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马路两边店铺里的电灯亮了起来,把每个房间照得通亮。俺看到其中一间,一些人拿着筷子不断往嘴里塞着食物,然后嘴巴一鼓一瘪地嚼着,俺似乎能感受到他嘴里的美味。
“哥哥,俺饿,俺饿……”独轮车上的秀秀边哭边嘟囔着。
“哥知道,秀秀再等……等会儿,等会儿就有吃的了。”沙田义上前摸着秀秀的小脑袋安慰着。
“孩他娘,小人们都饿了,要么买点稀粥吃?”爹犹豫着说。
“知不道多钱一碗,要么先进去瞅瞅。”娘说着领着俺们进了一家粥店,只见里面坐着十多个人,伙计见俺们进去,迎上来招呼着说:“几位吃点什么?”
“大哥,一碗稀粥多……多钱?”娘战战兢兢地问。
“银元一毛六分,铜钱五百二十文。”伙计微笑着说。
“五百二十文?”娘提高嗓门问。
伙计肯定地说:“您没听错,是五百二十文一碗。大姐,现在是灾年,不比往年啊。”
娘啧啧嘴说:“他爹,太贵了,走吧,咱吃不起。”说着娘起身准备往外走,被爹拦下了:“你看看,小人都饿坏了,万一饿出个好歹不就麻烦了?”
听爹这么一说,娘长叹一声:“唉,真能要人命啊。”
“先来三……”爹说着数了数人,马上又说,“哦,四碗,来四碗吧。”
伙计听后没走,对爹说:“大哥,俺们饭店有个规定,先结账。真是对不住了,现在都是这个价,俺们进米都快进不起啦。”
“他爹,四碗,这么多?”娘说,“咱不买船票了?”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说一步吧。”爹说。
“唉,好吧,已经到了这个火候还有啥辙。”娘摇头说着,从包里先是翻出一沓军票,犹豫了一下对伙计说:“军票中不?”
伙计皱着眉头说:“大姐,军票不中。”
“哦,俺知道了,军票只有在当兵的手里才好使。俺付铜钱,付铜钱。”娘说。
伙计俯下身小声对娘说:“大姐,您这张嘴可得留个把门的,不然啥时候倒霉了还知不道哪。”
娘重重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从包里一枚枚地数出一大捧铜钱交给伙计。片刻,伙计端来四碗热气腾腾的稀粥放到桌上,娘又要了四只空碗,然后把四碗稀粥分成八个半碗。半碗里的稀粥有多有少,娘把多的给了田义兄妹、三虎和奶奶。懂事的田义见分到了多的,马上换了碗少的。
俺真饿了,很快把稀粥喝完,又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看着眼前的碗俺恍惚觉得,这只碗里从来没装过什么东西,肚子里也没试着吃过什么。
爹喝了几口,把剩下的倒给了奶奶。奶奶死活不要,爹就说:“稀粥不顶饥,还是这个管用。”说着,从包里拿出块树皮啃了起来。
娘则端着碗没有吃,嘴里一个劲地嘟囔着:“买四碗稀粥的钱,搁以前能割十三四斤猪肉了。咱一顿就吃了大半块银元,离关东还远着哪,以后这可咋整啊?”
爹叹了口气说:“唉,他娘,甭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
娘看了看沙田义兄妹,对爹说:“再说他俩咋办,跟着咱也是受罪,都是二虎多事。”
听到娘说俺了,俺搭腔道:“俺就是觉得他俩太可怜了。”
“唉,确实。”娘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爷爷被土匪绑了去,爹知不道在哪里,娘又生病死了,怪可怜的。可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这可咋整哪?”娘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掉。
“大妹子,遇到啥事了?”这时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扭着头问娘。
娘转过头看了看他,然后把详细经过说了一遍。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么把俩孩子给我吧。”
娘似乎没听清楚,傻傻地问:“啥,你要孩子?”
那人点了点头。
娘突然转悲为喜,笑着问:“他俩都要?”
那人肯定地说:“都要,我膝下无子,正好把他俩收为义子义女。”
听那人这么说,俺仔细看了看他,约莫四十来岁,长方脸,清瘦的面容上戴了幅金边眼镜,身穿灰色长袍,看样子是个教书先生。
“夏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在胶县谁都知道。”饭店伙计过来指着沙田义兄妹说,“这俩小人真有福气。”
伙计这么说,娘好像放心了,在征得沙田义同意后,娘对那人说:“您姓夏?”
