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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陈七老倌说田屹夫妻有招姜济木入赘的意思,这话还真是说对了。

  田屹夫妻没有儿子,膝下就有小颖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舍不得往外嫁,要招郎入赘。招郎入赘,就得有人愿意上门。上门入赘这个名声不是十分好听,一般条件好一点的男子汉都不大愿意走这条路。因此,田家虽然家境不错,小颖人也长得十分漂亮,要找个品貌双全、合心合意的上门女婿,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田屹夫妻常年在水上行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晓得这件事的难处。所以,尽管小颖年纪还很小,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他们却早已留心为她找如意郎君了。

  姜济木来到船上不久,田屹夫妻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他们见他个头高大,模样周正,人很诚实厚道,而且聪明好学,勤劳肯干,便都有了招郎的意思,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靳嫂是个女人家,心思细密,对女儿的事考虑更多,早就想找个机会和丈夫好好商量商量这件事了。因此,这天午饭后,趁着闲暇没事,她就故意把女儿和姜济木支开,让他们拿着油瓶子、酱罐子进城购物,自己则拿着针线活,P股一挪,在丈夫身边坐下了。

  “喂,你看他们俩!”靳嫂眼睛盯着远处,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田屹。

  田屹正在修理鱼篓,一门心思都放在手里的活上。他头都没抬,只嘴里咕噜了一下,冒出来一句:“他们?他们怎么啦?”

  “他们多像一对啊!”靳嫂说。那声音极轻柔,满含着赞赏、爱抚之意。

  “是嘛?”田屹头一抬,眼睛望向远处。远处的河堤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男的高大、挺拔,女的修长、靓丽。那就是姜济木和田颖。

  “像不像一对呀?”靳嫂的眼神从远处收回来,转向丈夫。

  “嘿,你还别说,他们俩还真般配,”田屹嘴里在说,眼睛却依旧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姜济木和田颖,“没想到啊,我们家小颖还刚满十二岁,却蛮有大人样了!”

  “是呀,小颖长得快,有大人样了。咱们呀,该给她物色个人了哟!”

  “你是说济木吧?”

  “是呀,我觉得济木这孩子不错。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济木不错,配得上咱们家小颖,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呀?”

  “只是不晓得他们家的态度怎么样啊!”

  “他们家的态度?那就天晓得了!到现在,咱们还没跟他们家的人照过面呢!你说,这事咱们该怎么办呢?”女儿的事太上心,靳嫂的针线活做不下去了。她干脆把针头线脑往船板上一撂,双手支着下巴颏,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

  田屹也把手里的活停下了。他拿起旱烟袋,一边不慌不忙地往烟袋锅里塞着烟丝,一边慢声细语地说:“他们家的人,咱们迟早是要见见面的。至于态度嘛,那就真是料不准喽。咱们家小颖长得好,要是往外嫁呢,没得说,谁家都会争着抢着的要,但咱们可不想往外嫁呀,对不?如今家家户户都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比天大的事还大三分,谁还会痛痛快快地把大小伙子送上门来入赘呢!所以呀,这事恐怕是个慢功夫,得慢慢磨。”

  “慢慢磨?那怎么个磨法呀?”

  “关键得靠小颖!”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要小颖多拉拉济木,从感情上套住他,对不?”

  “对呀,”田屹猛吸了一口烟,嘴里不停地喷出烟雾,“世界上最大的力量莫过于女人的柔情蜜意。只要咱们家小颖能把济木的感情拉住了,这事可就不成也得成了呀,对不?”

  “有道理,有道理,”靳嫂眉目舒展,脸上微露笑意,“那就跟小颖悄悄交代一声,让她想想办法,多拉拉济木呗!”

  夫妻俩商量好以后,靳嫂就找了个机会,悄悄地把小颖喊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地细细叮咛了一番。小颖本来就很喜欢姜济木。有了母亲的交代,她就更是毫无顾忌了,得空就和姜济木待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船上不比陆地,不仅地方十分狭窄,而且还是处在波涛滚滚的江水之中,很不稳定,动静稍大点,就难免出事。有一天,小颖和姜济木就出事了。

  那是一天中午,田屹和靳嫂都不在家,小颖和姜济木坐在船尾说笑打闹。小颖边说边笑。忽然间,她抬起手朝姜济木的脸上戳来。姜济木连忙躲闪,身子直往后仰。他坐的那地方是船帮,而且大半P股悬空,下面就是滚滚涛涛的江水。小颖怕他掉进水里,急忙身子往前倾,伸出右手来拽他的胳膊。但姜济木后仰后,就开始下坠了,速度特别快,小颖没抓到他的胳膊,却抓住了他的一只脚。姜济木一个倒栽葱掉进水里了。他下沉时,惯性的力量很大,没想到腿一带,却把小颖也带进水里了。小颖虽也会游泳,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平时不常下水,技术不佳,更何况此时还是突然掉进水里,思想上毫无防备呢?因此,她一掉进水里,就慌神了,“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好几口水。一喝水,她脑子更慌了,手脚乱抓乱踢。突然间,她的手触到姜济木的身体了,于是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当胸给了姜济木一个熊抱。当时,小颖的眼睛粘上了水,睁不开。她糊里糊涂地抱住姜济木,死活不肯松手。姜济木担心小颖继续往水底下沉,也不敢过分使劲掰她的的手。这样一来,两个人一时之间就分不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正面抱在一起,胸贴胸,肉贴肉,脸对脸,嘴巴碰嘴巴,这样子实在令人难堪。姜济木无可奈何,真是又着急又害羞,哭笑不得。

