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人说,这次大“扫荡”,胶县准备出动两百多个小鬼子,加上一二三四区的伪军,总兵力达到十六个团三千多人。
实际上,日军一般每年分春、秋两季进行“扫荡”,春季是为了不让农民耕种,秋季是为了抢夺果实。不过今年秋季“扫荡”来得格外早,整个山东的日伪军都在行动,对胶东和滨海、鲁中南根据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
针对日军即将进行的“扫荡”行动,胶县特区委和杨家山里联防大队早早行动起来,召开动员大会,并实行坚壁清野战术。在对杨家山里进行重点防守的同时,又分出十余支小分队,配合山外各村安全转移乡亲们。
游击队二排负责掩护铁山乡后沟、朱家、树林、崔家园、戴家河等六村的转移工作。这天上午,杨德平带着三十多人来到后沟村。这个村庄不大,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俺们来到的时候,村里的人已全部撤到了山上,民兵正忙着在路口和街巷埋设地雷。俺们接着去了东北方向的朱家村,见乡亲们在民兵的带领下,正拉家带口地往山上赶。又去了几个村,乡亲们的撤离行动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着,也许对于反“扫荡”,乡亲们早已轻车熟路了。不过,来到戴家河村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听吴村长反映,有个姓戴的聋哑老汉死活不肯离开。
吴村长带着大家来到戴老汉家的时候,只见院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正一瘸一拐地收拾着秸秆。
“吴叔,他知道小鬼子要来吗?”杨德平指着白发老者问。
“知道,甭看他又聋又哑,心里可明白着哪。”村长说。
“那为啥不赶忙走啊?”杨德平又问。
“他比划着告诉俺,在等他闺女哪。”
“他闺女去哪了?”
“去年让鬼子抓到据点做饭去了,一直没回来。”吴村长摇着头说,“老汉去据点问过好几回,头几回老汉好端端地回来了,最后那次被鬼子打折了腿,是爬回来的。俺看,他闺女十有八九回不来了。这闺女是老汉抱养的,长得可俊了,唉,可惜啦。”
听村长这么一说,俺气得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既痛恨小鬼子,又可怜这对父女。
“排长,西南岭、戴家河的树(消息树)都倒了,鬼子可能很快就到了,快撤吧。”在外望风的赵林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撤。”杨德平说。
“那这个老汉咋办?”村长说。
“带着他。”杨德平说,“吴叔,你跟他说说,俺们帮他找闺女,让他跟着一起走。”
吴村长跟戴老汉比划了一会儿,老汉定定地瞧了瞧杨德平,又目光呆滞地瞅了瞅在场所有的人,然后低头又收拾秸秆去了。
“这次老汉可能铁了心。”村长说。
“铁了心?”杨德平诧异地问。
“老汉早想好了,要跟鬼子拼命,这回他们送上了门,老汉咋能走?”村长说。
轰轰轰……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俺知道敌人已经踏响了村边的地雷,可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不敢想象,如果老汉被鬼子抓住会是怎样的情景,他已很不幸地失去了女儿,难道这个可怜且善良的老汉也要葬送在鬼子的屠刀之下?不行,俺不能丢下他不管,捆也要把他捆走。
还没等俺说出自己的想法,杨德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塞给戴老汉一把鬼头刀。
“排长,你这是要……”村长不解地盯着杨德平问。
“吴叔,你跟他说说,让老汉跟着俺们一起去打鬼子。”杨德平说。
这招果然好使,老汉接过刀,拉着杨德平就往院外走。
“排长,戴家河被鬼子包围了,咋办?”封元斗焦急地说。
“向东南突围!”杨德平坚定地说。俺知道杨德平的想法,他在执行反“扫荡”的行动要领:迎着敌人来的方向转移,选择敌人侧翼不可能经过的村庄和地形隐蔽,避开敌人“扫荡”中心,万一暴露时,即打垮侧翼之敌,摆脱敌人。
“东南?东南可有鬼子啊,再说即使冲出包围圈,东南面是鬼子的治安区,冲出去也是个死,还不如现在跟鬼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没等封元斗说完,杨德平打断说:“现在还不到跟鬼子拼命的时候,俺有办法,执行命令!”
俺们很快来到村边上,远远看到大路两旁的日伪军像一团黄云似的缓缓移动着,知道他们为啥走得那么慢,是怕踩到地雷,在一个个地对脚印哪。也有的前面用牛拉着耙扫雷,日伪军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村庄边上种着小麦、地瓜、玉米和高粱等农作物,在杨德平的示意下,大家迅速钻进一片高粱地,然后慢慢向东南方向移动。
俺小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每当夏天青纱帐起的时候,总感觉里面阴森恐怖十分可怕,时不时幻想着从里面突然蹦出个大恶人把自己抓走。可这时觉得,青纱帐是能救人性命的。
高梁叶子相互碰撞着,发出一片沙沙声。端着枪的俺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不过再努力也只能看到十来米远的距离。
哒哒哒……
机枪声突然响起。俺以为被敌人发现了,可又觉得不像,因为那枪声特别凌乱又没有章法,好像在进行火力侦察。由于村庄周围埋有地雷,俺们也不敢乱走。在民兵的带领下,大家只能从一块庄稼地转移到另外一块庄稼地里。由于东南面没有山,只能用青纱帐作掩护了。可这样还是不行,跑来跑去,听到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还伴有爆炸声。俺知道这回肯定被敌人发现了。再说,俺们这么一大群人他们怎么发现不了?只是有地雷拦着,他们追得慢罢了。
跑着跑着,大家就跑不了了,因为东南面也发现了敌人,大家只能掉头往南跑,南面发现敌人后,再掉头往东跑,就这样被敌人一直撵着,以青纱帐作掩护躲来躲去。躲了半天,封元斗不干了,气喘吁吁地对杨德平说:“排长,咱不是兔子,让他们撵来撵去的,要么跟鬼子拼了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俺也觉得封元斗说得对,看现在的位置快到王戈庄了,这里可是敌占区,鬼子据点林立又没有大山可藏,青纱帐能躲多久?如果鬼子以梳篦队形前后左右夹击那就必死无疑了。让鬼子抓住折磨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跟鬼子拼个痛快。
杨德平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胸有成竹地说:“熬到天黑就好办了。”
俺不知杨德平有啥妙招,可现在似乎到了绝境,什么样的妙招能从敌人的重围下脱身?
