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看,那间屋会走!”半夜梦里恍惚中,我又回到了童年时。童年时我正站在1982年的六都码头上,一棵参天大榕树向四周枝叶繁茂地蓬勃发展,温暖地包围着幼小稚嫩的我,直至我长大、工作、成婚、育子。随着年龄增长,经历越多,越怀念当年六都码头大榕树下稚嫩的我,睡梦中,那个小女孩指着西江流域六都码头段过往的大轮船,惊奇而兴奋地高叫着:“爸爸您看,那间屋会走!”
爸爸慈祥地看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西江和西江船只兴奋无比的我,这是至今为止我细想起来爸爸对着我最慈祥的一次。他抚摸着我的头,郑重地说:“傻妹,那不是屋,是船!”
我瞪大着眼睛,惊讶于眼前新奇的一切:滚滚西江水向东流去,江面上下来往频繁的船只一时间难以数清,屋子形状的船,有装货的、有运沙的、有打渔的,还有很多“猪兜艇”(即用人手划的小木艇)。
说起猪兜艇,二十几年过去了,想起来我还会有头晕不适、心惊胆战的感觉。那是我随父亲到六都码头工作的第二日傍晚,父亲和工友奔哥碰上码头的吊机要维修,难得有空带我到江边玩,奔哥把当时只有四五岁的我一把抱上停泊在一旁的其中一只猪兜艇上,用力一推,猪兜艇便离开岸边缓缓而去。我吓得大声尖叫,想站起来,猪兜艇却左右摇晃不定,无奈两只小手紧紧扶着船舷,扶着船舷的左边,猪兜艇便向左边做倾倒状,扶着船舷的右边,猪兜艇便向右边做倾倒状。可怜年幼的我两手无法同时左右张开扶着船只,为了稳定船身,我只好双手扶扶左边,立马又双手扶扶右边,惹得岸上的奔哥哈哈大笑,更激起他作弄我的欲望。只见他拿起另一只猪兜艇上的船桨,把船桨顶着我这只船的船头,再用力一推船桨,我坐着的猪兜艇离他更远了,远到已是奔哥的手和他手上的船桨所不能控制的范围。我吓得又哭又叫:“爸爸,救命!呜——救命!”奔哥听了更加大笑不已,直到我用颤抖的声音无力哭诉着:“爸爸,我头很晕,好难受!”爸爸才猛然想起我有晕车的毛病,立刻笑着制止奔哥的恶作剧:“你想死,她晕车的,还不快点把她拉上岸!”我晕倒之前那一刻,只看见奔哥一个挺身跃入西江——
待我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天黑一片,只有父亲宿舍里那盏昏暗的电灯映出淡淡的黄光。趴在床边守候的父亲见我醒来,脸上忧郁的神情换作了轻许的微笑:“醒啦,爸爸做了你最爱的鸡蛋汤,来,喝!”“鸡蛋汤?”我有些怀疑,因为在那个年代在我们家,鸡蛋,是只有喜庆日或特别的日子(例如生日)才有得吃的,而我最爱的,莫过于鸡蛋煮汤了。“是的。”父亲说着真的端了碗鸡蛋汤在我面前,鸡蛋汤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笑了笑,父亲夹了一大块鸡蛋送入我嘴里,良久,才战战兢兢地说:“其实,鸡蛋是奔哥知道你最爱吃,把准备拿回家的粮票,拿到供销社去求一个熟人换回来的。”父亲说着偷偷地观察我脸上的表情,“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他不知道你晕船,更加不知道会搞成这样子……”“爸爸,你今晚为什么不去码头开工?”看着父亲左右为难的表情,我没等父亲再说下去,就打断了父亲的话。
父亲70年代末当兵退伍后就被分配到当时的云浮县六都码头做搬运工。我记得那时父亲休息回到家中,总爱在母亲面前说说码头工作中的事,而我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孩子,每每父母饭后坐在一起闲聊之际,我总有机会蜷缩在母亲怀里撒着娇听双亲拉家常,而此时父亲说得最多的,便是六都搬运站码头工作的事。
那时父亲总爱说工作如何如何的忙,码头运的多是什么货、运去哪里之类的话;还说货太多,码头赶工时工人就要两班倒,即白天一批人上班,晚上换另一批人上班。所以,我是清楚地知道,父亲今晚是要上班的。
父亲撇撇嘴角,良久才说:“乖,父亲今晚不上班,就陪陪你。快,你把鸡蛋汤吃完,洗个澡再睡睡,你肯定还头晕吧?”父亲说着一汤匙一汤匙地喂我食完,在我身边直到我洗完澡又沉沉入睡。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而站在我面前的父亲,身穿码头的尼龙蓝厚工衣,正灰头土脸地对着我笑……
那次事件之后,奔哥兴许内心有愧,只要一有空,他就带着我到码头看西江河上过往的船;而更加令我感到有趣的是,每逢六都圩日(即赶集),奔哥总爱在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带我到江边的大榕树下赶集。
回忆中六都江边圩日真热闹啊!一大早圩上就陆陆续续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叫卖的人。每每此时,我总爱站在六都江边,看对面江上的猪兜艇慢慢向江的这边划过来,猪兜艇上有专门载人来赶集的,也有载着各种各样的货来卖的商贩。不一会儿,大榕树下就聚满了各种各样的货和人,而令我记忆犹新的,莫过于正正摆在大榕树下那个卖腊肉和腊肠的小摊,那吊在榕树下的件件腊肉条条腊肠,在繁茂的榕树叶隙间射进来的些许阳光中,闪闪生辉!