  那时正是热天,两个人都只穿了一件单衣。水一泡,单衣上的那一层薄薄的布更显得薄了,简直就跟完全没有穿衣一个样。姜济木被小颖紧紧地搂抱着,肌肤触及之处是她青春少女那美妙的胴体,目光所及之处是她那洁白无瑕的脖颈、脸膛和肩膀,鼻子闻得到她身上那令人陶醉的体香,耳朵也能听得到她那时快时慢、时大时小的呼吸,甚至就连胸脯都能明显感觉得到她那心脏均匀有力的跳动。此时此刻,姜济木的心情真是复杂急了。他既感到莫可名状的兴奋和冲动,又感到羞愧不安、惶恐不已。他希望这样的情景持续的时间能长些再长些。他也非常害怕这样的情景会被人看见,从而引起别人观看,甚至引来大批人像看猴子耍把戏似的围观、嘲笑、看热闹。当然,他最害怕的还不是别人,而是师傅和师娘。“要是师傅、师娘这时候突然回来了,看到了这一幕,那该怎么办呢?”他心里想。

  还好,没过多久,小颖就清醒了。她一睁开眼睛,便急忙大喊大叫起来:“哟,死鬼,你怎么抱着我呀?”

  “我抱着你,是吗?你看清楚了吧,咱们俩究竟是谁抱谁呀?”姜济木说。

  小颖低头看了一下,急忙松开手,脸一红,悄声说:“快!快把我扶到船上去!”

  姜济木左手抓住船帮,右手托住小颖的臀部往上猛力一顶,一下就把小颖顶到船上去了。

  一上船,小颖就急急忙忙地爬进船舱换衣服。临进船舱时,她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姜济木诡秘地一笑,甩下一句话说:“我换衣服,别看啊!”

  “放心吧,没人看的!”姜济木转过身,后背对着船舱,眼睛看向远处。

  落水这件事,似乎对两个人都有不大不小的影响。从这以后,小颖和姜济木不再无边无涯地说说笑笑了,也不再没轻没重地打打闹闹了。有时对面相逢,他们甚至还会不好意思起来,忸忸怩怩,手脚无措,或默默无言地对对眼,或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这种情况好像是生分,是疏远,是隔阂。但其实,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两个年轻人内心的感情已经开始急剧升温了,已经到了片刻不忍分离的境地。那种生分、疏远或者隔阂的表象,只不过是两情相悦,渴望新婚大喜的羞涩。

  靳嫂是过来人,读得懂年轻人的心。她觉得是时候了,该为小颖和姜济木谈婚论嫁了。因此,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前一天,她就对田屹说:“当家的,济木来咱们家都快半年了,也该让他回去看看爹爹、娭毑了。干脆你跟他一起走一趟吧,给老人送点年货,也顺便提提小颖和济木的事,探探济木家里人的口风。要是他家里人没别的意见呢,我看就早点把这事定下来算了,免得夜长梦多,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我也正有这想法呢,”田屹连连点头,“哪天走比较好呢?年前走吧,有年前走的好处,最起码能让济木跟他爹爹(同上)、娭毑一起吃餐团圆饭。但年前走吧,我又实在太忙,真的是走不开。你看啊,年前来往过河的人特别多,是吧?河那边的人急着到这边城里来买年货。河这边城里的人又急着回那边乡下的家里过年。大家都在等着坐我的渡船过河呢,我哪能撂下他们不管呢!再说喽,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老在外头待着,都没怎么回家看望过老父老母。过年了,大年三十晚上这餐团圆饭,咱们总得回去陪陪老人吧?但如果是年前就去济木家呢,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我可能就赶不上了。从城里到济木家,打个来回是八十里,再从城里到咱们家,还有四十里,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就是一百二十里。这一百二十里,可都得靠一双脚板走哟,就这么几天时间,来得及吗?”

  “嗯,倒也是,”靳嫂沉吟,“那——要不这样吧,让济木先回家过年,你就迟几天走,正月初去他们家拜年,行不?”

  “也就只能是这样了!”田屹点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姜济木先回家过年,田屹正月初去姜家拜年。但临到田屹找姜济木说这事时,情况又变了。姜济木说:“师傅,我们家那地方是山区,路曲里拐弯的,熟人还架不住常迷路呢,你哪找得到呀!要不这么着吧,我年前也不走了,过完正月初五,跟你一起走。到那时,有我领着,你也就不会迷路了,对不?”

  “嚯嚯,那怕不成,”田屹一本正经,“你三十晚上的团圆饭该吃不上了!”

  “嗨,团圆饭呀,我不在乎,”姜济木一边说,一边笑,“那不就是一餐饭嘛,吃得上吃不上有什么要紧的?再说,我们家的团圆吃不上,你们家的团圆饭还能吃得上呀,对不?师傅,莫非你存心不让我去你们家吃团圆饭?”

  田屹也乐了,微微笑着说:“呵呵,我晓得了,你小子有心眼,就是想吃我们家的团圆饭!好吧,那就说定了,正月初五以后走!”

  年前真是忙,人流不断,就连黑夜里都有人要坐船过河。田屹一家子驾着渡船忙上忙下,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匆匆忙忙地往家赶。好不容易赶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饭菜上桌了,两位老人在桌边坐好了,就连送恭喜的孩子们也都提着灯笼一拨又一拨地进家门了。

  姜济木是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吃团圆饭,多少有点拘束,头低着,眼睛不敢看菜碗。但田家人却很热情,纷纷伸筷子往他碗里夹菜,还大呼小叫地端着杯子和他碰杯喝酒。那情景,就好像他不是外来的客人,而是自己一家人。

  小颖的爹爹、娭毑特别喜欢姜济木,眼睛老盯着他看,脸上还老带着笑。饭刚吃完,两位老人就颤颤巍巍地朝他走过来了。姜济木一见,连忙迎了上去。走到面前,小颖的爹爹突然手一伸,把两块银元放到了他手里。“孩子呀,给你压岁钱,拿着吧!”小颖她娭毑说。姜济木急忙推辞。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能要压岁钱。但小颖她爹爹、娭毑实在太热情。姜济木推辞了老半天,也没能把那两块银元退回去。他只好脸红脖子粗地把两块银元收下了。

  有人给压岁钱,这在姜济木来说,还是生平以来第一次。因此,他觉得特别高兴,手里老拿着那两块银元不停地看。小颖见了,便嘲笑他说:“一辈子没见过钱呀?老拿在手里玩,舍不得放下,至于吗?”

