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界石镇前,卧蚕山抗日游击大队共有八百人。战后一统计,全大队只剩下了三百人,其中还有近一百人是轻重不同的伤员,长短枪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五十支,子弹只剩下了不足一百粒,手榴弹、炸药包、地雷等其他火药一概都没有了。而且,剩下的这些枪支和子弹中,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是不能用的。目睹这情况,大家的心都凉透了,纷纷说:“这仗还怎么打呀?干脆散摊算了!”
但是,老余、老田、何志文的心没凉。而且,他们的心不仅没凉,反倒信心更足,决心更大,热情更高,斗志更昂扬了。
和老余、老田、何志文一样信心满满,斗志旺盛的,还有三个比较特殊的人。那三个人虽然不是游击队员,不在游击队内,却时时刻刻都和游击队同呼吸共命运。他们就是张颂臣、姜耀成、姜耀宗。
老田负伤那天,老曹就给他做手术了,把他体内的弹片取了出来。他的干劲非常足,身负重伤都不肯休息,一点工作都不肯耽误。没办法,老余只好把他的病房当成会议室,天天在他的病床前召开会议。这天上午,他们正在开会总结攻打界石镇的经验教训,张颂臣和姜耀成、姜耀宗两兄弟忽然一推门进来了。
一见张颂臣,老余就忙问他是什么时候从长沙赶来的。张颂臣满脸堆着笑,紧紧握住老余的手使劲摇着说:“一听说你们打了大败仗,我就忙着动身。这不,紧赶慢赶的,刚刚赶到,脸都没擦一把,就过来了!”
老田欠起身子,拱手作揖,满脸愧色地说:“嗨,我们部队打了大败仗,伤亡惨重,有负父老乡亲们的期望和重托,谢罪都来不及,你老人家却大老远地从长沙赶来看我们,真是愧不敢当哟!”
张颂臣赶忙走过来,一把握住老田的手,作古正经地说:“谢罪?谢什么罪呀?打败仗有什么不好的?没有败仗,就没有胜仗嘛,要不俗话为什么说失败是成功他娘老子呢!”
张颂臣把“失败乃成功之母”说成了“失败是成功他娘老子”,老余听着,觉得有些别扭,心里直想笑。但他最终却还是忍住了,没有笑出来,脸色依旧很庄重。他朝着张颂臣弯腰一鞠躬,说:“老人家,你的话颇富哲理,启人深思,发人深省呀!我代表我们卧蚕山游击大队的全体战士谢谢了!”
张颂臣一边点头答礼,一边笑呵呵地说:“先别谢!先别谢!我还有礼物没送呢!”
“是嘛,还有礼物?什么礼物呀?”老田喜滋滋地问。
张颂臣走近床边,笑眯眯地看着老田,问:“你们自己先说吧,眼下最缺的是什么?最想要我送的礼物是什么?”
老田低头略略想了一下,旋即便抬起头来,说:“不瞒你老人家,眼下我们最缺的,一是人,二是武器弹药!”
“那好吧,我就送这两样礼物,”张颂臣大手一挥,“五十名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战士,一百杆崭新的德国造长枪,三挺重机枪,十挺轻机枪,各式子弹共六千发。怎么样,高兴吗?这礼还说得过去吧?”
“唉哟,太好了,太好了,这礼物真的是太好了!”何志文高兴得一个劲地拍巴掌,老田也高兴得咧嘴直笑。
老余当然也很高兴,但他的高兴劲并没有明显外露。他只略略张嘴笑了一下,便收起笑容,满脸严肃地问:“五十名战士是你老人家米行里的卫队吧?”
“是呀!”张颂臣点点头。
“你老人家把他们全送过来了,那米行的保卫工作怎么办呢?”老余脸色凝重。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事重重。
“嚯嚯,这事你就别操瞎心了,老朽自有安排!”张颂臣说。
老余直视着张颂臣,满脸诚恳地说:“我们游击队目前确实人手紧张,你老人家如此热心,定要相送,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斗胆提出要求,请你老人家和两位姜大伯再送我们一样礼物!”
“嚯嚯,还要礼物?好啊,”张颂臣嘴一张,大大咧咧地说,“只要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有的,就一定不会吝惜。说吧,你还要什么礼物呀?”
