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久,躺在地上的俺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又找到了以前饥饿的感觉:头发晕,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俺的嘴唇干裂,可嗅觉异常敏锐,闻到了空气中飘着淡之又淡的蔬菜芳香和馒头的麦香味,知道外面的小鬼子和伪军正在吃饭。
“大哥,给我也来一口吧?”陈军爬在门上笑嘻嘻地喊道。
“他娘的,老子还没吃完哪。”外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大哥,那要么给口水吧,太渴了。”陈军哀求道。
“你他娘的皮肉又痒痒了是不是,老子还没吃完你啰嗦个屁……”
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陈军摇晃着从门口走了过来,叹着气说:“唉,夜儿个还给点吃的,看来今天没戏了。”
等了半天,果然让陈军言中了。俺寻思照这样下去的话,明天就不用鬼子费事了。不过现在自己却想来个痛快的,慢慢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兄弟,是不是饿了?”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人凑到俺眼前小声说,“我这还有块窝头,吃吧,孩子。”说着,他把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塞到俺手里。握着窝窝头,俺感到一阵温暖,可不想吃,知道他也很饿,准备还给他时,他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把窝窝头吃完后,俺就开始了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想爹和娘,觉得他们现在应该要急疯了;一会儿想想身边的这些抗联官兵,以前感觉这是个神秘的群体,而现在觉得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俺也想到了明天,心头忽然一紧,不知即将到来的明天会发生什么。
次日天刚大亮,日军就把俺们押到一个宽阔的操场上,然后一个个绑在操场一端的木桩子上,对面十多丈的地方,站着一排排头戴钢盔的日本士兵,他们手上都握着一把上着明晃晃刺刀的枪。看到这情形,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身体不禁轻轻哆嗦起来,可绑在左侧的络腮胡子,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对面的日本军官呜哩哇啦喊了一通后,一排日军端着刺刀像野兽般嗷嗷怪叫着冲了过来,这时,俺身边立刻响起了声嘶力竭的怒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
喊声过后,只听到刺刀插进身体与骨肉发生激烈碰撞的声音。很快,自己面前也飞来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看着刺刀,俺不自觉地把胸脯挺起,刹那间不觉得死有多么可怕,似乎心里非常渴望,身体也在勇敢地迎接着死亡。刺刀即将接近身体时,俺把眼睛闭上了,想细细品味一下死亡的味道。
可左等右等,没等到从俺身上发出来的刺刀与血肉碰撞的声音,却听到刺刀掉到地上的叮当声和一个鬼子痛苦的哭叫声。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眼一瞧,只见眼前的鬼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的身边躺着把明晃晃的刺刀。俺向周围瞅了瞅,只见络腮胡子也没有死,他像个疯子似的乐个不停。在他面前,有个鬼子像狗啃屎似的趴在地上。其他抗联官兵则没有了声息,他们面前的刺刀滴滴答答地滴着鲜红的液体。
俺不知络腮胡子为什么也没有死,当看到他面前的鬼子慢慢爬起时,俺似乎明白了,那个刺他的鬼子应该被绊倒了。这时,有个日本军官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抓起那个痛哭的鬼子狠狠抽打起来,边打边叽哩咕噜地说着话。刚开始,不知那个刺俺的鬼子为啥痛哭,也不知日本军官为啥打他,后来明白了,那个鬼子或许是害怕或许是良心发现,不愿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日本军官打了一阵,然后命令他和被绊倒的鬼子再回去,加入另一排队伍中,过会儿他又端着刺刀嗷嗷怪叫着冲过来。俺寻思,自己这回死定了,好,死吧,赶紧让这个污浊的世界在眼前消失吧。想到这里,俺又把胸脯高高挺起……
突突突……轰轰轰……
突然枪炮声大作,眼前的日本士兵像割高粱似的成片倒下,然后被浓烟笼罩。俺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此时已不容自己多想,络腮胡子竟来到身边,三下五除二将绑绳解开,然后拉着俺狂跑。跑了很久,穿过几道树林翻过几座大山后,俺实在跑不动了,就对络腮胡子说:“大哥,俺跑不动了,能不能歇会儿?”
络腮胡子先是停下来侧耳听了听,然后说:“好,先休息一下。”
他坐到地上,鼻孔像牛似的喘着粗气,身上全是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俺也累坏了,大字形在地上躺了会儿,然后坐起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络腮胡:年约四十开外,四方脸,浓眉大眼,眼神中透着一种坚毅。后来得知,他叫孙良友,是抗日联军第二军六师七团团长,刚才被刺杀的都是他的部下。
“抗联?俺只听说过义勇军和东北人民革命军,没听说过抗联啊。”俺说。
“我们以前叫义勇军、东北革命军,今年都改编成东北抗日联军了,现在也全部由共产党领导了。”孙团长说。
“那您也是共产党员了?”
看着孙团长轻轻地点着头,俺立刻兴奋起来。以前常听爹讲什么共产党,感觉这些人特殊又神秘,没想到现在身边就有这么一位。不过想想刚才的经历,觉得他的确挺神秘的。
“大哥,鬼子不是把你也绑了吗,你是咋解开的呀?”俺问。
孙团长没说话,而是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刀片,在俺面前晃了晃说:“就是它,今天它可帮了咱俩的大忙啦。”
“那才将的枪炮又是谁打的?”俺又问。
“肯定是七团的兄弟了,这帮小子胆子也太肥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孙团长语气低沉着说,“今天肯定又损失了不少弟兄。”
“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啊,就甭难为他们了。”俺求情说。
“不管为了谁,这样做也太冒险了,鬼子的军营是好去的吗?”
