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一月十日,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青岛、胶县。
俺寻思,日军占了大城市,肯定不能老在城市里待着吧,他上哪儿转悠哪儿就要倒霉了,今年这个年可过不好了。不过只要没被日本兵杀死,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
眼看到了年底,该发工钱了,可管家一点没有发钱的苗头。俺坐不住了,因为娘说五块钱的房租该交了,就硬着头皮跟管家说,能不能把一年的工钱结了?没想到管家还没回话,刘大脑袋就朝俺大发雷霆,说现在兵荒马乱的,管吃管住就很不错了,还要啥工钱?俺争辩说,年初不是说好了的,咋说话不算数哪?这时,刘大脑袋就翻出了旧账:“他娘的,两年前,你爹没打招呼就跑到了东北,五亩的租子都没缴,还跟老子要工钱?”刘大脑袋这么说,把俺很多话都堵了回去,欠他家的租子不能不认。
娘见俺没拿回一分钱,只好说:“明天俺去跟房东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宽限几天。”
俺觉得娘非常不易,每天起早贪黑纺线,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本想指望着俺的工钱结清房租,这下全泡了汤。俺不想让娘承受太大的压力,就说:“娘,听说柳树沟的窑厂挺挣钱的,俺想明日去那个蔫儿,也许年前还能挣上几个。”
娘想了想说:“行,去那个蔫儿能挣就挣,挣不了也甭太难为自己了。再说,现在到处是日本人,不管去哪个蔫儿都要当心点儿。”
次日一大早,俺走了五里地来到柳树沟窑厂。俺去的正是时候,厂长崔元森说,快过年了,现在很多人都回了家正缺人手哪。后来听说,日军一来,胶县很多窑厂关了门,柳树沟窑厂由于离县城比较远,暂时没受到波及。
窑厂制作的都是些黑陶盆、黑陶碗、黑陶罐,干的都是些力气活,择泥、踩泥、制坯、印花、阴干、装窑……每天都跟泥打交道,累是累点儿,可干好了一个月能挣七八块现大洋。干了二十天,俺就挣了六块。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娘结清房租后,又置办了些年货。买年货的时候俺和她一块儿去的,只见大集上还和往常一样热闹,似乎未受到日军的影响,直到正月初六,人们才切身感受到日军的凶残。
三百多名日军先后来到王戈庄、灵山卫、泊里等地,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抢掠财物,无恶不作。好在小沟村比较偏僻,路又不好走,日军没有过来,可他们还是有办法的。到了五月,正在窑厂干活的俺,突然听到空中响起嗡嗡的轰鸣声,抬头一瞧,只见天空中盘旋着几架飞机,片刻,那些飞机像拉屎似的往下扔东西,很快便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地面瞬间浓烟四起。后来得知,那些飞机是日本的轰炸机,专门来轰炸山里的村庄和集市。仅韩家庄一村,就炸出一百多米宽的大坑,有一半的房屋被毁,炸死炸伤乡亲近百人……
乡亲们每天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满眼满耳也都是日军的暴行:
二月,日军侵占青岛西部的平度城后,汽车经常往返行驶在胶平路上,车上的日军时常对沿途的村庄、树林、墓地等处开枪射击或炮击,更有甚者,竟把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和过往行人当靶子打,以此取乐。公婆庙村的一位七十岁的李姓老太,在菜地里干着活就被日军开枪打死。
三月十日上午,大批日军乘坐二十余辆汽车,窜到青岛北部的即墨县集旺疃村。进村后,日军手持上了刺刀的枪,挨门挨户搜查“八路”。幸亏全村人闻讯后提前转移,日军什么也没搜到。一无所获的日军气急败坏,将全村的房屋和草垛泼上煤油,放起了大火,整个集旺疃村顿时变成火海。避难的人们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焚毁,却无法前去扑救,个个痛恨万分。村民于新福、孙敬民等人无法忍耐,拼命前往救火,刚冲进村里就惨死在日军的枪口之下。大火越烧越猛,一直烧到天黑。夜晚日军撤走后,人们才纷纷回村扑灭余火,救火中,村民于开正被活活烧死。这场大火,全村一百六十多户人家,只有七八户幸免,六百多间房屋及屋内粮食、财物全部化为灰烬,十余头耕畜被烧死,鸡鸭猪狗烧死不计其数,全村一片废墟,惨不忍睹,随后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流浪街头,缺衣少食,无家可归。
……