而父亲总是默许我一个小女孩在码头不远处的圩上好奇地闲溜,现在猜想父亲那时一来是因为码头工作极忙,无闲顾及我这个小女孩;二来,想必父亲见小时的我见识极少,好让我好好看看家乡小镇以外的江边境况;三来,父亲可能觉得终有一日女大不中留,我这个小女孩他日总有独自闯荡的一日,所以,父亲对于我在六都码头附近的去向,总表现得万分放心,以至于现今的我骨子里总有男儿气息,多年来独当一面独自闯荡也无所畏惧!
故此想来,我总要感谢儿时在六都码头生活的那些短暂时光。
六都码头生活带给我终生难忘的记忆,除了猪兜艇事件和六都圩日境像外,还有六都的电影院。
二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回想不起当年六都电影院的地址所在。我只记得那次看电影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电影院里看,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年看的那场电影的剧情,不,不是现在才记得,确切来讲,是看过那场电影以后,二十几年来,每当我人生当中遇到挫折甚或遭遇人生低谷之时,我头脑中总会忆起那场电影的剧情。
电影大致是讲述年轻的一对男女在一艘大船沉没之际,仅靠沉船的一块甲板随海水漂浮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崖洞里,他们俩在崖洞里靠抓鱼、抬头接崖洞的滴水喝为生,经历了艰苦的一个多月的崖洞生活以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个多月来第一只在崖洞附近过往的船只,结果不容置否,他们终于获救!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二十几年前,在父亲的家乡,如今我的娘家,看电影,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一个管理区一年才难得有一两次电影放。在放电影的当晚,整个管理区好几个村庄的村民早早煮上了晚饭,更甚的是,大人傍晚在家煮饭,一大群小孩早已坐在晚上放电影的大晒谷场上,争相霸个好位置;而外村或其他管理区的人,则在电影播放的前一个钟头或半个钟头,浩浩荡荡地往大晒谷场上赶。晚上八点整,大晒谷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盛况空前!
所以,我儿时在六都码头生活中到电影院看电影一事,除了电影当中的故事情节教人奋进之外,更加令儿时的我因此而发愤读书;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只有勤奋读书,像父亲一样过组织生活,才不至于看场电影都要搞到狼狈不堪!
记忆中父亲在六都码头工作总是好的,因为每每回家,父亲总会捎上那个年代普通人家难得喝上的麦乳精。那时候乡村甚或整个云浮县是没有什么奶粉、蛋白粉之说的,有的只是麦乳精,而麦乳精在那个年代,又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奔哥放我上猪兜艇这件事后,虽然他下班有空就带我去玩,但他内心始终觉得对我没有作实质的弥补而倍感愧疚。而奔哥的拿手好戏,莫过于跃入西江河中放网捕鱼。奔哥曾在我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要跃入江中去捕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鱼给我道歉。我以为奔哥又在拿我来开玩笑,根本就懒得理会他,只不过在父亲面前,我不敢对他表露半点厌恶。我记得那时有好一阵子,奔哥下班后都没有再来看望我,直到有一日父亲休息的下午,奔哥兴冲冲地跑上楼来,喜滋滋地同父亲说:“老罗,走,今天下午到你家乡去!”父亲大笑着:“好!好!”
后来,我才得知,奔哥为了捕条大鱼给我道歉,白天一下班就跃入江中放网,半月后终于捕获他从未捕获过的大鱼。
那鱼真大啊!父亲同奔哥用一只大麻袋装上,一路赶赴家乡。未到家门口,我父亲就大叫我母亲的名字:“桂芳,快,快拿水桶来装鱼!”母亲适逢在家,赶快拿水桶装了半桶水拿到大门外的晒谷场,晒谷场经父亲一声嘶喊,早已围满了人。待母亲把桶放稳,父亲同奔哥合力想将鱼放入桶中,不料,鱼未到桶边,众人大笑,因为鱼比桶还要粗很多很多!
奔哥来到家乡带给乡亲的乐趣,又何止是我们山里人在那个年代从没看见过的大鱼?晚饭后老家门口排满两大晒谷场乡亲父老,男女老幼个个在奔哥的带领指导下摩拳擦掌、踢腿挥臂、齐喊口号,全神贯注苦练着中国功夫。在我的记忆中,乡亲们就仅此一次大集会练武,亦仅此一次全村人自觉齐齐集中玩乐。
童年的时光总是美好的,特别是那时的家乡还处于那个尚未改革开放的年代。没有很大的贫富悬殊,没有太多的外界诱惑和纸醉金迷!
二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丫头如今亦已为人母,那时在六都码头与父亲共同工作的那批最原始、完全靠肩膀背运货物上船的码头搬运工也都年事已高。事过境迁,如今的云安六都码头繁荣昌盛一片,运往各地的货物集装箱堆积如山,机械吊机早代替了父亲那辈人起满茧的肩膀。某日我偶然经过六都码头,故地重游,不觉间欣然发现当年的六都搬运站宿舍旧址,还有宿舍楼下那一株榕树。记忆中宿舍楼下的那株榕树很小很小,如今长有当年六都江边圩日那株大榕树般大,生长茂盛,仿佛在守护着当年的故事,一如年事已高的父亲,年轻力壮时为六都码头付出了毕生的青春和汗水,如今,在党和各级政府部门的关怀下,他们都已补办退休手续,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