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六是镇子里的更夫。
入夜,从初更到五更,每一更他都会一丝不苟地报。人们自然而然,听惯了他那“咚咚咚”“当当当”的更鼓声。天色微明时的那通“撒更鼓”,最是通透明嘹,早睡早起的劏猪强,便是就着那通“撒更鼓”,把猪肉摆上肉台的。
何六打更,有他一套,手鼓打得实在,未睡的人可听得清清楚楚;睡着了的,绝不会吵醒;失眠的,可顺着他有节奏的低鼓声沉沉入睡。镇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更鼓六叔”。特别是小孩,一见他那光滑油亮的更鼓,哪个不想敲敲打打?可六叔就是不给。那面更锣,硬是被擦得黄澄澄、光溜溜的,能当镜子使用,轻轻一敲,那个“虎”音虽低,却能传得老远……
一鼓一锣,是何六的命根、糊口的工具,也是镇子里唯一的报时、报警工具。卖菜英的家在镇子的边缘,由于她有一分地种菜,顺便收购农家剩余的蔬菜拿到镇里卖,人们都习惯地把她的职业与名字连起来叫,亚英就成了“卖菜英”,就像专门做鸡仔粉卖的九叔,人们叫他“粉仔九”,姓张干剃头的叫“剃头张”,何六打更的,自然就叫“更鼓六”了。
天色微明,卖菜英就在菜地里摘菜。更鼓六散更回家,顺道要经过她家门前。老远就听见她的叫声:“六叔,拿点菜回家吃吧!”
更鼓六情不自禁放缓了脚步,拐进菜地,他见亚英正一拱一拱地低头摘菜,碎花无领的大衿衫内,一对圆鼓鼓的乳房,正你挨我我挨你地随着身体的上下而摆动……
更鼓六看得呆了,又不好意思叫她扣上脱出的一颗纽扣。
亚英见他看着自己发呆,便说:“想要就过来拿呗,跟我还用得着客气吗?”
更鼓六一听,连忙说:“好好,我拿把菜就走!”说着,顺手拈了把菜,走出老远,“亚英,关好门才去卖菜啊!”顺手指指自己的胸前。亚英不得其解,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胸前,羞得面色绯红:“啊,您坏!”连忙把纽扣扣上。
卖菜英与更鼓六为什么这样稔熟?那得从年前说起,亚英的丈夫是个打石的,因石矶塌方而不幸遇难,丢下亚英和一个几岁大的女儿,走了。年近三十的亚英,带着女儿以种菜、贩菜为生,镇子里的几个泼皮,欺她孤儿寡妇,不时滋扰,偷她的菜,爬墙入屋偷她的东西,弄得亚英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深夜,三更时分,两个泼皮趁着夜深人静,吸着烟,大摇大摆地来到亚英家,妄想来个财色兼收。听到越来越近的更鼓声,他们不敢妄动,闪进墙边。
更鼓六手提风灯,经亚英门前,敲响了三更鼓,便又转往别处。
更鼓六是个警醒的人,刚行过亚英家时,闻到一股烟味,他家的男人走了,怎么还有烟味?奇怪,行了一段,马上转回头,再行近,听到屋内传来挣扎及其女儿的惊恐哭喊声,敲门:“什么事?”屋内稍静,但挣扎之声犹存,更鼓六马上明白了什么事,立即把更鼓敲得很响、急骤,周围住户的窗相继明亮。
两个泼皮见更鼓六搞坏了他的好事,夺门而出,想教训这个更夫。更鼓六手拿鼓槌,把他师父教的“夜粥”功夫使了出来,两个泼皮迎面被打得哭爹叫娘,落荒而逃。
更鼓六见鼓声惊醒众人,歹徒已走,就马上打了“平安鼓”,先前亮起的各窗灯光随即一盏盏地熄灭。
更鼓六进入屋内,只见亚英被绑着手脚,又被布巾封了口,她的女儿正惊恐地依偎在她的怀里。摇曳的灯光,照映着亚英被撕烂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胴体。更鼓六顾不了那么多,连忙替她松绑,即踱至房门外。待亚英换好衣服,叫他,才敢迈进屋内。刚一踏进屋内,亚英双膝一跪,呜咽着说多谢救命之恩。
更鼓六连忙扶起:“别这样折我的寿了!快起来,安抚孩子,您看看她吓成这个样子,好好照顾她吧,我得去走更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出去,门外响起了“咚咚……当当……”的四更声。
自从那晚事件之后,更鼓六每晚每更都一定经过亚英的家门,熟识的更鼓,声声入耳。亚英知道有人关心她、保护她,心里格外安然,但也多了一份牵挂。
一个晚上,暴风雨突然而至,把措手不及的更鼓六淋得像个落汤鸡。二更时分,亚英望着门外的倾盆大雨,听着由远而近朦朦胧胧的更鼓声,打开的门不时被风雨攻袭。
