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有一双眼睛,它的深邃,使山不再混沌,在最深的夜里也有光亮。
——题记
故乡的山如一叶小舟漂荡在记忆的河流,不时悠悠从深邃的心底浮出,依然那样清晰。
故乡山多。登高望去,门前是山,屋背抵山,左连着山,右叠着山,过了一山又一山,山那边还是山。故乡的山高大而陡峭,大山的脊背就像父亲,挺得很直。山体被岁月冲刷成黄色中又偶露出岩石原本的灰白,仿佛赤裸着的臂膀露出本体的色泽,质朴,凝重。山上虽然没有名贵的树木,但不乏活力;没有曲线的美,却不乏神韵。半山腰、山顶上到处生长着一片片由山里人开垦荒地种的松木、杉木、桂树、山茶、小叶榕或八角等,当然也有很多未被开垦的荒地,荒地上点缀着很多杂样的花草和树木,呆板中增添了许多绿色的生动。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立在山里翠翠的绿中,赠给我的,可是故乡一春的柔情哟!我深深地爱着故乡的山,爱它那伟大的身躯,藏着永不枯竭的思想。
故乡的山多是疏落有致,山脚下较为平坦的是一层层种满农作物的旱地、梯田,大凡山脚下长着一丛丛绿葱葱的竹子、黑榄树或其他果树的地方就会看到袅袅的炊烟,故乡的小山村就倚在座座大山脚下,一间间简陋的泥屋掩映在丛丛翠竹中,在大山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矮小,像紧紧贴在了山的怀抱里。小时候,仰望大山,心总被它高大雄伟的气势震慑,有种敬畏的感觉,就像看到故乡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他们的性格都像大山,质朴、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任由岁月风风雨雨的洗刷,依然挺着腰杆不低头,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送到山外广阔的世界,是我们全家人心中永远屹立的大山。
由于山多,交通很不方便,记得童年那些年月,日子过得挺清苦的,但得益于大山的呵护,山民们在山地上种些番薯、芋头,栽些玉米、花生,采些野果、野菜,再将山货换成粮食,总算能填饱肚子。闲时,山民们便扛上一杆自制的火药枪,牵上一只猎狗,深入林子打些山猪、野兔等野味回来改善伙食。在山里人的眼里,有山便有了一切。在大山的怀抱里,孩子们竟也长得结结实实、聪明伶俐。
故乡的山,从小就耸立于心。
山里的孩子很勤快、记得年少的我们,对放牛、爬山、砍柴如同做游戏一般熟悉。天刚亮,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们赶着牛,吹着叶笛,肩扛一根竹做的扦担,手握一把磨得锋亮的柴刀,劈开笼笼的晨雾、甘露,敲敲打打便上山去了。我们在弯曲而又细小的山路上无拘无束地追逐打闹,引来了一片鸟啼虫鸣,而山总是如一位慈祥的长者,宽容地让我们这些任性的孩子翻天覆地地闹腾。到了山坳,人也出了一身汗,必定要坐下来歇口气,清新的凉风吹过,自然神清气爽,禁不住回过头来眺望爬滚过的弯峭的山路、远去的村庄、蚁小的行人,于是便学会了鸟瞰人生。
山涧连结处便是一股股细小的山泉,潺潺的泉水沿着小溪自上而下流淌,落差大的便成一个天然游泳池,清澈见底。此时,渴了就用手捧着喝上几口,清甜沁心;热了,悄悄地脱下衣裤,光溜溜地一头扑进那温柔清凉的绿水潭里。由于巍峨青山的掩映,潭水碧绿,绿得静谧,绿得神秘。从水面上你看不到它的深浅,那些不知外面有大江大海的一些小螃蟹、小蝌蚪在水里面繁衍生息。也由于山的阻隔,很少有狂风吹过,水面大多数时是平静得如一块碧玉。偶有微风,起几鳞水波,不久又复归平静,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世事再繁琐也搅不动内心的亘古宁静。我们游耍尽了兴,不待水干,穿上衣裤,麻利地砍上两捆柴,用扦担挑起柴棍,牵着牛匆匆地回赶在山间小路上。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静谧的群山环抱中,忽然听见母亲的呼唤,原来是母亲不放心,上山接我来了。
故乡的山,记忆最深的就是风门山。
在故乡的东头有一座小山,名叫风门山。这座平凡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山,是我童年的摇篮,我对它有着特殊的情感。
风门山,不大也不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既没有挺拔的雄姿,也没有葱茏的树木,只有黄色的土、青色的石,远远望去,像一个偌大的土丘。山石硬度适中,岩层线条分明,易采易刷,是建筑的好材料。山的东、西、南坡,被开采的石少,坡地多。山坡上和岩隙间长满了细长的藤条、野花,我和伙伴们常在山上割藤条、编花篮,摘野枣、挖野葛、摔泥炮,任意追逐戏耍。那时山上的坡地多被开垦,我的父母亲也用锄头、山钗挖了好几块,在那里种些土瓜、玉米、豆角、花生等,山地边的周围还种上果树。山地的土瓜可甜啦,至今想起那圆大的黄皮和肥厚的菠萝还馋涎欲滴呢!
