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和刚才一样晒人,只不过起了一点儿风,把坡上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吹得摇来晃去。
杨德平边弯腰收拾东西边说:“说到底,八路军太穷了,兵工厂少,还经常受到鬼子的封锁。前些年老蒋还发些军饷弹药啥的,现在呢,连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了,还不如咱游击队哪,黑灯瞎火地端上一两个据点啥都有了,俺这支枪就是拔钉子(打炮楼)分的。”说到这里,杨德平叹了口气说,“唉,好长时间没打仗了,现在子弹又紧张了,尤其是三八大盖的子弹,咱造不出来,花钱又买不起,到哪弄点儿子弹哪?”
俺想到一个主意:“杨哥,俺有个好办法,也许能搞到子弹。”
听俺这么说,杨德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啥办法,快说。”
“以前俺去胶县推煤的时候,经常看到撵儿沟村西有两个鬼子修电线,那个蔫儿离王台河南村据点不远,应该是那个据点出来的,当时俺们就有宰了这两个狗日的冲动,可是身边没有乘手的家伙。现在咱有了枪,给他们设个套,先割了据点的电线,再把他们引出来,然后干……”
“拉倒吧,俺以为是啥好点子哪。”还没等俺说完,杨德平撇着嘴打断说,“你这点子早过时了,现在的鬼子贼精,你把电线割断,人家就知道啥意思了,哪敢出来?即使知道不是咱割的,也不敢轻易出来,要是出来的话也要派上几十个鬼子跟着。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鬼子和国民党都在对付咱,队长说了,很多活动暂时停止了,包括割电线、埋地雷啥的,搞点儿宣传倒可以,让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知道,咱这个‘小延安’还在。”说到这里,杨德平似乎突然来了灵感,兴奋地说,“要么今后晌咱俩去王戈庄六村那个蔫儿转转,兴许能碰到落单的小鬼子,二鬼子也行,顺便把他收拾了,弄点儿子弹,好的话也给你弄把枪使使。”
“队长让去吗?”
“实话实说肯定不让了,咱说去贴传单,兴许能同意。俺过会儿跟队长请示一下,要是同意了,你准备准备,天一擦黑咱就起身。”
打定主意后,俺俩就沿着起起伏伏的山路往回走。看着巍峨陡峭的大山,杨德平讲了很多有关山里的故事和传说。
杨家山里数得上来的大山有三座:铁橛山、月季山和睡牛山。铁橛山古属胶州,本名“胶山”,又称“镇山”,名列胶州八景之一。《齐记》中记为“黔艾山”,《水经注》中记为“柜艾山”,到了《齐乘》这本古代地理书中才叫铁橛山,沿袭到现在。铁橛山是东北、西南走向,南北长14公里,宽7公里,主峰海拔595.1米。因为山色黑如铁又山势矗兀,因而百姓称它为铁橛山。山上有泉,形成溪涧,景色绝佳。
月季山海拔393米,古时建有齐长城,是战国时期齐国和越国的分界线。此山一说越界山或越稽山,传因春秋末年越王勾践迁都琅琊,齐国修长城分界齐越,此山向南便是越国境界而得名,可是历经千年,在民间逐渐被传为“月季山”。
睡牛山海拔为261米,传说古时有一神牛喝醉了,经过琅琊台时,看见彩云之下景色美不胜收,遂卧而成山,山犹卧牛状,故人们称之为“睡牛山”。
这三座山鼎足而立,连绵起伏,首尾相衔,形成一片蜿蜒狭长的谷地。在这片谷地上,散落着东南崖、西北庄、大下庄、墩上、黄泥巷、上沟六个村庄,只有五条山路与外界相通,居住的人家几乎都姓杨。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山外人不易辨清哪个村庄在哪里。山里人到山外,也只讲是山里,很少具体讲是某个村子。这样久而久之,杨家山里便成了六个村庄的代称了。
可能是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里人的性格有着明显的特点,主要有两点:“直”和“倔”,当地人叫杠,做事爱较真。本来胶县南部人的个性都强,被胶北人称为“南山杠子”,而杨家山里的人就更“杠”了。日军入侵胶县后,到处杀人放火奸污妇女,山里的一名杨姓老人到山外走亲戚时也被杀了,还被割掉了脑袋,消息传到山里,民众群情激奋,于是各村成立“团练”,以保家自卫。此后,在党的影响和领导下,又主动联合山外村庄的“民练”,有事互相支援,从而形成了日军顾不上、顽伪不敢侵犯,不向任何人交粮纳税的局面,这里也渐渐在胶县、诸城、日照等地老百姓的心中,成为当地的“陕甘宁”和“小延安”。
