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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琴韵(故事节选)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初识琴操

  宋熙宁四年,三十六岁的翰林学士苏东坡,本来正值英年,自当奋勇展翅,但因反对当朝宰相王安石变法被劾,故“急流勇退”,多次请求外调。四月,神宗皇帝御批调任杭州通判。七月,东坡携家带小离开京城卞梁,过陈州,至颖州,越广陵,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到达杭州。

  此间,苏东坡赴常州赈济,至临安捕蝗等为当地民众办了不少益事,很得民心。闲时,他把满腹激奋寄于山水之间,常约友人游西湖,览山水、观名刹,三百六十寺几乎都留下他的足迹,僧舍墙壁上,到处有他题写的诗联墨宝。

  熙宁七年,东坡偶患眼疾,在村中逾月不出。后经士人介绍,找到一位当地的老郎中为其治疗。这位老郎中虽年老耳聋,但医术相当高明。东坡每次登门求医,则写字示病,以为一乐。

  那日,东坡来到老郎中家,忽听到房内飘出铮铮琴声。整个身心一下子全沉浸在美妙的琴音里了,似乎那灵魂儿都已脱离了躯壳,遨游在深山大泽、幽谷流泉、山川原野……

  一曲奏完,东坡好久才回过神来,惊问:“老郎中,恕我唐突。请问刚才一曲《醉翁吟》是何人所弹?”

  老郎中耳聋,根本听不到东坡说什么,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苏东坡不知所云。

  东坡这才记起士人曾告知此老郎中是个聋子,忙拿起案台上的纸笔写下那段问话来。

  老郎中看了,忙说:“苏学士,刚才此曲乃吾之外孙女所弹,因其父母双亡,前来投居已有四年。她人倒乖巧,平日酷爱弹琴,喜读佛书……”老郎中似特别宠爱这位外孙女,讲起来就像倾筒倒豆子似的没完没了。

  “老郎中,你那乖外孙女,可否请出一见?”苏东坡又挥笔写在纸上代言。

  老郎中看了,高兴地说:“可以,当然可以。有苏学士亲自点拨,琴女当三生有幸了!”

  老郎中缓步入房,不一会儿,只见竹帘慢卷,一个穿着翠绿衣裙的小姑娘轻移金莲,款款步出厅来。她听外公说是大名鼎鼎的苏学士来了,更是崇敬不已,连忙向东坡跪下礼拜:“苏学士在上,请受小女子琴操一拜!”

  东坡抬头一看,只见小姑娘长得娇小玲珑,两道秀眉似弯月,一双杏眼正含春,声如黄莺出谷,笑似风吹银铃,疑是人间西施再生来,九天仙女下凡尘。

  东坡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位美姑娘,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恕东坡冒昧一问,刚才小姑娘所奏之曲是何人所传?”

  “此曲名《醉翁吟》。小女子幼时听父亲说,庆历中,欧文公在涂州时,一天与友人游琅玡山谷,但见山川奇丽、鸣泉飞瀑、声若环佩、吟哦不已,流连忘返。太常博士沈遵乃好奇之士,闻而往游,观其山水秀色,以琴鸣其声,写出琴谱,因欧文公写过名篇《醉翁亭记》人称‘醉翁’,故曲名《醉翁吟》。后二公皆殁,我爹生前是个琴师,妙于琴理,精于琴韵,每弹奏此曲,常恨无词……”琴操谈吐不凡、举止大方,似乎不是出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之口。

  东坡听罢,捋须笑道:“琴女果是聪慧过人,寻渊溯源,滴水不漏,今日愧杀东坡了!”

  “苏学士说到哪里去了,过奖之言实在令琴操汗颜!”

  东坡一时兴来:“琴女,你能否把闺中宝琴移出厅中,再弹一曲,待老夫试补其阙如何?”

  “今日苏学士有兴补阙,正圆了老爹多年之梦。他在九泉之下定也甚慰,琴操先代老爹谢过苏学士!”琴操礼拜后,即转身飘然入房,不一会儿,便把一张古琴搬出厅中,又小心翼翼地置于几上。

  东坡行近,俯身细看,见这古琴,泛着宝光,闪着异彩,弦轴间恍若笼着一团轻烟雾蔼,又似听到隐隐传来虎啸龙吟之声,琴尾刻着四个篆字——“万壑风雷”。

  东坡不禁惊叹:“果是一张宝琴!”

