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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个带枪的男人:鱼儿

  扣儿婆婆近来的天气阴晴不定。

  因为扣儿婆婆居住的村子正在收拾整理土地的事,扣儿婆婆就被拆迁闹腾成了最后的“钉子户”。因为成了最后的“钉子户”,扣儿婆婆就养成了老是在孤茕的旧宅里倒腾一些物什的新习惯。这样一来,扣儿婆婆再一次瞥见了那堆旧信。

  旧信是一堆奇怪的信。

  信是打印的,匿名,一年一封,除了第一封,每封信只有一个字。从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收到第一封信起,迄今,她已收到六十封了。

  她一生中与三个带枪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男人有过情感纠葛,但这四个男人都死了,并且早在六十一年前就死了。

  扣儿婆婆的爱情就是阴差阳错。

  扣儿婆婆一直想自己的身体自己作主,可自己却从未作过主。面对第一个男人蛋,她想作主把身体交出去,可对方却避开了她的作主。面对第二个男人鱼儿,她想作主不准对方作自己的主,对方却偏偏作了她的主。后来当她下定决心要作对方的主时,对方却死了。当她想作主把自己交给第三个男人禾时,一场赌局的作主却把她交给了第四个男人安。当她正想着如何作主与安不离不弃厮守终生时,安已撒手人寰。而她已经作主永不见鱼儿时,鱼儿又厚着脸皮找上门来……扣儿婆婆爱情的阴差阳错,让她的爱情总在变天,一变再变。

  旧信是一堆真正奇怪的信。

  只信不名,谁呢?难道,这封信也是阴差阳错?

  第一封信没有邮票和邮戳,其他信的邮戳地址飘忽不定,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她统计了一下,总共有七个地址。但这七个地址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六个、五个、四个……从五年前开始,信就只是从一个地址来了。原先年轻时,她想过去找寄信人,但面对东南西北没个准儿的那些由寥寥几个汉字构成的地址,她该上哪儿去找呢?当地址变成一个后,她又想去找,但她的腿已老得迈不出一个镇子的界石了。她突然明白了,不光暗处的寄信人躲着她,明处的时间也躲着她。

  她其实也可以令后人去找的,但她没有,当然,后人也没有主动提出帮她去找。她没有令后人去找,是她认为这事儿太重要,后人没有主动提出去找,是后人认为这事儿不太重要。

  事实上,她或者她的后人就是到了信件邮戳所显示的那个城市,也是无从寻起的。这个,扣儿婆婆晓得,扣儿婆婆的后人晓得。所以,扣儿婆婆所有的想,也只是想想而已。

  除了“文革”期间邮路不顺溜外,扣儿婆婆每年都会在二月中下旬收到那封一个字的信。所有的信都有一个烙铁般的落款日期:二月五日。

  偶尔,收到信的同时或前后,她还会收到与信同时同址寄出的一小笔汇款。

  写信、汇款是一个人,一个认识她的人,这个人是哪个呢?

  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可以晓得她叫扣儿,但不可以弄这么大的动静给她写信,这没道理。因此,她断定她认识寄信人。如果她不认识寄信人,寄信人为啥这么做呢?如果她认识寄信人,寄信人又是谁——他(她)为啥不现身为啥像猫头鹰一样躲在黑雾里呢?

  透过粗糙的松木窗棂,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摇曳着竹影的天。她没有看见那令她抬头的鸟声所在,鸟儿应该是栖身在只漏了一根枝丫在窗缘的院坝边那棵粗大的风水树——红豆树上。她没有看见鸟儿,却从看不远的空气中看见了雾,从微动的树叶间看见了风。这是成都平原惯常的天气:没有太阳,没有雨,风小小的,烟雾杂糅,也是小小的,天就这样阴濛濛着,不急也不躁。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她没有出门,她没有出门也知道,满山满坡的桃花正含苞待放。马上就跨进三月了,加之今年的天气大,后人说,山下的桃花瞅着瞅着就褪红了。

  这几天是该来第六十一封信的日子,但这封信还没来。

  最初,她怕来这封信,不知这封信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棵有罂粟的树,还是一条长着人眼的蛇?后来,她是又怕又想。现在,她一方面有等信的温良、柔顺和妙曼,一方面又有等信的沮丧、暴戾和仇恨。现在,久等不至的第六十一封信就让她的心情变得像如今的气候和小说一样千奇百怪、如临魔城。

  与往年一样,温习旧信已成为她农闲时节的日课。而这,与她的心情无关,治病,她需要温习;添病,也需要。她一生都处于病中,有病祛病,无病找病。但她如果因为生病而去了医院,大夫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弄。

  她靠病活着。

  信就是她的病。

  她翻了翻信,并从捆扎、码放得很精致的信山最底层抽出了第一封信。

  这是第一封信:

  扣儿:

  我会一年给你写一封信,共写八十封,一封一个字。你读完八十封,也就读完了所有的真相和秘密。以下是第一封:

  爱……

  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

  扣儿婆婆必须承认,把她套住的,正是“真相”和“秘密”四字。“真相和秘密”……什么“真相和秘密”?哪个的“真相和秘密”?如果说是别人的“真相和秘密”,那么,一个正常的寄信人是断不会把它精准无误地寄给我的,但既然寄给了我,就说明信中所言“真相和秘密”一定是属于自己的或至少是与自己有关的。但我有“真相和秘密”吗?我认为自己的一生清清白白,何来“真相和秘密”?但寄信人已用超乎寻常、创意非凡、无以复加的精力、时间和智慧说我有了,那我应该是有吧。

  现在,她想质问的是,关于自己的“真相和秘密”,自己不晓得,反而别人晓得,这似乎有些悖谬和荒唐?虽说人世间的很多真相和秘密往往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有当事人一人蒙在鼓里,但她还是觉得这只是哲学家和文学家玩的智力游戏。因此,她觉得,自己不管是不是这样的当事人,自己就算没有揭秘和知情的兴趣,也有把属于自己的“真相和秘密”的产权坚决收回的权益和义务。

  为了这四个字,她一年一年像个笨拙而偏拗的猎人,守着一棵气若游丝的耋耄树身,等着一只白兔凌空飞来、惊鸿一瞥。

  她开始在这个平常的、没有邮差的上午再次重复既往的工作,像猫抓刺脱不了爪爪、欲罢不能地把面前这堆旧信一封一封读下去。

  这是第二封信:

  扣儿:

  你……

  一九五二年二月五日

  这是第三封信:

  扣儿:

  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五日

  把六十封信叠加起来连缀起来读就成了:

  扣儿:

  爱你,但不值得你爱。爱是自私的,我是不自私的,但我不是爱的反面。现在看来我错了,我毁了组织荣誉。该镇压的,是我。安或许冤枉,鱼儿后来说过安没……

  二月五日

  原信没有标点,上述标点是扣儿婆婆加上的。为加这些标点,她试验过各种可能的组合,排除不可能后,才让标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扣儿婆婆读不懂这些或这封奇怪而诡谲的信,或者说读到六十封时才开始似懂非懂。她知道,随着时间引线的吱吱燃烧,离“真相”与“秘密”爆开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搬家的催促也越来越急了。其实,扣儿婆婆的后人是想搬家的,从山上多灾地搬到山下集中地,从农房搬入高档共建社区,莽子才不想!镇上搞城乡一体工作的同志和村上那位说话像鹡鸰的“一村一大”都来找过她,说了搬家的诸多好处和不搬的诸多坏处,末了,说,总之,搬与不搬,扣儿婆婆您自己作主,政府尊重每一位农民自己的意愿。

  要搬你们自己搬!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后人把扣儿婆婆逼急了,扣儿婆婆就把手杖拄得老宅嘭嘭如炮响。扣儿婆婆不怕炮响,一九五零年桃花开放前夕的炮响她听过,罂粟花盛开时节的炮响她也听过。新中国成立后这两宗最昂的炮响都听过了,还怕啥呢?但后人怕。后人一听到扣儿婆婆的炮响,自己就成哑炮了。

  一九五零年,是龙洛频繁变天的一年,一会儿国民党,一会儿共产党,一会儿叛匪,天不停地变来变去。而如今“一村一大”扭着扣儿婆婆不放,与龙洛变地有关。倘若不是龙洛要变地,扣儿婆婆哪会惹上拆迁的闹心事、一遍一遍遭着“一村一大”带给她的罪受?