  “嗨,你不晓得,”姜济木神情严肃,“我们家太穷了。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过一分钱压岁钱呢!”

  “是嘛!你那么知重压岁钱,那好吧,我这一份也给你!”小颖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来,转身递到了姜济木手里。

  “不、不、不,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能要!”姜济木急忙推辞。

  “嗨,什么你的我的,那还不是一回事?”小颖说。

  小颖这句话,姜济木很爱听。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那两块银元来,连同小颖的那两块银元一起,统统往小颖手中一放,笑着说:“那好,既然是一回事,那就统统由你来保管吧!今后呀,你当家,我只认吃,行不?”

  “行!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就把你当肉猪养呗!”小颖笑笑。

  过完初五,田屹就带着一家子回到县城水关了。他准备好了礼物,打算初七一早就带着姜济木去姜家。但不巧,初六晚上,靳嫂突然病了。那病来得特别急,又高烧,又呕吐,整整折腾了一夜。眼见得自己走不成了,田屹不好意思地对姜济木说:“没办法,济木,干脆你自己走吧!跟你爹爹、娭毑说,过些日子,我一定去看他们两位老人家!”

  姜济木连忙说:“师傅,我也不走了!你赶紧带师娘去看郎中,千万别耽误了,驾船的事交给我!这几天过河的人那么多,咱们的船哪能停呀!回家的事嘛,以后再说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呀,对不?”

  “那好,”田屹点点头,“去你家的事就往后拖拖,改个时间,比如说端午——”

  “对、对、对,改到端午,改到端午,”姜济木说,“我们老家那边特别重视端午节。那时候去我家,挺热闹的。而且吧,那时候的天气也好呀,不冷不热的,对不?”

  田屹在和姜济木商量着怎么去姜家,而耀大娭毑却在和姜耀荣商量着怎么到县城来看孙子。耀大娭毑原本以为孙子会在过年前回家的。但她左等右等,四个多月时间过去了,终于等来了过年这一天,孙子济木却没有等回来。这一下,耀大娭毑又急了。破五刚过,她就张罗着要亲自去县城水关跑一趟。

  这一回,姜耀荣没有拦阻。他同意去找济木,但他不同意耀大娭毑去,而要自己去。他对耀大娭毑说:“元宵还没过呢,家里天天客人不断,还要应付玩龙唱戏,你是一家之主,哪能动得了身呀!算了吧,找济木的事,就我去吧!”

  耀大娭毑想了想,也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她从柜子里拿出两双新做的布鞋,又从楼顶上取下来几块刚刚腌得的干鱼腊肉。那两双布鞋是她给济木做的。她晓得在船里做事,经常接触水,难免更费鞋,所以鞋底子做得特别厚,钉得格外结实,鞋帮子也额外加了两层新布。那几块干鱼腊肉是她特意送给田家的礼物。给田家送礼的事,她颇费了一番踌躇。她觉得,不管怎么说,礼是肯定要送的。但送什么东西为好呢,她却又拿不定主意。礼送得太重了吧,她觉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难免会引起人家田屹夫妻多想。礼送得太轻了吧,她又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对不住人家田屹两口子收留孙子济木的恩德。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她还是只拿了几块干鱼腊肉。“算了吧,就拿几块干鱼腊肉吧!这东西,田家没准还稀罕点。他们长年累月在船上,哪有时间做这东西呀!再说,这东西也实用,最起码能当口菜吃,而且济木也能吃得上。”耀大娭毑一边想,一边拿出几块厚厚的草纸和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把鞋和干鱼腊肉分别用草纸包好,再用旧布包在一起,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袱。

  晚上,两口子坐在火炉边上烤火,耀大娭毑又对丈夫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番。她要姜耀荣脑子活泛点,眼睛察言观色,好好品品田屹两口子对孙子济木的态度,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心喜欢孙子济木,究竟有没有招郎入赘的意思。她要姜耀荣也找个机会跟小颖聊聊,看看那孩子是不是真的很聪明能干,是不是真的很懂事明理,是不是真的对孙子济木看得上眼。她还要姜耀荣背地里也探探孙子济木的口风,看看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主意,有没有在田家船上长期干下去的想法,是不是对人家小颖有那种相好一辈子的真心实意。

  耀大娭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姜耀荣听得心里直起急。他摇摇头,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得、得、得,别说了吧,别说了吧!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呀,这些事还用得着你教?夜都深了,我得睡觉去了,明天还得出远门,走长路,来回八十多里呢!”

  “八十里路还算事?”耀大娭毑撇撇嘴。

  “哟,八十里路还不算事呀?难道你不怕路上北风吹、耳朵冻、脚打泡,没地方喝水、吃饭、屙屎、屙尿呀?”姜耀荣斜眼一扫耀大娭毑。

  “不怕!”耀大娭毑满脸严肃,一本正经。

  “那要是碰上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轮船呢?”

  “那也不怕!大不了一个死,有什么可怕的?”

  “吹牛!”

  “你不信是吧?那咱们俩换换吧,明天我去县城看济木,你留家!”

  “嘿、嘿、嘿,算了吧,算了吧,”姜耀荣边笑边摇手,“还是我去看济木,你在家吧!我伺候不了哑巴和小济勋爷崽两个!”

  第二天早上,耀大娭毑老早就醒了。她惦记着要给丈夫做碗鸡蛋炒米饭,好让他吃饱了再上路。撩开帐子一看,只见满屋里透亮,桌椅板凳统统看得清清楚楚。“哟,天怎么那么亮呀?莫非下雪了?”她心想。

  耀大娭毑匆匆忙忙地套上鞋,披上衣,提着裤子,走到窗前一看,只见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地上、路上、房上、田里、山上、树木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而天上却依然还在吹棉扯絮一般没完没了地飘雪花。她心里一紧,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糟,雪下得那么大,耀荣哪去得成呀!”