“我很贪心是吧?不过,碰到了你们三位这样大方阔气的好施主,我们不要白不要啊,”老余笑笑,看了张颂臣一眼,旋即目光一转,又看了看姜耀成和姜耀宗,“说真的,你老人家送的这几样礼物,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哟!五十名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战士,不用说,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一百杆长枪,十多挺轻重机枪,六千发各式子弹,那也是贵重无比的。长期以来,我们苦于没有好枪,没有充足的子弹,亏可吃大了。我们是多么希望能有一批好枪好弹药呀!如今,你老人家给我们送人来了,送枪来了,送子弹来了,我们能不格外高兴吗?但是,高兴之余,我们却还有一个很大的隐忧。这隐忧时不时地就往心头上泛,往嗓子眼里噎,搅得我们片刻难安,就连觉都睡不着了。这隐忧是什么呢?那就是战士们的信心不足,士气低落。有相当一部分战士总觉得这次吃了大败仗,游击队元气大伤,很难恢复起来了。他们悲观失望,看不到前途。有些战士甚至萌生了散摊散伙、回家种地的想法。三位老人家知识渊博,通晓古今战事,自然晓得决定战争胜败的主要因素,不是人多人少,也不是武器好坏,而是人心的向背、士气的高低。考虑到目前队伍里的这些情况,所以我斗胆向三位老人家提出要求,请三位老人家再送我们一样特殊的礼物,那就是给我们游击队的全体将士讲一次话,好好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打打气,鼓鼓劲!三位老人家,你们看,我这愿望是不是过奢了呀,你们能赏光吗?”
“呵呵,好啊,这礼该送,”张颂臣笑笑,旋即偏转脸看着姜耀成和姜耀宗,“耀成、耀宗,讲话可是两位的拿手好戏啊,到时你们得唱主角!”
姜耀成抬手摸摸下巴磕,转脸对姜耀宗说:“耀宗,演讲是你的强项,主角就还是你来唱吧,行吗?我帮你打下手,敲敲鼓,打打锣!”
两天后,老余就把游击队全体将士集合到一起,请张颂臣、姜耀成、姜耀宗讲话。姜耀宗首先上场。他既没有向大家问好,也没有讲什么谦虚客套的话,开口便说:“我是来向大家送恭喜的,恭喜大家打了一个打败仗!”
姜耀宗这话一出口,满场立时哗然。大家都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这老头怎么啦?我们打了大败仗,心里正不痛快呢,他不仅不好言安慰几句,反倒送恭喜,这不是幸灾乐祸说风凉话吗?”有的说:“打了败仗送恭喜,这姓姜的老头是什么意思呀?莫非他的立场有问题,P股坐到鬼子一边去了?”还有的情绪更激烈,当时就左顾右盼地说:“这老头太不是东西了,讲话像动刀子,专挑人家痛处戳。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待会儿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见大家情绪激动,姜耀宗连忙摆摆手,扯开嗓门大声喊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的话还刚刚开头呢,大家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呀?听我把话说完,大家再发表意见行吗?等我把话说完了,大家如果觉得不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姜耀宗的大喊起了作用,全场渐渐安定下来了。见大家不说话了,姜耀宗便眼光一扫,看了看四周,平心静气地说了起来:“刚才我说恭喜大家打了败仗,结果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这我倒很高兴,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大家的满腔热血。有热血就好啊!有热血就还有打胜仗的希望嘛,对不对?但是,大家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送恭喜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呀?我那话是瞎说吗?是故意说风凉话吗?是挖苦、讽刺、幸灾乐祸吗?跟大家说坦白话吧,我姜耀宗是真心实意拥护游击队的,是愿意一辈子跟游击队走的,绝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对游击队挖苦、讽刺、说风凉话、幸灾乐祸的意思。我觉得,我那话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实际上讲,游击队这场仗是非打不可的,也是必败无疑的。既然是非打不可的,那就晚打不如早打。既然是必败无疑的,那就小败不如大败。早打,大败,远比晚打、小败要好得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只有早打、大败,才能早一点暴露我们游击队自身的问题,早一点使我们的头脑得到清醒,从而也才能早一点使我们游击队能够推倒重来,重新建设一支领导精明、人员精干、思路清晰、方向正确、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崭新的队伍。只有建设了一支这样的崭新的队伍,我们游击队才有希望,才有生气,才有力量,才能打大仗、打硬仗,才能无往而不胜,从而也才能早一点迎接胜利的曙光。我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战前的那支游击队,也就是刚组建时的卧蚕山抗日游击大队,那是没有活力、死气沉沉、根本不可能打胜仗的。如果不彻底改变,那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希望的!”