  扣儿婆婆后来对我说,如果不是这一堆旧信,如果不是我带着《新中国平叛实录》选题从北京飞到成都对“龙洛惨案”进行实地考察走进她家院坝,以及几天后一位开着顶配宝马X6越野车的陌生人带着一把私信找上门来,她恐怕是很难再去整块回忆那六十多年前的血水、痛苦、仇怨与爱了。

  她一回忆,就去了六十多年前。她一回忆,那三个带枪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男人就出现在了面前。她的过去,就是三个带枪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男人。她的一生,就是天与地,改天换地:变天与反变天,变地与反变地。

  一

  当扣儿的四肢以及身体所有具有对抗功能部分的全部对抗都在鱼儿铺天盖地的强大攻势下土崩瓦解时,扣儿知道,鱼儿狠狠地爱上她了。

  鱼儿早就爱上她了。

  因此,这狠狠的一天,鱼儿一直在梦寐,梦寐了很久。鱼儿之所以对扣儿下了狠手,是他隐隐约约感到了来自安的危险。如果不是安的因素,鱼儿想或许结果不是这样。鱼儿想了很多种或许,其中一种,是扣儿最终有一天会不会反过来对他下狠手?他把太多太多的东西一点一点一年一年推向了扣儿,扣儿总有扛不动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到来时,那些东西当然会排山倒海反过来淹没他自己。

  鱼儿渴望扣儿下狠手,渴望被淹没,但他又担心淹没只是自己的一个臆想,况且安又来了动静,安的气场又那么大,整个龙洛都在他的场中。对了,安不光是龙洛镇的镇长,也是甑子场气场的场长。他与安都想把扣儿从蛋那儿抢过来,按川人的说法,就是都想端蛋的甑子。可干这火中取粟的活儿,他哪是气场场长的对手?想到这一层,一直潜行在水中的鱼儿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跳到了岸上。鱼儿离开了水肯定会死的,为了扣儿,鱼儿愿意去死。

  安什么都算到了,但还是没算到鱼儿这个下人居然为了一个昔日的女主子而完全没把自己轻言细语藏风匿雨的暗示当作雷霆万钧至高无上的警告!至于蛋对鱼儿使的手脚,以手脚见长的鱼儿连手脚都懒得动。

  此刻,鱼儿不能明白的是,床单咋个不见红?不错,扣儿是少妇,但,是少妇了也该见红的。这屋子破,这扣儿的身子不该破。

  扣儿从珍家走出来,跟着鱼儿来到鱼儿的破房里,长长的街巷,脑袋一片空白。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声。甑子场有些模糊。那年开春得晚。这是暮冬,天依然黑得早。她身边走着一个鱼儿,心里却走着一个又一个蛋。几个小时前,她与鱼儿也从场上走过的,但心境却差了万里又万里。

  扣儿,才下课哇,我都等你半天啦。罩着桃红棉袄的扣儿夹着备课本,刚一出凤梧书院院门,就听见鱼儿喊她。一看见又是他,她一边愠怒一边惊慌,扭了脸,只想择路逃开。她不想搭理他。但他跳前一步,拦了她的去路。鱼儿今天胆子如此冒大,让扣儿吃了一惊。周围都是场镇上的居民,她不希望他折腾出的动静大到引起他们注意的程度。

  她压低声音:鱼儿,你想干啥!

  鱼儿高声道:扣儿,今天太阳出来了,安逸,我想请你喝茶哩!

  ——没空!

  ——我还给你看样东西。

  ——没空!

  ——我还给你说件事儿。

  ——没空!

  ——天大的事!

  ——没空!

  ——那我去你家喊你男人吃酒去。到时喝高了,叫你男人喊你来,看你来不来!

  ——到哪里喝茶?

  ——这就对了嘛。走,跟我走就是。

  扣儿自欺欺人地想,但愿街边的居民不认识我,因为我毕竟是外乡人嘛。是人,有时就需要掩耳盗铃。扣儿是两年前从龙洛镇北边三十公里处的龙潭寺乡嫁过来的。

  记得出嫁那天,她的男人迎候在他家大门口,身上的大红花比他脸都大,而他的脸又比大红花还红。她则坐在一乘四人抬的大花轿里,颠簸的山丘土路,恰如她起伏不平的心跳。一路上,她想了太多。对了,她是一个对想其乐无穷、自取其趣的人。那一路上,她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想到了百年后与甑子场镇甑子场那个叫蛋的男人咋个幸福地合葬在龙泉山上。

  扣儿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的男人不是男人。

  因为想到了老街檐下的居民可能不认识她,或者说认识她,但认为她跟鱼儿的关系仅仅是老师与大龄学生的关系——她腋下夹着备课本呢——她紧张的心绪平和了许多。哎,都是这个鱼儿害的。路上偶有人跟她打招呼,喊她先生,她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龙洛是个怪镇,甑子场是个怪场,之所以这样说,有两层含意,一层是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很怪,一层是住在这片土地上这些建筑体里的人很怪。场镇上的人扣儿有很多不认识,但那些个身怀异禀的怪人却是认识的。这不,这一路上,她就瞟见了两个怪人,一个是雷人,一个是兽人。

  雷人是因为三声雷一举得名和成名的。那天下午,他在大街上走着,第一个雷炸响,打了他一个匍爬,他爬起来就走。爬起来后,街人看见他匍爬的地方,有一团黑迹,是烧焦了的他匍爬在地上的形状。那天连续打了三个雷,他被打下地了三回,地上留下了三团黑迹,而他竟浑然不觉。

  之前,镇上还出现过一位雷人,这位雷兄的情况与后来者正好相反。这位雷兄一天夜里与婆娘在被窝里做了那事睡得正酣,一团火球却从窗户眼飞了进来,在房间里绕了三匝后,飞在这位雷兄的身上炸了。这位雷兄搂着婆娘的那只右手臂竟似刀切一般离开了身体,伤口平整,并不见血,屁事莫得的婆娘叽妈日怪叫了一通后就把那只刚才还搂着自己的囫囵手条扛出去抛入了猪圈粪坑。这位雷兄活得上好八好,活成了独臂老人。据说这声雷,是婆娘前世男人的一声咳嗽。

  再说兽人。兽人之所以叫兽人,是因为他吃东西不像人像兽,他可以把一条活蛇吃进肚里,也可以把一只活鸡装入胃袋。他吃动物,从动物头开始。把动物头放在嘴巴前,一伸脖子包入口中,动物头被嚼得嘎巴响,然后动物身体一节一节像火车一样没入黑咕隆冬的人肉隧道。吃的当口,动物身子和尾巴闹腾得越厉害,吃得越带劲。他吃鸡连毛都不吐,嗉囊子也一块儿吃。

  甑子场顶怪顶怪的还数一百七十八岁的瞎眼算命人,也怪,平时都能在湖广会馆门边碰上他的,扣儿今儿却没碰见。

  湖广会馆也有怪事,大雨就是大得淹了场镇,会馆里也是滴水不积,真不知那些水去了哪里。湖广会馆又名禹王宫,难道,这怪,与治水英雄禹王有关?

