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要死了。
俺不知死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死”现在非常流行。俺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甚至连抬动眼皮、合上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感觉眼球蛋子凉飕飕的,时而听到风吹动嘴巴发出的呜咽声。
俺的意识时有时无,想不起来自己在干什么。似乎躺在地上,就是来执行一项死的任务。
想到死,俺觉得死不可怕也不费事,甚至是个非常轻松的活计。
这时俺想到了房喜娘说过的话。
那天早上,俺去邻居家找房喜玩。到他家时,看到房喜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就像路边常见到的死人,只是现在的房喜是个完整的死人,一个没有被狗当过美餐的死人。
房喜娘倚着墙斜躺在炕上,眼睛微闭着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似乎也是个死人。
俺知道房喜并没有死,便蹲下来轻轻推了推他。过了好一会儿,房喜动了,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俺,鼻子哼了一声,就像风掠过树桩发出来的声音。
“快起来呀,你快起来呀……”俺摇晃着他说。
房喜没再理俺,鼻子想哼却没哼出声来,又闭上了眼睛。俺知道房喜这是饿的,跟自己一样,只不过现在的自己还有力气行走。俺又喊了一会儿,房喜还是没能站起来。见房喜不会跟俺出去了,就想离开,刚迈出屋门便听到房喜娘有气无力的声音:“喜子啊,要死就死得远一点儿吧。”
俺知道房喜娘这是为了省事,如果房喜死在家里,家人没有多余的力气把他抬出去。突然觉得,死好像是件轻松平常的事,就像出去散步或到朋友家串门一样。
此刻,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许过会儿就会成为狗的美餐,不过俺小小的干巴巴的身躯定会让狗大失所望。转而寻思狗应该会来的,不会嫌弃吃不饱的,因为它灵敏的鼻子会嗅到俺身上的肉比较鲜嫩。
现在俺只有七岁。
临死前,俺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是好久没能吃上一顿饱饭,一顿能顺利拉出屎的饱饭。记得一年前吃过肉,半年前喝过跟水一样的稀粥,现在都想不起来肉和稀粥是什么味道。想来想去,俺突然来了精神,竟能睁开眼睛,似乎刚才脑子里想的饭真的咽到了肚子里。
俺转动着脑袋瞅了瞅,发现自己爬在路上,路两边有一排树,两米以下露出发白的树杆。风像一把大手,把没有叶子的树冠弄得摇来晃去。俺知道那把大手里,还拿着许多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脸上刮来刮去。这时俺想了起来,现在是冬天,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冬天,自己将要在冬天里死去,再也不用寻思如何填饱肚皮、怎么把屎弄出来这些累人的活了。
此时,一块块黑色的像大便一样的饼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娘用碾碎了的树根树皮拌上糠粃蒸出来的。这种饼实在难以下咽,即便使劲咽下去也很难拉出来。四岁的弟弟每次拉屎总是边拉边哭,并且拉很长时间哭很长时间。他经常念叨着,自己的P股里面有石头。大哥见了心疼,就常常用树枝帮他抠出来。
俺也最头疼拉屎了,P股里面整天像塞了几节木橛,想把它拉出来又使不上劲,费了很大的劲拉出来一看,果然是“木橛”,浑身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可第二天再看到那蒸饼时就犯了愁,吃也不是,不吃还不是。
不过,现在连这些可恶的蒸饼都吃不上了,因为村里本来不多的树木早已变成棵棵“白骨”。以前俺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去姑姑家,因为姑姑姑夫没有孩子,起初每次去,他们总能从怀里变出一块发了霉的地瓜干,后来只能变出蒸饼,再后来连蒸饼都变不出来了。每次饿的时候,俺只能喝水,可喝水不顶饥,不过自己现在找到了不饿的办法,那就是死,这是无意间从大人那里听到的。大人们说,死了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俺身下的这个地方是精心挑选的,因为怕爹娘受累,死也要死得离家远点儿。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不全是走过来的,而是走一阵爬一阵。
俺闭上眼睛等着死的光临,左等右等没等到死,却等来了让自己尽快死去的一个“幽灵”,这时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脸上蹭来蹭去,还喷着热气。俺以为“死”来了,就想睁开眼睛看看“死”到底是什么样子。
睁开眼睛一瞧,只见有个毛嘴巴在眼前晃来晃去,俺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死”,而是条狗。不知哪来的力气,俺猛地站了起来,把那条狗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转身向后跑了十多步,然后停下,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俺。
看着眼前的狗,俺觉得很熟,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房喜家的那条叫小黑的狗。
房喜曾说小黑好久没有回家了,可俺知道小黑现在不敢回家,因为它一回家就没有命了。狗和狼一样狡猾。
俺和小黑以前很熟,可此时的它好像不认识俺了,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摸了摸脸,这才明白过来,小黑陌生就对了,因为俺比以前胖了很多,像地主刘福的儿子刘大脑袋一样。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自己越来越胖,手和脚却越来越没劲了,而胖乎乎的刘大脑袋跑得还是那样飞快。
小黑还在瞅着俺,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俺寻思它应该有点印象,不然早把俺当活食了。
小黑比以前肥了许多,像个狗熊似的,身上的毛黑黝黝地放着光。现在人没有吃的,而狗的“伙食”却越来越好了。小黑又瞅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见小黑走了,俺又躺在地上等死,可死还没有到来,自己却越来越精神了,突然感觉活着不易,死也不易。
见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俺想,今天不死了,有空再死吧。
这时感觉肚子需要装点东西了,俺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按照能不能吃的角度来盘算。知道树皮能吃,可是太高够不着,现在能吃的只有枯叶和野草,马上捡起几片枯叶放到嘴里。俺寻思,自己要是变成牛或羊就不用挨饿了,接着像牛羊一样吃了半天的树叶和野草,又到河边喝了点儿水,然后像牛羊一样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像棉花一样的云,西边的太阳在棉花云里钻来钻去。
看着这样的天,俺觉得该回家了,就像吃饱了的牛羊顶着晚霞回家一样。走着走着,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来:以前出来放牛放羊,没想到今天却放了自己。
回到家里,娘正在堂屋做饭,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见娘瘦得快要塌陷的脸上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今天肯定有好事。果然,过了好一阵,娘端上几碗稀粥,尽管碗里的小米少得可怜,可还是让俺兴奋不已,因为这饭变成的屎好拉。俺抹掉流到下巴的口水问娘:“这米哪儿来的?”
“你爹头晌用犁换的。”娘摇着头说,“一付犁才换回几两米,犁就是破了点儿,可也得值三四毛吧,才换回这么点儿。”
“差不多了,你当以前?以前粮食便宜,一斗也就三四毛。现在的粮食贵得吓人,胶县一斗米都卖到了两块五,三四毛你说能买多点儿?”爹叹了口气说,“唉,再说现在的犁没人要,驴、牛都卖完了,要犁还能做啥?今年旱得厉害,地里头一棵苗都长不出来谁还买犁?能换点东西就不错了。”
娘也叹着气说:“唉,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要是换点糠粃啥的还能多吃些时日。”
“开始俺也这么想哩,可觉得孩子们吃的那些都没有营养,换些小米给他们补补。”说着,爹指了指俺和大哥说,“大虎看样子还扛得住,再看看二虎,全身肿得跟皮球似的,唉……”
听了爹的话,俺这才明白,自己现在的胖并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家里回来的人比较齐,奶奶、爹、大哥、三弟都回来了,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俺很久没有见过了。正当一家人乐乐和和围坐在炕上准备吃好饭时,只听咣的一声,门突然被人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