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坐在太师椅上的牛排此时发出轻轻的鼾声,赖瘸子犹豫再三,最终伸手像碰炸弹似的碰着他小声说:“牛排,牛排。”
“怎么了,哪里出事了?”牛排猛地坐起来吃惊地喊道,把赖瘸子吓了个趔趄。过会儿,牛排左右瞅了瞅,神情放松下来,打着哈欠说:“咋样了,都招了吧?”
赖瘸子愧疚地摇着头说:“没有,这俩小子嘴还挺硬。”
“好了,知道了,赖先生你走吧,该俺们忙活了。”牛排长说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兄弟们,起来干活的有。”
赖瘸子走后把门带上,伪军就开始准备刑具。俺寻思,自己的小命今天算是交代了。
“干活的有?他娘的,那些小矬子都是你祖宗。”杨立善大骂道,此时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已变了形,似乎那声音也被伪军打肿了,“二鬼子来吧,有种给俺来个痛快的,要不你就不是你娘养的……”
杨立善狠狠地骂着,俺知道现在的他只求速死。
“好啊,骨头倒挺硬。好,兄弟们,先收拾那小子。”牛排长说完,五六个伪军围了上去。
“他娘的,小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等全国解放了,你们这些狗汉奸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呵呵……”杨立善还在大骂不止。
正当他们准备动手之时,有个伪军说:“牛排,快到晌午头了,今天可是营座大喜的日子,现在酒席应该摆好了,要么咱吃完再——”
“对对对。”牛排恍然大悟,拍着脑门说,“他娘的,差点把这个事给忘了,好,算这小子有福气,让他再多活几个时辰,走,伙计们吃喜酒去。”
“牛排,都去?”小白小声请示着说。
“留下俩看门,其他都去。”牛排说完大步走出房间,其他伪军也跟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俺和杨立善两个人,自己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立刻感到又饥又渴。
“立善,你渴了吧。”俺说。
“渴,他娘的,渴死了。”杨立善骂了一句,然后大声喊道,“外面有没有喘气的,给老子弄点水来。”
俺也喊了几声,可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知道他们都吃饭去了,此时自己满脑子里就一个“死”字。
“立善,你说咱俩今天死定了?”俺说。
“差不多,就是不被他们打死也得活活饿死渴死。”杨立善说。
“你说咱被抓住了,队长他们知道不?”
“应该知道吧,可知道了有啥用?咱武工队就那么二十来号人,敢来劫狱吗?就是加上百十号的联防队员到这个蔫儿也是白搭。俺估计,这里至少有三四百号伪军,小鬼子估计也得一个班,看来咱今天不死也难啊。他娘的有人吗,有人吗……”
不管俺俩怎么大喊大叫,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杨立善竟然笑了:“不喝也好,不喝也好啊。”
俺不知立善说的是什么意思,自己却觉得,要是马上渴死就不会遭受皮肉之苦了。
杨立善见俺没有吱声,又说:“二虎,知道‘辟谷’吗?”
“辟谷,没听说过。”俺说。
“你知道月季山上有个朝阳观吧,俺以前经常去那个蔫儿玩。辟谷是里面的老道跟俺说的,是道家的一种修炼方法。老道说,辟谷也叫‘避谷’‘辟毒’‘断谷’‘休粮’,从字面上就能看出,这种修炼方法就是不吃五谷,而是食气,吸收自然正能量,进入自然辟谷状态的一种养生方法。”
“不明白,还有这种修炼方法?不吃五谷那不就饿死了,要是饿不死的话就真成神仙了。”
“神仙倒谈不上,不过确实有一定道理。老道一方面认为,人如果吃了五谷杂粮,就会在肠内积结成粪产生秽气;另一方面认为,道家学说的创始人庄子写过一篇文章,叫……叫……对了,叫《逍遥游》,里面描述‘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人做法,以达到不死的目的。朝阳观那个老道就用这种修炼法,现在八十好几了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看来咱今天也要辟一回谷了。”
杨立善说完就不再吭声了,好像在用心体味辟谷的深意。又过了好一阵,还是没有忍住,又大喊大叫起来:“二鬼子,有没有个喘气的,俺可不愿意当个饿死鬼,来人啊,快来人啊。”
外面依然没有动静。
“二虎,他们不会把咱俩忘了吧,就是不给饭吃,鞭子抽几下也舒服啊……”杨立善有气无力地说着。见他那样子俺吃了一惊,知道他开始说胡话了,这样下去可就危险了。俺赶紧说:“再等等,立善再等等,他们肯定会来的,你要紧别睡着了。”
俺的话音刚落,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提着木桶的伪军。他把木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然后笑呵呵地走过来,把俺俩的刑具打开,接着给俺俩倒了两碗水。
看着眼前的一切,俺觉得不是真的,肯定是幻觉或者在做梦,上哪找这样的好事?看着碗里还在荡漾着的水,俺觉得不管真假先喝了再说。俺端起碗一仰脖灌了进去,感觉那水不是水,比蜜都甜。水进了肚子好一会儿,感觉身体有了力气,这才觉得水是真的。可杨立善喝了两碗后,傻傻地看了看俺,又瞅了瞅眼前的伪军,似乎还不敢相信。