那人点头说:“是。”
娘说:“夏先生,俺真遇到好人了,就把他俩托付给您了。”
“好,我在城里开了个书店,养活他俩应该不成问题。”夏先生说着取出两块大洋放到桌子上,然后推到娘的面前说:“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这是一点心意。”
看着眼前的银元,娘一怔,似乎没料到夏先生能给钱,不过,娘很快将银元推了回去:“这钱俺不能要,您能收留这两个可怜的小人俺就千恩万谢了。”
夏先生又推了几次,娘坚决不要,夏先生把钱拿了起来:“好吧,我看你们没有吃饱,这两块算我请客了。伙计,再来两块的烙饼。”
不大一会儿,伙计端来十多张烙饼放到桌子上。娘见推让不过,就笑着说:“夏先生,太让您破费了。”
娘说着,给每人分了一张。俺好久没吃过烙饼了,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在逃荒,而是在享福。爹却拿着烙饼没有吃,喜滋滋地说:“留着明个儿吃。”
“对了,明天一大早,在火车站西边的广场上有个粥厂,要是你们想吃的话,赶明个儿得早点儿去那儿排队等,这是胡大善人最后一天施粥了。”夏先生说。
“最后一天?”娘说。
“最后一天。”夏先生说,“胡大善人的难民粥厂开了大半年了,现在粮价越来越贵,他也支撑不下去了。”
娘又跟夏先生聊了一会儿,夏先生就领着沙田义兄妹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娘长舒了一口气。
吃完饭,娘对爹说:“他爹,找个窝风的地方茄会儿吧,俺是死活走不动了,娘肯定也累了。”
“要么去火车站那边吧,才将不是说,明日一早有粥厂吗?咱排队也方便。”爹说。
娘觉得爹的话有理,高兴地说:“这样甚好,这样甚好。”
出了饭店,俺们一路打听着向火车站走去。
胶县的天空黑压压的,看不到半点光亮,地面上的很多窗户却透着温暖的光芒。俺寻思,那些屋应该很暖和吧,俺们今晚却要露宿街头了。可又觉得,露宿街头并不可怕,因为昨晚在自家的炕头上尝试过了。
走着走着,感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娘怕走丢了,就紧紧抓着俺和三虎的手。这样慢慢挪了很长时间,来到火车站的边上,见墙根下坐着很多人,俺们也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起来,闪开,起来,闪开,八嘎……”
俺们刚坐下,就见一伙操着生硬汉语的人喊叫着冲了过来,坐着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朝喊叫的人群瞧去,只见是十多个端着枪的矬子兵,他们十分蛮横地朝躺坐在地上的人边踢边打,然后慢慢远去。
“这就是张宗昌的兵?”俺小声问娘。
“不是,应该是日本兵。”娘轻声说道。
“日本兵咋不让茄啊?”
“胶济铁路人家管着,就得听人家的。”娘说。
“咱的铁路咋让他们管着?”俺不解地问。
“听说胶济铁路名义上是咱们的,可实际上让小日本控制着。”娘叹着气说,“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忍忍吧。”
“咱的铁路咋让他们管了?”俺又嘟囔了一句。俺的话把爹给惹火了,他压着嗓子厉声说道:“二虎,少啰嗦吧,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瞎操什么心。”
大人们的事俺们小孩是管不了,可俺寻思,日本兵不在日本好好待着,到咱这边干什么?难道也像俺们一样,在他们国家待不下去了,到咱这逃荒来了?可看样子一点不像客人,倒像主人。
等日本兵走远后,俺们又坐到了墙角,娘从独轮车上取出被褥给俺们盖上,尽管这样,俺还觉得很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屋里睡觉,最好是有房顶的屋子。
次日天蒙蒙亮,娘就打听到粥厂的具体位置,把俺们叫醒后,给每人发了只碗就向粥厂赶去。离粥厂越近人也越多,娘就大声吆喝着:“大虎,把两个弟弟都看好了,要紧别走丢了呀!”
挤了半天,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每人领到两勺小米粥。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娘高兴地说:“今天可省了不少饭钱。”
吃过饭俺们继续赶路,看着茫茫大地,俺不知关东到底还有多远,要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