记得那是80年代初,农村的生活非常苦,这山又派上了用场。春夏之交的雨后,山坡上爬满了旱蜗牛,长长的角、大大的壳,我和伙伴们一拾就是一大盆,回家后在锅里用开水烫死,挑出肉来再清洗,就能做一顿美餐。那时,癞蛤蟆肉、老鼠肉都经常吃,又何况那旱蜗牛呢?除此之外,村上的人每天早晨都争着起早到山上转悠,每天早晨都有人拾到死兔子、死鸡等,那是被野兽吃剩的,拾回来不又是好菜吗?那时农村的景象萧条、冷落,山上也是一片荒凉与孤寂,有时半夜三更,野兽嚎叫,我不知道那野兽是狼是豺还是狐狸,反正样子像狗,拖着尾巴,偷鸡摸鸭,出没异常,人们都叫它“荒狗子”。
故乡的山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它使山不再混沌,在最深的夜里也有光亮。
故乡的山上有一种不知风化了多少年的卵圆形石子,捡回来,用来写字,如同彩色粉笔,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山里的小孩启蒙学写字时用的就是这种小粉笔。捡起一颗粉红色的石头在青石路面上写下几句诗,体会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意境;又或者画下一个棋盘,用石头作棋子,分清了楚河汉界,明白了将相等级,坐下来一阵厮杀后,虽然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竟也增添了不少乐趣,一身的劳累也烟消云散了。
记忆中,故乡山上的野果很多,但我最难忘的还是那山上的稔子,山稔耐旱,即使在贫瘠的土地也长得出奇的好,出奇的多。进入三四月,起伏的群山中,粉红的、雪白的山稔花就漫山遍岭地开放起来了,山沟里到处飘荡着浓郁的山稔花香。
七月是收获的季节。一到七月,山上的山稔子便一阵赶一阵地成熟起来。完全未熟的,青青的;半生不熟的,红中带青;真正熟透了的,乌紫。“七月七,山稔乌滴滴”,说的正是上山摘山稔的好时候。在那穷困的岁月里,到了采摘山稔的日子,我们这些小孩便显得和过年过节般的精神、热闹。不管风吹日晒,山上都有我们的人影在晃动,我们一边摘一边呼,连山上的鸟儿也叫得特别的欢。
故乡的山稔个大汁多、渣少、爽口,乌溜溜像黑玛瑙似的惹人喜爱。大人割禾打谷挑担累了饿了,就地上山采一把山稔,又解饥又解渴,真是惬意之极!我们小孩子则连拾稻穗、放牛的闲活也不肯干了,满山坡去疯跑,跑得满裤管粘满荆棘也不怕,摘了山稔就往嘴里塞、往口袋衣兜里装,弄得满手满脸都是紫红紫红的,像唱戏的上了花彩的花旦。
在我家屋背的半山腰上,有一棵近百年树龄的被雷劈了半个树身的黑榄树,榄树很粗大,七八个小孩才能围成一圈,榄树的根上有一个大洞,可以容纳两三个小孩,特别在下雨天时,是我们小伙伴们避雨的好地方。我坐在树根上,感叹这黑榄树顽强地留恋这世间的真挚、深情,看着它阅尽岁月的风霜雪月,依然泰然处世,接受一个伤痕累累,开辟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此刻,我浮想联翩,我知道从此再也走不出大山的期盼,挺立与旷达,不屈与承载,从此融入我朴素的血液里,永远无法割舍。
故乡的山,是我的生命之山。
是的,当我沉思不求甚解的时候,故乡的山脉突然高大起来,并在我微闭的眼前慢慢移动。或许托尔斯泰意识到,故乡的山脉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它把它的财产分给劳苦大众,这能说没有意义吗?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引起无数哲人的追求与探索,只有经过无数次的挣扎,我才能认识到故乡瓦蓝的天空,沉睡的山脉。
是的,累了的时候,我想走进大山里做个千年好梦,找一段树根为枕,静静藉草而眠,让泉水在我身边流淌,松针在我身上堆积。故乡的山在无言中静穆,留下真理般的昭示,它虽无大气魄的现代文明,却有独特的恬淡宁静、不屈与挺立。
故乡的山,没有泰山的奇峰,也没有庐山的俊美,但我更愿意到故乡的荒山野岭中,寻求一种山中幽静的意境。在这里我可以摘下假面具,可以尽情舒展被世事苦苦压迫的心灵,在这块未被尘世污染的净土上;这里也有千年风雨落下的斑驳图腾的痕迹,使我倍感历史的短暂,岁月悠悠,沧海桑田的磨难反反复复,而人生中的磨难和喜怒哀乐在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此刻,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怀抱,吸天地之灵气,净灵魂之污秽,你会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和净化。