  扣儿还经过了字库塔。字库塔也有意思,燃灯寺距塔三里三,塔高三丈三。还有,从二娥山燃灯寺处俯瞰甑子场,竟会发现一个图形。图形表明,甑子场居然是由一对牵手男女青年构成的;会馆街是男人街,八角井街是女人街;那根笔笔直直硬硬梆梆、矗立三丈三高的字库塔,那口鱼曳水浪曲径通幽、贯连东海的八角井,分别是阿哥子幺妹子大腿间的那件神器。想着字库塔八角井的意思,扣儿脸微微红了一下。

  二月间的天气,在阴柔、多雾的成都平原是微冷的,但蜀地难得的太阳加上少风的盆地季候,又为人们的体感揉进了微微的热。真是一个在户外喝茶的好天气!

  凤梧书院其实离甑子场最大的两个茶馆很近,几乎就一墙之隔。两个茶馆,一个叫“六月茶园”,一个叫“女子茶社”,都在场镇公园内。凤梧书院紧邻公园西侧。

  鱼儿没有把扣儿带进有两个茶馆的公园,而是走上了会馆街。甑子场上有两条主街,除了会馆街,还有八角井街。以八角井作街名,是因为八角井与甑子场关系非同一般。有个传说,说的是龙子刘禅刘阿斗,到甑子场玩耍八角井中红鲤时,不慎将玉锦腰带落入井中。阿斗急得令宫女快捞,却见红鲤衔着腰带游去了与八角井相通的东海。龙洛得名,即由“龙子落带”演变而来。

  扣儿和鱼儿沿会馆街下街走着。鱼儿显得很怪异:得意中夹杂着雅致。而扣儿从脸相到步姿,则尽力透出不含诗意的朴白、简单与淡定。

  这天是周五,书院下午休息。上午上完课,在书院吃完午饭,扣儿本来是该径直回婆家的,但偏偏遇到一个胆大妄为得让她倒楣透顶的家伙!

  你也许跟我一样,会问,扣儿婆婆都七老八十的太婆了,咋会对这个出了点太阳的普通日子记得这么清白呢?扣儿婆婆看见我倏忽间微蹙了一下的眉头,看见了我的疑惑,于是跟我道了原委。她说,这个日子,给她的生活来了个异乎常规的陡转。

  如果说这个关涉扣儿婆婆个人生活的陡转都不足以让人与事过了六十一年还能铭心刻骨,那么,这个日子的两天后,就必须不能遗忘了——两天后发生了一个大动静,大得连北京中南海连毛泽东都听见了它的响!当然,扣儿婆婆并不知道这事儿,她知道这事儿,还是我告诉的结果。

  其实,人生的转折点也罢,国家的大事也罢,都挡不住个人记忆在时间沙漏中的迷失。每当扣儿婆婆都快忘掉那些具体时间时,那封奇怪的信就到了。信上的日期,像打砖的盒子,牢牢固定着记忆的稀泥,这就使得扣儿婆婆即使忘掉了自己的岁数,也忘不掉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及其附近的日子。

  事实上,到了后来,扣儿婆婆关于自己岁数的肯定,也得益于那些打砖盒子的固定。打砖盒子一直提醒自己,一九五零年自己二十岁,要算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多少岁,只消以此年份为基准加减一下就可以了。

  明显不合时宜的两人在太阳光微斜的照拂下,偏快的步子终于走到了江西会馆门口。

  扣儿装着不在意,但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鬼精鱼儿以晒太阳喝茶为借口,给她看啥东西、说啥事呢?但她已铁定主意,不管看啥、说啥,看完说完甚至不看完不说完,到时候撒腿就走。这个态度,也就决定了她跟他的关系程度:面子一定得抹起走,但过了,她一样会拿出态度马下脸来。她不怕他,她相信他不敢也不会对她动粗。作为一个女人,他的那点心思,七八年前她就懂了。

  老子和扣儿先生有个要紧事谈,莫让人搅肇!鱼儿对守在会馆大门前的两个老幺说。

  有我们兄弟在,你就宽心吧五爷!

  两个老幺飞窥了扣儿一眼,又一个对视,其中一个叫蓝的意味深长地对鱼儿抛了一个声音。蓝把鱼儿跟得很紧,正像鱼儿把乌跟得很紧。但蓝万万没想到,三天后,他身体的关键部件会被禾与扣儿引来的解放军的炮弹分裂得很细碎,很飞扬。他更没有想到,他生前把鱼儿跟得很紧,死后跟得更紧。

  鱼儿双手一合,向两位抱了抱拳。

  扣儿说:如果有人找我,还劳烦二位吱一声啊!

  鱼儿:听见没有?

  二老幺:听见了,听见了!

  门在会馆万年台旁边。入门,来到会馆敞坝上。敞坝上有几个袍哥躺在竹椅上打瞌睡扯呼噜,竹椅前的茶几上摆有盖碗茶。鱼儿找了一个靠边的没有树荫的位置,对扣儿说坐吧。扣儿没动,只用手抱住了双臂。

  嫌冷?嗯,是有点。我本想晒会儿太阳再进去的,那这就进去吧。

  嬉皮笑脸的鱼儿用两种方法强调了“进去”一词:一是用嘴巴加强了语气,二是用挂着邪气的眼睛瞟了扣儿一遍。为了避免回应,扣儿只好装着他说的“进去”仅指“进屋去”,没有别的意思。她如此处理,就让这坏小子的话落入了棉花。

  这季节,虽然有太阳,成都平原的天气还是阴冷。虽阴冷,却少风,室外是坐得住人的,但她不想坐室外——不想与一拨袍哥人家同处一地。她男人蛋也是袍哥人家,但他只是挂挂名而已,并无那些一点不体面的实质性的德性。再说,面前的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他伸过手来,想拉着她的手走,她躲开了。二人穿过錾有“万寿宫”三字的石牌坊,进入馆舍建筑。跨过门槛后,过过厅、天井、中堂、屏风,之后曲径通幽,进入后院。鱼儿把她带入一间厢房内。馆舍里几乎空空如也。在冬日的成都平原,人们往往以太阳为屋。

  厢房里很不错,藤椅、茶桌、壁画、木柜、烘笼,样样齐全,重要的是,这里也有太阳!原来这间厢房不光墙面有窗户,它的房顶也有太阳打进来。它的房顶是两重式的,两重之间有栅窗与外界光线相接。走进会馆进深最深的这间阴森森、诡祟祟的厢房前,她以为会撞上几个亡灵,几只灵兽,但没有,光线真好。

  环境不错,现在就看环境里的人了。她想。

  鱼儿,你不是要给我说啥吗?说吧。她憋了一口气,落落大方地说。

  坐,先坐。既来之,则安之嘛。

  上过训练班和研究班的鱼儿不仅会使文皱皱的说辞了,还绅士般扶了一下被太阳照映的那把椅子,待扣儿坐下后,又把一个烫热的烘笼放在了扣儿脚边。之后,就一边说话一边冲茶。蛋不会做这些事,或者说不是蛋不会做,而是家里不需要蛋做,家里养有女佣琼哩。

  扣儿虽然觉得鱼儿今天“文”得很笨拙,很好笑,但她到底没从嘴角斜出几星讪笑来。她几乎没说一句话,她看他今儿要给她唱一出什么戏。

  鱼儿也倚着烘笼坐下了。他那把椅子也有太阳照映。当然,他的椅子距她的椅子不远,在这个约二十平米的木房子里,再远也不远。

  茶还没呷一口,P股还没坐热,就有敲门声传来。鱼儿应该是正等着这个敲门声——他直接就喊了进来。

  来人推了门进来,将一大把梅花放在靠墙的平柜上,说了声五爷我走了,就走了。

  很快,浓郁的花香塞满了冬日房间里的每一个空气缝隙,也塞满了扣儿的鼻孔、袖套和领口。梅花,是她喜欢的花,看起来舒坦,闻起来也舒坦。甑子场没有这么好的梅花,平原的梅花就数龙潭寺的最好。意外见到乡梓梅花,她喜,但没有将喜形于色。她知道,鱼儿正尖细地观察着她。她不是装假,她是不想让他顺着她的“形”往下想。她自己也不想往下想。

