面的两块机构牌子望了望,照相师傅告诉她,左侧原是国民党九十五军军部,解放后成了解放军的成都警备司令部,右侧原是四川省会警察局,解放后成了成都军管会公安处。

  相馆女老板插话说,那个王乐昌就是从对面高深莫测的院子里押出去,在东门莲花池行刑枪毙的。王乐昌是哪个都不晓得?大姐,看你穿金戴银的,莫不是乡坝头来的吧?告诉你吧,王乐昌胸前挂的纸牌上写的是违法贩卖枪支的反革命分子!为啥在东门莲花池行刑?历朝历代不都在那儿执行死刑吗?那天看行刑的人人山人海,把华兴街到东大街的路都挤断了!那天,王乐昌脚上的铁镣叮当作响,龟儿子的一点不怕死,气氛十分恐怖又十分兴奋。这可是解放军入城后干的第一个大动作!

  六十一年后,我采访扣儿婆婆时扣儿婆婆也说过,在老百姓、老成都人眼里,枪毙“名震全城”的王乐昌是解放军进入成都城后干的第一个大动作,出兵龙洛镇压叛乱是第二个大动作。其实,解放初期,成都发生的大事多如牛毛,但不知为什么,老百姓知道的,或者说老百姓感兴趣并能够上脑上口的,却只有这么两件。扣儿婆婆说,这两件大事,禾都有参加,还立了功的。

  珍应该说逛得很欢喜,成都小吃很多,赖汤圆,龙抄手,夫妻肺片,要啥有啥,加之她兜里又有银元,因此,还没把春熙路、东大街逛完,肚皮就成了天鹅蛋了。珍不知道,这次逛街,是她一生中最后的爽惬,因为土改一开始,她就会成为兜里没有银元脆响的女农民了——因为她是粮户,是地主婆。真实的情状是,她还没有等到土改到来,自己的神经就被儿子的死亡事实给土改了。

  珍肚皮凸鼓成天鹅蛋后,就慵懒了,一慵懒就东想西想想到了儿子儿媳。当她隔空想不下去时,就把几十里的空间抠去,让脚步和眼睛去侦得一个落地的结果。她的预感指导着她的行动。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公安处招待所,南穿劝业场、科甲巷,沿东大街出东门,踏上青石板铺就的东大路,望甑子场疾走。她带起的风,向成都吹去。禾是大忙人,哪里顾得上她。没人知道她的走。不料,扣儿知道了。

  ——扣儿,你啷格在这里?蛋呢?

  ——你儿子死了!

  ——别瞎说,到底咋啦?

  ——你不是跑香港了吗?咋又回来了?

  ——哪个砍瓜儿的岔嘴巴说我跑香港了?看老娘吐叭口水淹死他!

  ——你没跑香港?你不是说过要跑香港的吗?

  ——跑香港还能丢下你?丢下蛋?我是想跑香港来着,一家人都跑。可还没等我们跑,人家就上门把我打跑了。

  ——哪个把你打跑了?

  ——还有哪个?乌!

  ——你说哪个?

  ——乌!还有鱼儿!江西会馆门口打死高云儿的时候,那个早晚都得挨黑枪的鱼儿也在!

  珍说出的原委,在扣儿听来,不啻晴天霹雳、雨天大旱。珍和鱼儿,谁在说谎?从珍的神情看,鱼儿说谎的可能更大。

  现在她恨死了鱼儿,恨死了乌,恨死了反共救国军!现在,她也恨死了自己!

  珍又问扣儿,你咋出来了,没出事儿吧?扣儿说,什么事儿也没得,我那天回家,一进家门,只见了蛋,没见着你,我们不知你到哪儿去了,又不知上哪儿找去。珍看了一眼“山西口音”,问,那你这是……扣儿说,镇子在打仗哩,这位解放军要到成都去,找我带路来着。这会儿没其他人,哑巴“山西口音”开口说,是的是的,这一路上多亏了您的这位好儿媳的帮忙。珍问,蛋没事吧?扣儿说,他有什么事?“山西口音”说,走,大娘,我们一块去成都吧。珍说,我不回成都,我要去甑子场见蛋。“山西口音”说,甑子场叛乱了,我们就是去搬救兵平叛的,救兵不到,谁也去不了甑子场!