  “这张古琴乃是我家祖传之宝。老爹临终时,亲手把它交与我说,人在琴存,琴碎人亡……”琴操答道。

  这时,老郎中捧来文房四宝,置于案台上,道:“请苏学士赐墨宝!”

  东坡高兴地来到台前椅子上坐下,亲手研墨如糊,以手抚案,腕不动而指揺,在宣纸上写下曲名“醉翁吟”。

  那边,琴操点燃香炉,不一会儿便紫烟缭绕,香味四溢,她又翩然回到琴边,坐在椅上,轻弄玉手,琴声铮铮。

  这边,东坡握笔而行,一边听曲,一边补词,涣涣如流水,逡巡盈纸:醉翁吟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东坡以曲补词,顷刻而就,无所点缀。

  那边,琴操一曲刚罢;这边,东坡补词已毕。

  琴操手捧新词读罢,笑说:“人云‘沈君信手弹琴而泉合’,今曰‘学士纵毫而与琴会’啊!”

  老郎中阅罢新词,惊叹不已:“苏学士果是人间奇才。琴女,现旧曲已补新词,何不弹唱一番,让苏学士再作点拨!”

  琴操应声,仍至于台上,转身回到琴前,玉手轻弄,一会儿似蜻蜓点水,一会儿如马蹄踏雪,一会儿又似疾风劲草,一会儿又如泉水叮咚……

  琴操读词一遍,便能记牢,真乃才女!

  琴操边弹边唱,一曲唱罢,东坡如痴似醉,击掌叹道:“大珠小珠落玉盘,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世间难得几回闻’啊!”

  此后,东坡每次来医眼疾,对琴操的诗书习作时加点拨,使她进步很快。琴操每天给东坡煲茶送药,关心备至。东坡的眼疾也很快痊愈了,他心里很感激老郎中一家人,对琴操的好学精神更是赞不绝口。

  苏东坡十月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离任杭州。离杭之前,东坡专程来到老郎中家饯别。

  这天,老郎中捧出一坛陈年酿酒,唤琴女入厨弄了几个小菜,要与学士一醉方休。

  东坡笑说:“老郎中,苏某平生有三不行:饮酒不行,下棋不行,唱曲不行。今日高兴之至,算作破例,对饮三杯!”

  东坡两杯落肚,果然面色浮红,举起酒杯,信口念道:“把酒问苍天,谁主沉浮?”

  琴操不假思索答道:“拈香祭屈子,何显离骚?”

  东坡一听,酒也醒了一半,心想,小姑娘此下联不仅与自己的发问自成一对,而且分明是有意以屈原的坚贞不屈、诗书言志来鼓励他,果真是一代奇女子!

  这时,刚才琴女弄琴之情景,如在眼前,偶出上联道:“琴操操琴琴操女。”

  东坡话音刚落,琴操信口而答下联:“子瞻瞻子子瞻君。”

  东坡听后,更是称奇,又饮过琴操敬来的第三杯酒才告辞。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个橘红色的“醉人归”剪影,东坡飘飘然地回府而去。

  琴操倚门而立,直望至东坡背景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才叹道:“苏学士——奇才!琴操今生今世愿长为你磨墨铺纸……”

  老郎中虽聋,听不到言语,但从这个外孙女的神态中看得出来,她对苏学士是崇敬有加,心里也是甜甜的。

  再会琴操

  宋元祐四年,五十四岁的苏东坡于四月离京,五月到达南郡,七月三日重到杭州任太守之职,与第一次来杭任通判时隔十五年之久。江浙父老闻知苏学士重来,万人空巷,倾城欢呼。

  苏东坡到任之后,适遇旱涝两灾,他多次深入巡视,赈济饥民,治盐桥、茅山两河,疏六井,凌湖筑堤,上引两湖之碧波,下纳江潮之清流,使杭城“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