  但是,她依然抵挡不了梅花随着窗外吹进的偶尔的轻风向她发起的一阵一阵的进攻。她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

  她看见鱼儿露出了天真的微笑。拿花取悦她,是鱼儿,就一定是梅花,这个,她并不感到意外。原先,她娘家房前房后都栽满了梅花,后来,梅花谢了,家就凋敝了。

  扣儿呵,梅花还好吧。但梅花再好,也没有你好。

  鱼儿应该是不想让她接话,因此把话说得像自言自语,并且,他认为即使自言自语,也不能保证她不生气,于是便飞快地继续说道:扣儿,你看我还给你准备了啥?

  他说话的当口,已从壁柜中取出了一套书,向她递去。

  她看见书名,一怔,又惊又喜,不顾少奶奶应有的矜持,禁不住嗖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套《红楼梦》!是王伯沆先生圈点批校本,七色套印,白纸线装,四函二十四厚册。这个版本,扣儿一直想求得一套。那时,成都书市流行的是巴金《家》《春》《秋》,茅盾《虹》《腐蚀》,但扣儿不看这些书,因为阿爸、舅妈和蛋都说这些书是坏书,看了让人不安份。扣儿不希望别人说自己不安份。

  后来,鱼儿听见老幺在门外喊,就拉开门神神秘秘去了。他出去过两回。第一回去了十多二十分钟,这个时段里,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人声,还听见了闷里闷气的一声鞭炮。第二回出去了两三分钟。送了《红楼梦》,神神秘秘的鱼儿向扣儿讲起了时局。扣儿从来没见过这个给她家当过下人的青年农民如此可笑地严肃过。那会儿,她看见他的耳朵冒出了青色的雾。

  对了,鱼儿是一个耳朵冒青雾的男人。

  扣儿的三个带枪的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的男人都会在一些非常状况下从不同器官冒出不同颜色的雾。

  她自己的身体里也有雾,桃色的,但她不知道。

  鱼儿说:要变天了!

  扣儿说:啥?变天?

  鱼儿说:就是世道又要变了。

  扣儿说:这天不是已经变了么?民国都不在了,国民党的天变成了共产党的天。

  鱼儿说:又要变了!

  扣儿说:又要变?

  鱼儿说:又要变!

  扣儿说:啷格变?

  鱼儿说:变回去!

  扣儿说:变回去?

  鱼儿说:变回去!

  扣儿说:变回哪里去?

  鱼儿说:民国。

  扣儿说:民国?

  鱼儿说:嗯。

  扣儿说:啷格可能?

  鱼儿说:啷格不可能?

  这就是鱼儿所言的时局。鱼儿把扣儿从凤梧书院“挟持”到江西会馆,主要就是想告诉她这个。由于鱼儿把时局看得很重,因此,他谈得很仔细,很耐性,这样一来,就谈去了很多时间,而时间,又弄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所有突然爆发的大事件,往往都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小事引发的,而这件小事,又往往与一个女人有关。古今中外,有很多案例,或者说很多女人,支持这个定律,比如妲己、貂蝉、杨玉环、海伦,比如扣儿。

  扣儿当然是女人。从扣儿阿爸阿妈的精子、卵子极其激亢极其偶然碰到一起时扣儿就有了扣儿的生命——这个经历与大伙儿一样,别无二致。自从扣儿有了扣儿的雌性生命并记事起,你就是把扣儿倒挂在甑子场下场口那棵老黄桷树上,让她全身所有的东西倒灌进她的脑花里想,她也想不到她的这百把斤肉居然与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有关。

  之所以说惊天动地,那是因为这个事件大到了与一个国家的改朝换代,以及坐稳江山有关。

  二

  烧坊桶槽流出的酒精和男人身体流出的体精像从没见过的大海一样把扣儿淹没得奄奄一息,身子骨全面铺开在鱼儿的破床上,薄得似一张每年清明为阿爸阿妈烧去的黄表纸。

  扣儿死人般沉睡了一夜,直到窗外大天白亮得几近她全敞的肌体,才打了个滚儿,活了过来。

  床上只有她一人。鱼儿何时走的,她不知道。她一下觉得很空,全世界都是空的,包括甑子场,她的家,包括她自己的身体。她生怕这时有人进来,那样,她的骨子,她的肺腑,她的邪恶与欲念,都一览无余了。

  她记得昨夜的火焰填满了她的身体,火陷露着人形,又红烈又硬朗,后来她的身体飘起来,飘起来后身体就空了。这会儿,她感到了下体的不适,有一种还未烘干的黏乎乎的感觉扣在那儿,她用手摸了下,拿到鼻下一嗅,一股荤劲十足的气味令她惊骇不已,差点呕吐,平静了心情后,却从指尖上的荤味边缘嗅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陌生的异香。她没有舍得立即擦去。现在,她已变得异常清醒了,眼睛里满是巫婆的光。她把自己变清醒,是为了好好想想这一天来的变故,可是,待她把这一天来的变故想了又想后,她便复又沦入懵懂浑沌的黑森林。自己的男人那么干燥,怎么倏忽间就汪汪洋洋成了涝地?自己的男人明明是蛋,怎么倏忽间就变成了鱼儿?

  这会儿,她首先感到的是渴,之后是饿。她笼上桃红棉袄,下得床来。从石水缸里了一瓢凉水咕咕噜噜灌下,小腹就憋胀起来,她便打开破屋门去猪圈旁边蹲在石板洞上解决了问题。待她从室外的农耕气味中走回小屋时,才发觉在床上嗅到的那种异香实际上是塞满整个屋子的。再次感到了惊骇。把嘴唇抿得发乌时,眼睛就有些红了。

  鱼儿这间破屋子是乌的。鱼儿是乌的袍哥兄弟。乌家大业大,鱼儿单身一人独处异乡,乌就扔了一间乌家名下的闲房给他栖身。乌对鱼儿称兄道弟,似比袍泽,鱼儿对乌巴心巴肠,死心塌地。

  房间不大不小,除了一张会唱歌的床和一口残缺的水缸外,还有一节黑乎乎的柏木平柜、一个呲牙咧嘴的土灶台。房间正中搁着一只罅隙缤纷的木方桌,桌面残汤剩水、杯盘狼藉——看得出来,鱼儿走得很仓促,很潦草。

  鱼儿把她抛在屋里不管,她有些生气,但鱼儿如果此时还赖在她身边不走,她会更加生气。她与鱼儿在一瞬间碰得太狠了,必须得像两块相碰的石头一样后退两步,才会落地,安静下来。现在,她需要安静,需要一处只有她一个人的冰雪空间。快过年了,书院会马上放寒假;这几天主要是给学员号试卷,招收补习班,少有课上,可去可不去;她决定不去书院。

  简单拾掇了一下屋子,尔后径直向珍家走去。她想在打开家门时看见些什么,于是走得很快。又怕看见些什么,于是走得很慢。正是在这种矛盾的橐橐步态间,她遇到了她一生中第二个拿枪的男人禾。

