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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梅听禅(散文)

  至黄梅县时,已是湖北的10月深秋,早已过了“梅子黄时雨”的时令。迷蒙的秋雨里,似乎弥散着别样的味道:分不清是梅花的芳馨,还是梅子的酸涩。不期而至的雨,也许是对秋收的荆楚大地的礼赞,果实因秋水加重了分量,更加的丰盈。

  这雨于我而言,无疑是一次淋漓心肺的洗涤,内心深藏的苦躁冲荡开去,无形中有了生命的淡然与静谧。

  一

  地处鄂皖赣交界的黄梅,因大别山、长江的山水相约,逶迤成两座美丽的奇峰:西山、东山。“山高人为峰”,西山、东山因此荟萃了两位禅宗圣地的创建者:道信、弘忍。于是公元7世纪的中国佛教史上,有了两座著名的禅宗寺院:四祖寺、五祖寺。

  我们是先去了东山五祖寺的。山门外的雾气升腾,雨借着细雾不知不觉地潜来,一片杂色的落叶带着清凉拂过你的脖颈。雨歇处,有鹧鸪在大山远处“呜咕——呜咕——”地叫。这是1300多年前的场景吗?公元654年(唐高宗永徽五年),弘忍禅师在此建了道场。这个地道的黄梅人,51岁继承道信禅师的衣钵,其特立独行更甚乃师。他主张禅无处不在,担水劈柴、吃饭睡觉中皆有禅,关键在于顿悟,从此一语惊醒梦中人。

  雨一滴又一滴,打在整齐的石阶上,讲述着季节轮回的自在,偶尔会无意滴进檐下的一只塑料桶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让人顿感寺院的幽远与宁静。年轻的禅师指引说,大殿旁的那间小屋,就是当年五祖传衣的地方。金底黑字的“传衣阁”匾额是后人挂上去的,当年这里也许只是一座平常的小茅屋而已。这也是禅平实又至高的地方,谁也没有想到,弘忍会把衣钵传给一个舂米、劈柴只8个月的寺院实习生,也就是来自南方蛮荒之地新州的惠能。可就是这个惠能,可以道出“人有南北,佛性岂分南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惊世骇俗之语,其天性中最有禅心、最接近佛根。弘忍的目光得以印证,惠能成为了中国禅宗真正的开山祖师,禅宗由此普及中国,盛传日本、朝鲜和东南亚。

  寺院也有生命轮回,五祖寺的几度兴衰里,有3个人物与之相连。唐代的画圣吴道子,曾经为寺院专门画下了传衣图;南宋初年,诗人王之道巡游过此,还惊喜地看到它:“堂堂吴生画,笔法世所贤。绢素虽朽蠹,丹青尚依然。”元初,则有著名学者、一代文宗虞集欣然为重建后的寺院题写碑文,如今石碑已佚,可以在《道园录》里看到优美的文字;皇庆二年(1313年),更有高丽王子、元朝驸马王璋亲迎五祖真身还于东山的盛举,于是“钟鼓铿訇,禅侣云至……江汉之间,隐然一大关阃。”这是从虞集碑文里看到的,我查了下史料,不由惊奇起来:王璋,一个醉心于中朝文化交流的虔诚佛家子弟,却一度是高丽国的国王——忠宣王,他后来禅位给其子忠肃王。如果黄梅人可以发掘、传扬这三个人的贡献,一定会增添黄梅更厚重的历史文化色彩。

  高大悠长的水杉如此致密,已然是后人所植。倒是墙角的几丛竹子,漫带着青叶和枯叶,展现出禅之精神——单纯、朴素、空白。禅是什么?西方学者马来尼认为,在亚洲,生活的本身就是禅宗,“以一片草作六大金身”。那么,对茶师而言,禅是燃起炭火,将水烧开,让茶产生适当的滋味;对诗人而言,禅是园中的青草——它们倒下了,倒下即拜倒;对画家而言,禅是风藤鸣禽直至孤绝到最大片的空白;对园林家而言,禅是化冗去繁的几座岩石,是复归根本的几粒沙子;对农夫而言,禅是在泥土之下的所有部分。

  如何走进禅?美国诗人艾伦·沃茨说出了他对禅的理解:禅的秘密之处在于,生命自会以最明白的方式展示它的本身——只要不存心用你的感官或知解去捕捉它,触着便行!一位西方人对禅能有如此明心的理解,实属难得,这已接近日本镰仓时期游历中国的高僧道元所示:“参禅即身心脱落。”