  一天,正值工休日。

  苏东坡与府僚乘画舫泛游西湖。碧水涟漪,柳浪闻莺,近山合翠,楼台隐现,果是奇景甲天下,山水清秀间。

  众僚在船上摆开酒宴,东坡太守左边坐着陈知县,右边坐着车幕僚。一群涂脂抹粉的歌妓在旁频频劝酒,打情骂俏。此时,东坡突然看到特别惹人注目的一女子,但见她头插一朵红牡丹,身穿一套薄如蝉翼的淡黄色衣裙,衬托得丰腴的胴躯曲线玲珑,摄人魂魄。此刻,她正媚笑含春,腰摆臂摇的像一只油毛滑狐似的穿梭于各位坐客之间,玉手摇摇、裙带飘飘、频频斟酒、戏嬉侍奉,撒下声声娇媚的笑语,飘来阵阵扑鼻的浓香。

  东坡不禁失声道:“此歌妓是谁?”

  车幕僚又饮了杯酒,笑道:“苏太守初来不知,她就是苏杭名列班首的官妓,外号‘九尾野狐’。”

  “‘九尾野狐’?真乃名如其人,确实令人不可思议!”苏东坡对这只“野狐”似乎不大感兴趣。

  车幕僚被“九尾野狐”左一杯、右一杯地灌得醉眼蒙眬。他偶然向四周一望,发现一妓未至,便问:“琴操为何不来?”

  苏东坡一听此名字,心中为之一震。怎么,十五年前这位乖巧、美艳的小姑娘,竟沦为官妓?继而一想,可能是同名同姓罢了,便不做声。

  “九尾野狐”在车幕僚身旁娇滴滴地说:“催什么?我比她还骚呢!”又给他斟满酒杯。车幕僚忿忿地把酒杯向湖中一掷,向手下道:“快派营将去催!”

  “九尾野狐”手拎银壶,腰摆臂摇,知趣地往别处斟酒去了。

  突然湖面起风。风吹过后,乌云密布,雷声骤响,雨点落在湖面上,犹如珍珠落玉盘,水花溅处,如烟似雾。下了一阵雨,乌云又徒然散去,太阳又从云缝中探出头来。

  西湖的天气就是这么怪,人们倚栏欣赏着,雨过天晴的西湖山更青、水更碧……

  一条官船在湖面缓缓驶来,把琴操接来了。

  车幕僚责问道:“怎么来迟了?”

  琴操冷眼瞟了车幕僚一眼,微微低首而答:“小女子沐浴倦卧,忽闻叩门之声,急起询问,乃营将催促,整妆赴命,不觉来迟一步,望大人谅察!”

  你道这位幕僚何故咄咄逼人?原来,他对美貌多才的琴操仰慕已久,多次欲占为己有,琴操却不肯就范,故车幕僚今日借故在众人面前发难于她。

  “一派胡言乱语,狡辩之词!”车幕僚盛怒,“身为官妓,迟迟不来,必有难于告人的勾当,岂能瞒过老夫?”

  琴操粉面通红,欲据理力争。

  苏东坡已认出此人果然是十五年前曾为自己端茶送药、弹唱《醉翁吟》的小姑娘,眼前的琴操,更秀美了。只见她手挽蓝绫琴袋,身穿浅绿色衣裙,飘带翩然,在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弯弯的睫毛衬着那晶莹的双眼,深深的酒窝儿映着那一只樱桃小嘴,随着呼吸的节律,高高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有万千激情在奔涌……

  苏东坡不禁暗叹:“果是国色天香,秀丽无双,光彩照人,仪态大方!”怜香惜玉之心顿生,就说,“听说琴操姑娘平日善琴能歌,何不弹唱一曲,以添游湖雅兴?”

  琴操闻声抬头,这才看见了阔别十五年的苏学士,心想,您终于又回来了!微微一笑,说:“望大人点一曲来。”

  苏东坡叫侍人捧来文房四宝,展纸挥毫,疾书新词,顷刻而就:“琴操姑娘,就唱此新词《贺新凉》吧!”