姜耀宗的话颇有吸引力,大家都不说话了,全场一片肃静。
姜耀宗抬眼扫视全场,依旧用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说原来那个游击队没有希望,根本不可能打胜仗,大家也许不相信,甚至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其实,我这样说是有充分根据的。我的根据是什么呢?下面,我就来详细分析一下。我的根据有四条:第一条,部队打胜仗,关键要靠统帅英明。这话没错吧!隋唐混战,唐能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扫平天下,不就是靠的李世民英明吗?那么,我们原来的那位统帅,也就是刘春云刘政委,够不够得上‘英明’两个字呢?这个问题,我想用不着多说吧?至少,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懂军事、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几条是人所皆知的吧!在这样的统帅领导下,部队能打胜仗吗?第二条,部队打胜仗,要靠忠心耿耿、智勇双全的大将来谋划战略,统兵作战。刘项相争,刘邦之所以能打败项羽,统一天下,还不就是因为韩信善于用兵会打仗吗?我们游击队里,原来谋划战略、统兵作战的大将是谁呀?是魏理海!魏理海是忠心耿耿为游击队出谋划策的吗?不是呀!他娘的不仅不是忠心耿耿为游击队办事的,反倒是专门祸害游击队的内奸、特务、卖国贼呀!同志们呀,大家想想,魏理海那样的内奸、卖国贼居然当上了大队长,掌握了最高作战指挥权,我们游击队还有可能打胜仗吗?第三条,部队打胜仗,要靠全军上下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兵法说得好,战胜之道,不在人多,而在心齐。所以,自古以来,因为心齐而以少胜多的战例不在少数,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心不齐而徒靠兵多取胜的例子。那么,大战前我们的队伍人心齐吗?当时是什么情况呀?当时是东山、南山、西山三个游击队刚刚凑合到一起,整个队伍一盘散沙,不仅谈不上互相协作、默契配合,就连在一起开会都很难谈到一起,常常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大家说吧,一支人心散乱,没有默契配合和精诚团结的队伍,有打胜仗的可能吗?第四条,部队打胜仗,离不开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那么,大战前,我们游击队动员群众了吗?大战过程中,我们争取过、得到过群众的支持吗?实话跟大家说吧,我们不仅没有去做发动群众的工作,反倒存心要和群众隔离开来。就说我们那位最高领导刘春云政委吧,他不仅不去山下的村子里走一走,看看群众,就连山上仅有的几个群众都要横加打击,一个劲地把他们往敌人那边推。耀大娭毑这个人,大家都晓得吧?那是多好的一个人呀,为人忠厚,心地善良,平生最喜欢救死扶伤。我们游击队队长余长水同志的命,还是她带着儿女从深山老林里救回来的呢!她把自己的儿孙子女都送进游击队了,她把自己的住房也都腾出来给游击队了。她自己都六十多岁了,身体还不好,可她还天天累死累活地给战士们洗衣服,缝衣服,做杂事。游击队有什么事要她做,她从来没有推辞过。这样的老人、好人,我们应该敬重吧!然而,就是这样好的老人,我们的那位最高领导却还要骂她是地主老财,并要把她赶走!同志们,这样做是没有良心啊!没有良心,能得到群众的拥护吗,能不打败仗吗?”
姜耀宗讲到这里,会场上人头攒动,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起来。有人直接骂起了刘春云:“刘春云怎么这样做呀?他也太不像话了,难怪不得好死!”有人说起了耀大娭毑为自己做好事的经历:“是呀,这话没错,耀大娭毑真是个好人,我那几件破衣服还都是她老人家给缝好的呢!有时候吧,衣服破了,不让她缝,她还不干,硬跟你抢,甚至硬到营房里搜,搜出来了,就拿走去洗干净补好,然后再送回来,真让人感动!”更多的人是感慨万端,赞扬耀大娭毑的人品。他们都说:“耀大娭毑呀,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一门心思为着游击队好,为我们游击队做的贡献太大了!我们游击队呀,真应该好好体谅她老人家的心意,好好报答她老人家!”