  没多久,姜耀荣也醒了,躺在床上伸懒腰。耀大娭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柔声细语地说:“别起来了,接着睡吧!”

  “接着睡?不、不是说好了的,今天要去县城水、水关看济木的嘛,”姜耀荣打了个哈欠,“哪能还、还睡呀!”

  “嘿嘿,懒人有懒福,”耀大娭毑揶揄道,“你是贵人,命好!老天爷怕你累着了,不想让你出远门,所以就特地下大雪了!”

  “噢,我说呢,老婆子今天怎么这么好心眼,居然开恩让我睡懒觉,原来是下雪了!还是老天爷对我好呀,”姜耀荣笑笑,伸出来的手又往被窝里一缩,“对了,那今天去不成了,改天是不是还要去呀?”

  “当然要去喽!等雪停了,天晴了,路好走了,就得去!说好了啊,别反悔,改天还是你去!”耀大娭毑说,语气很坚定。

  “我去,我去,我肯定去!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雪一连下了七八天才停。等到雪融化,太阳把路面晒干,就已经到了元宵节后了。耀大娭毑见天晴了,又催起姜耀荣来,要他趁着天暖和、路好走,赶紧去看孙子济木。姜耀荣倒也痛快,当即答应十八一早就走。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十七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夜里,天就忽然变了,北风一阵比一阵疯狂地呼啸而来,大雨也一场比一场猛烈地倾盆而下。随着狂风暴雨的骤然而至,天气也变得异常寒冷,人人翻箱倒柜,把所有的衣服全部翻出来穿在身上,都还冻得直打哆嗦。更要命的还不是寒冷,而是路上的泥泞。雨下得大了,水多了,路基就泡软了,从而路面也就稀松了。软泥和着雨水搅合在一起,路就成了一片水溏,人一踩上去,脚就深深地陷进了淤泥里,半天都拔不出来。那时候农村里还没有雨鞋、雨靴,唯一能够穿在脚上的雨具就是木屐。但木屐的底是用厚厚的木头钉着特制的大铁钉做的,又高,又重,又不灵活,又不稳当,穿在脚上还很不舒服,走不快,更走不远,因此只能用来走近路,不能用来出远门。由于没有合适的雨具,所以寒冬腊月下雨时,当地人一般是不出远门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路又没法走,去县城看济木的事,即便姜耀荣自己不畏难,耀大娭毑也得发话打阻了。望着阴沉沉的天,淅淅沥沥的雨,她咬牙切齿地对丈夫说:“娘的,雪刚下完,又下雨,这天老爷简直就是存心跟人过不去!耀荣,算了吧,干脆沉下心来等天晴吧!这回呀,咱们不着急了,非等天老爷把雨下够了不可!我就不信天上有那么多水,能没完没了地连下两个月!”

  湘北的气候就是怪,夏秋时节需要下雨时,常闹伏旱,一连好几个月不下雨,愁得人人盼雨,个个望眼欲穿;而冬春季节不需要下雨时,却常常阴雨连绵,数月不停,烦得人人心里起急,个个抓耳挠腮。没想到,这一回又让耀大娭毑赶上了。那连绵不断的阴雨从正月十七夜里下起,一直下到四月初六入夜才停。她不信老天爷能没完没了地连下两个月雨,而老天爷这场雨却足足下了两个月零二十天。

  雨停了,天晴了,路也干了。但这时,耀大娭毑却没法催促丈夫去县城水关看孙子济木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已经到了小满节气,正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家里事情多,人手少,实在抽不开身。田要犁了,秧要插了,土要挖了,菜要种了,山里的柴火要砍了,茶园里的茶叶要摘了,猪楼、牛栏、鸡鸭笼里的粪要挑出去沤制了,穿了盖了一冬天的棉衣棉被要拿出来拆洗晾晒了,而一连下了好几个月的雨,椽子、瓦片也都被风吹雨打弄烂了,屋顶漏得稀里哗啦,也该彻彻底底地修理一番了。季节不等人。这些活都等着人去做。耀大娭毑老两口天天不吃饭不睡觉,从早到晚连轴转,活都做不完,哪还分得开身去县城看济木呀!因此,当姜耀荣提起抽时间去看济木的事情时,耀大娭毑便叹口气说:“这时候忙得要死,哪还抽得出时间呀!唉,算了吧,忙完这一阵再说!反正七月份也快到了,有人会去西乡‘扮禾’的。万一咱们自己实在抽不开身,去不了的话,就托个去西乡‘扮禾’的人给济木带个话吧,让他快点回来一趟!”

  “那也行,”姜耀荣点点头,“要不过几天我去看看陈七老倌吧!先给他打声招呼,给济木带信的事就托他。他家里穷,准保会去西乡的!”

  这边耀大娭毑和姜耀荣急着要托人去看孙子姜济木,而那边田家却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新情况:靳嫂的病越来越重了。

  靳嫂的病,起初是高烧、呕吐。到后来,高烧退了,呕吐也止住了,却又变成了低烧不止、咳嗽不已、茶饭不思、睡不着觉。渐渐地,三四个月下来,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船娘就形销骨立,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田屹着急妻子的病,到处请郎中。但郎中请了不少,药也开了不少,却总也不管用。郎中们都说,靳嫂这病得静养。但在船上生活,哪有静养的条件呢?船上生活,就靠一个船舱。那船舱还没有半间房大,不仅小得可怜,空间也极低,而且船篷还是竹木做的,既不能保暖,又不能抗风,还挡不住日晒雨淋。热天中午太阳一晒,舱里就跟蒸笼一般,热得人死;冬天晚上寒气一来,舱里滴水成冰,盖好几床棉被,人还冻得直打哆嗦。风平浪静的时候还好一点。一旦狂风大作,那就会令人胆战心惊了。大风一刮,江水就会波涛汹涌,小船就会颠簸不已。在那种情况下,好人都难免呕吐,更何况是久病不起的病人呢?倘若刮风时再加上下大雨,情况就会更糟了。狂风会裹着暴雨肆无忌惮地抽打船舱,雨水也会不顾一切地从船板上或船篷的缝隙中往船舱里钻。这时,稍不注意,就可能会有人仰船翻的危险。

