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山东老家,俺和娘没敢坐火车,除了到大连坐船外,其他时间都在步行。三个月后,也就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年底回到小沟村,在村里租了三间屋。此时的房子好租也便宜,很多人到了关东,也有好几个绝户的。娘把屋里屋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
看着安静的院子,安静的房屋,俺寻思终于和娘脱离虎口,现在可要好好地活了。可没想到次日,俺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先是感觉肚子疼,然后是头疼,再过些日子全身都疼,之后身体的问题就大了,一会儿感觉像躺到冰窟窿里,一会儿又感觉睡在开水里。
娘摸着俺的头说:“二虎,你这是咋了,头这么烫,俺去找找常春堂的李郎中,给你扎古扎古。”
李郎中全名叫李仁甫,人称李华佗,是这里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医,他医德高尚,尤其擅长治疗伤寒病。娘很快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位蓄着山羊胡、身材消瘦、两眼炯炯有神的中年人,知道他就是李仁甫。李郎中给俺把了把脉,然后问娘:“你们刚从东北回来?”
“是啊,刚从东北回来。”娘说,“东北那个蔫儿到处是小鬼子,俺娘俩一路忍饥挨饿逃了回来。”
“走了多久?”李郎中又问。
“三个多月。”
李郎中又问了俺一些情况后说:“这孩子应该得了伤寒病,孩子一路上身体虚弱,加上劳倦饥饿,起居失常,寒温不适,导致正气虚亏,易被外邪侵犯成病。俺给你开几副中药,每天三时按时服用便可。在饮食方面,多吃点宜于消化的食物。”
“先生,孩子这病啥时候能好啊?”娘焦急地问。
“这个病是个慢病,就是人们说的‘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那种,俺看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李郎中走后,娘熬了点稀粥,可俺不想吃,还感觉浑身痛。娘劝着喝了一碗,可没过多久,俺上吐下泻地全倒了出来,吐出来的是稀饭,拉出来的还是稀饭。俺不仅吐拉稀饭,也吐拉中药,娘熬的中药差不多都原封不动地吐拉出去。
这样过了十多天,俺依然感觉特别冷,头也烫得厉害。其间,李郎中和姑姑来过好几次,他们似乎对俺的病没有了办法。娘像着了魔似的一遍一遍地唠叨着:“唉,不该回来啊,不该带孩子回来啊。”
从娘的话里俺听明白了,自己的病应该无药可治了,也许过几天就要死了,可让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死不是饿死的,似乎是吃饭吃死的。
躺在炕上的俺经常感到有个东西在亦近亦远的地方盘旋着,似乎感觉那就是灵魂,正在慢慢逃离自己的躯体。
说实话,现在的俺不想死了,因为不想撇下娘和姑姑还有未过门的媳妇傅香秋。每次想起香秋,俺的心里总是隐隐作痛。她跟姑姑是一个村的,这门亲事是姑姑给俺说的娃娃亲。
傅香秋姐妹四人,她排行老三。在她七岁那年,父母相继因病去世,随后大姐去了东北,二姐和四妹给人家做了童养媳,有个好人家也相中了她,让她去做童养媳,可香秋死活没同意,宁愿给地主扛活(洗衣做饭、看孩子)。知道她在等着俺哪,现在已等了六年,咱可不能伤了人家的心哪。再说,娘和姑姑年纪慢慢大了,谁给她俩养老送终啊?不行,俺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尽管这样想,可自己无法驱走身体的冷和热,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认命吧。
可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俺的身体竟然慢慢好了起来,不再疼了,也能下炕走路了,尽管身体还打着晃。俺非常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娘和姑。
等俺的病痊愈后,也就到了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二月下旬,这天俺对娘说:“现在正月十五也过了,要么俺出去找点营生做?咱家一垄地也没有,您纺的线也只够付房租的。”
“你才将好,要么歇几日再说吧。”
“娘,不用。”俺拍着胸脯说,“您看,俺的身体多好!”
娘瞥了一眼笑着说:“好就好!那你寻思干点啥?”
“听说刘大脑袋家需要几个扛活的,管吃管住,年底还有十多块的工钱,要么俺也去?”
娘想了想说:“也好,二虎,你以后可不敢再叫刘大脑袋了,得叫少东家。”
实际上,到刘大脑袋家扛活俺极不乐意,恨他都恨不过来,咋能给他扛活哪?可现在不去似乎再没有别的出路。俺寻思,媳妇给地主扛活,现在自己也要去扛活了,好像除了扛活外,穷人就没法活了。
在刘大脑袋家,俺的主要工作是种地,有时也干些杂活。在他家扛活的加上俺有六人,以前人多,前段时间走了不少。现在扛活的刘开山、李文友都四十多岁,在刘家干了二十多年;比俺大几岁的杨光山、刘文章,也刚去没几天。管家叫刘文彩,四十多岁,喜欢算计人,扛活的恨他比恨地主更甚。每天天蒙蒙亮,管家就催着俺们起床了,一直干到什么也看不清了才收工。一天两顿饭,说是饭,比猪食稍好点,还吃不饱。扛活的当然有怨言了,可有啥办法,为了活命还得忍着。不过,有时候俺们也有解恨的办法,那就是背地里谈论刘家的丑事,比如管家经常三更半夜溜进二奶奶的屋,被拐走的三奶奶又传出艳闻……每次谈论这些事是俺们最开心的时候,好似终于出了口恶气。
八月份的一天,刘开山悄悄告诉俺:“东家这两天可能要跑了。”
开始以为刘开山在开玩笑,刘家跑啥呀,可后来发现刘开山说对了,只见刘家非常反常,又收拾行李又准备车辆的,看样子真要跑了。可他们为啥跑呢?后来得知,刘家知道日军就要打过来了,准备躲避战乱。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七月七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国民党军不堪一击,日军很快占领了天津、北平、张家口、大同和河北保定,现正逐步南下,很快就要打到山东了。
村里人知道日军一天天逼近,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害怕也没有用,想跑连盘缠都没有。最害怕的还是村里有钱的。
刘家想跑,最后还是没有跑成,因为不知往哪里跑,感觉四面八方都有鬼子:十二月底,日军占领上海、南京、苏州、杭州,听说日军在南京还进行了大屠杀,华北四省已成为日军的地盘,现在日军又占领了济南……
刘家见跑不成了就想办法自保,派人找过他的亲戚——胶县四区区长相铭忱,想让他提供些保护,却灰溜溜地回来了,因为相铭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过,刘家此去不是一无所获,带回十几条枪,几千发子弹。刘家就以小沟村的名义成立了四十多人的自卫团。村人都知道,这自卫团是刘家的,只保卫他们自己。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一月,风声日紧,感觉日军真要打过来了,青岛市长、海军第三舰队司令沈鸿烈是个怂包,他把很多纱厂炸了,还把十几艘军舰沉到海底,带着老婆孩子和海军陆战队及国民党大员向鲁南逃了,山东省长韩复榘也跑了。大官都跑了,小官也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待了,胶县县政府也由城里迁到南部的农村良乡。
俺不明白,他们为啥跑得如此狼狈,以前三天两头挨家挨户征粮纳税,说是保家卫国,可小鬼子还没有到,他们竟然撇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拍拍P股溜了。俺真想组织乡亲追上去,把粮税本息都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