  扣儿与“山西口音”走在一块儿总让珍感到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咋看咋不对,看哪儿哪儿不是。这让她焦躁与痛苦。

  她抬头发现迎面走来的是扣儿和一个男人时,她就看见这个男人是蛋,直到这个男人已经确凿无疑不是蛋时,她还在期望是蛋。现在她才知道,天底下,如果佛主要令一个婆婆心如刀铰,就让跟她儿媳在一起的男子不是她儿子。她不明白,一向老实巴交、中规中矩、严遵妇道的儿媳咋个愿意被一个土里巴叽的外省农民牵着鼻子走。

  她沉下脸,悄悄问扣儿,你能不能不跟他走?扣儿说,不能,他兜里有枪。珍不作声了。珍还是想回甑子场,但儿媳的处境和儿媳带给蛋也是带给自己的危局,不允许她稍离须臾。跟在二人后边,珍很快感到了体力透支,她一P股坐在石梯上,喘着气说,解放军同志,歇一下吧,我走不动了。“山西口音”说,大娘,您老歇着,慢慢走,不急,我们有急事儿,先走一步啊。

  珍看见他俩真走了,连说话也带着走,急忙站起身子,提一口真气,紧跟过去。一路上健步如飞,恍若青壮。

  三

  一到成都,“山西口音”就把扣儿带去了北校场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兵团司令部值班室。值班参谋刚刚写好一天的值班简报,忽见一位身着凌乱、泥尘满面的年轻老乡,跌跌撞撞一头闯进值班室来,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其状堪称狼狈。但他一说话,值班参谋就知他不是老乡,而是战友同志。

  快,我们一个连在龙洛,被叛匪包围了,快去解救!还有,昨天,叛匪袭击了我们的一位首长!

  有多少叛匪?值班参谋一边记一边问“山西口音”。

  黑压压的,整个山头山沟都是,恐怕有几千上万吧!

  值班参谋一惊,笔都差点掉在地下。门边的婆媳二人见到这一幕,知道家乡出了大事,但这事儿究竟有多大,扣儿一知半解,珍一无所知。“山西口音”一直在说,值班参谋一直在记,她们一直在听又一句也听不懂。

  值班参谋开始飞快摇电话,一共摇了五个,他知道他的五个电话出去后,至少会变成二十五个。之后,他令一位女战士安排三人先去招待所休息,等待相关同志的进一步问询。太多的信息尤其蛋与鱼儿的信息让扣儿的神经绷得梆紧,但她太困,还是睡着了,还是被唤醒了。

  禾对扣儿的所谓审讯其实就是这次安排的一个常规问讯。禾刚到一会儿,警备司令部的人也到了。值班参谋摇完电话、安排好值班工作后,火速去了兵团司令员周士第办公室。

  值班参谋忙完这一切,已快中午了,二月六日中午。

  兵团司令部综合公安处、警备司令部等各方信息后果断决定,派川西军区参谋长俊带领驻成都市内的五四零团及一个警卫连火速赶往龙洛,迅速解救被叛匪重重包围、情况万分危急的一个连队的运粮解放军,迅速镇压袭击、残杀我一七八师政治部主任及十九名护卫人员的叛乱土匪。公安派员配合野战部队行动。

  川西军区也就是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兵团所属的六十军。一九四九年五月,六十军随十八兵团进军西北,参加了扶眉、秦岭等战役,年底,又参加解放大西南战斗。成都和平解放后,六十军兼了川西军区,两块牌子一支人马,担负着成都及川西、川西北等地的警备、政权建立、剿匪除霸任务。

  送来成都的信息十万火急,一刻不容耽搁,必须第一时间行动!当晚七时,俊就率领部队出发了。禾与“山西口音”随队前往。

  与“山西口音”理解的不完全一样,禾对扣儿的问讯不是因为扣儿是小地主婆,是来自叛匪窝的可疑分子。禾的理解是:扣儿是一位来自叛匪窝的年轻而单纯的女人,她知道叛匪的情况。

  不像东北等地区,成都那时还没土改,地主还没有被伤筋动骨,对地主婆动心思确无必要。但从后面进一步的问询情况看,禾恰恰对地主婆动了心思。刚开始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问讯面前的女人,可当他发现坐在对面床上的女人是那个在甑子场街头拦马的朴素、安静的女鬼时,他发觉自己竟理解了“山西口音”的理解。

  扣儿对禾的记忆印象远没有禾那么深刻。她记得当时十来个人全都是清一色的,马,军服,青春,表情,普遍的外省口音,样样都是,连那位漂亮的女公安也与男公安们清一色在了一起,以致自己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存在。唯一能让扣儿想起禾的,仅仅是禾别在皮带上的那支短枪,因为其他人基本都是长枪。所以,当禾说认识她时,她傻了不一会儿,就笑了,一笑,白白的牙齿、浅浅的酒窝、全身上下的桃红色雾气,就出来了。

  于是,扣儿终于知道,这个禾就是接到她婆婆报案后去甑子场搭救她,遇到她后又失之交臂的那个傻公安。俩人不约而同笑了。于是,他们从问询与被问询的关系,变成了愉悦的摆谈。摆谈中,禾知道了扣儿的一切而扣儿对他一无所知,所以,晚上,他们在部队中出现,有人喊禾为科长时,她才知道,禾是科长。