  为什么人类在20世纪末以及进入21世纪后,会有后现代主义的“归魅”思潮?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过度知识化的人们,已经无处可寻早已丢失的本能智慧和本我意识,无处可寻自己的灵魂。显然,人的本我和灵魂不在丰沛的物质之中,不在高精的科技之中,不在海量的信息之中。

  二

  去四祖寺,本来是要抄近路去的,雨后浊黄湍急的河水扑过桥涵,漫上了桥面,我们的车辆只好绕道30里路。

  立在西山上的四祖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安然中的超然。此刻墙外三角枫的鲜艳以及青藤的玉翠,都不及落叶的动人,就像日本俳句所说:“纷纷然/叶落在叶上/雨打在雨上。”落叶回归泥土的形姿是飘逸的,看不出一点点生命流逝的伤怀。

  是道信把禅宗引入了黄梅。他的履历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描述并不夸张。祖籍中原、生于蕲州的道信,7岁出家,12岁随禅宗三祖僧璨在安徽皖公山修禅10年,随后游历赣、粤、湘之地17年。公元624年(唐高祖武德七年),道信来到黄梅开建四祖寺,最盛时寺院广及8里,有800多座殿堂楼阁。是他率上千僧俗首倡农禅、弘扬新法的实验。也就是说,人们在耕田博饭之际可以修禅,从此佛教不再远离人间烟火,而与大众生活联结,平凡的民众有了与佛结缘的可能。修禅到极处,生死两相宜,当唐太宗李世民四道诏书令其入京时,道信以“引刃向颈”的方式加以回拒。1899年敦煌千佛洞的大发现中,人们见到了失传已久的道信著作抄本,系统的禅宗宏论赫然出世。他的六大弟子里,有两个人不得不提,一是弘忍,一是法朗。弘忍成了中国禅宗五祖,来自新罗国的法朗成了今天韩国禅宗的鼻祖。

  禅堂的窗棂是菊花形的,圆中分为许多个小方格,从每一格里看出去,有不同的世相风景。曲廊的一面面墙壁上,禅诗与偈语如缕缕风烟灼痛香客的灵魂。院中的祥云柏,据说是道信手植,仰首一看,果然高卷碧云、虬枝如龙,抚摸它瘦硬千年的身躯,似乎可以听到年轮里的静风,可以谛听到树内之音:人啊,当你在无边的取舍中,日复一日地挣扎之时,生命的本质已离你而去,也许你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在追名逐利的路上,你得到了很多,失去的更多,甚至失去了自己。

  向晚的罄鼓,晨早的梵音,正午的香客是无缘听到了。大殿檐角风铃清脆致远的声响,在提示人们细细咀嚼这秋天的意蕴,感恩时光的苍茫与赐予。

  灵润桥还在门外,保存着历史的斑驳风景,渠水以细碎的步子走过,带着雨后浑浊的色彩奔向山的深处。门外的一切,与寺院并无二致,三两头牛在田野里散漫吃草,南瓜在沿途的藤架上悠闲开着黄花;一个农妇端着饭碗站在门口,一个男孩在趔趄学步。这离县城30分钟的车程,让我们饱看了秋天那些已收割的自在的稻田茬子,那些还未收割的金黄的稻子,那些堆放起来的小山似的温暖禾秆。这是自然界的忘我与无我之境。

  三

  说我来到了西山、东山,不如说西山、东山光临我心灵的寒舍。诗人叶维廉有一问:“山水景物能否以其原始的本样,不牵涉概念世界而直接占有我们?”我说能,也不能。一切看人的自身。对尘嚣的脱离,有赖于我们心灵之路的次第展开:如果可以沿一花园小径,在青藤的幽明中走过,让铺着松针及石子与我们的肉足相触……然后可以看到一丝微光,它来自一朵野菊花或者溪流或者其他任何的光源。这样一一清理、腾空我们的内心,也许还可以重拾我们的姓名。

  “黄梅果熟白藕花开,问谁佛性种异凡胎。”一个俗者,能在西山、东山找到生命的依归吗?我的刻意寻找,已经说明了我与禅的距离。一如惠能问过:“不思善,不思恶,一念未生的你,那时的真面目如何呢?”用同样的问题,可问一千多年后的今人。

  (原载2012年1月3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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