  船上真不是养病的地方。田屹心疼妻子,要给她治病,便毅然决定辞去渡船生意,带着一家人回老家田营镇。他原本做好了准备,打算在端午节时和姜济木一起去姜家的。这时,他自己无法分身去姜家了,便要姜济木一个人回家看看。姜济木倒也确实有回家看看的想法。但他一回头看到病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靳嫂时,心里又不觉打起鼓来:“师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如今她回老家,一路上坐船、转车,上下船、车时还要人背上背下,颠簸劳累,麻烦的事情很多,正需要人照顾。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甩手走人呢?她病得这么重,只怕后头日子不多了,而我今后回家看老人的时间却还有的是呀!唉,算了吧,还是先把师娘送回去以后再说吧!”这么一想,姜济木便改变主意,决定暂时不走了。

  田屹安排好一切后,便辞掉渡船生意,带着靳嫂、小颖和姜济木回老家田营镇了。这时正是端午前夕,家家都开始包粽子,插艾叶,泡雄黄酒,准备过节了。

  姜耀荣猜得不错,陈七老倌果然要去西乡“扮禾”,而且行期还特早,打算六月底就走。赶在他走的头一天,耀大娭毑和姜耀荣夫妻两个一起去了他家一趟,给他那躺在床上好多年起不来的病老婆子送了十多个鸡蛋。耀大娭毑趴在床边上温言细语,好好安慰了那病老婆子一番后,便把陈七老倌叫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陈七兄弟,没办法,老姐姐这事只能是拜托你了。你务必费点心,找到我那孙子济木,好好跟他说说,劝他快点回来!我那孙子济木呀,眼看着都走一年了,还没回来打过一次转身,你说这多急人呀!这一年来,老姐姐我呀,真是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人都瘦一圈了!”

  说着说着,耀大娭毑的眼神就不对了,泪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流。陈七老倌连忙安慰:“别着急,这回我好好说说他,他不就回来了吗?济木那孩子呀,我晓得,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哼,你还夸他!我看呀,他还就是不明白,”耀大娭毑撇撇嘴,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你就说他办的这事吧,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一走就一年不回来!这哪是明白人办的事呀?好吧,就说他人大了,翅膀硬了,要往远处飞了,可以不要我老婆子守在身边了,但他总得要顾及自己的安危吧,对不?眼看着这战火越烧越大,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轮船马上就要打到咱们湖南来了,别人都在拼着命地往家赶,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可他却偏偏还要往战争最容易打到的湘江边上跑,你说这气人不气人呀?”

  “也没那么可怕。我打听过了,日本兵还在河南、安徽,离咱们湖南还远着呢!”

  “也不远了哟,鬼子的飞机、轮船快呀!陈七兄弟,麻烦你务必把我孙子喊回来!要不你就撒个慌,说我病了!对了,兄弟,我看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在西乡也别久待,挣点钱就赶紧回来吧,身家性命要紧,对不?”

  “嚯嚯,我胆大,不怕打仗!”陈七老倌笑笑。

  陈七老倌说自己不怕打仗,那是假话。到西乡不久,他就听说了一个重要消息:日本鬼子已经打下河南了,也打下安徽了,现在调集了9个师团另三个旅团和航空兵、海军陆战队各一部,总兵力共约35万人,编成第十一军和第二军,分别沿长江两岸西进和大别山北麓南下,团团包围了武汉。武汉离湖南很近。这一来,陈七老倌害怕了。他原本想在西乡待三个月,好好挣一笔钱的。结果,只待了一个月零三天,他就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

  过湘江时,陈七老倌找过姜济木,但没找到,也没看见田屹。回来后,他把这事一说,耀大娭毑就急了,非要立马动身到县城水关去找孙子济木不可。姜耀荣连忙劝阻说:“你现在就走?那哪行啊!现在太阳就快下山了,等你赶到县城水关时,正好是半夜!半夜里,湘江边上黑茫茫的,鬼都见不到一个,你找谁去?要是湘江里突然爬出几个落水鬼来,把你掳走当‘压江夫人’去了,我可就没老婆了,那怎么办呀?”

  “什么狗屁‘压江夫人’、‘压寨夫人’!人家心里火大着呢,谁还有心思跟你逗笑,”耀大娭毑眼一瞪,神情异常严肃,“那你说吧,现在不去,什么时候去?”

  姜耀荣笑笑:“什么时候去?当然是明天去喽!难道明天就不天亮啦?”

  “明天去?明天谁去呀?我去,还是你去?”

  “你要我去,明天我就去呗!怎么着?你还以为我胆小,去不了呀?”

  姜耀荣说好了去县城水关找济木的,但到第二天早上却又打退堂鼓了。耀大娭毑催他起床,他把被单往脑袋上一蒙,笑笑说:“哦,你还真要我去县城水关呀?那、那日本鬼子的炮弹扔到我脑袋上了怎么办?莫非你老婆子心眼坏了,想谋害亲夫?”

  耀大娭毑眼一瞪:“噢,闹半天你是怕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不敢去呀!”

  “哟,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谁不怕呀?”姜耀荣振振有词。

  耀大娭毑勃然大怒,伸手扯起被单往旁边一丢,厉声大骂:“胆小鬼,不压锚(窝囊废)!我怎么这么命苦呀,嫁了你这么个不压锚、胆小如鼠的男人!”