在故乡的山脚下,也就是咱村口最东边有一棵古老的大榕树,榕树旁有一个大大的地下清泉涌出来形成的池塘,那里可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了,老榕树慈祥地撑着一把巨大的绿伞呵护着每天到塘边洗衣洗菜洗澡的大小媳妇、小姑娘、男人们、孩子们,嘻嘻哈哈打趣的笑声,即兴的山歌声常萦绕在小村的上空。大山孕育的水啊,养育着这一方淳朴的村民们。
山的故乡,也盛产山歌。常常听到山民在劳作之余,或者挑起扁担走在细峭的山路上,放开喉咙高唱一曲,便成了他们休息或放松的最好方式。有一首山歌这么唱道:“前山高来后山高,前山后山两把刀,一把刺进云雾里,一把插进我的腰。”最后一句“一把插进我的腰”,开始我不明白它的意思,直到初中,我想起山里人出门肩挑背负弓腰爬山的艰难身姿,我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切含义。于是,我懂得了只有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才是走出大山的最好办法。
故乡的山,总是年复一年地陪着故乡的人们从春到冬,然后又从春到冬。乡人们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印在故乡的山的胸膛上,当农夫、锄头、牧童、耕牛并排蜿蜒在故乡的山脚下,终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故乡的山也就这样过了一天。
故乡那高大的山,那唱着轻快歌儿奔流着的小溪,那绿意掩映着的小山村,总在梦里召唤着我;热闹喧哗的城市生活,浮躁的心绪,无形的压力,让我总渴望呼吸故乡清新的空气,体验小溪曾带给我的快乐,重温仰望大山的感觉。
今年暑假放假,我又回到了故乡的小山村。嗅到了故乡泥土的芬芳,贪婪吮吸着田野上夹杂着清新稻禾味的空气,一扫往日说不出的郁闷,心境霎时轻松舒畅许多。微风过时,轻柔扫在脸上的是故乡对我亲切的爱抚,仰望着故乡高大的山,震慑、敬畏之感油然而生,此刻,仿佛自己也融入了大山这一片土地,与大山浑然一体,默默耸立,守护着故乡。是啊,我该回到故乡的大山里,我该问候在大山里住了一辈子的祖母、母亲,冬天来了,你准备好过冬的衣裳了吗?
走在故乡的山路上,脚步很轻,怕搅醒沉睡的大山,远远的远远的由小溪汇流而成的小水池,是否还有浣纱捣衣的村妇?徜徉在大山的脊梁上,感受生命跳动的旋律,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庄严的感觉,“舍我其谁”的豪气缓缓升起,刹那间灌注了我全部内心的世界。我被这种豪气支撑了起来,如一面旗帜,平地之上高高直立,无物可以比拟,此时的心境如空山灵雨,我想寻找什么呢?在空旷的大山脊梁之上,不神秘也不遥远,我知道那是生命的支点。信念之神与智慧之主在亘古之外关照我,我不想去祈求它们,我知道它们和我一样头顶上并无神圣的光环。
现在我又远离了故乡,却走不出故乡重重的大山。是的,在我的脑海里刻着的依然是大山的印记,血管里循环流淌的是山泉的叮咚,声音里喘息的是山风的呼啸,连呼吸里也是一股清新的山水味。梦里常常游回到故乡的山,摘野果、采野花以及和小伙伴们放牛爬山比赛的情景,骨子里似乎被灌满了山的灵魂。
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历事的增多,总爱把生活的感叹与故乡的山联系起来,从亲近大山中获得排忧解难的良方,在与山的对话和交流中,仁慈的大山就像一位诲人不倦的良师益友,无声地向我传递着美丽的语言,教会我热爱故乡的山,从欣赏大自然中陶冶自己的性灵,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体验中学会知得失,让生命如山脉之坚强,如山花之绚丽,如山风之坦荡,如山泉之清纯,如山林之生机盎然!
当我再次流连于这抚育我的生命之山时,我不禁泪眼朦胧。我攫尽了山的魂灵,踏着乡亲开掘的山路,从沧桑之初,走向遥远的美好所在。
故乡的山啊,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终于长出了翅膀,终于学会了飞翔。故乡的山啊,我在倾听你遥远的呼唤啊……
(原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