  琴操果是才女,一首新词在手,即可唱来。

  只见她从蓝绫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古琴——万壑风雷,置于几上:“琴操献丑了!”言毕,轻舒玉臂,十指飞舞,樱桃口开,莺声婉转。其词云: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团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丰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

  此曲实际上是苏东坡给琴操写的辩护词。

  琴操唱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心想,苏学士处处护着她,看来还没忘记当年的小琴操哪!

  铮铮琴声,一时如柳浪闻莺,一时如冷泉猿啸,一时如灵石樵歌……

  一曲唱完,人们还沉浸在美妙的乐声、婉转的歌韵之中。

  众幕僚大悦,一个个开怀畅饮。

  苏东坡更是悲喜交集。喜的是十五年前的小琴操已长成娉婷淑女;悲的是如此才女,何故竟沦为官妓?

  此时,车幕僚也凑近她,举杯吟唱起高邮才子秦少游的名词《满庭芳》来,但不知是酒后失言,还是滥竽充数,却误吟一韵,竟吟了:“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听了,纠正说:“车大人,原词是‘画角声断谯门’,不是‘斜阳’。”

  车幕僚见她当众揭短,怒而戏言:“琴操,你能改韵唱下去吗?”

  “这有何难?”琴操缓缓地坐回古琴案前,即改作“阳”字韵弹唱一曲,词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孤村里,寒鸦数点,流水绕低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光已昏黄。

  众人听毕,拍案叫绝。

  车幕僚听罢,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肥胖的躯体摊倒在椅上。

  “九尾野狐”见了,连忙携起银壶,扭摆着腰肢过来,给车幕僚斟满酒杯,自己又端起一杯,媚笑娇声:“车大人,今朝有酒今朝醉……”

  车幕僚为挽回面子,故意在琴操前与“九尾野狐”特别亲热,便手挽蛮腰举杯接语:“莫使空樽对美人!”

  苏东坡把今天的一切看在眼里,灵机一动,何不叫“九尾野狐”从良嫁与车幕僚?省却了琴操不少纠缠,便假意称说:“哈,真是男才女貌!”

  众人都趁着酒意,起哄:“苏太守今日何不主婚,把‘九尾野狐’配与车大人?”“对,对,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东坡听言,正中下怀,便判曰:“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世间事,往往就是这么巧。

  人们讲笑讲成真,“九尾野狐”果然从良嫁给车幕僚为妾。

  这天,众人游西湖,直到夕阳西斜才尽兴而归。

  三会琴操

  一天,金山寺住持佛印禅师,来府中探望老友苏东坡。

  东坡见他来了,心想,是点化琴操的好机会,便约了琴操当晚同游西湖,欲了解她的情况,并指点迷津,以免在花月场中葬送了这位绝美的才女。

  月挂中天,倒映湖中,湖水泛起片片银鳞波光,夜雾轻飘,给西湖之夜增添了神秘感。

  东坡与佛印来到画舫,见琴操未来,便谈诗论文,戏作长短句。东坡捋须首先吟道: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佛印闻而和之,曰:

  “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锤,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著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

  两人一唱一和的十分惬意。

  琴操来了,轻移玉步,款款而来。

  今晚,她换了一身素白衣裙,使本来白皙的肤色更显得白嫩,更迷人了。

  琴操下得画舫,向两人礼拜道:“琴操迟来,请两位前辈见谅!”

  这时,月亮刚好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就像蒙上一层轻纱似的,若隐若现。西湖朦朦胧胧,有如仙境蓬莱。

  东坡平生惯戏谑人,此刻,灵感突至,说:“古人言西施有闭月之貌,今日琴操姑娘一来,月儿也掩面了。”

  笑得琴操面红如桃花,更增添了几分美色。接着,东坡又把好友佛印介绍与琴操相识:“此位佛印禅师,法名了元,不但精通佛法,还是文坛泰斗!”

  佛印双手合十:“善哉,善哉!苏学士过奖了!”

  画舫缓缓向湖心驶去。

  月挂中天,倒映湖中,画舫似在天上行、月中游,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东坡对琴操说:“琴操姑娘,弹一曲《醉翁吟》吧,我已十五年没听你那动听的歌琴啦!”