  湘北人讲血性,好逞能耐,称英雄,最怕的就是人家骂他“不压锚”。“不压锚”这三个字,在湘北人心目中,大概算得上是最难听、最带贬意、最具有刺激性意味的词语了。尤其是男子汉,倘若被人老骂“不压锚”,那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姜耀荣被人骂过“不压锚”。而今天,他又听到“不压锚”的骂声了。并且,这骂声还是从自己老婆子的嘴里骂出来的。他突然血脉贲张,浑身燥热,满脸通红了,不由得一跃而起,跳下床来,大声吼道:“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这总行了吧?”

  当天,姜耀荣就去县城了。他到了水关码头,但没找到姜济木,也没找到田屹的船。他跑上跑下,四处打听,最后才从一个卖“烧茴坨”(烤红薯)的老头嘴里打听到了确实消息:田屹不做渡船生意了,带着一家人回了老家田营镇。

  姜耀荣问那老头认不认得姜济木,晓不晓得姜济木到哪里去了。那老头用手摸摸山羊胡子,呵呵一笑说:“姜济木哦,那谁不认得呀?嘿嘿,那小伙子跟我熟着呢,天天一早就跑到我这摊子上买‘烧茴坨’吃。他呀,跟田家人关系好着呢,真比一家人还亲。尤其跟那小姑娘,更是亲得不得了,老黏在一起玩。嘿嘿,我看呀,他们两个那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上辈子就牵上了红线的。他们两个是这种关系,你说姜济木还能去哪里?明摆着嘛,当然是跟着田家一起去了田营镇喽,对不?”

  打听到了确实消息,姜耀荣很高兴,还以为老婆子会夸他呢!但没想到,他刚把情况说出来,正喜滋滋地望着耀大娭毑等好话,耀大娭毑却当头给了他一句埋怨:“既然晓得济木跟着田家去了田营镇,那你为什么不立即去田营镇找找呢?”

  姜耀荣脸色一变,委屈地说:“哟,老婆子,你真的不心疼我呀?你晓得田营镇离县城水关有多远吗?”

  耀大娭毑嘴一撇:“田营镇不也是湘北县的地方嘛,那能有多远呀?”

  “‘那能有多远?’嘿嘿,你这话说得轻巧!实话告诉你吧,田营镇在湘北的最北头,挨着岳阳,离县城至少也有六七十里呢!而且吧,那镇子大得很,有好几百户人家,你晓得田屹他们家住在镇子里的哪个地方呀?我身上可是分文没有啊!你要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去田营镇,来回走二百多里路,那、那合适吗?”

  “哟,那么远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怕鬼子的飞机、大炮才没去田营镇的呢!”

  姜耀荣头一扬,眼一瞪,嚷嚷道:“你就那么小看我呀?”

  “出了趟远门,胆子就大起来了啊?看来,从今往后,对你还得另眼相看喽?你真的不怕打仗,不怕日本鬼子了?”耀大娭毑一边说,一边眯起眼,故意盯着姜耀荣看。

  姜耀荣侧转脸,避开耀大娭毑的眼神,平心静气地说:“你今早上骂得好,我原来确实是个胆小鬼,不压锚(窝囊废),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该骂。跑了一趟县城,看了一下外头的世界,说真的,我也长见识了,胆子大多了。人家县城里的人就挨着湘江住,如今打仗的传言满天飞,可没有一个胆小害怕的。就说那个卖‘烧茴坨’(烤红薯)的老头吧,我问他怕不怕日本鬼子,你瞧他怎么说?他说:怕他们?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凭什么要怕他们呀?他们来了,大不了抢走我几个‘烧茴坨’(烤红薯),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眼呗,再大不了,就把我六斤半(脑袋)割了去也行呀,有什么可怕的?嘿嘿,等他们来了,我就往‘烧茴坨’(烤红薯)里塞老鼠药,让他们吃,毒死那些王八蛋!”

  “这才像个男子汉,”耀大娭毑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你不怕了,那就明后天去趟田营镇吧!这回呀,你就是肩扛、背背、绳子捆,也要把济木弄回来!”

  “行,赶早不赶晚,我明天一早就走!不过,你得多给我带点钱,路太远了,人也不容易找,肯定会要耽误好几天时间的!”

  “那当然,路费是要带足的,”耀大娭毑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旋即又摇起头来,“还、还是算了吧,你别去了!过两天不就是中秋节嘛,耀宗肯定会回来的。到时跟他说一声,要他跟耀农通个信息不就行了嘛!”

  “耀农”就是姜耀成的亲弟、姜耀荣和姜耀宗的堂弟,如今正坐镇岳阳,全权分管褔湘米行的岳阳分行和城陵矶码头。耀大娭毑的意思,就是要托付姜耀农帮忙去找姜济木。

  “这主意好,”姜耀荣连连点头,“岳阳离田营镇近,耀农的手下人也多,他要是去找济木,那就容易了!”

  靳嫂需要照顾,白天黑夜离不开人。因此,回到田营镇后,田屹就不再做船上的生意了。船上的生意不做了,以何为生呢?为此事,田屹直犯愁。正在这时,镇上有个屠坊要停业。田屹一见,连忙倾其所有将它盘了过来。但屠坊店面虽是现成的,房屋、家具等却都破败不堪,必须大修。为了这事,田屹又忙开了。修理的事很繁琐,而且大多是技术活和重体力活,小颖根本帮不上忙。田屹又要做修理铺面的事,又要照顾靳嫂,天天忙得脚不点地,简直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

  姜济木原打算把靳嫂送到田营镇就回家去的,这时见师傅忙不过来,便又改主意了。“师傅实在太忙了,我哪忍心看着不管呢!唉,算了吧,等忙过这一段,屠坊开张了,诸事理顺了,我再走吧!”他这样想。

  这以后,姜济木就安心在田家待着了。这一待便是好几个月。

  靳嫂的病越来越重,全家人很不安,小颖尤其着急。她成天守候在母亲床前,脸上老也看不见笑容。但这天晚饭后情况不同,她忽然笑了,而且主动对姜济木说想出去走走。姜济木见家里确实没什么事可做了,便跟着她出来了。

  屋前就是街。沿街往西一直走,就是河滩。河滩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芦苇丛里有一条二尺来宽的小土路。两个人沿着小土路,一边走,一边看两旁郁郁葱葱的芦苇,好久没说话。忽然,小颖停下脚步,伸手摘了一片芦苇叶,放在手里轻轻地捏着,扫一眼姜济木说:“喂,木头哥,你晓得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要说什么事吗?”