只见面前的伪军三十来岁的样子,干瘦的脸上长了双丹凤眼,矮鼻梁薄嘴唇,慈眉善目的好像没有敌意。他又从木桶里取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一大碗红烧肉,接着又取出一盘青菜和一瓶烧酒,放到桌子上笑呵呵地说:“吃吧,吃完就可以走了。”
他这么一说,俺突然明白了,这应该是断头饭,这饭吃不吃已经用处不大了。
杨立善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筷子端起碗猛吃起来,边嚼边说:“二虎,快叨呀。”
“你的嘴不疼了?”俺瞅着他肿胀的脸问。
“疼,当然疼了,牙也疼,不敢使劲嚼,囫囵着咽呗,反正临死前不能让肚子委屈了。”
“上路前,俺要骂他一路。”俺说。
“啥,你们在说啥哪,什么上路不上路的?”那个伪军似乎没听明白,片刻就笑着说,“哦,是俺没说清楚,你俩吃完饭就可以离开这个蔫儿了。”
“离开?”俺皱着眉头问。
伪军肯定地点着头说:“是的离开。饿了吧,快点吃吧。”
他这么一说,俺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赖瘸子说的“饿刑”,不会是伪军变着法地忽悠俺俩吃饱喝足了,再把身上的“出口”堵上活活憋死。如果那样的话,现在吃得越多到时就越难受。
见俺还有点不信,那伪军又说:“吃吧没事,一会儿你大哥就来接你们了。”
“大哥?”俺皱着眉头说。
“对,大哥,从铁山那边来的,说是你俩的表哥。”伪军笑眯眯地说。
杨立善没答话,一直狼吞虎咽地吃着,还一口一口地呷着小酒。俺也不多想了,因为很多事想也想不明白,反正自己这百八十斤豁出去了,立刻也像杨立善那样大吃起来。
等酒足饭饱,那伪军把俺俩带进另一个屋子,推开门一瞧,把俺惊得直伸舌头,周队长竟坐在里面。俺不知队长是怎么来的,难道他也被抓了?看样子又不像,只见周队长一身农民打扮,身上没有背枪,他正跟伪军官聊得火热。见俺俩进去,他马上站起来迎了上来,还没等俺俩开口,他先说道:“俩小子果然在这里。”看到杨立善的脸后,队长吃惊地说:“你的脸咋了?”
房间里的伪军官赔着笑说:“误会,是场误会,知不道是你兄弟。”
周队长又跟那伪军官寒暄几句后,带着俺俩出了据点。走到没人的地方,杨立善又咧咧开了:“队长,多亏你来得及时,不然俺俩的小命就算交代了,这到底是咋回事?”杨立善的声音还有点发“肿”。
“你俩的小命是我拿两瓶好酒换来的。”周队长笑嘻嘻地说。
“两瓶好酒?”周队长的话把俺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这到底是哪跟哪的事啊。
队长似乎看出了俺俩的疑惑,就笑着说:“逢强智取,遇弱活擒。你俩进蒋家村半天没出来,就知道出事了。后来派人到村里打听,得知你俩被伪军抓走了。我们就动用关系多方打听,才知是被伪警备区二团三营抓走了。三营营长叫陈中孚,是我姨家的表弟,不过他好像知道我参加了游击队。”
“那你还敢去找他?”俺说。
“当然这样做非常冒险,政委坚决不同意,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的。”队长说,“去了之后,他还真给面子,留下好酒就让人把你俩放了。”
“他也知道俺俩的身份?”杨立善说。
“知道。临走的时候他还悄悄跟我说,应该也算在求我,说今后甭在他的地盘上乱来。”
“那他还敢放,要是让小鬼子知道能轻饶了他?”杨立善说。
“他们几乎天天抓人,也天天放人,应该有办法糊弄。他这是聪明,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二鬼子和各种特务组织里当地人多,关系网复杂,就害怕咱报复。”队长说,“以后只要有机会,武工队的每个队员都要和伪军、特务这些人交朋友。只要对咱有利,不管用啥方式,可以拜把子,也可以认干爹干妈,参加红白喜事送礼,通过这些比较容易让他们接受的方式,与伪军和特务组织人员建立联系,形成一张无形的关系网,多掌握他们的活动,哪怕是一个小会讲了些什么也要弄清楚了,这样的话对咱的工作十分有利。”
“不会吧,咱真要和二鬼子交朋友?”杨立善有点不解。
“当然了,这次要不是我和陈营长有这层关系,你俩的小命还能活到现在吗?”
“那倒也是。”杨立善点着大脑袋说。
跟伪军交朋友,俺突然想到了房勇,听说他现在当排长了,是北寨据点的头头。俺把这个情况跟队长说了。队长说:“都是本村的,亲戚里道的多走动走动。交朋友是一方面,咱还得多跟晋察冀那边的武工队学,要拉打结合。对于拉不上关系的伪军,采取‘善恶簿’‘回心抗战证’的做法,帮助咱的登记上,做了坏事的也要记上。好事做多了发给证件,坏事做多就要了他的脑袋。”
西边的山顶上,橘子似的太阳摇摇欲坠,周围的云也变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队长,咱这是要去哪个蔫儿?”杨立善看了看即将落山的太阳问。
“营东村。”队长说。
“咱今后晌能住在村里?”俺说。
“能,咱跟诸城五区委联系上了。”队长微笑着说,“原来离杨家寨不远的营东村是咱的地盘。不过,这个村也不能常住,以后多发展几个,要一天换一个地方。”
听队长这么一说,俺立刻想起去蒋家村侦察到的情况,就向他作了汇报。队长说:“对于像褚谊民这样的铁杆汉奸,咱肯定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