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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地狱(上)

  农历的四月,虽在节气上已是夏天,可夜里一点也没感觉夏天的火热。睡在林下的俺尽管身下铺着垫子,但还感到地面上又冷又潮。不过仗着年轻,身体还算壮实,很快就适应了天当被、地做床的现实。

  月亮挂在树梢上,旁边还铺着一层像被浸湿了的云。战友们一个个躺在地上,谁也没有说话,不知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此时俺的思维却非常活跃,想到了很多事。在这样的夜晚,和家人逃离了老山沟,也在这样的夜晚,推着满车的煤翻山越岭……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字闪现在脑海里:苦。似乎这个字就代表了人生。

  “二虎,队长让你过去一趟。”俺正想着心事,杨德平过来拍着俺的肩头说。俺一骨碌爬起来,顺着杨德平指的方向找到周队长。队长见俺过去了,小声说:“二虎,明天你跟立善去趟蒋家村,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况,武工队准备在那个蔫儿建立基点村。蒋家村不大,离据点又远,不靠山也没有河,道路四通八达非常合适。”

  “蒋家村有立善的亲戚?”俺问。

  “是,有立善的一个孙子,叫杨瑞法。”

  “孙子?立善今年才多大啊?”

  “傻小子,不是亲孙子,立善的辈分大。”队长笑着说,“你还有经验,明日和他跑一趟。”

  接到这个任务后俺十分高兴,领导这么看得起,似乎自己又有了新特长,那就是“侦察”,让自己增添了不少自信。

  次日一大早,俺就和杨立善沿着小道出发了。看着黑色还未褪尽的世界,俺不知今天会有怎样的遭遇。不知为什么,身边能说会道的杨立善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似乎执行这种特殊的任务对他来说是种煎熬。走了不知多久,只见眼前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伸向远方,远处村庄的影子在高大树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路两边的田野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偶尔能看到几个农民赶着牲畜在农田里,像波浪一样翻动着褐黄色的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俺恍惚间感觉外面的纷争跟这里毫不相干,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平平淡淡的,没有膨胀的欲望,没有透彻心扉的恐惧,也没有血腥的杀戮……但是,但是自己深深地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哪能找到一方安逸的乐土?

  进了村庄,街上和小巷里站着一些人,可他们之间没有问候、没有微笑甚至没有眼神的碰撞,像一个个路人或是一尊尊雕像。杨立善对于这种场景很不适应,可俺明白,所有这些都是日军的政策所赐。

  俺俩费了些周折才找到杨立善的那个孙子杨瑞法。开始以为,杨瑞法的年龄最多跟俺这么大,可没有想到,他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只见他黝黑的脸上颧骨突起,两个眼角黏着乳白色的眼屎,上身穿了件肩膀发白补着补丁灰蓝色的褂子,下身穿了条皱皱巴巴的辨不清颜色的裤子,脚上蹬了双露着脚拇丫子的布鞋,干瘦的胳膊和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缠绕在上面的几条麻绳,他的眼神暗淡无光,声音绵软无力,好似大病初愈。

  见到杨瑞法,俺不知怎么称呼他。俺和杨立善是兄弟,可面对头发花白的老人,又不能跟杨立善沾光。经过短暂的思考,觉得叫“叔”还比较合适。俺知道,回去以后杨立善肯定会拿这个关系占自己的便宜。

  杨瑞法倒长幼有序,见到杨立善谦卑地一个劲地称呼着“三爷爷”。杨立善在家排行老三。对于杨瑞法老人的做法俺有点不适应,可杨立善似乎没觉得有啥别扭。

  破破烂烂的家里只有杨瑞法一人,也没有孩子,不知他没娶还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不过,对于这样没有后顾之忧的老人来说,应该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杨立善和杨瑞法寒暄了几句,突然杨瑞法说:“你们来这个蔫儿做啥俺都清楚,俺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他这么一说,倒把俺惊出一身冷汗,难道他已知道俺俩的身份?这时已经没有时间容自己多想,只听老人愤愤地说道:“以前村里还算过得去,自从李永平这个狗汉奸变成二鬼子后,村里就不得消停了,成立了特务班,又成立了情报站。情报站的站长叫褚谊民,这个狗东西名字倒好听,可是坏透了,那真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他的坏还跟别人的不一样,是个喜欢玩心眼子的坏,出了事表面上好像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大家都知道是他捣的鬼。”

  “这个坏种都干了些啥?”杨立善问。

  “干了些啥?他干的那些缺德事打着快板也说不完呀。”老人瞪着眼睛,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说,“他在村里敲诈老百姓这事先不提,就说害人吧。前些天,他在村里头忽悠了十多个大嫚儿小媳妇的去给(伪)滨海警备队缝衣服,说是一天就能挣一块现大洋,可没想到,这些孩子去了后就跟去了窑子差不多,甚至比窑子还厉害,白天缝军装,后晌就让鬼子和二鬼子糟蹋。家里人觉得孩子好多天没有回来,就去找,可去一个没一个,肯定被他们给弄死了。你说这个坏种的心肠黑不黑?还有更恨的真是没法说了,你们要是能除了这个坏种,蒋家村男女老少会把你们当菩萨给供起来的。”

  看着眼前这个农民,一个老实巴交靠种地为生的农民,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仇恨能惹他发这么大的火气,也想象不到,在这战火连天的岁月,他还遭受了怎样的痛楚。

  听着杨瑞法老人咬牙切齿的讲述,俺直恨得咬碎钢牙。杨立善倒还能沉住气,不愠不火地问:“这个狗东西还在村里?”