亚英依门傍里,见更鼓六浑身湿透着:“六哥,进来避避雨吧!”更鼓六也实在无奈,只好进内暂避。他站在屋檐下,不敢入内。
亚英见他不进屋,问道:“怎么来了也不进屋?外面风大雨大,要走都要等雨停了再走啊!”
“亚英,人言可畏。您是个寡妇,我是个鳏夫,最怕别人说三道四。”
“那晚为什么您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这……那晚是巧遇,再说我……”
“不要说这么多了,进来再说吧,风大雨大,有谁会见呢?”说完,拉更鼓六一把,进入屋内,把门掩上。亚英见更鼓六衣衫湿透,找了几件以前丈夫穿过的衣服给他换上。
更鼓六年近四十,父母早丧,孤身一人,从小靠乡亲父老,东家一口、西家一顿,把他拉扯成人,从来就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亚英的嘘寒问暖与关心,使他感慨万分,心里想:如果有个女人,有个家,如果亚英是我女人,我就心满意足了。可当他想到家境贫寒,想到族中的族规族约,不寒而栗。
亚英丈夫姓何,自己又姓何,论辈分应是兄弟相称,与亚英是叔嫂的辈分了。如果叔嫂乱伦,在那个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换好衣服的更鼓六想到这里,不敢往下想。亚英见他微颤,连忙上前,斟上一杯热茶:“冷吗?待我熬点姜汤糖水你喝,驱驱寒吧!”
“不用了,别吵醒苏女,雨停了我就走。”
“她睡着了,雨一时还未停,急着走干什么?”亚英望着灯光下的何六,他穿上自己丈夫的衣服,与死去的丈夫不相上下,一下子勾起她的思绪。丈夫走了一年多,家里没个主心骨,受尽别人的欺凌,如果他是我丈夫,今后就有依靠了,人品好,又和得人,重新组个家,就不用担惊受怕。想到前几天,族中那个咸湿长老来过,虚假的关怀、有心的调戏、有意无意的碰摸,被她严词拒绝,咸湿长老的淫威,更使她担心日后的报复。前路茫茫,下半生依靠谁?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暗自抽泣。
更鼓六见亚英抽泣,慌了神,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亚英,别哭,有什么得罪?请包涵,我走了。”说完走去开门。
亚英一把抱过何六:“六哥,别走,我……我怕……”她一边抽泣,一边诉说最近发生的事,说完,一头埋进何六的胸前……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六是一介凡夫俗子,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加上几十年都没有嗅过女人味,亚英这一抱,任你是铁石心肠,也会慢慢融化。
何六轻抚着亚英的肩膀:“不要怕,有我呢!”亚英仰起泪眼,望着眼前的铁汉,心中涌起的春潮更加波澜,一条藤上的两只苦瓜,生活把他们捆在一起。屋外大雨倾盆,屋内春意盎然,猛地一个炸雷,他们抱得更紧……
闪电一刻,窗外一张恨得变形的脸在闪电下变得像鬼魅一样惨白、骇人,一双鬼爪一样的手,正慢慢地卷握……
更鼓六还像以往一样,每更都一丝不苟地把更鼓敲响。所不同的是,更鼓声中透露出一种喜悦与愉快之情。
三更鼓报,休更。何六便到亚英家小聚。
进得门来,亚英把油灯燃亮,扑进更鼓六的怀里:“六哥,最近这么久都不来探我,难道我不配您吗?”“亚英,我是很爱你的,无奈族规森严,如果被族中那个咸湿长老抓着把柄,我们就……”
亚英把手掩着何六的嘴,不准他往下说:“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就算天塌下……”
说话间,门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撞开,他们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把更鼓六与亚英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咸湿长老像鬼一样走了进来,狞笑着说:“带进祠堂,你这对奸夫淫妇,终于被我捉到了!”