  当时,她正满腹心事、矛盾重重走在会馆街上,连已走到她身后的动静很大的一队人马都未察觉。这队人马,基本上是被她柔柔地、硬生生地,拦在了路中央。

  见这队人马过来,街人已纷纷向两边街檐避让。扣儿是唯一没有避让的人。

  这是十一位着军服、挎枪械、骑战马的男人。

  一位皮带上别手枪的男人问扣儿,知道江西会馆在哪儿吗。

  扣儿转身,不明就里,半天反应不过来,后来她抬臂,指了一个与他们的前进相反的方向。

  这队人马掉转马头望扣儿手臂所指方向匆匆去了。去之前,扣儿感觉那个别短枪的男人认真地看了自己一眼。作为一个长得像扣儿一样舒服一样耐看的乡村少妇,被男人认真看一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因此,扣儿对这一眼,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事实上,不仅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基本上就是不重视甚至忽视,因为后来禾对她说起这一眼时,她几乎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起小插曲,对于扣儿来说,就像大白天打了一个小盹,做了一场大梦。

  扣儿不知道这些穿清一色军服的一个班的人马是共产党的公安部队。不知道队伍中还夹着一位女公安。

  扣儿不知道那个向她问路、别手枪、将和自己产生联系的男人是公安科长禾。

  扣儿更不知道禾从成都带来一个班的公安的基本任务和最低目标,是解救自由自在的自己,最高目标是抓捕乌和鱼儿。

  扣儿终于被矛盾的步态驮着回到了珍家。与昨天下午回家看见的一样,家中空无一人。失望、平定、忧伤、仇恨,写满她此时的心纸。

  她忍着冒雾泡的肚子,烧水洗了澡,之后弄了点吃的。仅仅一夜之间,她突然就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因罪恶感引起的厌恶感。女人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总是不能由女人自己作主,偏偏要男人为它作主?撇开心理因素不谈,仅从生理布局、生殖器官结构看,女人去作男人的主,如果男人不想让女人作,女人怎么可能完成自己的作?而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只要下决心作,就一定作得了。龟儿造物主,真他妈不是东西!

  骂完造物主,扣儿不想看见自己被人作过主的身体。但她在脱下最后一件贴身衣物和裤衩、翻身埋入热气弥漫的大黄桶时,还是看见了它。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头也埋进了水中。搓揉身体过程中,慢慢就感到了热,慢慢连感觉都变得热起来。她一下睁开了眼睛,那些满眼满目的白晃晃的山峦、沟壑、草泽、雪线,令她领略到了身体风景的神秘与美好,身体语汇的丰富与奇妙。她发觉把脑袋搭在黄桶沿口上,思维就会变成上山的健兔,噌地一下射出去,射很远。

  昨天傍晚,鱼儿从江西会馆一路赶到珍家,见她悲悲戚戚、傻傻痴痴,站在独凳上,正升天成为空气。陪了好一阵,待扣儿从空气回到了人身后,鱼儿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她吃饭不。

  扣儿说:你是猪哇,吃饭?

  鱼儿不解,进一步陪小心:那,那吃啥?

  扣儿恶狠狠说:吃酒!

  就这样,扣儿跟随鱼儿去了那座破屋。路上,鱼儿在街边铺子砍了一只烟熏鹅、切了一个卤猪拱嘴、拎了一罐包谷白干。扣儿知道街上的居民都拿眼望着她,只不过此时的眼光似乎已与下午有了不同,下午是偷窥,现在是明目张胆,但她居然挺了腰,无所谓的样子。她甚至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对着他们大声武气起来:

  看啥子看?我扣儿是不会被男人丢的!不会!看!鱼儿!鱼儿就是我的男人!蛋算什么东西?珍算什么东西?好了,这下解脱了,解脱了……好,自由,自由万岁……

  扣儿一声高、一声矮,高矮走着,最后走成了自言自语嘀嘀咕咕。

  望着突然疯了的扣儿,众街人莫名其妙、面浮恐惧。

  大喊一通后,压抑得险些崩坍的扣儿里里外外的句子一下通顺了,释然了。她似乎喊出了所有话,直到走到鱼儿屋中,直到喝醉前,没再说一句话。望着不说话的扣儿,望着一颗不定时炸弹,鱼儿心惊胆战。

  鱼儿把烟熏鹅、卤猪拱嘴摆上桌面,掺完两杯酒,刚想与扣儿碰杯,却见扣儿飞快喝了自己的一杯,又飞快喝了他那一杯。鱼儿又掺,她又喝。又掺,又喝。鱼儿不掺了,她就自己掺,自己喝。鱼儿傻傻站在桌边,像一个与这间屋子无关的人。又像一位奉酒的男伺。

  鱼儿终于忍不住了,说,扣儿,别喝了,你已经醉了。鱼儿一边说一边去夺酒杯,并用她的手,把她整个身子拉进自己怀里。扣儿大惊,奋力一推,把鱼儿推了个趔趄。鱼儿讪讪道,扣儿,你刚才在街上说了,我是你的男人啊……鱼儿还没说完,扣儿一口酒水裹着唾沫就打在了他脸上:

  呸!哪个是你男人?就是天下男人死光了,我扣儿的身子也轮不上你来沾边!我是你的主子,你是什么?奴才!狗!原先是我的狗,现在是乌的狗!

  说完,扣儿大笑起来。大笑过后,感到胃部潴留得慌,开始呕吐,呕吐之后,又喝,又大笑。伴随着这一系列动作的,是她反反复复的唠叨:呸,哪个是你男人?就是天下男人死光了,我扣儿的身子也轮不上你……正是这些臭骂鱼儿的唠叨,让鱼儿越听越舒服,全身的欲火一浪接一浪往一个地方集结,终于,那地方成了高耸的火焰山。

  鱼儿突然像一头豹子啊啊咆哮起来。鱼儿一咆哮,整个镇子都在抖动,扣儿的酒一下就醒了,酒一醒,扣儿就成了一只惶悚的小鹿。豹子大口一张,四蹄在空中乱弹不已的小鹿就被叼在了床上。

  扣儿,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奴才,你的狗!扣儿,乖乖,我愿意你是,我的女主子!我愿意我是你的,男奴才!我愿意我是你的一条,野公狗!我愿意!我愿意!

  鱼儿这样说着,像几分钟前扣儿一样,把同一句话颠来覆去说,一脸的邪气,无比的鸡血,直到后来,他把自己射上了龙泉山顶,射上了云端,还在有气无力喃喃自语,我愿意,我愿意。这会儿,他有一种癞蛤蟆就要吃上天鹅肉的壮丽与飞翔。扣儿被粗暴地掼在了床上。由于床板单薄,还由于铺在床单和破褥垫下边的稻草肥厚,被掼在床上的扣儿仰着身子弹蹦着弹成了皮球。还未等皮球自然停歇,鱼儿就纵身扑了上来,灭了面前的弹蹦。他用两手抓住女人手腕的同时,把两块膝盖骨压在女人脚上。

  面对男人疯狂的进攻,女人进行了全面的抵御与对抗。这就像一片森林之于一辆坦克的进攻,森林永远赶不走坦克,但坦克也不能让没有尽头的森林屈服。女人明显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件硬物顶着。女人更加惊恐。女人的胡乱挣扎终于取得效果,她那只脱离了桎梏的手在一阵抓抠中,抓到了枕边的一件硬物,她瞟了一眼,见抓住的居然是一把黑亮如眼球的手枪。

  女人迅速拿枪对准男人。男人一怔,随后就呲牙笑了:开枪,开枪吧。女人抖索着爪子:滚!你给我滚!男人说:滚?我往哪里滚?今天,除了在你身上滚,我哪里也不去滚!女人怒吼:那我打死你!女人闭着眼猛一阵扣板机,但什么动静也没有。男人又笑了,伸手拿了枪:喏,开关都没打开。说罢,男人反手把枪扔到了脚边床头。男人说:扣儿,这枪不好玩,我身上还有一把,你拿去吧。男人边说边把女人的手朝自己腹部拉去。女人的反动再次启爆。在双方勇顽的孜孜不倦的拉锯式博弈中,女人的哀求终于见了哭音了:

  ——求求你,鱼儿,别这样,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是狗,好不好?都是我的不对,是我侮辱了你,我错了,好不好?