  她向禾摆谈了自己知道的、和鱼儿告诉的、而禾感兴趣的一切,包括救国军、乌、雪儿、解放军大官象、安、自卫队、枪声、粉房,以及甑子场的街巷格局。

  禾问是什么枪声,扣儿说就是枪声。关于声音,“山西口音”就说得很对路:从声音上听,除了炮,各种各样的枪声都有,重机枪有好几挺,有的手里拿着大刀、鸟铳,有的拿着菜刀、锄头、扁担。四周五、六里内,到处都是喊杀声,男男女女都有。

  不仅对声音不能辨识,对镇上国民党特务情况,扣儿也是一无所知。禾发现,面前这位只会教小学生识文断字的女先生,在政冶上连小学生都不如。他突然就有一种冲动:他想培训这位女学生,身体力行地培训。他并不为自己的这个冲动汗颜,他想,作为一位青年革命者,面对政治文盲,允许有这个冲动。

  禾详细询问了象及护送者先被伏击再被残杀的全过程。扣儿除了亲眼目睹的信息,还知道很多没有目睹的信息——鱼儿就是她的信息。禾一走出招待所,象一行二十人被残杀的信息就很快传遍并震惊了中共高层。其实,这个消息,共产党情报部门昨天傍晚就从破译敌人电波中有所获悉,只是不明就里——不能从文字暗号中坐实和。现在,通过扣儿的口述,一切都清楚无疑了。

  扣儿带来的信息,最终传到了毛主席那里,让毛主席对全国平叛剿匪问题,有了不二决断。

  禾与扣儿继续摆谈。他说,鱼儿那么喜欢你你还恨他?扣儿说,恨,他欺骗了我,他害得蛋一家子家毁人亡,我怀疑从头到尾都是他设的套,从把我喊到江西会馆开始,到蛋莫名其妙被杀,我怀疑都是他干的!禾说,你有这个认识很好,进步很快嘛,老乡,你是说你的丈夫蛋已经死了?

  这是禾最后一次称呼扣儿为老乡,之后就把扣儿喊扣儿了。

  扣儿说的所有信息,禾都在意,但最在意的是蛋是不是已死的信息,这点,连禾自己也觉得奇怪。蛋如果只是蛋,而非扣儿的法定丈夫,自己还会如此吗?他为自己想歪了、心思太邪门感到可耻。他心里一下冷得发烧。

  扣儿说,蛋已死了,婆婆现在还不知道。

  禾说,好,我们暂时对她老人家保下密吧。死独生儿子,这打击也太大了。

  禾与扣儿聊的同时,警备司令部的人在与“山西口音”聊。那位漂亮的女解放军在招待所给扣儿、珍和“山西口音”一人安排了一个小房间。珍疲倦,但并不瞌睡,她只在房间坐了一会儿就开门到了走廊,她听见“山西口音”鼾声不仅如雷,雷声中还带着山西口音的响——警备司令部的人早走了。侧耳窗户,儿媳的房间没有动静,她希望有点动静——她希望扣儿说点梦话什么的。

  她不是很清楚儿媳明明被扣江西会馆了为啥又没被扣,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不是蛋和扣儿在一起而是“山西口音”与扣儿在一起。扣儿什么都说了,但她还不是很清楚。她站在走廊没有想清楚,又回到房间继续想。她都快把脑袋想炸裂了。正在继续想的时候,听见了隔壁房门的响。拉门一看,见一身公安制服的男人再次走进了儿媳的房间。她急忙跟过去,门却被男人反手关闭了。她从男人的身形上,一点没看出蛋的影子。

  蛋咋这么笨这么傻蛋你个龟儿子你这会儿在哪儿挺尸呢?她骂完了蛋又开始骂扣儿:骚婆娘,狐狸精,夹不住大腿束不紧奶子的婊子!后来,珍实在不堪忍受年轻儿媳带给自己的烦恼就去敲门了。

  禾打开门,大娘,是你?珍一指扣儿,她是我儿媳妇。禾一抠脑袋,对对对,刚才扣儿说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们一个来成都,一个去甑子场,说碰到就碰到了。

  珍听一个陌生男直接把儿媳喊扣儿,有一种自己男人在外边包女人的不舒服,她说,我想跟我儿媳妇说点事。禾说,大娘,我们很快就谈完了,谈完了我就把扣儿还给你,现在,大娘,你先回避下。禾一边说话一边温柔加妥贴地把珍强制性扶出了门外,随后,关了门。