  琴操笑道:“那么,小女子献丑了!”她熟练地打开蓝绫袋,取出那张万壑风雷古琴置于几上,又点燃了檀香,在袅袅香烟中,琴操纤指弄琴,玉喉轻唱《醉翁吟》: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苏东坡沉浸在美妙的琴声之中。

  夜船歌舞处,人在镜中行。

  佛印禅师仰望着天上月,清辉明澈,又回头望望在船头轻歌抚琴、俏若天仙的琴操。

  此情此景,佛印偶得一上联,朗声吟哦:“一个美人映月,人间天上两婵娟。”

  东坡被佛印之声惊醒过来,看画舫缓行,佛印禅师正得意地吟诗作对,触景生情,捋须笑答:“五百罗汉渡江,岸畔波心千佛子。”

  这时,琴操停琴四望,见苏学士那副得意的样子,轻声对吟:“半双居士谪苏,乡村父女百倍情。”

  佛印听罢,击掌而赞:“果是才女!”高兴地拿出酒来,“今晚听歌、弄琴、吟诗、作联,真热闹。两位,来两杯助助兴吧!”

  琴操提壶斟酒,三人乘兴饮了三杯。

  三人边谈边饮,十分投机。

  东坡细问琴操别后情况,何故会沦为官妓。

  琴操仰天长叹一声,垂泪道出了她苦难坎坷的十五年——

  东坡离开杭州后,琴操一直伴随外公老郎中生活。老郎中行医济世,对贫穷之人常常分文不收,还不时倒贴上药费。由于他医术高明,一些富人也舍得花钱,因而这一老一少亦可维持生计。琴操弄琴、读书、家务三不误。虽贫穷点,日子仍过得畅快,左邻右舍也常夸这一老一少人缘好。

  一日,车幕僚外出,路过老郎中家门前,偶然听到一阵动听的琴音,循音直入屋中,窥见琴操才貌双全,便欲收为妾侍。琴操见这人五大三粗、面似怒目金刚、皮黑牙擦须、肚圆胸生毛,令人望而生畏,坚决不肯就范。老郎中更是不愿意这个乖巧的外孙女过早嫁人,要嫁,也得慢慢选个如意的才子郎君。

  车幕僚见琴操不肯做妾,便心生一计,来日方长,慢慢来,谅这美人儿也逃不脱他编织的黑网。于是向县令进言,把琴操收为官妓。琴操不从,老郎中更是不愿意。车幕僚便持势欺人,趁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派一班亲信恶棍半夜抢人……

  那年,琴操才十六岁。

  老郎中被恶棍打至重伤。第二天,他带伤前往官府门前击鼓鸣冤,却被呵斥为扰乱公堂,强打五十大板后抛出门外。

  一阵风雨,淋湿了老郎中全身,昏醒过来后,老郎中想到自己无法保护、带好这个外孙女,对不起她死去的爹妈。此时,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闻,便绝望地一头撞死在衙门前的石狮前……

  东坡、佛印两人听到这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不禁愤怒地拍案而起:“这车某竟敢如此无法无天,真是岂有此理!”

  琴操道罢,已是泣不成声,成了个泪人儿。

  东坡见状,安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琴操姑娘亦无需太伤心。老夫定为你做主,报仇雪恨!”

  奈何车幕僚早已探得东坡与琴操十五年前际遇之事,料到不妙,早已潜逃而去,此事只得搁置下来。

  佛印为解开琴操之闷,便说:“贫僧难得与琴操姑娘一叙,此‘西湖夜月’乃十景之一,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再弹一曲?”

  皓月当空,湖平如镜,清辉如泻。

  琴操抹干眼泪,在袅袅檀香烟中,又弹了一曲苏东坡的名篇《水调歌头·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弹完,琴操抬起头来,凝望着天上圆月,她在等待,等待也是一种爱……

  佛印望着湖中的圆月,喃喃佛语:“水底月,镜中花……”

  东坡沉浸在歌韵琴声中。琴声,使他陶醉,使他沉思,使他悲酸。兴之所至,欣然命笔,东坡即席写下了一首诗: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东坡说:“此诗中提疑,我自己也不知道琴声从何而来,琴操姑娘能否作解?”