大家纷纷议论,交头接耳,会场秩序就乱了。老余连忙跳上讲台,一边高声大喊“肃静”,一边挥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
会场又立马静下来了,姜耀宗缓缓地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又接着说了起来:“无情无义不是真男子,成不了大气候;有情有义才是血性男儿,也才能前程远大,事业辉煌!大家同情耀大娭毑,赞扬耀大娭毑,这说明大家有情有义,我很高兴。好吧,四条根据都说完了,该做个小结了。从上面四条根据的分析,大家应该能看出来了吧,战前的那个游击队确实是没有希望的,打不了胜仗的。那么,既然它没有希望,打不了胜仗,我们还有必要惋惜它的溃败吗?我觉得,它的溃败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对于它的溃败,不仅没有必要惋惜,反倒应该高兴!”
“打了败仗,死了那么多人,还是好事?这、这老头的观点好怪哟,我有点想不通!”会场上又有人开始发议论了。
那议论声音很小,却还是被姜耀宗听见了。他朝那个发议论的人扫了一眼,轻轻一笑,柔声说:“想不通了,是吧?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中国古代先贤老子和庄子,大家都晓得吧?他们两个合称‘老庄’,是道教的始祖,著名的哲人、思想家。老子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做‘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庄子也说过一句同样有名的话,叫做‘安危相易,祸福相生’。这两句话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说任何一件事都不能看死,因为它本身是可以变化的,坏事可以变好事,好事也可以变坏事,就看人怎么去利用它,把握它,促使它变化罢了。用这个观点来看我们游击队打败仗的事,问题就很清楚了:一方面,打了败仗,死了很多人,这确实是坏事。但另一方面呢,因为仗打败了,游击队的许多问题暴露了,解决了,从而又获得了新生,这无疑又是极大的好事。请问各位,老朽这观点没错吧?游击队今天难道没有获得新生吗?游击队今天的新生难道与昨天的败仗没有关联吗?游击队打败仗难道不是从坏事变成好事了吗?各位想一想吧,如果没有那场败仗,我们游击队的领导班子能换吗?刘春云那狗屁不懂的太上皇能下去吗?魏理海那王八蛋内奸狗特务能揪出来吗?你们东山、南山、西山这三个游击队瞎凑合到一起的松散队伍能凝聚到一起,真正地拧成一股绳吗?嘿嘿,我看也不必多说了吧,单是这几点,就足以说明昨天的那场败仗确确实实是好事,值得庆贺,值得恭喜!”
讲到这里,姜耀宗突然停了下来,目视全场,问道:“老朽这观点,有没有不同意的呀?不同意没关系哦,可以站起来和老朽辩论,老朽今天豁出去了,奉陪到底!”
姜耀宗问了好几遍,底下也没一个人站起来。他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游击队打了一场大败仗,兵力折损大半,这确实是坏事。但没想到,一夜之间,这坏事突然又变成好事了。应该承认,这次坏事变好事,刘春云政委起了重大积极作用。正是他在关键时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撤销了原来的领导班子,启用了以余长水同志为首的新的领导班子。新的领导班子心明眼亮,有魄力,懂军事,能力强,水平高,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们一上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出了魏理海,清除了长期隐藏在我们游击队内部的内奸特务集团。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们游击队今天虽然没有以前人多了,但领导班子强了,内奸清除了,队伍纯洁了,大家的团结也大大地增进了,这难道不是形势大好的表现吗?在这么好的形势面前,我们还有什么信心缺乏、悲观失望的理由呢?当然,我们游击队还有很多不足,还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困难。比如说,我们和周围群众的关系还亟待改善,我们对日本鬼子各个据点的情况还有待了解,我们的人员和武器弹药更是严重匮乏。但是,这一切困难和不足都是次要的,都是可以通过我们自身的努力来解决的,一点也没有必要担心和忧虑。我相信,在新的领导班子坚强而有力的领导下,我们大家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就一定能够克服所有的困难,赢得长足的发展,争取到足以振奋人心的伟大胜利!同志们,让我们放眼未来,奋勇前进,打叠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迎接一个又一个的大胜仗吧!”