  扣儿望着二人的表现,觉得好笑,于是抿嘴一笑。

  禾在房间里“审讯”扣儿,可审着审着,他发现自己倒像是作贼心虚的犯人了。尤其珍的介意与敏感,更是加遽和增添了自己的介意与敏感。

  开始,他为自己信心百倍去救扣儿却因自己粗枝大叶竟致落荒而逃而惭惶,后来,又因自己一双眼睛不消停地犯人甚至看见了扣儿浑身冒出桃红色的雾而心虚。而在他的对面,坐在床头的扣儿坐怀不乱,镇定自若,娓娓谈叙,怎么着都像一位朴素、安静的女鬼。后来,他离开了,可他还没走出招待所大门,又折身转了回来。

  禾意犹未尽的问询最终成了冬日下午的绵绵关切,最终被急匆匆闯入房间的兵团司令部一位通信员打断。寒风中,禾坐上三轮摩托去了兵团司令部作战室。

  后来禾也想过,他之所以在见到扣儿第二回时就多出一些额外的想法,大概是问讯室里多了一张没有叠被子的床。如果没有这张没有叠被子的床,他可能将在第三回要不第四回见面时,才会多出一些额外的想法。

  禾与扣儿的第三回见面和第二回见面,就时间而言,相差几个小时,就空间而言,基本上为零。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禾来招待所房间接扣儿时,扣儿正在隔壁的房间与婆婆灯下唠嗑。

  四

  具体来说,兵团司令部、警备司令部和公安处综合的、先后来自龙洛的各种信息是:珍的、禾的、“山西口音”的、扣儿的,以及其他的。

  综合的第一个结果是,警备司令部立即取消了因为珍和禾的信息安排一个连去摆平龙洛的行动。高云儿的死、一位公安战士的死,还有扣儿的被扣,一个连的力量足以处理到位。

  综合的过程中,各方领导都对别人的情报工作作出了批评,批评之后又变成了争辩,后来,一位首长率先作出了自我批评和检讨,别的首长于是开始自我批评和检讨。

  领导们检讨的中心内容是,他们的情报资源共享不足,沟通不够,中枢系统运转欠佳,比如龙洛的信息,为什么只有你知道他不知道呢,如果禾的信息在成都获知的同时让石板滩和简阳县获知,象怎么会遇难、送粮连队怎么会被围?

  检讨之后,他们又开始对通讯维护工作提出了批评,最后大家认为,匪不平,通讯永远不会顺畅。说一千道一万,平匪才是当前急于解决的大事。

  平叛救援部队出发前,周士第向俊强调了三点意见:一、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使用武力;二、全力以赴,救出我被围人员;三、暂不继续追击被我击溃之暴乱分子;四、惩办杀害象及护送人员元凶。

  五四零团及一个警卫连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山西口音”作为向导,一身戎装,走在最前边。禾紧紧跟在俊身后。过石灵寺、西河场、西平场,三个小时后,队伍来到了临近甑子场十多里的一匹叫大梁山的山丘上。

  星辉月色中,一浪一浪的砣砣雾把视线搅肇得时远时近。俊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为摸清匪情,俊令兵团司令部侦察参谋带领一个侦察排前去侦察情况,力争抓个舌头回来,并让“山西口音”随队前往。

  参谋率队出发半个多小时后,远远的甑子场方向竟突然升起了无数美丽的星星,升起星星的同时,还隐隐约约传来了各种嘈杂的黑乎乎的枪声以及黄乎乎的嗡嗡人声。官兵们再看那满天星星时,它们竟成了漫山遍野的火把,在稀薄的风海和雾国摇曳。火把也是美丽的,但一想到火把的底座应该是反动与暴力时,美丽也就发生了变异,至于变成了什么,红虎,红兔,还是红魔的红眼球,姑娘的红肚兜,每个官兵有每个官兵的自由想象权。

  俊是一位戎马了二十年的老战士,从瑞金到延安,从延安到抗日前线,从抗日前线到强渡长江解放大西南,亲历大小战斗不下百宗,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样色彩瑰丽、气氛吊诡、感觉恐怖的场面。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参谋带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面对异常情况,俊当即派出了第二支侦察队伍。第二支侦察队伍也是一个排,由一位副连长带队。禾命令副连长,一方面侦察匪情,一方面与失去消息的参谋尽快衔接上。

  副连长走了不到半小时,前面就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但,很快,枪声平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砣砣雾还在飘着,前面的火把一会儿出现,一会儿不出现。

  先后派出去两支侦察排后,作为成熟的指挥员,俊没有坐等。他采取了进入龙洛地区后的第三个动作——令人去找几个当地土著来问问情况。不料,战士们找来的几个人既听不懂俊的话,俊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叽里呱啦的声音,像越南话。俊一下懵了,不知自己闯入了怎样一个地区。

  几位老乡似乎比俊更懵,他们傻呵呵站在大兵森林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因恐惧,内中一人尿了裤子,尿骚味在砣砣雾中飘扬。