孙团长说到这里,俺想起了刚才被日军刺杀的情景,就心有余悸地问:“大哥,日本兵为啥要刺杀咱们哪?”
“他们那是在进行刺杀训练哪!日军要求每名新兵至少刺杀三个中国人。咱们的刺杀训练用的是稻草人,他娘的,小鬼子用的都是大活人。”孙团长缓了缓说,“咱的运气还算不错,本来他们想把咱送到长春100部队的,不知啥原因没有送过去。”
“送到100部队咋了?”
“咋了?如果去了能叫你生不如死。”孙团长提高嗓门说,“100部队,对外叫‘关东军军马防疫给水部’,实际上跟哈尔滨的731部队一样,是支细菌战部队,都拿活人进行细菌实验,那些人死的时候应该比被刺杀痛苦万倍。”说到这里,孙团长叹了口气说,“唉,日军不是人,是群魔鬼啊!兄弟,这里还很危险,不是说话的地儿,咱还得马上走。”孙团长说着起身刚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俺说,“对了兄弟,你家住哪疙瘩?”
“吉林桦甸县第二区老山沟。”
“呵呵,正好顺道。”络腮胡子笑着说。
看着眼前陌生的山山水水,俺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如果让自己回去真不知该怎么走,幸亏遇到了孙团长。又走一天一夜,在一个傍晚,孙团长把俺送回家。娘见俺回来了,好像不认识似的,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抱着俺痛哭起来:“俺又捡回一个儿子啊……”
后来得知,俺被日军抓走后,爹和娘快要找疯了,可找了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觉得俺要么被黑瞎子吃了,要么让鬼子抓走了。
俺把详细经过讲述了一遍,娘听完后一个劲地念佛:阿弥陀佛,真是上天保佑啊……
爹知道送俺回家的是抗联干部,就高兴地把大虎拉到他面前说:“团长,俺大儿子想参加抗联,你们要不要?”
孙团长看了看大虎,笑着说:“老乡,当然要了,这是对抗联的莫大支持啊。”
随后,孙团长带着大虎走了。看着俩人离去的背影,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听那动静,似乎把几年来的憋屈一股脑儿喷了出去。
见孙团长和大虎走得没影了,爹转过身来对娘说:“老山沟是待不下去了。”
娘叹了口气说:“唉,他爹,咱还要搬?”
“不搬不行了。”爹说,“现在大虎参加了抗联,如果让小鬼子知道了,不把咱一家老小的皮给剥了?再说,北面很多村都合屯并户了,俺看这个蔫儿也快了,要是到那时候,咱去了也是个死。”
“哪咱往哪个蔫儿搬啊?”娘皱着眉说。
“前两天,俺在棺材砬子山找到个山洞,那个山洞很隐蔽,很少有人过去,明天咱就搬过去。”爹说。
“棺材砬子山?”娘窃生生地说,“那个蔫儿不是有很多野兽?”
“是的,正因为野兽多人们才去得少。”
“那咱去了不也得喂了野兽?”
“让野兽吃了也总比让鬼子折磨死强吧。再说,野兽比鬼子好对付。咱到了那个蔫儿,再在周围开点儿荒,养活两三口人应该不成问题。”
“两三口人?咱家现在有五口人,剩下的去喝西北风啊?”
“俺是打个比方,能养活三口人就能养活五口人,俺还是……”
爹还没说完,娘就打断说:“他爹,东北这个蔫儿俺真是待草鸡了,恁想待就待吧,俺打算回老家了。”
娘这么一说,俺马上说:“娘,俺也想回去。”
爹看了看俺,又看了看娘,迟愣着说:“你真想回老家?”
娘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说:“这个蔫儿俺待够了!”
“老家那边有土匪,有国军,也有小鬼子,就是回去也活不好啊。”爹说。
“可这个蔫儿,鬼子已经不让你活了。”娘说,“唉,咱们老百姓的命贱,能活一天是一天了。”
爹没再言语,低头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也好,走一步看一步吧,谁也没有前后眼。他娘,要么你跟二虎先回去,俺和三虎、四虎进山。要是老家那边比这个蔫儿好,俺就带他们回去;要是俺这过好了,到时再把你们接回来。”
娘点头同意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又跟表大爷打了个招呼,天黑之后搬着东西向棺材砬子山走去。
天空中看不到月亮,星星却一闪一闪地很亮,地面上的山坡、村庄和周围的一切被浓浓的黑色所笼罩。俺们蹑手蹑脚地走出村庄,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远处的黑暗。看着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又似乎早已习惯。俺寻思,世界这么大,为啥就没有俺们的安身之所呢。
走了一天一夜,来到爹说的那个山洞。等一切安顿好后,娘从包里拿出个小袋子递给爹:“这些钱你留着,需要时买个东西啥的。”
爹没有接钱袋子,看着娘说:“在山沟里不需要钱,还是你带着吧,路上的花销不少。”
“俺身上的盘缠够了。”说着,娘把钱袋子放到石头上,然后抱起四虎边亲边哭。
“娘不哭,娘不哭。”四虎用小手给娘擦着眼泪说。
“四虎,娘先走几天。娘走后,要好好听你爹的话,啊。”娘哽咽着说。
四虎点了点头,傻傻地看着娘。也许他不知,这一别就是将近十年。
“二虎,咱走!”娘把四虎放到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娘,娘……”身后传来四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