更鼓六大声抗议:“你们凭什么捉人?”
“凭什么?孤男寡女,半夜三更,混在一起,非奸即盗,绑起来,带走!”
苏女被惊醒,见母亲被人绑走,大声哭喊,扑进母亲怀里,死活不肯放手。左邻右里,纷纷走来,见出了这么大件事,怕族规森严,不敢声张;二叔婆觉得孩子可怜,一把拉开她。几个大汉硬是把何六与亚英拖走。
苏女想挣脱二叔婆的手,哭喊着:“妈妈,妈妈……”
亚英心都酸了:“苏女……苏女……”一呼一号,像锥子一样,钻痛人们的心。
何家祠堂的地坪,两盏雾气灯高高挂着,惨白的灯光,照在缚于两条木桩上的更鼓六与亚英身上。更鼓六虽然愤愤不平,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亚英伤心过度,咬着嘴唇,凌乱的头发掩了半边脸,仇恨的眼睛瞪着祠堂那边,嘴角边渗出了一条血印。
几个好事的族人,远远地观望着。
对着地坪侧的一个议事间,烟雾弥漫,几个族中父老及一干有关人等正在开会,议论这件事。
族长何九公喷了口烟,清清嗓子,捋了捋那把花白胡子,威严中带有几分无奈:“各位宗亲,族中出了这件不光彩的事,确实很丢人,按照族规族例×章×条,怎样处置?请各位宗亲定夺,为慎重起见,老三就把那件事说清楚,然后再定。”
老三就是那个咸湿长老,在族中年纪不是最大,辈分却算高,伦资排辈,居第三位,所以叫他老三。老三尖嘴猴腮,痨病鬼脸,长着像僵尸一样长的指甲。他想起往日被拒、挨骂的恨,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不无得意地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暗中观察他们多时了。早前,我在三更时,看见更鼓六鬼鬼崇崇地从亚英家出来,本想立即捉奸,无奈单手独拳,不敢上前,今次终于被我擒获。”
族中一老者问:“你三更半夜,走到亚英家干什么?”老三情知说漏了嘴,连忙圆场:“那晚我侄儿劏猪,我半夜起来去取点猪红回来,顺便帮手,经过她门前时偶然发现的。”
“屠场在镇北边,都不近路?”
“我……我……顺便监视一下他们……”说得老三冷汗淋漓,幸好那位老者不再追问,总算搪塞过去。
接着,宗亲们发表议论,有的说她道德败坏、不守妇道,应该浸猪笼,双双把他们丢进南江河;有的说拉他们游乡游街示众,警醒后人,然后将他们开除出族;更有恶作剧者要求把女的施木马刑骑木马,男的施阉割刑。
所谓“骑木马”者,是最封建、最不人道的一种酷刑。施刑时,将女人衫裤脱光,坐在一特制的木马之上,木马的坐鞍外有一圆木棒,长约尺余,将女人按于木马,圆木棒顺着小便处插入,然后拉着木马钻轳车,一颠一颠地走,直到女人痛苦而死。“阉割”者,是将男人的生殖器齐刷刷地切去,流血至死,两者都十分残忍。
最后,族长何九公归纳道:“我何门是名门望族,为警示后人、严肃族规,综合各宗亲合议,念他们不是十恶不赦之人,罪不至死,故从宽发落。游乡示众后除去何族姓氏,驱赶出族,没收资产归族中所有,其后他们发生什么事,与我姓、我族无关!”
