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将近一个月没下雨,沟底的小河断流了,太阳把河底的淤泥晒得跟乌龟壳似的,很多庄稼的叶子也变黄了。
下不下雨对孩子来说不要紧,可对于爹来说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爹看着坡地上半人多高、叶子耷拉着的玉米直骂娘。直到七月中旬的一天,天空中突然黑云密布,旋风四起。看着阴森森的天,爹眉开眼笑:“他娘的,终于来场好雨了,狠狠地给老子下吧。”
真让爹给猜着了,这雨下得就跟用瓢从天上往下浇似的,电闪雷鸣,白昼如晦,一下就是十多天,山间的小河变成了大江,很多农田都被冲毁了。
爹看着天,又开始骂了起来:“他娘的,够了够了,下得没个头了。”
可爹是管不了天的,这样的“好雨”继续下着,整整下了一个多月,山间的大江都快没过半山腰了,把村里很多地势低洼的房屋都冲走了,还冲走了十多口人和几十头牲口。
看着慢慢涨上来的洪水,爹坐不住了,对娘说:“再这样下的话,咱后天得搬家了。”
“唉,今年这老天爷是咋整的呀,要么不下,要下就下个没完没了。”娘叹着气说,“你说搬家,咱往哪个蔫儿搬呀?”
“搬哪个蔫儿都成,不行住到山洞也比让水冲走强吧。你看看,这河都冲走了多少人?听大哥说,不光咱这下,南方的雨更大,现在全国十六个省都遭了水灾,灾民有一个多亿,让水淹死的也有几十万了。”
“这么严重?”娘睁大眼睛说。
“是,就这么严重。”爹说,“看来今年又是个灾年,庄稼应该没多少收成了,等天好了,俺还得出去找活干。”
八月份,雨渐渐停了,爹又跟着挖棒槌的老把头走了。九月下旬的一天,爹突然慌里慌张地回来了,把俺们四兄弟喊回家后将门紧紧闩上。娘见爹行为异常,忙问怎么了。
“出大事了!”爹声音低沉着说,“在沈阳上过学的妹妹傅洪恬一家子今日都搬回来了。”
“为啥?”娘问。
“她说前几天,也就是九月十八号,日军把沈阳给占领了。”
“不会吧,沈阳不是有少帅的部队吗,咋说占就占了?”
“少帅也是个孬种,那么多部队听说没放一枪一炮就都跑了,实际上日本人早把少帅的骨头摸得透透的。”爹叹了口气说,“唉,听说日军攻占沈阳的时候到处开枪开炮,就跟一群魔鬼似的,杀了不少人,那么一个繁华的沈阳城现在都关门闭户的,很多人跑到了关内,还听说日本人马上就到咱这个蔫儿了,这两天一定小心点,都不要出门了。”
听爹这么说,俺突然害怕起来。现在的俺有吃有喝的,不想死了,可如果日本人来了,不死也不行了
“要么咱也赶紧跑吧,跑回山东老家去。”娘说。
“现在来不及了,到处都是小鬼子。”爹说,“咱们这个蔫儿山多,应该还安全点儿。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俺们在家闷了两天,外出探听消息的爹回来说:“现在日本人又占了吉林,桦甸也被占领了,在路上还设了很多关卡,过关要有什么通行证,还听说,如果日军觉得行人可疑,可以当场射杀。”
知道日军很快就过来了,为了自卫,大哥做了几杆红缨枪,三虎则不时爬在墙头上窥视着村里的动静。这样战战兢兢地又过了三个月,这天,爹打探消息回来后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娘知道肯定又发生了大事,就一个劲地催问着:“他爹,这是咋的了,到底是咋的了?”
爹还是没说话,捂着脸嗷嗷大哭起来。看爹哭的样子,俺想起了爷爷去世时的情景。
爹哭了好一阵,过会儿平静下来说,仅仅四个月,日军就占领了黑龙江、吉林、辽宁和热河四省,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把东北四省变成了人间地狱。
“唉,张少帅真是太窝囊了,太窝囊了,东北四省啊。”爹擦了擦眼泪说,“现在有能耐的都走了,大哥也被闺女接走了。”
“那胶县日军没占吧?”娘问。
爹摇摇头说:“没。”
“关东不是个好蔫儿,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过活肯定没咱的好果子吃,等有机会了咱还得回山东老家。”娘说着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爹咬咬牙说:“肯定得回山东老家,回去就是吃糠咽菜也不在这个蔫儿当亡国奴。”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三月,日本在东北成立了满洲国,溥仪为“执政”,长春改成新京,定为国都,年号大同。爹得知这个消息又大哭了一场,边哭边捶胸顿足地喊着:“亡国奴,咱现在就是真正的亡国奴了!”
娘像安慰孩子似的说:“咱不当亡国奴,啊,咱一定回去。再说不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都不承认吗,叫他们伪满洲国,早晚有一天会把这些小鬼子赶走的。”
“希望有那么一天吧。”爹擦着红肿的眼睛说,“唉,老家现在也回不去了。”
“咋?”娘吃了一惊。
“一月份的时候,日军又到了青岛,他们还在攻打上海,指不定哪天,像青岛、上海这些大城市也跟东北一样了。唉,国民党就知道躲,连政府也搬到了洛阳。”
“那咋办啊?咱中国人太不争气了,咋对付不了一个小日本?”