杨德平看着弥漫在山上浩如绿烟似的树说:“咱这个蔫儿可是个风水宝地,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春天有樱桃,夏天有杏子,秋天有山楂和柿子,冬天可以吃栗子,等把小鬼子赶走后,俺可以在这个蔫儿享清福了。”
来到杨德平的住处,只见是两间茅屋,里面有一个炕和一个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只大锅和一些碗筷,地上有些简单的家具。
吃过晚饭,太阳已经偏西,杨德平让俺在家等着,他出去一趟,约莫半个时辰回来了,手里还多了把两尺多长的杀猪刀。
“队长同意了。”杨德平一进门就乐呵呵地说,然后把杀猪刀递给俺,“你拿着,遇到小鬼子下手要狠一点儿,甭给那些狗日的留情。要是不想让其他鬼子发现,捅的时候要平着刀刃,从他背后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中间捅进去,那是肾脏的位置,他们临死的时候痛得根本叫不出声来。”
说着,杨德平又从家里翻出一团纸和一个放着刷子的小桶,示意俺拿着,然后腰上别了四枚手榴弹,背起枪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太阳早已落山,天上看不到月亮,偶尔能见到几颗星星。在地面无尽的深黑和浅黑中,隐约能看见几处忽闪忽闪的灯光。
杨德平不时提醒俺注意脚下的路。俺嗯了一声,然后说:“现在咱走得是不是早了点儿?”
“早跟不早都一样。”杨德平不以为然地说。他这么一说,俺就糊涂了,游击队一般在深更半夜里行动,要是过去这么早,鬼子还没有睡下,行动起来很不方便。杨德平仿佛猜出了俺的心事,马上说:“听说鲁中的八路军一部最近在这一带活动,小鬼子怕八路军在后晌把他们端了,就下令白天困觉后晌站岗。现在咱去得早与不早都一样,反正他们后晌也不睡觉。”
王戈庄六村在西北庄的东北方向,有二十多里地。走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就看到两个巨大的光柱来回摆动着。俺知道那是六村的炮楼。王戈庄六村两个炮楼建在村东村西的高地上,白天站在炮楼里,整个村庄就能尽收眼底。可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成了“瞎子”。
俺俩很快绕过炮楼进了村,杨德平小声说:“快点贴上几张,贴完后就去寻摸蹦单的。”俺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忙活起来,杨德平刷糨糊,俺拿着传单往上贴。
砰砰砰……
当贴到四五张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俺知道被敌人发现了,正当不知如何应对之际,忽然感到左肩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紧接着一阵麻木过后,剧痛立刻传来。俺不知肩膀怎么了,伸手一摸,感觉一种黏稠的液体直往外冒,同时伴着一种腥味,好像生了锈的铁的味道。俺才意识到中枪了。
“撤。”
俺听到杨德平急促的喊声,然后感到一张有力的大手拉着自己往东北方向狂奔。俺知道东北方向是小珠山,小珠山周围的村庄是日军的治安模范区,俺也知道杨德平为啥不往回跑,他怕给乡亲们带来麻烦。
身后的枪声还响个不停,枪声中还夹杂着敌人的呐喊声,听那动静,好像一大群人在围捕几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俺俩跑出村庄爬上一个山坡,俺感到两腿发软,慢慢地,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知道自己跑不动了,怕连累杨德平,就说:“杨哥,你自己走吧。”
“不行,要跑一起跑,要死也要死在一个蔫儿。”杨德平说着把俺背了起来。
在杨德平的背上,俺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渐渐地,这种声音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