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的苦力后,俺终于等到了机会。这天下午,据点修好后,日军准备把民工转到别的工地上,走到半路突然下起大雨,在大雨的掩护下,俺们终于逃了出来。
当空着手回到厂里时,俺觉得很对不起厂长,可崔厂长不仅没有责怪,还高兴地说:“车和煤都是身外之物,能活着回来就算赚着了。”
后来得知,那天俺们一晚都没回来,厂长猜到肯定出了事,马上派人沿路寻找。可一连找了几天音讯皆无,觉得俺们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厂里的人都很担心,可担心有啥用,除了自己人外,谁都不会帮你。尽管这时伪政府的各个机构都建了起来,什么县乡村各级维持会,县警察局、乡警察分局等等一应俱全,可对于老百姓的死活都不闻不问。再说这年头厂里丢了人、村里死了人是常有的事,死几个老百姓跟死几只臭虫没多少区别。
不过,在这个生命如草芥的年代里,活着的价值和尊严是亲人给予的。俺被抓的那些天,除了厂里的人着急外,最着急的还是俺娘和姑,她们颠着小脚四处寻找,眼泪都快哭干了。可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她们觉得回不来了,就在村口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俺在另一个世界里用一用。当俺深更半夜回到家时,把娘吓了一大跳,她还以为纸烧得少了,俺亲自回家拿了。
娘很快证实俺没有死,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抱着俺大哭一场。哭罢多时,娘用袖口擦着眼角说:“二虎啊,现在胶县也让鬼子占了,这个蔫儿也过不下去了,要么再到东北吧,一家人死也要死到一个蔫儿。”
“东北有鬼子,这个蔫儿也有鬼子,只要哪个蔫儿有鬼子咱的日子就过不好。”俺咬着牙说,“俺要把小鬼子赶出去。”
俺随口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鬼子是好赶的吗,国民党那么多的正规军都赶不出去,何况身无长物的自己了。娘好像也是这么想的,定定地看着俺说:“二虎,在说啥哪,你能把小鬼子赶出去?”
娘这么一问,俺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话似乎有点儿根据,就说:“娘,现在铁橛山、藏马山、大珠山还有北面的九龙山,不是有很多抗日游击队吗,俺要参加游击队。”
“游击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破枪能把小鬼子赶出去?再说,那些游击队真打假打还说不清哪。就拿张步云来说吧,开始也说抗日,也打鬼子,现在也不成了二鬼子?”娘叹了口气说,“唉,现在山头上的抗日游击司令一抓一大把,也没见打死几个小鬼子。他们打鬼子不拿手,最拿手的是跟老百姓借粮,一拨接一拨的,说是借跟抢差不多,一点儿也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唉……”
俺知道娘只说对了一半,现在的抗日队伍多,没几个真正抗日的不假,可不等于没有。俺想到大街小巷到处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等抗日标语,从这些标语中俺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绝不服输的正义力量,自己也相信写这些标语的就是真正抗日的。会是谁写的呢?头一天还没有,第二天便满墙都是,却总看不到写字的人,仿佛那字不是人写上去的,而是风吹上去的。
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然后看着俺语气严肃地说:“二虎,俺跟你说个事儿。”
俺不知娘要说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娘,娘说:“现在村里头当二鬼子的青年多了,老钱家的二儿,张老头家的三儿,房喜他大哥房勇都是。娘跟你说,你就是去死也不能当啊!听老人讲,现在的二鬼子跟以前的石敬瑭、秦桧、潘仁美一个样,都是汉奸卖国贼,那是被人戳脊梁骨、让人刨祖坟的啊。”
“娘,您一万个放心,汉奸俺恨都恨不过来,咋能当哪。”
“那就好。”
“娘,房勇咋也成了二鬼子?”
“是,别人当咱不好说,可房勇不该啊,真把老房家的脸给丢尽了。二鬼子真是太坏了,你走的那几天,他们硬是把玉珊给抢走了。二鬼子对他家都这样了,你说房勇干点啥不好,非当二鬼子?”