  姜济木一抬眼:“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晓得你要说什么事呀?”

  “嗨,你猜猜呗!”

  “是关于我师娘的吧,她的病有救啦?”

  小颖的脸上笑容顿失,乌云忽来。“嗨,哪会有那样的好事呀,”她叹口气说,“要是有那样的好事,我情愿当牛做马!”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我能有什么事?”

  “你当然有事喽,而且还是好事,喜事,大喜事!”小颖笑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神神秘秘的。

  “这就奇怪了,”姜济木愣住了,不停地伸手挠头,“是关于我的,而且还是好事、喜事、大喜事。这种时候,我能有什么好事、喜事、大喜事呢?”

  “好了,好了,不跟你打哑谜了,实话对你说了吧,”小颖挑挑眉,挤挤眼,扮了个鬼脸,“这事嘛,是关于你的,也是关于我的。我爷我娘昨夜里说了,要给咱们俩把婚事办了。你说吧,这算不算好事喜事大喜事呀?”

  姜济木精神一振,立马张嘴说:“办婚事?就这时候?”

  “对呀,我爷我娘说的就是这时候。而且吧,他们还说越快越好!”

  “这时候办喜事,那怎么可能呢?我师娘正病得厉害呢!”

  “嗨,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我娘病得特别厉害,咱们俩才要提前办喜事呢。这叫冲喜,明白不?”

  “冲喜?这哪叫冲喜呀?又不是病人自己办喜事!”

  “你以为只有病人自己办喜事才叫冲喜呀?错了!郎中说了,凡是喜兴的事都有冲喜的作用,都对病人有好处。我娘说,要咱们俩提前成婚,还是郎中出的主意呢!当然喽,即便是不冲喜,我娘也是想要咱们早点办喜事的。她担心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怕活不到咱们俩办喜事的那一天,所以就想要咱们早点成婚。”

  “那也不行呀!咱们俩的事,我爹爹、娭毑还不晓得呢!”

  “是呀,我爷我娘当下着急的就是这件事。”

  “那他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爷说,事急从权。他自己抽不开身,就打算让我二叔代表他,带着你,去你们家跑一趟,把咱们俩的事好好跟你家里人商量商量。”

  “这样做,只怕还不行,”姜济木沉吟,“我爹爹、娭毑在这事上脑筋很古板,有理都不容易说得通。他们最重视的就是传宗接代,最害怕的就是断子绝孙。我后爷(继父,爷念ya,下同)只有我这一条根。我入赘到你们家了,他不就没后了嘛,对不?”

  “不,我爷说了,他还有另外两手准备呢!”

  “什么两手准备?”

  “我爷那个人呀,心思特细密,考虑事情特周到,”小颖伸手轻轻地拢了拢头发,“他说呀,他要亲自写封长信,让我二叔带给你爹爹、娭毑。那信里头,不仅要写上为病人冲喜的意思,而且还要写上咱们俩将来生下的儿女归谁家所有的事情。他的意思就是说,咱们俩将来生的儿子,要把一个送到你们姜家去,让他姓姜,做姜家的后代。另外,他还打算雇人抬轿子,请我爹爹跟着一起去。怎么样,我爷这两手准备厉害吧?”

  “嗯,果然厉害,”姜济木点点头,“你爹爹面子大。他老人家要是亲自跑一趟的话,我爹爹、娭毑准保没话说了,不同意也得同意。”

  微风一吹,一片苇叶飘了过来。小颖手一伸,抓住苇叶,轻轻地摸着,笑笑说:“其实,我还有一招更妙的。”

  “是嘛,你还有招?什么招呀?”

  “我想跟着去,和你们一起走!”

  “你去?你去能起什么作用?再说,也不时兴这样做呀!”

  “时兴不时兴我不管,反正我要去,”小颖一本正经,“到了你们家,我就天天黏着你爹爹、娭毑,非让他们同意不可!”

  “嘿嘿,你这么一折腾,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姜济木乐了,“喂,你爷定日子了吗?哪天走呀?”

  “呵呵,着急了吧,”小颖也乐了,“哪天走,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这几天的事。你听通知呗,我爷会跟你说的。喂,你长记性啊,我爷要是找你说这事,你就直接了当地说要我跟着一起去,明白不?”

  “好、好、好,我一定说!”姜济木点点头跟小颖聊过以后,姜济木就等着田屹找他。估计田屹是在忙着写信。姜济木眼巴巴地等了两天,急得晚上睡不着觉,田屹却没有找他。

  “师傅怎么还不找我呢?该没变主意吧?”姜济木心里想。这一夜,他又没睡好,心里一个劲地琢磨带些什么礼物回家、见到爹爹娭毑后怎么说自己和小颖的事等等,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得老高了,姜济木才起床。他做了好几个梦。一起床,脑袋便昏昏沉沉的。往常这时候,屠坊早开张杀猪卖肉了,今天却奇怪,门没开,田屹也没来。“怪了,师傅怎么啦?这时候了,还不开门做生意?”姜济木琢磨道。

  姜济木独自一个坐在店里等田屹。一直等到中午吃饭时,田屹才来。田屹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忧郁,又像是愤怒。姜济木看着师傅的脸色,心里惴惴不安,忙问:“师傅,我师娘还好吧?”

