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种瞬间翻天覆地的变化,刘老汉一时半会难以适应,他老伴反应倒快,骂了一句:“死老头子,还合计个啥?”然后对钱文说,“长……不,同志,钱同志,后天俺们一定去。”
从刘佐新家出来,太阳已快转到中天。钱文瞅着天上的太阳说:“这样下去效率不高啊,把几家合起来开个炕头会吧。”
随后,在村民尚祝成家里开了会,来开炕头会的十多个人都是刘福的佃户,他们对于减租减息运动很支持,可对其中的道理不太理解,他们都觉得是地主在养活穷人。五十多岁的隋德月眯缝着眼睛说:“脚踩着、头顶着都是人家的,还不是人家养活咱?种人家的地,给人家缴租是应该的。”
“种地缴租当然是应该的了,要是缴的这个租离了谱就不合理了。隋大爷,你今年种了几亩?”钱文说。
“俺家自个有两亩,又租了东家五亩。”隋德月说。
“一亩地缴多少租子?”钱文问。
“一亩谷子亩产不到八斗,留一半缴一半。”隋德月说。
“留一半缴一半,那就是缴了一半的租子。”钱文说,“好,我给你算一笔账,先算算种一亩的工本费,有肥料吧,有种子吧,农具的折旧费吧,加上春种秋收这些人工钱,每亩就有一石粮的成本,你忙活一年下来,一亩地才收了八斗,本来就亏去两斗,还要交给地主四斗,这么算来,种一亩地实际上亏了六斗,你说合理吗?”
说到这里,只见乡亲们都轻轻地点着头。钱文接着说:“这回县里开展减租减息运动,包括‘二五减租’。啥是二五减租哪,就是粮食打回来后,优先提取百分之二十五的粮食给佃农,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五由地主和佃农对半分,也就是说,缴租的额度不能超过土地总收成的37.5%。”
隋德月老汉乐着说:“这个好,要是真能执行的话,过年俺家就有余粮了。”参加炕头会的乡亲们都觉得这个政策很不错。
“再说,地主是有良田千顷,可没人锄地不打粮,你说谁养活谁?”钱文说,“穷人如果不种地,地主就会断了气……”
钱文又讲了些减租减息的其他政策。孟永起的媳妇问:“钱同志,俺还欠联保主任三十多石粮哪,那以后用不用还了?”。
“你说的是村里那个李一天?”钱文说。
“是呀,他还霸占了俺家三间屋哪。”孟永起的媳妇说。
“不用,不用缴了,县里有规定,凡是汉奸的财产一律没收,欠汉奸的债利一律废除……”这时从外面进来个举着块白布的年轻人,白布上密密麻麻写着很多黑红色的字,俺知道,那字应该是用鲜血写成的。后来得知他叫崔玉孝,是来告状的。原来,刘福的租金太高,崔玉孝的父亲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打成重伤。崔玉孝曾多次到铁山乡告状,那些伪政府工作人员都充耳不闻。崔玉孝知道刘福到伪政府里疏通了关系,就又去了几个地方告状,那些人也都不管不问,这个事一直拖到现在没有处理,今天听说诸胶县的工作组到村了,就赶过来试试。
钱文接过那块白布,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咬着牙说:“老弟,放心,血债一定要让他们血偿还!”
钱文告诉乡亲们后天召开群众大会,很多人表示参加,尚祝成的媳妇更为积极,她乐着说:“到时俺一定好好跟刘福算算总账。”
尚祝成性格内向,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的主,可他媳妇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她这么一表态,大家都觉得群众大会一定有好戏看了。
群众大会召开的这天一大早,庄严肃穆的会场就布置好了,中间搭了个主席台,主席台的正面挂着四尺多高的毛主席画像,画像两边贴有党旗。主席台的上方贴着红底白字的标语,上书:诸胶县铁山区小沟村反奸诉苦大会,两侧的标语则使会场增添了些杀气,右侧写的是:有苦诉苦,有冤申冤,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左侧写的是:只有减租才能提高生产,交租交息才有保证。主席台下面摆着几排长凳。
十一月中旬,尽管天气比较寒冷,可群众参会的积极性非常高,天空刚有一抹亮色就来了很多人,有的头戴毡帽身穿破袄单裤,有的领着还在揉着眼睛的孩子,等到天完全大亮了,会场里聚集了四五百人,这些人多数是小沟村的,也有邻村过来看热闹的。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会议正式开始,由钱文主持。开场白过后,主席台押上两个胖子,一个是伪联保主任李一天,另一个是刘大脑袋。由于刘福身染重病不能出来,刘大脑袋只能代父受过了。只见腆着个大肚子的李一天被五花大绑着,远远瞧去,好似主席台上站着个硕大的虱子。旁边的刘大脑袋没有被绑着,可他的面相和四肢好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五官紧锁,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就像刚刚学步的婴儿。两个大胖子往台上一站十分扎眼,台下的老百姓不停地骂着:好东西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俺知道刘大脑袋的胖还情有可原,因为他从小就胖,可李一天就不一样了,小时候瘦得皮包骨,后来靠着小鬼子发了财,身体也慢慢发福了。李一天在村里胡作非为,人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李新郎,取“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之意,乡亲们把他恨透了。
“打倒汉奸卖国贼!”
“打倒日本鬼子的死走狗!”
“打倒狼心狗肺的李一天!”