后来听说,为了保住玉珊,玉珊她娘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钱和粮凑齐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拨伪军刚刚打发走,另一拨又来了,要的更多,这回玉珊娘傻了眼,知道张步云不达目的就不会收手。为了不让女儿落入贼手,玉珊娘准备让她出去躲几天,可走到半道上被几个伪军抢走了,当时玉珊想死都没有死成。
得知房家的遭遇,俺的心口窝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唉,人家强咱弱,这是活生生的现实,人家即使骑在你头上拉屎你也没啥招。活着你做不了主,有时想死都由不得你。
俺知道,现在房喜肯定很难受,就想去安慰安慰他。
来到房喜的房间时,借着微弱的油灯,看到房喜的眼睛红红的。他的房间里还有四个人,这些人俺都认识,刘喜山、陈太成和崔坤礼都是小沟村的,还有王戈庄的杜冒,是刘喜山的师范同学。
刘喜山比俺大三岁,以前在胶县师范学校念书,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日军占领胶县后学校停课就回来了。陈太成和崔坤礼跟俺一样,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主。
俺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商量着什么事,仔细一听,原来商量着“造反”。他们知道俺是“自己人”,也不瞒着。陈太成继续说道:“要么咱去十四旅(国民党山东省保安第十四旅)吧,听说十四旅有六千多人,专打小鬼子。二虎,你也去吧?”
“你们去俺就去。”俺说。
“十四旅不是姜黎川的部队吗,可不能去。”杜冒说。
“为啥?”陈太成翻着眼皮问。
“姜黎川是打鬼子,可他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的主,靠不住。”杜冒说,“姜黎川以前在《青岛时报》当记者,鬼子来了他回来建起个武装叫什么‘山东民众抗日救国军游击队’,刚开始他觉得势单力薄,就主动跟八路联系,说是愿意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今年可好,沈鸿烈一来,他觉得国民党势力更大点儿,就接受了国民党的改编,不跟共产党联系了。这么看,姜黎川以后知不道倒向哪边呢。再说,你看看他手下都是些什么人,有地主,有相铭忱这样祸害老百姓的,还有国民党的特务和三青团分子,跟着这样的队伍能有啥出息?”
“杜冒说得对,这样的人不可靠。”崔坤礼说,“让俺说,要投就去投李团长(山东省第八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十二团)。”
“你说泊里的李永平?”杜冒问。
崔坤礼点了点头。
“他更不行。”杜冒说,“李永平以前打过几个鬼子,可是他的口碑不太好。俺看出来了,他实际上就想占点地盘当个山大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说咱投谁?”陈太成急了。
“俺看要投就去投八路,他们才是真正抗日的。”杜冒说,“只不过咱这个蔫儿没有八路可投啊。”
“没有八路也有地下党。”刘喜山说,“墙上那么多抗日标语应该都是他们写的。”
“你咋知道是地下党写的?”俺说。
“村西头的墙上不是写了很多小字吗,你知道上面写的啥?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要不是地下党,谁会写这个?”刘喜山说。
“哦,这样啊,你以前光给俺念大字了,也没念念小字。”俺埋怨着说。
“没法念,《十大纲领》夜里后晌才写上去的。”刘喜山说,“太成,夜里后晌不是你的岗吗,没看见有生人过来?”
陈太成想了想说:“夜里后晌没人来,夜里头晌王戈庄保安队的李铁拳来过,后晌就走了,再没见谁来过。”
“这就怪了,那字是谁写的呢?”刘喜山低头自言自语道,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太成,你好好想想,夜里后晌肯定有人来过。”
陈太成咬着嘴唇,手指不停地抠着脑门冥思苦想。看他的举动俺觉得好笑,想不出来,难道用手还能抠出来?可没想到,还真让他抠出一个人来。
“赤脚大仙,赤脚大仙夜里后晌在村边上转悠,难不成是他写的?”说着,陈太成露出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