姜耀宗讲完,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老余费了老大的劲,才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看了看场下,满脸严肃地说:“刚才姜耀宗先生的话讲得好,讲得非常好,大家的掌声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就没必要多说了。在这里,我只想补充一件事。什么事呢?姜老先生说道,我们游击队有优势,也有不足,其中一个很严重的不足就是武器弹药不足。这确实是事实。跟大家讲实话吧,我们这些天吃没枪没子弹的亏可是太多了。在攻打界石镇之前,我们游击队有八百号人,但能用的枪不足二百支,子弹只有两千发,平均每支枪不足十发子弹。就是这么一点可怜巴巴的枪支弹药,我们游击队居然还要跟鬼子拼实力,打硬仗,大家说说,这仗能不败吗?而且,这里头还有一个事实,也许大家是不大清楚的。什么事实呢?那就是刚才说的那两千发子弹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不能用的,用它甚至比不用它还要糟糕得多。给大家举一个真实的例子吧:在抓捕魏理海时,我们因为没枪没子弹,居然动用了六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抓住。而他也就是因为有枪有子弹,结果一个人就打死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连我们的田副政委都被他打伤了。当时,我们的战士只拿了一杆枪、一粒子弹。为什么他们只拿了一杆枪、一粒子弹呢?因为仗刚打完,大家当时手中已经没有别的枪和子弹可用了。而且,就是那一杆枪,还是个破家伙;那一粒子弹呢,更糟糕,还是一粒臭弹。结果,我们侦察队的战士李克宽拿着那杆枪和那粒子弹打魏理海,扳机一抠,子弹在枪膛里爆炸了,不仅没能把魏理海打死,反倒把他自己炸成了重伤。同志们,这教训是多么沉痛、深刻呀!有如此沉痛、深刻的教训,我们能不为没有枪支弹药而着急吗?说到这里,我告诉大家一个极大的好消息:长期以来为我们游击队提供粮食的长沙福湘米行老板,一贯热情关爱、大力支持我们游击队的老朋友张颂臣张老先生,晓得我们缺人缺武器,特意给我们送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是: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战士五十名,一色崭新的德国造长枪一百支,重机枪三挺,轻机枪十挺,各式子弹六千发!”
老余话音一落,场外忽地哨音吹起。随着哨音,一支由五十个战士组成的队伍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那些战士个个身强体壮,精神饱满。他们有的背着长枪,有的扛着机枪,有的抬着装满子弹的箱子。这阵势颇能振奋人心。一下子,全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鼓掌的鼓掌,喊口号的喊口号,个个热情洋溢,激动不已。
看着那五十个战士完全进场了,排着整齐的队列静静地站在场中了,老余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肃静。他微微笑着,对着全场大声喊道:“同志们,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张颂臣老先生讲话!”
张颂臣本来不打算上台讲话的。他觉得姜耀宗的话就已完全代表了他的心意,没有更多的话可讲了。但现在老余宣布让他讲话了,他就不得不讲几句了。讲些什么呢?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张口说道:“我送的礼,大家很感兴趣是吧?那好吧,我再送一份礼!送什么礼呢?送我自己!我把我自己送给游击队了!从今以后,我就是游击队的人,跟游击队四同:同仇敌忾,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同生死共命运!”张颂臣说要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游击队,还说要和游击队“四同”。这举动感染了姜耀成和姜耀宗。两兄弟当即风风火火地跑上台来,对着满场的游击队战士鞠躬作揖,异口同声地说:“张老板是我们俩的大哥。大哥奋勇,小弟自然不能落后。现在,我们也和张老板一样,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今后永远和游击队在一起,同仇敌忾,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同生死共命运!”
话说完,姜耀成似乎意犹未尽。他抬起头,向会场扫了一眼,大声说:“我们愿意和游击队同生死共患难,大家该不会嫌我们年老力衰吧?”
“不会!”满场游击队员齐声大喊。
老余又走到台上来了。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姜耀成和姜耀宗说:“姜耀宗老先生,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位姜耀成老先生,大家还不知道吧?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他是什么人呢?他是褔湘米行的财务总管,长沙城里大名鼎鼎的财会专家,打算盘天下无对!我们游击队正好缺一个会打算盘的财务专家呢!他来了,我们当然要举双手热烈欢迎喽,大家说是不是呀?”