  琴操听后,说:“苏学士此诗提疑:琴声如果来自琴中,琴为何不会自然发声?琴声如果来自手指,指头又为何不会发音?疑问中蕴含着深刻的佛理:譬如琴瑟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

  佛印叹道:“苏学士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琴操姑娘不但诗联上乘,佛理竟如此精通,果是个奇女子!”

  苏东坡听了两人见解,击节而赞:“两位佛理精通,东坡愧之不及!”

  佛印乘兴长谈了一番佛法,琴操听得如痴似醉。

  东坡细想,琴操人美才奇,如果堕落风尘,后果不堪设想,判她从良,她欲对自己用心良苦,太难为了她;既然她对佛理如此通晓,今晚何不点化一下?想到这里,东坡便对琴操说:“琴操姑娘,你既喜谈佛法,精通佛理,今夜我暂作长老,你来参禅如何?”

  “甚好!”琴操自以为一乐。

  “随便问吧!”

  “何谓湖中景?”琴操环顾湖中,问道。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东坡盘膝打坐,闭起双目,双手合十,喃喃答道。

  “何谓景中人?”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景?”

  “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若此,究竟如何?”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佛印惊叹道:“想不到苏学士的佛理如此精湛。是啊,景中有人,人中有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散鸟投林,各自归宿。到头来……”

  琴操望了苏东坡一眼,似有所悟。

  沉默。

  听得见画舫缓行的拨水声,听得见鱼儿跃水的泼剌声……

  为了打破沉默,琴操提起台上的那只锡酒壶,过来给东坡两人斟酒,不慎将酒壶掉到了湖中,“咚”的一声,溅起了一串水花,锡壶在湖面上翻了几翻,慢慢地沉入湖底。

  琴操不禁失声:“惜乎——锡壶!”她呆呆地看着湖面上,似乎在叹息自己的命运……

  此时,画舫渐渐泊近岸边。早有官轿等在那儿。

  琴操与两位前辈依依别离,缓步上岸,回首深情地再望东坡一眼,才步入轿内让轿夫抬回官妓馆中。

  东坡站在画舫上,望着远去的轿影渐渐消失在夜雾之中,叹道:“好一个才女——奇女子!”

  佛印在后面,拍拍东坡肩头,乐呵呵地笑说:“苏学士,真可谓风流太守也,岂可与俗吏同日语哉!”

  东坡这才觉得今晚有些失态,回过神来,对佛印说:“琴操姑娘临走还给我留下一句上联呢!奇才,果是个奇女子!”

  佛印呆呆地望着苏东坡道:“琴操别离前只是挥手而别,并没给我们出什么上联来啊。”

  东坡说:“佛印老弟啊,枉你聪明一世、愚钝一时。刚才琴操姑娘斟酒掉壶的动作与‘惜呼——锡壶’的呼叹声,分明就是一哑联:‘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佛印听了,连声称绝。

  两人你望我我望你的,在画舫上频频举杯,苦思冥想,直到天亮仍未得佳句对偶。

  后来,东坡直到死去也想不出下联来,成为终生一大憾事。

  从此,这上联便成了千古绝对,历代文人墨客亦对不上来。

  注:本文据《渑水燕谈录》《冷斋夜话》《墨庄漫录》《能改斋漫录》《词苑丛谈》《燕石斋续》《耆旧续闻》等资料综合创作,权作一则《东坡外传》。

  胡鸿

  胡鸿,笔名眸子,男,生于1967年1月,江西省宜春市人,中共党员,大学学历。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云浮市作协副主席,现在云浮市云城区机关工作。1990年开始从事文艺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发表新闻、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小说等1000多篇作品,并有多篇在市级以上获奖。著有散文诗歌集《遥远的风筝》(中国文联出版社)、长篇纪实文学《年轻的记忆》(中国戏剧出版社)、中篇小说集《大雁南飞》(中国戏剧出版社)和散文随笔《岁月如歌》(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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