  ——不,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是狗!我愿意!我愿意!

  ——不,你是我的男主子,我是你的女奴才,我是你的一条野母狗。只求你放过我,只求你不要毁了我……

  ——不不!我愿意!我愿意!

  女人开始并不完全明白男人话中的意思,或者说她强迫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她的努力只是在防止一种后果。后来见男人锲而不舍攻城掠地的势头越来越凌厉,便什么都明白了。女人看见男人在控制自己手脚以及躲避头颅和牙齿进攻的同时拼命剥下双方衣裤,彻底愤怒了。女人决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顽抗到底,只要一息尚存,绝不让敌人割让半寸土地。但是,当女人看见男人的身体下着大雨,看见男人的脸因堵塞、压抑、焦躁、渴望、痛苦而变得丑陋不堪时,女人的决定就被秒杀了。

  蛋的那张脸始终那么白净、纤美,从来就没有丑陋过。对了,女人恨蛋,就是因为蛋从来不对女人这样丑陋过,而只是那样丑陋过!

  男人丑陋的耳朵不仅像被俘的蝙蝠轰隆隆乱颤,还冒出了青雾。

  后来,坦克面前的森林变成了油菜花。坦克驶来,一大片一大片黄金的油菜花就倒卷了过来,倒卷了过来。慢慢地,坦克被油菜花完全覆盖了缠住了。

  这一夜,坦克发起过多次进攻,多次进攻多次覆盖后,坦克与油菜花双双美美地死去了。这一夜,男人的破床唱出了各种各样的歌,有的激越,有的舒卷,有的毫无章程,有的像鸡公车的轮毂,一圈一圈发出邈远的雪声。这一夜,一个已婚女人第一次握住了男人的钢枪。

  扣儿洗完澡,百无聊赖,便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觉得她依然光着身子——她觉得她穿着房子在走。走着走着,心神不安起来。为平和心境,她拿起《红楼梦》,在一把宽大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她一直在看书,甚至看了好些页码,但恍惚之后,才发觉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宝玉黛玉老是在那儿流泪,不走不动的。这样一来,她知道自己不是百无聊赖而是心事重重。

  心神不安、心事重重的扣儿坐在空无一人的珍家老宅,想鱼儿,更多的却是想蛋,想珍,唯独没有想的是自己未来的命数。

  依稀听到一阵枪声。由于对枪声的不重视,或者说由于对爱情的重视,她完全忽略了枪声的存在。晚上,鱼儿在床上向她讲起这阵枪声时,她都无法记清这阵枪声响起的具体时间。

  事实上,这阵枪声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响起的。第一枪是乌打的,第二枪是鱼儿打的,叛匪方面一阵乱枪后,禾打出了共产党方面的第一枪。严格说来,这是真真实实响在龙洛镇的第一枪,但由于这一枪的影响较之翌日那一枪的影响实在算不得什么,故志书以及革命军事史都不见记载。是啊,既然后世将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响起在龙洛镇的那一枪称之为第一枪,那么,其他的第一枪就不叫第一枪了。

  扣儿同样不知道,这阵枪声与她在街头拦住的那队人马有关。

  后来,她听见了甑子场大门小门乒乒乓乓响起,人流窜动,就跟着上了街。

  后来,天黑了,她闭户关窗,觉得完全安全后,便倒床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一件硬物撞击木头的声音把她惊醒,她一睁眼,看见鱼儿正把手枪往桌面上搁。

  鱼儿能够进入珍家这所关门闭户的宅子,却怎么能够出现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对扣儿来说,是宗谜。问鱼儿,鱼儿只狡黠一笑。

  三

  二月五日说到就到。天刚麻麻亮,鱼儿就被蓝从扣儿的热被窝中喊走。鱼儿至死也没想到,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睡在扣儿的热被窝里。鱼儿第一次与扣儿睡觉,是睡在自己的破屋里,自己的那个漏风的破被窝,有一股呛鼻的尿骚味。后来还有一次,则是在黑魆魆冷冰冰的竹林里,天作被地当床。这三次是连续的,连续了三个晚上后,鱼儿就死了。为扣儿死,鱼儿愿意,他的生,就是为扣儿死。

  在扣儿的热被窝里,鱼儿把自己一整天在外边忙碌的她还不明了的事,一五一十摆给扣儿听了,如此一来,鱼儿的行为就有点不显鬼魅了。同时,他告诉她,他多方打听过,蛋和他阿妈珍的确是把家产卖给乌家后跑去了香港。这座宅子,是乌暂借给他用的。扣儿幽幽地说,他们不该这样的,我也不该这样的,但这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扣儿的一声叹息红红白白传出,如蚊声,如狮吼。

  蓝之所以急冲冲猴刨刨将鱼儿喊出去,是因为乌有重大事情有商鱼儿。鱼儿在床上继续眠了阵,骂了声日他妈,万般无奈起了床。凌晨的空气冷飕飕的,两个男人匆匆的脚步,牵出了远远近近几声犬吠。

  灭了灯笼的打更人,拎着收拢一处的铜锣梆子,正从一位孤身盲妇屋里跑出,五分钟的哑声,没有人在意。偏偏有一回,他刚刚拎了松垮垮的裤子从一聋妇家出来,就被老婆蒲扇般的耳光凌厉地刮倒在地。刮倒在地后,好人更夫可可怜怜委委屈屈哭了,他说,你们都听得见梆声,我不进聋子的屋,她咋晓得啥时辰?因此,自那一回后,他知道自己一整夜里哪怕失声五分钟,也是有人在意的。从此,他变得在意起来,他一在意,老婆反而不在意,因为她不想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无用功耽搁了自己呼噜的连续性和流畅感。更夫一边点灯笼,一边为躲避赖在床上的死婆娘等他回去交公粮而故意慢吞吞往家走时,鱼儿和蓝超过了他。

  ——灯笼咋熄了?

  ——不知咋的,刚才好一阵怪风哩!

  ——怪风?

  ——是啊,你们没见着?

  ——我们见着了还叫怪风?

  ——那是那是!

  ——那是个屁!老子看你才是怪风,老不收心的!

  ——不要奓起嘴巴,乱毬逼说,你们……

  更夫还准备继续说下去时,两个人形已不见人影。更夫揉了揉眼睛,点亮灯笼四照,难道见鬼了?