  俊看了看表,第一个排早过了该回来的时间,第二个排也该回来了但并没有回来的任何征兆。

  两个排的莫名消失和怪异的语言环境,让俊有一种石牛入海和遇鬼的感觉。这时寒霜渐生,冬雾愈浓,战事还未开始,战局已云遮雾拦。他知道前方是敌人,是水、棉花和吸附器,他更想知道怎样撕开水的堤坝,怎样点燃棉花的死穴,怎样壅塞吸附器的秘道。

  这时,禾上前建言道,参谋长,我想借您警卫员的马用一下,我去接个人来,她懂这几位老乡的话。俊说,骑我的马,快去快回!禾大鹏展翅,飞马而去。俊让那几位老乡暂时不要走,在这儿休息一下,并让警卫员给他们拿了吃的来。几位土著想走走不了,不禁更加害怕起来。

  俊不让几位土著走,表面的意思是等禾带来的人问他们一些情况,了解一下龙洛的匪情,内里的意思是,他怕这几位土著说鸟语是故意的统一口径,而他们之中指不定有叛匪也难说,如果轻易放了他们,自己没有刺探到叛匪的情报,叛匪倒是有可能刺探到解放军的情报。

  俊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当时,全国各地虽然还没有大规模的叛匪暴乱,但零星不断的匪情却是出现在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尤以西南为甚。叛匪袭击征粮队,杀几个人,已成司空见惯。因此,那个时候,但凡行走乡野,要么成群结队,要么武装护送,总之,要随时想到路边突然扑出的狰狞、血与厄运。

  在扣儿婆婆院坝附近的金龙湖边,我与陌生人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以后来的视角看,也许,即或在共产党高层眼里,亦只把这些小打小闹的叛乱匪情视作小蟊贼的为稻粮谋所为,并未引起足够重视,予以重拳出击,直到“龙洛惨案”惊现,才发觉叛乱已不可小视,叛匪正蚕食着新生红色政权的根基——叛匪已生发了变天的野心。

  我们已经夺得了天下,天下是我们的了,不是你们的了,你们吃点我们牙齿缝里剔出的残渣剩羹我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要夺我碗里的,我就用碗砸死你;当然,叛匪既想夺饭碗又不想被砸死,于是叛匪弄出了枪声炮声,但他们那点枪声炮声跟我们的动静比又算得什么?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早在十八世纪发表的《天演论》中就说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叛匪的自取灭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陌生人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面对陌生人的政治高论,我莫测高深欸乃一声,叛匪就那么傻,傻到连双方力量对比的基本评估都不做就拿鸡蛋碰石头了?陌生人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反考我了,说说你的高论吧,小女子洗耳恭听。见陌生人现出了一副谦卑的学生样,我就有了几分臭知识分子的满足感。又虚情假意谦逊了几回,在显得终于磨不过陌生人的求知好学精神后,我开始慢条斯理侃侃而谈。我说,看事物运行不能孤立看、片面看,我说到了那时的台岛,继而说到了彼时的美国。

  龙泉山上时不时传来的金龙寺的有节奏有韵律的钟声,把我俩的湖边对话,谱成了歌儿一般了。湖边周遭的樱桃花正在凋零,飘在水上,陌生人身上,有一种忧伤美。

  陌生人是一个神秘人物。陌生人的神秘是多方面的,女的,开宝马,与扣儿婆婆的关系,何处来,哪儿去,来干啥。

  她一来到镇上,一走进扣儿婆婆家,一下子就跟扣儿婆婆热乎上了,真个是后来居上。我与她像两条在扣儿婆婆膝下争宠的哈巴狗,我拚着狗命往前冲,她只顾在一边看着我笑,可主人偏偏宠上的是她。这让我十分气馁,又不甘心。她一定是我上辈子的冤家对头——不为“龙洛惨案”选题不为写出惊天动地的小说大作大老远跑到这个小镇上见一个老得路都走不稳妥的太婆干吗?

  我看见陌生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神秘万端。她是我见到扣儿婆婆后的第三天下午走进石碾村扣儿婆婆院坝的。我一看见她的模样和行头就猜测她是我的同行,只不过,她比我有钱——她应该是做时尚杂志的,我想。

  我说,你可能还得出去办件事。她说,啥?我说,见扣儿婆婆,得有《介绍信》。她一愣,笑了,《介绍信》?有,有,扣儿婆婆,你看,这个《介绍信》可以吧?陌生人边说边从挎包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扣儿婆婆。

  扣儿婆婆一看牛皮纸信封,眼睛就定了。陌生人扶了扣儿婆婆,扣儿婆婆抖瑟着枯槁如桃树干的手撕开了信封。之后,扣儿婆婆把信塞进了怀里。再之后,扣儿婆婆把陌生人喊进了自己的卧室。我看见扣儿婆婆冲进卧室的身形,竟像一粒能量饱满的年轻的动词。