说实话,俺现在不想死了,即使有一线希望还想活着,可也不怕死,万一没有了出路,临死前也要杀几个鬼子当垫背的。不过,可能老天爷还不想让俺们死,躲来躲去,终于挨到了太阳落山。
天空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鬼子就没再追了,可也没走,在青纱帐四周点起了篝火,隐约可闻烤肉的香味。知道他们准备吃饭了,这时俺才感到饿,也感觉嗓子眼干得快冒烟了。俺觉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跑了大半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没觉得渴和饿,闲下的时候,渴和饿都凑了上来。赵林杰和傅清启身上带着水壶,每人轮着喝了几口。封元斗喝完后抹了抹嘴问:“排长,咋办?”
“鱼沉海底。”杨德平小声说。
“鱼沉海底,啥是鱼沉海底?”封元斗眨着眼皮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能不能奏效也只能试试了。”杨德平尽管说着这么没有底气的话,可他的目光中却透出一种坚毅和自信。他对大伙儿说:“俺和清启先出去瞅瞅,你们在这个蔫儿待着,没有特殊情况哪里都不能去。”
杨德平说完猫着腰和傅清启离开了,留下来派出几个放哨的,其余的原地休息。吴村长从怀里拿出些地瓜干,边分给大家边说:“饿了吧,先垫巴垫巴。”
吃完吴村长分给的地瓜干后,俺就仰天躺在地上,瞅着皎洁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
这是一个跟往常一样的夜空,可身边嚼着地瓜干的战友时时提醒自己,今夜非比寻常。俺估计,要想冲出去,至少要通过敌人的五道封锁线,能冲出去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俺听到打呼噜的声音,寻思这是谁啊,没心没肺的还睡得挺香。很快这个打呼噜的被战友摇醒,这样做似乎有点残忍,可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大家以后都没机会再睡觉了。
又过了许久,杨德平和傅清启回来了。杨德平压低声音说:“大伙听好了,咱赶么从东南方向突围。突围的时候,大家一定服从指挥,不然谁都出不去,丁德全负责照顾戴老汉。”
丁德全嗯了一声,然后打开弹仓忙着往里压子弹。见状,杨德平忙问:“德全,你要干啥?”
“不是突围吗,俺要多打几个鬼子和汉奸?”丁德全愣了一下说。
“哦。”杨德平舒了一口气说,“暂时不用开枪。”
“不用开枪?不用开枪咱咋突围?”丁德全挠着头皮问。俺也不知杨德平在搞什么鬼。
“哦,俺才将没说完。”杨德平解释着,“东南面的鬼子现在很多都睡下了,就俩站岗的。这俩站岗的俺认识,以前放过他三回,才将跟他们接上了头,同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咱过去。大家先不要开枪,要是他反悔了咱再冲出去。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大家一定都把眼睛瞪起来。”
随后,杨德平带着大家慢慢向东南方向移动,走到青纱帐的边上,杨德平停下来探头探脑地向外瞅着。俺也往外瞧了瞧,只见青纱帐外两三百步远的篝火还在燃烧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两个人影在来回晃动。
“大家要紧不能出一点儿动静。”杨德平轻声说着,然后第一个猫着腰走出青纱帐。
看着天上亮晶晶的月亮,俺寻思猫不猫腰不是一个样,距离这么近,除非瞎子才看不见。这时俺突然恨起月亮来:该亮时不亮,不该亮时都快赶上太阳了。
接着大家都出了青纱帐,像做贼似的轻手轻脚慢慢离开。俺一边走着一边枪口对准了篝火处的岗哨,俺想,要是有半点异动,就先给他俩来上两枪。大伙走出二百多步了,那俩岗哨还和刚才一样晃荡着,这时才确认,他俩真要放俺们走了。
在伪军的眼皮底下很快溜出第一道包围圈,然后绕过村口据点,进了一个村子。
月夜下的村庄静悄悄的,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和院落没有丁点儿响动,乡亲们的屋里也没有丝毫光亮,似乎在这寂静的夜晚整个村庄也睡着了。
俺们高抬腿低落脚,在街道上悄无声息地穿行着。尽管这样还是惊动了一个动物,那就是狗。一户人家的狗狂吠起来,片刻,几乎全村的狗都吠叫起来,把整个村庄震得山响。
“快,大家动作再快点儿。”俺听到杨德平急促的声音。这时还是不知他要把大家带到哪里,这么多人又藏身何处,难道要藏到老乡家里?咱反正是个死,可不能连累老乡啊。
在杨德平的带领下,俺们果真来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前,还没等敲门,门就开了。正当俺纳闷之际,一张大手将自己推进院中。
只见院内有三间不起眼的小屋,堂屋的门敞着,门前站着个男子,不停地向大家招着手。
看着几间小屋,俺的脑海里又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屋放三十袋小麦还成,可藏三十多个大活人,能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