“等等看吧,会有办法的。”爹哽咽着说。
天气转暖后,爹还去种地,到了夏天还去打理庄稼。俺知道,不管到什么时候,老百姓如果不种地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到了秋天,村里突然来了些当兵的,大呼小叫着让把小麦和小米交出来,说是谁家发现这两样东西,就要以经济犯论处。
听当兵的这么一嚷嚷,乡亲们都傻了眼。后来才知道,满洲地区年产粮食约两千万吨,必须优先供应日军和伪满军的军事用粮、日本与朝鲜移民的口粮以及对日出口。根据关东军的要求,满洲国每年要向日本提供一千万吨以上的粮食,每年八月中旬开始征粮工作,十一月底结束。除去来年的种子,中国农民的口粮所剩无几。由于粮食供应不足,当局规定,中国人不允许运输、食用大米、白面,只能食用玉米、高粱米,甚至吃榆树籽和锯末混合磨成的“协和面”,违犯这些规定的就被判为“经济犯”。经济犯会受到严惩,最轻的是打嘴巴,日本兵当街对吃大米的中国人左右开弓,下手特别重;或者让他们在毒太阳下当街罚跪;最严重的,日本兵会用刺刀当街挑开所谓经济犯的肚子。
当兵的把家里的小米小麦强行收走后,然后给每家每户发了几袋“协和面”,用协和面做成的饼跟老家的树皮蒸饼有得一拼,不好咽,咽下去也不好拉。俺不知为啥要让老百姓吃这种面?爹气呼呼地骂道:“他娘的,小日本说咱们是‘劣等族’,只配吃粗粮,优秀的大和民族才能吃细粮。他娘的,什么狗屁‘天孙人种’,再过几年一定让他断子绝孙……”
爹跳着脚骂了一顿,可俺知道,骂是没有用的,也不能把小鬼子骂走。爹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把所有希望寄托到另一群人身上。
这天,当胡子到俺家借钱,说是买枪打鬼子时,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一个劲地说:“都拿去吧,只要打鬼子,俺吃糠咽菜也乐意。”
胡子走后,娘抹着眼泪对爹说:“现在能走了吧,俺在这个蔫儿实在待够了。”
“可以走了,听说青岛从鬼子手里要了回来,青岛市长现在是海军第三舰队司令沈鸿烈。”爹说。
“哦,要回来了。”娘兴奋地说,“现在关东也被小鬼子占了,难道国民党就不管了吗?”
“听说蒋介石实行的是攘外什么安内……想不起来了,意思俺明白,就是对付日本人之前,先把自家兄弟们摆平了。”
“这是啥狗屁政策啊,自家兄弟毕竟还是兄弟,小鬼子才是外人哪,蒋介石连好赖人都分不清了?”娘说。
“是这么个理儿,共产党积极抗日,东北有多少共产党的队伍在打鬼子,可国军放着鬼子不打,还与小鬼子签了停战协定,再调集大军消灭打鬼子的共产党,你说这些国军的脑袋是让驴蹄踢了还是咋的?现在的国军还不如胡子土匪,很多胡子土匪都在抗日呐。”爹叹着气说,“唉,东北的老百姓可让小鬼子糟蹋苦了,听说现在吉林、桦甸的学生在学日语,学什么‘中日亲善’‘日满不可分’,还举行日本神道教和琉球神道的宗教仪式,中小学生每天早上必须向新京作‘满洲帝宫遥拜’,再向日本东京方向作‘日本天皇陛下遥拜’。咱现在就是正儿八经的亡国奴了,这是国耻啊。不过,关内的老百姓没忘记咱,把九月十八日定为国耻日,还到处游行示威,要求抗日。”
“以前的国耻日不是五月九号吗?”娘说。
“现在换了,袁世凯的《二十一条》有点小了,现在东北四省都丢了,这不是更大的国耻吗?”爹叹着气说,“唉,国弱被人欺,人穷任人宰呀,连国耻日都换来换去的,这都是小鬼子给咱带来的灾祸啊!现在的日本人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什么中日亲善,狗屁。这几个月你说他杀了咱多少人。九月份,日本鬼子在抚顺煤矿附近的栗家沟、平顶山的几个村,不管老小,屠杀了三千多人,有二十多人逃跑了,鬼子又追上去杀了;在桦甸也杀了不少,有些鬼子在杀人的时候,还喊着‘三不留’的口号。”
“三不留?”娘问。
“是,三不留,就是不留儿童、不留孕妇、不留残疾人,反正他们觉得没有用的都杀了。”
“没有用的就杀,那大人还不是小人长大了的?”娘叹了口气说,“唉,关东这个蔫儿待不下去了,老家又有土匪,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老家和这个蔫儿还不一样。”爹说,“老家的土匪要的只是钱,可日本鬼子不光要钱,还要命。要是到了咱这个小屯,还不够他们杀一顿的。”
“杀一顿?难道小鬼子杀人跟吃饭似的?”娘说。
“是,现在的小鬼子杀人就跟吃饭似的。”爹说,“东北是待不下去了,俺每天总感觉像圈里养的猪羊一样,随时等着他们过来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