  我独自一人站在院坝,不知发生了什么。嫩嫩的桃花墁在坡上,山上的倾圯下来,山下的漶漫上来,我被桃花捯腾着,拱上了龙泉山上空,弹着四蹄,久久不能落地。

  禾打马飞奔,在冬日的成都平原刮起了一股人畜的劲风。泥尘、枯草、天空、河流乱飞,一些来不及撤退的小动物和昆虫葬身在蹄铁之下。马匹冲进大门,险些把招待所刮倒。

  扣儿不在扣儿的房间。

  见珍的房间亮着灯光,禾猛敲了一阵门后就闯了进去。当时,婆媳二人正煨煲在铺盖里唠嗑,扣儿没脱衣裤,珍上身棉袄,下身短裤。门一响,扣儿就惊呼着下了床。禾一把拉了扣儿就往门外走,扣儿不明就里,却又无力挣脱。禾一边说走,到龙洛去,一边就把扣儿拉上走廊拉过走廊。见扣儿下木梯太慢,又扛了扣儿在肩上疯跑。

  最倒楣的是粮户遗孀珍,一天之内见了两次儿媳被不是儿子的男人裹挟着,而自己又不得不撒着老腿、喘着老气追赶。追“山西口音”还算体面,追禾她简直就……——她的节俭吝啬得缀了补疤的裤衩在寒冷的夜晚呼啸得声嘶力竭。禾当然没有理会一条裤衩的呼啸,他把扣儿举上马背,再弓身一蹿,就骑了马一头扎进夜窟窿里。

  珍还是发现并认识到了自己下半身的不雅、不适如灾荒年景象,就返身扑向招待所房间。

  从拉扣儿、扛扣儿、举扣儿,禾的整套动作连贯无罅,潇洒无比。这会儿,面对自己怀里的一只惊慌的小鸟,他自己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勇顽与潇洒,变得惊慌、丑拙起来。

  马儿制造的夜风把女人的体香一颠一簸往他鼻子里灌,还把女人的长发一绺一绺往他嘴里拂。他是去营救被围战友的,自己却处在了一个女人的十面埋伏里。

  马力加上山路的弯曲与凸凹,反应在女人身上是身体像擂杵一样不由自主没个准地捣击着后边的男人,反应在男人那里就是裤衩的布料被节俭得实在不成体统。男人把女人往前搡,并借助后冲力把大腿往后挪,男人的这一举动很明显,一是做了,二是告诉了。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惊慌,这样一来,女人就不惊慌了。他既然怕我,我干吗还怕他?

  啷格这样?你带我去哪儿?扣儿气定若闲。见扣儿气定若闲,禾不由自主就冷静下来。他一边打马,一边告诉了接扣儿去前线的原委。

  扣儿向几个穿本乡本土服装的人打了招呼后,对俊说,他们是厥家村的,说的话是“土广东话”,他们祖祖辈辈都说这种话,整个成都东山地区,绝大部分人是“土广东人”,“土广东人”中,绝大部分只会说“土广东话”,并且,也只能听“土广东话”。只有经常与外界交往的人才能说四川话,能听懂北方话的人就更少了。

  扣儿的说法,是六十一年前四川客家世界的语言状况。现在,四川客家人绝大部分都会说四川话,不少人还会普通话。地域的封闭地域自己不会自行打开。时间打破了地域的封闭。

  扣儿充当了俊的翻译,但俊并未从几位客家土著的口中问出有价值的情报,虽然间接的信息量不小。

  土著说,这一两天,甑子场的老幺老在我们村上喊人,叫大伙有枪拿枪有刀拿刀,说凡是到甑子场集合的,银元谷子人人有份,我们正要去时,在省城念书的阿高子回来了,他说去不得,都解放了,不是民国了,变天了,拿枪拿刀的,不是跟共产党作对是啥?跟共产党作对,是要见血的,蒋光头的八百万军队都拉稀摆带了,它一个场镇、一个舵把子,还能翻天不成?阿高子在省城,见多识广,他一说,我们就白天躲竹林,晚上才回家睡觉,不料,今儿觉也没睡安稳,躲了老幺,却又没能躲了解放军。

  俊对土著说了对不起,耽搁你们睡觉,请你们这就回去,明天放心睡到日上三竿,因为老幺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厥家村了。土著听了这一说后,一边应承那就好那就好,一边脚板抹油砉地溜之大吉。

  月更大了,却有大而不当之感。

  五

  俊让扣儿说说她所知道的龙洛叛匪的情况,扣儿着急了,一脸绯红。

  ——那些人不是叛匪,是场子上的居民、村子里的农民。

  ——那你就说说场子上居民、村子里农民的情况。

  ——我已经给科长说了。

  ——我想亲耳听你说说。

  禾插话说,说吧扣儿,他是参谋长,我的首长。

  不说不行吗?