  昨天,袍哥与公安交上火,禾的一名手下当场横尸街头。禾们惊惶逃走后,乌即与鱼儿商量对策。他们相信禾的逃脱,意味共产党很快就会组织人马杀回来。

  凭一时性起,打死了共产党的人,二人还是感到了后怕。但正因为打死了共产党的人,他们又不怕了。成都解放以来,不,应该从成都解放前夕算起,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悄悄准备、动作,可谓秣马厉兵,磨刀霍霍。但他们还是怕,还是担心,顾虑重重,共产党的手段蒋介石都怕,他们能不怕吗?因此,他们的一切动作都是隐匿的,地下的,小心翼翼的,借用共产党的说法是“红皮白心”。

  但现在他们只能不怕了,他们的手上已经沾上了共产党的血,沾一次是沾,沾一千次是沾,怕与不怕都成了与共产党不共盖天的死对头。他们现在是开弓的箭、不回岸的头,需要的仅仅是前进、加力和对策。

  乌一寻找对策,就会想到鱼儿,就会找来鱼儿,一次二次找鱼儿来。由此可见,在乌的心目中,鱼儿的脑花花是够烂的。其实乌不光喜欢鱼儿的脑花花,还欣赏鱼儿下手的狠劲。

  记得半年前,龙洛哥老会袍哥总码头舵把子安撂下挑子不干了。安说你们随便哪个当都可以,以后码头上的事,我不管不问,你们别惹我井水,我也不犯你们河水,你们吃你们的码头饭,我扒我的镇长碗,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安这样一说,龙洛地区一镇七乡十三个分社的大爷都跃跃欲试,尤其是甑子场人民堂分社的大爷,更是四方走动,八方鼓噪,公开叫嚷要接下安的权杖。副总舵把子兼乌家店分社大爷乌见有人拿坡坡坎坎让他爬,气得全身发乌,腮帮子起瓦楞,却拿不出更好的招让自己安安泰泰来个副转正。一个雷雨之夜,当信奉天道如信奉神灵的小镇一觉醒来发现人民堂分社大爷已被雷打死、烧得焦糊,乌就知道,这活儿也只有鱼儿才能干得这么漂亮。很快,当十几个头头脑脑再一次坐下议事,乌抓握总舵把子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正因为鱼儿脑瓜儿灵光、手脚利索,所以这个从北边龙潭寺跑来甑子场寻碗饭吃的大老粗兼穷光蛋,很快就被乌发现吸收在乌家店码头,两年不到,从老幺升至五爷。

  蓝对鱼儿说,被乌看上的一定是一个人物,因为乌本身就是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头。鱼儿一笑,说,老子看上的也是人物。乌曾在国民党孙连仲部当过一段时间旅长,后因与顶头上司、军部的一位参座争夺一个女伶,发生冲突被贬。乌一气之下,带了几名心腹到军部去暗杀参座。暗杀未遂,连夜从军队出逃,回到老家龙洛,接老爷子班当上了哥老会乌家店分社舵把子,没多久又爬上了龙洛副总舵把子的宝座。至于乌怎么爬上副总舵把子宝座的,一直是个谜,乌自己不愿说,安也三缄其口。

  出珍家,不到二十分钟,鱼儿与蓝就走到了江西会馆。

  前天下午在江西会馆,嬉皮笑脸的鱼儿明明白白告诉过扣儿,自己只身一人到甑子场,纯粹是为了扣儿:谁叫你嫁甑子场呢,你如果嫁灵池,我一样跟到灵池去!扣儿相信鱼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但她却只能当耍话来听,当耍话来回:你跟我干啥,我家又不缺长工短工的。一听扣儿这样说,鱼儿就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于是笑着说:所以我就没去你家杵那一鼻子灰了嘛,再说,我可不当长短工,要当就当城里人说的,说的,老公。

  扣儿的感觉是正确的,鱼儿瞄上了缠上了自己,他的那点邪乎劲,至今未变。

  自从扣儿一嫁到甑子场,鱼儿感到整个龙潭寺乡都空了。他不适应这种空,这种空让他失魂落魄,如丧考妣,于是他来到了甑子场。刚到甑子场时,因为时不时总能看见扣儿,他眼里就实了,心里就不再空。但是,一看见她与蛋在一起,一想起她与蛋在一起,他的心又空了。刚开始他还为自己的空感到羞涩和难为情,后来就感到了痛苦,再后来所有的感觉就被一种爱欲的毒汁泡得发黑,泡出了仇恨和杀心。

  正当他思考好怎样杀蛋并开始跟踪蛋时,他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又直到一年半载过去,扣儿的腰身还是像在龙潭寺那么好看,那么山青水秀,他心的中空部分又才开始长起瓤子来。这样一来,他便释然了,他再次坚信了自己到甑子场来的英明与正确——再次坚信了成都君平街那个神秘的操着南方口音的年轻算命先生给自己的算卦。他明白,扣儿,只能是他的,随便转几多圈,她都会转回来——抱着扣儿困觉,那是早晚的事。他需要的,只是时间与机会。

  与扣儿困觉,他本来可以再等等,至少等到变天以后。变天以后,什么都好办了,当然,包括办蛋、办安、办扣儿。让鱼儿没想到的是,蛋和高云儿的一起小小冲动激发了乌的一出狂暴行动,乌的狂暴行动又让鱼儿捕捉到了窥盼已久的机会。事实证明这个机会正是机会,扣儿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而安的诡计已成竹篮打水,安的力量已成搬石头砸天。

  乌很聪明,但这不包括对别人内心情感的敏感。乌知道扣儿,甑子场所有惹眼的女人乌都知道。乌对女人的所有理解就是睡觉,睡了就完了。在这方面,乌是一个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人。正因为如此,乌对鱼儿来甑子场的真实原因仅仅限于是出于对自己的无限景从,至于扣儿之于鱼儿的意义以及鱼儿为这种意义所做的一切,则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种一无所知,所以,今儿这个晚上一高兴想起该找扣儿来睡一觉时,竟遭到了鱼儿的暗招。乌的想法是,你鱼儿睡得的女人,我当大爷的当然睡得。而此前,鱼儿向乌提出暂借几天珍家的房子用下时,满口答应的乌,并没想要把扣儿怎么了。乌处理女人,总是临时起意,兴之所至,率性而为。

  鱼儿对扣儿的喜欢由来已久。那还是在扣儿九岁那年,当扣儿从私塾出来走在回家路上、被三个坏小子拦住摸脸搜钱、鱼儿突然出现搅了三个坏小子的好事而被打得一脸血污时,扣儿就知道鱼儿喜欢上了自己。在少不更事的年龄,扣儿为有鱼儿的保护和呵护式的喜欢而备感甜蜜,备感得意,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的,扣儿感到了不自在,得意变成了自卑,自卑变成了愤怒。鱼儿是她家长工的儿子。鱼儿家的祖祖辈辈都是她家的长工。说白了,扣儿是公主,鱼儿是男仆——鱼儿连书僮都够不了份,虽然他目光如炬却目不识丁。

  但鱼儿却是深深地爱上了扣儿。鱼儿不识字,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一个好强而自信的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百折不挠,百炼成钢。如此脾性,让他饱受责难,也让扣儿饱受责难,甚至让全世界饱受责难。他的脾性是把无柄的多刃剑。

  鱼儿对自己女儿的执着觊觎,让扣儿家老爷恼羞成怒甚而暴跳如雷。但扣儿家老爷还是耐下性子与当事人作了两次长谈:第一次直奔主题,去谈了鱼儿;见不起成效,又去谈了鱼儿阿爸。有了两次失败的长谈后,老爷就让鱼儿一家卷铺盖走人了。

  其实,让鱼儿一家卷铺盖走人,是鱼儿尚未犯事儿之前老爷就在心里作出的决定。扣儿祖上富甲百里,风光了得,但到了老爷这一代,就开始了败走麦城,家道每况愈下,日见式微。鱼儿一犯事,老爷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非常体面地就把困扰家庭成本的难题给办了。鱼儿阿爸自责不已,拎了老爷额外赠他的一袋土豆,千恩万谢去了。前脚跨入街道,后脚还留在老爷院里,鱼儿阿爸的脸就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扣儿听见不听人话的鱼儿被他阿爸暴打得鬼哭狼嚎。

  一年后,鱼儿一家穷途潦倒,几近逃荒过日的程度。之所以终究没有踏上逃荒之路,全仗于天府之国“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然富庶。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家财所剩无几的扣儿家被一场神秘大火烧得片瓦不存,仅扣儿一人因在舅父家学习功课侥幸得生。扣儿至此成为舅父家不得不收留的孤女。

  扣儿其实不是孤女,她上边还有两个阿哥,一个去当了国军,一个去投了八路。那都是抗战时期的事,以前还有通信,一年前就音讯全无了。

  老爷之所以同意儿子在国共合作时期参加不同的政治军事集团,是因为他无法断定哪方是成者王、哪方是败者寇,为此,他决定以量求质,量变导致质变,让自己的家族血脉最终稳操东方不亮西方亮的胜券。从理论上讲,老爷的谋划是成立的,但一落实在操作层面就变成另一回事了。当然,这个怪不到老爷的智商,要怪只怪世事的无常、风云的变幻。

  关于扣儿家突遭大火、华阳县衙门立案又撤案的事,传说多多,主要有三:一说是军统戴笠干的,原因是这个宅子出了一位共产党大官;一说是东山客家游击队干的,原因是这个宅子出了一个蒋介石走狗;还有一说是鱼儿干的,原因是这个宅子的老爷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对于三种传说,扣儿只能求证第三种。有一天,站在下场口,扣儿两臂一张,拦住了上龙泉山打猎的鱼儿的去路。

  ——是你放的火!