“是!”满场听众一齐高呼,然后又继之以热烈的掌声。
老余最会做趁热打铁的事。大会开完的当天下午,他就把游击队的大小干部统统召集起来布置工作。他布置了当前要做的三大工作:一是队里的主要机关和人员仍旧搬回盘山寺,以方便与山下群众的往来;二是立即派人下山进村进户,做群众工作,尽可能地动员年轻人参军入队打鬼子;三是深入细致地开展练兵工作,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练出一支思想、体质、技能三过硬,能打硬仗的队伍。
会开完,老余想下队去看看战士,没料想刚一开门便碰上了耀大娭毑。耀大娭毑精神焕发,笑嘻嘻的,身后头还跟着姜鹤卿、周以倩和小颖。姜鹤卿和周以倩的伤都已经好利落了,走路一点都看不出来。
见耀大娭毑来了,老余忙一边搬椅子,一边问:“你老人家把哼哈二将都带来了,后头还跟着个月宫嫦娥,有什么事呀?莫非是要请我喝喜酒?”
“呵呵,喜酒当然是有得你喝的,但今天先不忙办喜事,等等再说,还是让他们先参加游击队奔奔事业吧!”耀大娭毑笑笑。
“哦,闹半天你老人家是送他们来参军的,”老余一本正经地说,“那好,说说吧,为什么要参加我们游击队呀?”
“那还用问,参加游击队当然是为了报游击队的大恩大德喽!要不是老田、王宇他们用自己的身子挡子弹,鹤卿、以倩这俩孩子还能活到今天吗?”耀大娭毑面容严肃。显然,她的话是认真说的。
“哦,为了报恩,所以要参加游击队,”老余的话说得很慢,故意拖着长音,“那、那就不用参加游击队了。你们的恩不是早报过了嘛,我的命还是你们救的呢!回去吧!回去吧!有空常来坐坐!有困难要我们帮忙的话,也尽管开口!”
耀大娭毑一愣,急急地说:“怎么,你不要这三孩子?”
老余眼盯墙壁,莫名其妙地“嘿嘿”笑着,什么话也不说了。
耀大娭毑心里像揣着个小兔似地往回走,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姜耀成。姜耀成的算盘打得好,老余便请他在财务上帮忙。如今,他成了游击队里的忙人,天天夹着算盘跑上跑下。此刻,他正拿着一摞账簿,要去找老余汇报呢。
见耀大娭毑脸色难看,姜耀成忙问出了什么事。耀大娭毑一急,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可碰上知心人了,急忙下句不接上句地把带孩子申请参军的事说了一遍。
姜耀成一听,撇撇嘴乐了。他伸手摸摸下巴颏,微微笑着说:“嗨,这事得怪你自己嘛,哪怪得了人家老余呀!”
“怪我自己?怪我自己什么?”耀大娭毑满脸不解。
“当然得怪你喽,”姜耀成似笑不笑,“你犯了人家游击队两个大忌呀!”
“我犯了人家什么大忌呀?”
“怎么没犯大忌呢?第一,人家游击队主张人人独立、自主,而你呢?鹤卿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还事事为他包办代替。就连报名参加游击队这样的小事,你都得领着他去,这难道不是犯忌吗?参加游击队是鹤卿、以倩、小颖他们自己的事,你应该让他们自己去办。又不是你报名参加游击队,你去瞎张罗干什么?第二,人家游击队的宗旨是抗日救国,振兴民族,而你呢?你说参加游击队是要报恩,报游击队的恩,报老田、王宇的恩。这难道不是犯忌吗?一个目光远大,志向宏伟,着眼于国家、民族的大处,另一个却是斤斤计较于私恩私情,纯粹只看个人的利益,那不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吗?哪能跑到一起呀!”
“哦,原来如此,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耀大娭毑恍然大悟,一把抓住小颖和周以倩的手,就往老余屋里跑。
见耀大娭毑又回来了,老余神秘地笑了笑,斜眼悄悄地扫了一下耀大娭毑,小声问:“哟,怎么又回来啦?莫非把什么东西落我这里了?”
“嘿嘿,我回来,是来找你麻烦的!”耀大娭毑神情严肃。
老余嘻嘻笑着,好奇地问:“找我麻烦?找我什么麻烦呀?”
耀大娭毑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带他们三个来报名参军,他们还没开口说话,你就打发他们走,这不对吧?”
“哟,怎么不对呀?你老人家当时不是说了嘛,要报游击队的恩,要报田默、王宇的恩,所以就要参加游击队,对不对呀?”
“没错,我刚才那话是说得不对,但那是我说的,不是这三个孩子说的,与三个孩子无关,应该算在我的账上,不应该算在三个孩子的账上呀,对不?我说错了,你赶我走就行了,为什么要赶他们三个走呢?”