  “她还是那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咱们这地方出大事了!”田屹声音沉闷。

  姜济木大惊,急问:“出什么大事啦?”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嗨,真他娘的倒霉,”田屹一声长叹,“原打算这两天让你回家看看的,看来又得吹了!你呀,跟我一样,也命苦啊!”

  日本鬼子打到湖南北部,是1938年11月间的事。这年10月27日,他们占领了武汉,随即便马不停蹄,一路烧杀抢掠,兵锋直指湖南。半个月后,他们就把战火烧到了湖南北部,并迅速占领了岳阳。

  岳阳是湖南北部重镇,控扼长江中段和洞庭湖的咽喉要地。岳阳一失,湖南门户洞开,长沙已经十分危险了。岳阳的南边就是湘北县。湘北县再往南就是长沙。湘北县一头挨着岳阳,一头连着长沙,正好夹在岳阳与长沙之间。因此,湘北县的战略地位一时之间变得极其突出,格外重要。她成了长沙的屏障,成了长沙的桥头堡,成了中国军队保卫长沙必须誓死坚守的地方,也成了日本鬼子进攻长沙必须强攻硬夺的地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中日双方的军队都大量地往湘北集结,特别是往新墙河与汨罗江两岸之间的狭长地带集结,对这里进行重兵包围,在这里进行激烈争夺的拉锯战。

  田营镇就正好处在新墙河与汨罗江两岸之间的那个狭长地带,而且还紧邻湘江和洞庭湖的水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然成了军队集结、包围、攻守占夺的重点。一时之间,军队从四面八方开来,把这里围得铁桶一般,连鸟都飞不出去,姜济木哪还回得了家呀!没办法,他只得自认倒霉,先不回家看望老人,老老实实地在田家待着了。而田屹两口子呢,自然也只得把为小颖和姜济木办喜事的心先放下了。

  日本鬼子进攻岳阳,手段极其残忍。他们用飞机、兵轮、大炮狂轰滥炸,用枪支弹药和刺刀滥杀无辜,甚至肆无忌惮地抢劫财务、强奸妇女、占夺民居、焚毁文物古迹,使岳阳这座千年古城遭到了空前浩劫。

  在这次浩劫中,福湘米行的岳阳分行损失最为惨重。他们设在城陵矶的码头和仓库全部被炸毁了,停在港湾里的十多艘运粮船和十多万斤粮食全都被抢走了,建在小乔巷的十多栋房屋和所有办公设施全都被炮火焚毁了,下属的八十三名员工死了四十一个,伤了三十五个,就连负总责的姜耀农本人也被炮弹炸死了。全分行只有七个人没有受伤,一个是看大门的,一个是管库房的,一个是管米谷收购的,三个是管码头的,还有一个是账房先生。

  那位账房先生姓徐,名泽行,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他平日里老眯着眼,就像老也没睡好觉似的,人却聪明、机灵得很,颇有心计。日本鬼子的飞机扔炸弹时,别人都往床下桌子底下躲,他却不嫌下水道里又脏又臭,一头钻了进去。结果,炸弹不仅导致房倒屋塌,还引起了大火,躲在床下桌子底下的人无一幸免,而他却侥幸躲过了一劫。十多个日本鬼子端着枪凶神恶煞般地进了米行,想乘机劫掠财物,别人都吓得忙不迭地东躲西藏,面容失色,而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独自一个上前和鬼子东拉西扯,胡搅蛮缠。结果,他一番东拉西扯、胡搅蛮缠倒把鬼子弄糊涂了,在米行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拿,就乖乖地退了出去。鬼子退出去后,徐泽行连家都顾不得回去看一下,就领着那六个没有受伤的员工忙起了整理米行的事情。他找了一块地,把姜耀农和那些已经死亡的同伴临时掩埋好,又找了一个郎中来,给那些受了伤的员工疗伤。然后,他又根据各自的特点和业务专长,对那些没有受伤和受伤不重的员工进行了重新分工,安排他们分别从事码头、库房、办公用房的修缮工作或管理工作,叮嘱他们尽心尽力,保护好米行的财产。把这一切都安排好后,徐泽行就把米行的几本关键账簿捆在身上,把米行金库里剩下的十多根金条揣在裤裆里,独自一人冒险前往长沙福湘米行总行报信去了。

  但是,徐泽行去长沙报信的这一路却很不顺当。出城时,他被守在城门口的鬼子抓住了。好几个鬼子拿枪比着他,要脱他的衣服,搜他的身。他急中生智,假装是个哑巴、聋子,对着那些鬼子指手画脚、胡搅蛮缠,又指着前面的几个毫不相干的行人“呜哩哇啦”地一通乱叫。鬼子被他蒙住了,以为他是个又聋又哑、做不了主的随从,而前面那几个行人和他是一伙的,于是便纷纷赶到前头去抓那几个行人。趁着这机会,徐泽行连忙转身钻进旁边的树丛里,一溜烟地跑了。过新墙河防线时,他又被鬼子抓住了。鬼子把他当劳工使,逼着他修工事,下重力。他想跑,但鬼子看管很严,怎么跑也逃不掉。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忍气吞声,干起了苦力活。这一干便是四个多月。在干活的过程中,他有意讨好一个鬼子监工。那鬼子监工被他迷惑了,渐渐地对他放松了警惕。一天中午,那鬼子监工困得哈欠连天。徐泽行看准了这是个机会,连忙上前讨好鬼子监工说:“你睡一阵吧,我替你看着这些劳工。放心吧,有我看着,谁也跑不了的!”那鬼子监工还以为徐泽行是真心对他好呢,便放心大胆地抱着枪睡着了。这以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徐泽行趁机溜走了。

  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徐泽行好不容易才跑到了长沙。他破衣烂衫,满身污垢,饿得皮包骨头,活像个叫花子。找到了福湘米行总行,徐泽行再也止不住眼泪,进门就放声大哭。听了徐泽行的报告,张颂臣这才得知岳阳分行已经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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