除了咸湿长老坚持要浸猪笼外,其他宗亲无异议,按族规族例,以多胜少,即时生效。
更鼓六与亚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任由族中一帮人处置,听天由命。
是日游乡,几条大汉押着被粗麻绳捆绑结实的更鼓六与亚英,背插着“奸夫”“淫妇”的直牌,很多不明事理的乡亲,把臭鸡蛋、烂番茄掷向他们;封建点的女人,起哄,用认为最能表现对下贱人物的手法,用鞋底打他们,极尽羞辱。
南江边上的一口破窑洞内,阿六与亚英这对落难鸳鸯相对无言。
自从被驱逐出何姓,何六连打更的微薄收入也没有了。亚英只有重操旧业,贩菜到圩场卖,结果被人冷嘲热讽,几个泼皮无赖乘机“博蒙”,吓得她再不敢到圩场卖菜,终日以泪洗面。
亚英本想接回女儿,但族人说她与何姓已经毫无瓜葛了,不准她带走女儿。何六无更可打,只得在南江码头一带做苦力,帮人上货落船,也遭同行排挤。无奈,只好凭自己的力气做纤夫,在宋桂滩帮人拉船上河,心想,这样辛苦点可免遭人白眼,自食其力。但事与愿违,上天好像故意跟他作对。在一次拉纤中,因货船过载,断了缆绳,船被搁浅,船主认为他不吉利,连做纤夫都无人请。真是时运不济,卖盐都会生虫。
何六做工没人请,亚英菜也不敢卖,天啊,怎么办?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他们住的破窑洞也在一晚暴风雨中倒塌,幸而发现先兆,夫妻俩总算又逃过一劫。
何六无计可施,夫妻坐在江边发呆,江水浩淼,前路茫茫,何处可安家?
江上几条打渔船影影绰绰地时隐时现,啊,对,就是这样,夫妻俩借了把砍刀,在江边的勒竹林里砍了几根大勒竹,用藤缠缚,做了个竹渔排,在排上搭了个茅屋,总算有个栖身之所。
他们日间缯鱼,晚上补网,勉强糊口。可江中的渔家,却嫌他们把住水口,渔获减少,都有意把江中流的竹枝树丫等杂物,推到他们的网中,弄得他们每天除了拆掉网中杂物,连打渔都无时间了。
是夜,一弯残月挂在半天。何六借酒消愁,半醉半醒,望着身边昔日与他为伴的更鼓,前尘旧事,思潮起伏,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你闲,我闲,肚闲,我不忍心你和我一齐受苦,你——你去罢。”说完,走出排头,含泪割爱,将更鼓抛于河中,更鼓顺着南江滔滔之水,越漂越远,渐渐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天亮了。邓家湾的江流中,一只更鼓在漩涡中困在涡内打转,顺着水流,冲出江口,但漩流又把它拽回,半漂半浮。
江边的看牛娃觉得好奇,想捡来玩,但水又急;几个孩子就在江边的石滩上捡起石块,向更鼓掷去,更鼓在雨点般的石块袭击下,发出一阵阵咚咚的声响。声音低回,像在抗争,像在诉说自己的不幸,诉说人间的不平!
咚的一声,一块大石砸中了更鼓,破了!几块木板散了开来。
江面恢复了宁静,只有漩涡还在打转……
林瑞荣
林瑞荣,云安县人,1978年6月生,毕业于广东教育学院历史专业,曾为中学历史教师,2012年进入云浮日报社工作,现为政文部记者。业余喜欢写作,2011年开始在省、市级媒体发表时评、散文、随笔、小说等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