  ——不是!

  ——是你放的火!

  ——不是!

  ——就是!

  ——我那天在成都东门码头炭市卖炭来着!

  ——那是你说的。

  ——门板晓得,丁丁也晓得。

  ——那是哪个放的?

  ——天晓得!

  扣儿后来问询过门板和丁丁,他们都说起火那天鱼儿在成都东门码头炭市卖炭来着。

  一砍竹就遇节疤,鱼儿的运气要多坏有多坏。鱼儿犯事,本来是可以不事发的,偏偏在他犯事后出现了鼠,后来又出现了猫。鱼儿多年后还在想,要是没有猫和鼠,我犯了事也相当于没犯事,但又确实出现了猫和鼠,因此就真是犯事了。这给了他一个深刻教训:犯事但不能事发。因为把教训铭刻在心,所以后来他犯了很多事,但从不事发。最终,致命的那次犯事,也是因为自己主动向扣儿坦白而导致事发的结果。

  少年鱼儿犯的是这样一件事:

  鱼儿想小姐想得很恼火,于是偷偷摸进小姐房间,拿走了小姐的一件贴身内衫和一条花裤衩。夜里,他把小姐的物什捂在下边的枪上,让枪喷出黏稠的月华、雾珠和小神仙。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爽,他没有影响任何人,没有影响世界。

  爽了个把月后,有一天下午,鱼儿去黄家河捉鱼去了,一只老鼠把小姐的物什作为芬芳馥郁的美食从鱼儿床铺上的谷草里拖出,正准备拖向门边的墙洞时,一只过路的黑猫大吼一声扑杀了老鼠。这样一来,扣儿神秘消失、四寻不着的已变得脆硬如油炸锅盔的贴身物什就大白于天下了。

  鱼儿身体的勃发,让老爷惊骇。那一年,扣儿十五岁,鱼儿十三岁。

  四

  乌在江西会馆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鱼儿和蓝到了。

  副司令,啷格姗姗来迟哦?乌阴煞煞说,还未待鱼儿开腔又爽朗一笑道:是那个女先生的文化逼把我们的大英雄套住了吧?怎么样,滋味还爽性吧?对了,房子住起还安逸吧?鱼儿正不知咋开腔,乌又开腔了:好,副司令,说正事吧!

  乌开始说起正事来。正事还没说伸抖说亮堂,天就睁了眼伸了腰叮叮当当大亮了起来。

  鱼儿现在是副司令,任命是昨天下午宣布的。昨天中午打跑禾后,“滥滚龙”乌就在江西会馆旷坝里发出了财大气粗土鳖和凯旋将军兼有的肆虐之笑:

  杀大猪,摆大碗,喝大酒!

  兄弟们山呼万岁。但鱼儿却一脸严肃凑近乌说,总舵把子,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共产党很快就会来的。乌立即明白了鱼儿的意思,因为乌自己也明白这个意思。

  兄弟们,你们只管喝!大爷有事,就不陪了!

  乌抱拳吼了一通后,就拉着鱼儿进了会馆内小天井旁扣儿昨天去过的那间厢房。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就走了出来。堂厅里,鱼儿一拍巴掌,蓝就到了面前,他吩咐蓝去把报务员喊来,然后弄点吃的来。

  报务员跑步来了。报务员是个女的,叫雪儿。

  一个多月前,专程秘密潜入甑子场视察工作的菜对乌说,你不是希望给你配部电台吗?乌说,光电台有毬用!菜说,我还给你物色了人,两个,一男一女。乌说,好,死一个,还有一个。菜说,你只能选一个。就这样,龙洛有史以来出现了报务员,且是一位女报务员。

  但是,现在跑步进来的女报务员不是那个女报务员。那个女报务员到甑子场的当天晚上,就差点被乌那个了。乌正要那个的时候,那个女报务员把一支乌黑的枪管抵在了乌的太阳晶上。这样一来,那个只在甑子场呆了一天的女报务员就回到了来的地方。只过了两天,现在的女报务员来了。

  现在的女报务员是一个不带枪的报务员——乌在她来的当天晚上就从她的床上获知了这个信息。那天晚上,乌还在酝酿状态,就成了女报务员手中的一台发报机。乌自个儿也纳闷,自己嘴巴鼻子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发出的人声,咋就成了发报机的机声了呢?他一下有了尝鲜的感觉,哪怕是尝自个儿的鲜。

  乌哪里知道,长得干干净净、冰雪人儿一样的冰雪聪明的雪儿的放纵与浪,竟是一种赌气与恨。菜真是一只老狗,不是有血有肉的老狗,而是那种无情无义的政治机器的老狗!床翻天覆地飞速旋转,雪儿发泄着爱发泄着恨。

  雪儿来了,又走了。雪儿再来的时候,乌和鱼儿刚好放下碗筷。雪儿手中的两封电报带来了两则信息,或者说多则信息。

  两封电报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同意龙洛成立反共武装,乌任司令,鱼儿任副司令。不同点是,两封电报在反共武装组织的称谓上产生了分歧,第一封电报的命名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游击纵队龙洛支队”,第二封电报的命名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

  乌决定使用第二封电报的文字。第二封电报是毛人凤回的。

  乌和鱼儿起先只想给菜拍一封电报,因为他们知道毛局长忙,未必会重视一个乡镇级的武装建立,但又一想,龙洛这个乡镇可不是一般乡镇,它的辖区是一镇七乡,它的战略口岸更是重中之重,还是发发试试吧,于是就发了第二封。还有一个想法是,万一菜正好不在电台旁不能及时回电报呢?没想到菜正好在电台旁,更没想到毛局长他老人家隔山隔海在百忙之中回复了他们的请示。

  乌是操过官场的,鱼儿虽没操过,但混在码头林立的哥老会中间,不懂也懂了——其个体存在与组织机理的利害关系自然同理于官场,况且,鱼儿还受过训。因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同一件事向两位上司请示可能会令两位上司都不高兴也令自己难于取舍的道理,但他们不想顾及这些通常的鸡肠小肚筋筋绊绊,他们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揽取最大的利益最高的目标。

  司令、副司令,转瞬之间就到手了——这令他们狂喜不已!

  虽则狂喜,但二人还是有程度的高下之分。乌看出来了,鱼儿的狂喜远远胜过自己,两年前还是一个穷得缩在废庙里过夜的农民小伙子,现在都够着月亮了。至于自己,且不说大少爷的身阶,连正二八经的国军旅长都干过,一个只有一张空头支票的破司令算个鸟哇。乌的心气很高,却不料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他这个司令只当了两天就随着一声炮响灰飞烟灭了。当然,鱼儿更没想到,司令死的时候,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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