  “在,情报站就在最东头,站里有十个人……”杨瑞法又介绍了些村里的其他情况,俺俩就出来了,在村里转了一圈,心中有数,然后匆匆向村外走去,准备向队长汇报。

  俺俩走出村庄时,迎面驶来一辆卡车,车斗上站着很多人,有穿黄军装的也有穿黑色衣服的。知道遇到了伪军和便衣队,俺的心立刻慌了起来。汽车轰隆隆从身边驶过去后,心才稍稍放下。可没有想到,那辆车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五六个人,端着枪大喊着让俺俩站住,然后一个伪军走过来说:“你俩前日是不是去过杨家寨?”

  听伪军这么一问,俺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回答。杨立善则点头哈腰地说:“老总,俺俩今日是来走亲戚的,从来没去过什么杨家寨。”

  那伪军上下打量着俺俩没说话,这时过来个长了一脸麻子的胖子,他指了指俺跟伪军耳语了几句,那伪军似乎立刻拿定了主意,对俺俩吼道:“他娘的,还说没去,给俺绑了。”

  听到命令,其他伪军二话没说,上前把俺俩绑了个结实,然后蒙上眼睛推到车上。在被绑的一刹那,俺的第一反应是:武工队出了叛徒。

  俺蹲在车上,手被反绑着,感觉血液也被绑了起来,浑身不舒服。眼前一片漆黑,感觉汽车忽高忽低地走着,把蹲在车上的俺的肠子都快颠了出来。不知他们要把俺俩拉到何处,可自己有个念头,那就是尽快逃掉。

  “今天蒋家村还是来对了,终于逮到这俩小子了。”

  “这俩小子还敢来,胆子也忒肥了。”

  “只来了一个,那个上次没来。”

  ……

  在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伪军的聊天声,听着他们的聊天,俺突然想到一人——刘大麻子。刚才那个麻子不会是他吧?如果这样,俺俩的身份可就暴露了。唉,他娘的,暴露就暴露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该死该活就这样了。可后来才知道,在日伪军手里想痛快地死了也非常不易。

  卡车走了很长时间,俺蹲得时间长了就想坐下,可刚坐下,P股上就挨了一脚,还伴随着一阵臭骂:“他奶奶的,还挺会享福的,给俺蹲好了。”

  接着俺又听到嗵的一声,伴随着同样的臭骂,知道杨立善也受到了同等待遇。那就蹲着吧,可蹲的时间长了,滋味真不好受。汽车又走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听到有人说:“你俩快下车,他娘的,还没坐够是吧?”

  俺知道到地方了,想站起来,可腿脚都木了,一点劲都使不上,一个伪军就帮了忙。这个忙帮起来很简单,只感觉脚样的东西在P股上重重一踢,俺就像颗西瓜似的滚到车下。

  “快站起来,他娘的,不然老子踢死你。”一个人边吼边使劲踢着俺的头和后背,当然,俺知道他不只踢这两处地方,应该也踢到了腿上,可腿却没感觉到疼。

  一盏茶的工夫,俺的腿才慢慢有了知觉,先麻后疼,知道这是伪军“帮忙”的结果。俺慢慢站起来,在他们的推搡下,左拐右转走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有人来把眼罩摘掉。

  俺慢慢睁开眼睛,立刻感到眼前的光线特别刺眼,就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把眼睛睁开,他娘的,还挺矫情!”一个伪军骂了一句,又在俺P股上踹了一脚。

  俺努力转动眼球,然后慢慢睁开,这回光线柔和多了。开始以为那刺眼的光是太阳光,这会才看清楚,是房间里的电灯光。

  在灯光的照射下,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得非常真切,感觉这里像个铁匠铺或是修理厂。只见墙上整齐地挂着铁链、大小铁环等铁器,桌子上摆着大小铁锤、凿子、铲子和铆钉等,地上还放着个闪动着红光的炭火盆。当看到地面上的一摊摊黑色的血迹,听到从旁边房间传来的凄惨叫喊声时,俺突然觉得,这里不是铁匠铺,更不是什么修理厂,而是屠宰场,一个杀人的屠宰场。

  这个屠宰场对面的墙上写着四个大字,还好,后面的三个认识,第二个字是心脏的“心”,第三个字是革命的“革”,第四个字好像是面条的“面”;旁边墙上贴着张一个人的半身画像,画像上那人穿着军装,戴着眼镜,胸前挂满了勋章,胳膊自然下垂,右手握剑。看那军装,好像不是中国的。在画像的两边写的很多小字就不认识了。

  身边的杨立善晃动着大脑袋也左右瞅着,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是一脸笑容。

  在这里还能笑出来?俺在心中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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