……
台下老百姓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过了一会儿,可能觉得骂着不过瘾,很快有个壮汉动手了。他一个箭步上去将李一天揪到台下,立刻一大堆人将他围了个严实,紧接着从人堆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俺知道老百姓正在给李一天“松皮”呢,可他皮糙肉厚的应该不怕揍,可实际上自己想错了,当封元斗努力把众人分开抢出李一天时,他已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没多久就咽了气。
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李一天,封元斗啧啧嘴说:“你看看,人还没审就见了阎王,工作失误啊。”
俺寻思,就李一天这货,要审的话,以他的罪行最终也是吃颗枪子,现在乡亲们给他来了个“痛快的”,他在地下享福去吧。
经过进一步核实,钱文宣布,没收汉奸李一天的一切财产,同时按照规定分给或返还给乡亲们。
把李一天的事情处理好,台上刘大脑袋的大脸蛋变成了青紫色。俺没看清楚他的脸是怎么回事,难道乡亲们也把他打了,还是他自残?
随后乡亲们一个个上台,指着刘大脑袋声泪俱下地讲诉着自己的遭遇,刘大脑袋则一个劲地低头道歉。这之后就是算旧账,乡亲们按照诸胶县的新政策,一个接一个地算着地主要返还和补偿的钱物,不管乡亲们怎么说、要多少,刘大脑袋只会点头承认,然后说一定补偿,还让账房先生一一记下。这样,说理斗争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尚祝成媳妇上台算旧账,刘大脑袋开始犹豫了。
尚祝成媳妇穿了件粉红色的棉袄,下身穿了件蓝布裤,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说:“刘大脑袋,现在县里有了规定,俺也不是胡搅蛮缠,一亩地最多缴收成的三七五,也就是说,俺家以前每亩多缴了将近两斗,这个你认吧。”
“俺认。”刘大脑袋点着头说。
“认就好,算你识相。”尚祝成媳妇继续说道,“一亩地多缴了两斗,俺家每年租你家五亩,一年多缴了一石粮,对吧。”
刘大脑袋又点了点项上肥大的脑袋。
“俺家可是世代租你家的地,夜来俺翻了翻家谱,从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开始,一共多缴了一百六十六年,也就是多缴了一百六十六石,这个粮食你得退吧。俺心肠好,就不跟你计较利息了,要是计较的话,怕你卖了小人都还不起。”尚祸成媳妇说完,一脸不屑地瞅着刘大脑袋,似乎还想瞅到刘大脑袋那早已习惯了的点头动作,可这回让她失望了,刘大脑袋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她,脑袋好像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咋的啦,俺说错了还是你想赖账?”尚祝成媳妇耷拉着脸说,“这账可是算得明明白白的,不是你想赖就能赖得掉的,再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这个坏蛋,过去依靠你们的势力压迫剥削俺们的时候过去了,今天是俺们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尚祝成媳妇转身指着毛主席的画像说,“你看这是什么人在这里。”
“对,大妹子说得对,先前地主把咱们压在泥巴里,今天咱们要把地主踩到灰里去……”台下一个人喊叫着,众人也立刻跟着附和。听到这些愤怒的、兴奋的喊声,刘大脑袋面如土色,脖子好像突然折了似的,脑袋重重地垂下。
小沟村的反奸诉苦大会整整开了两天,工作组支持了合情合理的旧账,像尚祝成媳妇那样把账算到乾隆年间的做法没有支持,并作了耐心的解释工作。如此下来,刘大脑袋共欠农民一万五千六百五十石粮食,银元七万二千二百一十九块,由于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钱物,就拿他家的房产和田地抵账,共从刘大脑袋家收回土地一千五百多亩,粮食三千二百石,房屋八十七间,银元八千三百块,法币十三万,牲口十二头,大车八辆,枪支二十支,除了枪支外,其他钱物都一一分给了农民。分到钱物的农民像过年似的,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看着工作进展得如此顺利,俺突然寻思,斗地主难道这么好斗?刘大脑袋在小沟村甚至在铁山乡都是有那么一号的,他就这么老实任人摆布?可后来又寻思,应该没事,现在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他势单力薄还能翻了天?可到了第二天,一件特殊事件的发生让俺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天,正在其他村庄开展反奸诉苦运动的工作组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尚祝成媳妇被人打死了。
钱文带着俺很快赶到出事地点,只见尚祝成媳妇趴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身下的棉袄都磨破了,灰白色的棉花向外翻着,身后是一串已经结了冻的血迹。
从现场看,钱文认为这不是第一现场,后来顺着血迹一路找去,在南边进村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杀人现场。经过分析认为,尚祝成媳妇晚上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人从后击中后脑打倒在地,行凶者认为已将她打死就走了,可过会儿尚祝成媳妇苏醒过来,然后挣扎着向前爬行,一直爬到凶手的家门口,终于筋疲力尽离开人世。后来经过调查,证实了分析的正确性,尚祝成媳妇死的位置正是凶手的家门口,可去抓的时候,凶手早已闻风跑了。当然凶手应该是受人指使,指使他的人大家心里也很明白。工作组马上带人包围了刘大脑袋家,刘大脑袋也早已溜之大吉了。
接下来的反奸诉苦运动还在轰轰烈烈地开展着,村里的汉奸、恶霸悉数受到处罚,多数地主还相当配合,补偿了农民,退回了多占的公地、庙地、社地等,还给雇工增了资。增资后,雇工的最低年工资达到六百斤苞米,最多的增到一千六百斤。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村里的老人逢人便讲:“从前过年是富人过年,穷人过关。今年穷人翻了身,家里有了余粮,还能吃上饺子,穿上新衣裳,俺活这么大年纪第一次看着穷人过快乐的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