  禾说,不行。扣儿看了禾,又看了俊。扣儿以为自己很熟悉禾了,现在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其至突然发现,在自己的首长面前,精明强悍的禾有点像她娘家当年养的那条一见到她就把尾巴摇个不停的老花狗。

  本来,看见象等被残杀的惨象,看见成千上万救国军向曾家粉房解放军打枪,扣儿觉得解放军向仇人采取行动甚至严重报复都属情有可原、顺理成章、一点不为过的动物本能反应——这其中还不含有清算骗子和凶手鱼儿的打击行为。鉴于这一切,面对禾,扣儿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但是,到了现在,到了看见自己身边突然出现拿着长枪短枪,扛着炮弹的一千多号人马时,扣儿是真正的不想说了。乌该死。可鱼儿千错万错,坏得头生疮脚流脓,她与不想让他挨枪子儿。不是说让自己来当翻译吗?我都翻译完了,干吗还要把鱼儿他们一个不剩通通翻译出来呢?扣儿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这一方面是因为首长和禾的枪,另一方面就是他们没有枪,扣儿也得说,因为下午已经对禾说过一遍,再多说一遍与不多说一遍,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拿刀抓枪的人不在场镇里,场镇里的人大多躲在屋里不出来,只有那些胆子大的天棒锤儿在街上看热闹、听热闹。

  ——对,你就说那些拿刀抓枪的。

  ——那些拿刀抓枪的人都在甑子场外边,开始在燃灯寺所在的二娥山上,后来又去了旁边的曾家粉房。他们围住了曾家粉房,拿枪对着房子乱打,不让里边的人出来。

  ——叛匪的指挥系统设在哪儿?

  ——叛匪?指挥系统?

  就是反共救国军的窝子,就是司令、副司令和电台所在的地方。禾插嘴说。

  ——他们原先在江西会馆,围曾家粉房时,搬到山边边的白家大院里去了。

  ——老乡,来,站在这里,拿着,望远镜,你给我指指,曾家粉房在哪儿,白家大院在哪儿?

  禾扶着扣儿走了几步,站在了山丘最高处。扣儿知道望远镜,但没见过,更没用过。接过望远镜,她竟有一种孩童接过大人送的过年礼品的兴奋,而透过玻璃片的目光则让她更加兴奋。她边说边指,啊,咋个这么近、这么大?好安逸哦!曾家粉房,那儿,山梁子下东大路边;白家大院,那儿,那片红豆林中;那是甑子场,啊,我看见广东会馆了,还有我的家……

  兴奋不已的扣儿正回头准备让禾分享她的兴奋时,突然发觉有个戴眼镜的解放军在把她的声音一笔一笔快速画在一张地图上。他画得真好,真不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了,并把望远镜递向俊。她下午向禾说了曾家粉房和白家大院的位置,只是没有也无法用手指给禾看。

  扣儿一噤声,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短暂沉默之后,俊大声说,叫炮连连长!通信员叫来了炮连连长。俊下令:对准曾家粉房周边,对准白家大院,给我打它几炮,打破僵局,听听动静!

  扣儿听说过打炮的厉害,一个金属砣砣出去,轰,人群就飞上了天,天空就红成了桃花。因此,当她听到禾的首长下令打炮后,仿佛一下被炮打中,打得自己魂飞魄散,她大声吼道,不能打炮,不能打炮,打炮要死人的!

  俊没想到面前这个长得蛮好看的女老乡胆子大到竟敢对他的命令下命令,他本能地生气了,本能地笑了,他像老人像女人对小孩说话,纤声又细腻:老乡,我知道要死人的,但若不死几个坏人,好人会死得更多啊。

  扣儿顶撞道,炮弹也认得好人坏人?再说了,你就是不考虑我的乡人,我们客家宗亲,也该考虑你们那一群解放军吧,他们不是也在里面吗?

  俊没有被呛住,但他犹豫了,司令员也说过最好不动武啊。

  被围人员现在到底还在不在粉房也难说,参谋长,要不我进去侦察下,带上步话机,随时与您保持联系?还有……禾没有直接支持扣儿的言论,但他用具体的行动方案让扣儿的言论得到了起码尊重与部分采纳。

  这时天已麻麻亮,第二个排也早过了该回来的时间。俊粗暴地打断了禾的建言:

  来不及了,不打炮可以,但必须立即强行推进!再拖下去,我们不仅失去了打夜仗的优势,也会把我们被围了一昼两夜的同志拖垮!