对于日军的暴行,也有人进行了顽强的抗争,可抵抗带来的灾难更加严重。四月十六日,国民党山东省第八行政专区保安第六团在曹克明、曹正直率领下,在当地村民的配合下,于高密县孙家口村伏击了日军的车队,缴获军车一辆,击毙日军中将中岗尼高以下二十九人。此仗虽然胜了,可立刻遭到日军的疯狂报复。
十七日,日军大队人马奔袭孙家口村,所幸村民都已转移,但仍有三名无法行动的病弱老人被枪杀,两人被打成重伤,全村八十多户房屋,除村头上的一栋外,悉数被日军放火烧毁。
日军撤走后,为防止再来报复,孙家口、公婆庙等村的群众联合起来,在公路上挖沟拆桥,以阻滞敌人的车队。四月二十五日,日军再次来袭,一百多名日军分乘四辆汽车,从青岛直扑公婆庙、孙家口等村。因公路已被破坏,汽车不能通行,日军就跳下车,向公婆庙村开枪开炮,扫射轰击,随后从东、南、北三面包抄过来,很快攻进村子,挨户搜查,见人就杀。从村东窜进来的日军,一面放火烧屋,一面向逃跑的群众开枪射击。村民王道利、王成恩和六位六七十岁的老大娘,临时聚集到了王道昌的家里,日军发现后将门堵死,浇上汽油后将屋点燃,见到屋里的人冲出来就开枪射击,结果外逃的三人都被打伤,其余的被活活烧死。村民李元章的妻子已怀孕八个月,可日军用刺刀挑破她的肚子。日军一部在村里奸淫烧杀,另一部追赶向村西北方向逃跑的村民,他们把村民驱赶下圩沟,架起机枪猛烈扫射,眨眼间男女老幼倒下一片,哭喊声震天动地。
日军将公婆庙村烧光后,于下午四时离去,又一路烧杀抢掠:在杨家丘村烧毁房屋十间;王家丘村烧毁房屋九十一间;谭家村枪杀群众一人;最后窜到前双丘村,全村一百六十余户,除四户房屋幸免外,其余全被烧光……据统计,在公婆庙惨案中,一百零九位村民被杀,七十多人受伤,一千余间房屋被毁……
在日军的淫威下很多人成为汉奸,小沟村的李万有和刘大脑袋就是其中的两个。他俩跑到铁山乡维持会,讨回个小沟村维持会正副会长的头衔,李万有是正,刘大脑袋为副。
村维持会正式成立那天,李万有还把村里的老少爷们叫到双庙前开会,站在众人面前的李万有得瑟着说:“各位父老乡亲,大家都知道现在这天变了,咱们归皇军管了。”
只听下面的乡亲呸呸地吐着唾沫。
“为了维护村庄的秩序和安宁,皇军特任命俺为小沟村维持会会长,刘桂裕是副会长。”李万有继续说道,“尽管现在变天了,可大家还和以前一样,该咋生活就咋生活,只不过有一样,要是发现村里来了可疑人等,最好及时向维持会汇报,要是抓到八路或反日分子,皇军还重重有赏,如不及时汇报,那大家都要跟着遭殃。这么说吧,无论啥时候,只要家里来了外人都要向维持会汇报,等维持会审查批准后方可留下来,不然就以‘私通八路’论处……”
李万有啰啰嗦嗦讲了半天,然后就散会了,也自从那天起,小沟村就不得安宁了。尽管李万有说不影响村民的生活,可变化还是很大的。日军规定:老百姓家不能有火柴;起初晚上不准点灯,后来稍微放宽了,可以限时点了;每家每户出一名壮丁日夜巡逻,情况一日上报多次;一人犯法,全家坐牢,一户违法一片受罚,一片造反全村血洗。
这么一来,村里的小混混蹦得比谁都欢,尤其那个很多人瞧不起的龙二猴子,现在沾了日军的光,动不动去日军那里打小报告,日军就隔三差五进村抓人,乡亲们都恨透了他。
各村的维持会几乎每天组织几批人给日军修据点,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王戈庄就修了三处,王台、灵山卫等地也有好几处。李万有为了讨好日军,还三天两头地给据点送粮送肉,有时把大姑娘小媳妇也送到据点里,糟蹋得不成人样了再放出来。
面对日军的入侵,胶县南部和诸城五区等地,不管是刚成立的还是以前的武装,都扛起了抗日的大旗:驻大村一带有姜黎川、徐明山的保安旅,高伯廉一个团,徐明山还兼任胶县县长;王戈庄一带有刘质斋、李伯泉的一个团,刘质斋兼任胶县七区区长;泊里地区有李永平的一个团;驻王台则有相铭忱的部队,相铭忱兼任胶县四区区长……
起初,老百姓知道这些武装是抗日的,就自己不吃不喝大力支持,可这些武装有的跟日军打了几仗后,就与日军“和平相处”了。后来得知,日军正在争取这些“抗日”武装。老百姓心里也就明白了,说是抗日,迟早要变成二鬼子的,像李永平的那个团更靠不住,多数是土匪崔宝龙的手下,打散后才加入李永平的队伍,这样的队伍能跟强悍的小鬼子拼命,鬼才信哪。
小沟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可俺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每天跟泥打交道。刚开始也非常害怕,觉得哪儿都不安全,可害怕了几天就不怕了,因为害怕也没有用,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这时自己不害怕了,可还担心一个人,那就是娘,怕在村里的娘有个三长两短的。果然,娘真的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