  话毕,脸蛋、嘴唇肌肉扭曲如电,额头、脖子青筋暴跳如雷的俊作出了断然部署:团长尚亲率第二营和警卫连立即出发,强行推进,突破敌人阻拦,尽快找到被围同志,判明情况后,再里外一起动手,彻底摧毁叛匪。俊自己率部压阵并随后稳步推进。当然,俊没有忘记让通信班铺设电话线。

  俊明白禾很想立马随队前往,协助尚建功立业,他没有满足禾的愿望,不是因为别的,仅仅因为禾是公安序列,而他是野战序列。

  尚率领二营二连在前,另外三个连紧随其后,强行往火把与人声最密集的叛匪心脏地带扑去。

  俊从步话机里听到了尚的报告:我二营二连刚刚到达甑子场北侧山脚,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击,四周的竹林、田埂、房舍、碉楼全都有人向我们打枪、射箭、投飞刀。

  俊大喊:你的机枪是烧火棍吗?尚回答:我下过命令了,可机枪射手扫射了一阵就歇了,他们不仅分不清对方火力点的具体位置,也不知该打不该打。俊说:你不是下过命令吗?尚说:我也犹豫了。俊说:犹豫个屁!打!尚说:可对方绝大多数人都是群众呀,有少数穿国民党军服的人就混在群众中,敌我不分,而兵团又命令不能伤害群众,这个仗太难打了!

  俊低下声音说:二营伤亡怎么样?尚说:已牺牲二十多人了。俊问:看见进去的两个排了吗?尚说:没有。俊说:在避免冲突和减少伤亡的前提下,你们立即分兵寻找失踪的那两个排和我被围同志,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并等候我的命令!

  尚的报告基本上印证了扣儿的说法,所谓叛匪主要就是一些当地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土著群众。机枪手出身、身经百战的俊二十年来突突过穿国军服装的、穿日军服装的,哪曾突突过身着老百姓补丁衣裳的群众?突突的命令要下,可他又岂能冒然草率地下?

  俊后来才知道,“龙洛惨案”是叛匪向新中国打响的第一枪,而平定龙洛叛乱,也是新中国向叛匪打响的第一枪!

  原来这么难打,是因为我打的是第一枪哇,俊后来恍然大悟,这下好了,老子趟了路,后面兄弟部队的杂种们平起叛来就占便宜了。

  禾喊来报务员,把自己的请示发给了司令部。他后来才知道,周士第司令员立即把他的请示转发了上去,最后到了西南军区贺龙司令员手里。

  在等待回电的时间里,俊率领两个营向前推进了五六里地后,候在了宝胜村山丘上。这段时间,尚来了三个电话,向俊报告有关情况:被围同志还在曾家粉房;两个侦察排,一个在大梁子下猫着,另一个在一座碉楼里死守,他们因不敢向群众正常开枪而被群众围攻,现在两个排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人了,我已救下了他们。

  终于,俊接收到了司令部回电:

  今后凡是拿枪打解放军的,都是敌人,一律消灭。但是对经过喊话,放下武器的,就不要打他们了;对被土匪裹胁的群众,也不能打。

  这份回电口语十足,很像贺司令员的口气——禾想,但他不能肯定。

  俊对这份电报用于目前战局的理解是,可以用步枪精准点射,不能用机枪大面积扫射,最好是用喊话和炮弹来威慑对方,驱散对方。俊把自己的意见告知了尚,让尚避开炮火,俊决定打炮了。

  在扣儿婆婆院坝里,我和陌生人就俊对这场复杂战役的处理艺术达成了虚拟状态下的共识:打炮,是用最短的时间解围自己的同志,同时击溃敌人而给敌人带去最小伤亡的最有效措施。我们认为,俊是摸准了一群毫无军事素养、只知道趋利避害、从多向众的人不惧子弹惧炮弹的求生心理,一人跑十人跑,十人跑百人跑。但俊打炮的真实原因真是这样吗?我们却不能肯定。对于六十一年前那场实验性质的战争,我们更多的是想当然。并且,我们是带着良善的情愫想当然。

  扣儿婆婆说她记得很清白,可她毕竟八旬了,八旬人的记忆真的很清白?

  这样的打法真是死人最少的打法吗?我在甑子场采访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向他(她)们求证这场战争的死亡人数,居然各说不一,有说三千的,有说三百的,还有说三十的,误差百倍。不仅死亡人数是个谜,参加暴乱的群众人数也是一个谜,一本志书说一千多,一本志书说几千,另一本志书说一万多,各种老战士回忆录上的数字更是五花八门。之所以出现这个情况,应该是匪、民的分界不明,以及信息不畅。

  时间远去,雾霭重重,但我还是不希望在我笔下出现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故伎与窠臼。我知道我写这部非虚构小说会面临诸如此类的许多无法选择的选择,但不管官方资料多么振振有辞或语焉不详,不管民间口实多么生动具体或天马行空,我只采信亲历者、历史老人扣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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