老余一愣,呵呵笑着说:“哦,还真是我错了!嘿嘿,不好意思,我检讨!那、那好吧,我就再问问他们三个吧!姜鹤卿,你说吧,为什么要参加我们游击队呀?”
姜鹤卿忽地立正敬礼,大声说道:“为了抗日救国,振兴中华民族!”
“嗯,说得不错,”老余笑笑,回头看看周以倩,“那你呢,以倩姑娘,为什么要参加我们游击队呀?”
周以倩也学着姜鹤卿的样子,做了个立正敬礼的姿势,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报告大队长,我报名参加游击队,也是为了抗日救国,振兴中华民族!我年纪还轻,身体又好,应该多为国家、民族、人民做贡献!”
“嚯嚯,说得也不错,”老余转脸看着小颖,“小颖呀,你父亲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你要参加游击队,肯定是为了报家仇喽?”
小颖一笑,说:“嘿嘿,你别故意引导我说错话。我要参加游击队,不是为了报家仇,而是为了抗日救国!”
“哦,你要参加游击队,不是为了报家仇呀,”老余诡谲地笑了笑,“小颖啊,看来,我低估你的觉悟了喽!”
小颖撅起嘴,似笑不笑地说:“那当然!你不仅低估了我的觉悟,而且还低估了我们全家人的觉悟呢!”
“是嘛,我低估你们全家人的觉悟啦?嚯嚯,不好意思,我改正,我立即改正,”老余喜气洋洋,回头看一眼姜鹤卿,“好吧,你们三个都回答得不错,我就都收下了吧!姜鹤卿,你到特工队报到去!”
“是!”姜鹤卿立正敬礼,军人的姿势还蛮标准。
姜鹤卿高高兴兴地走了,周以倩却急了。她忙问:“我到那里报到呀?”
“你呀,”老余扫一眼周以倩,“那就和小颖一起去卫生队吧!卫生队正缺人呢!”
“卫生队呀?那我不想去!”周以倩撅起了小嘴。
老余忽然严肃起来,眼一瞪,说:“哟,刚进队就不服从领导啦!”
周以倩忙换上一副笑脸,说:“不是不服从领导,而是想提个建议!”
“提建议?什么建议呀?说吧!”老余依旧很严肃。
“你看啊,”周以倩掰起了手指,“去卫生队吧,小颖合适,我就不大合适。我呀,至少有两点不合适,一是性子太急,做不了那种工作;二是不懂医药护理的技术,学起来还挺难。要是去特工队呢,那就一点不合适的地方都没了。我这人吧,别的能耐没有,但有三点与众不同,一是性子野,喜欢在外面跑;二是胆子贼大,敢上战场打仗;三是身体好,还会点武术,别看是个女流,对付两三个男的都没问题。用人嘛,就是要用人之长,避人之短,对不对?既然我有这些长处,那何不派我去特工队呢?”
“好一张伶牙俐齿,”老余笑笑,“既然非要去特工队,那就去吧!不过,我跟你说好了啊,有个规矩,你得遵守!”
“什么规矩呀?”周以倩问。
“你和姜鹤卿关系特殊,两个人在一个单位,不能太亲热了,以免影响不好,明白吗?”老余很严肃,话说得一本正经。
“是!”周以倩脸一红,拽着小颖的手,就一溜烟地跑了。
姜鹤卿、周以倩、小颖都参加游击队了,金大脑袋和金猫更急了。他们也想报名参加游击队,但又怕因为自己的土匪经历而遭拒绝,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想了半天,他们决定来找耀大娭毑,央求耀大娭毑出面找老余说说好话。
耀大娭毑也很为难。她觉得金大脑袋和金猫的土匪经历终究是个难以抹去的大污点,估计游击队不可能接受。“游击队是多么纯洁、光荣的组织呀,哪能要土匪呢!要是因为招收了两个土匪而名誉不好听了,那游击队的损失可就太大了!”她这样想。
耀大娭毑有心不管这档子闲事了,但心里头却又老有那么一点不好受的滋味。她想:“这两个姓金的不参加游击队,那他们老和游击队一起住在盘山上合适吗?不合适吧!那不合适又怎么办呢?让他们走人,行吗?他们无家可归了,又没有一个亲人,能往那里去呀?他们没地方去了,会不会还走老路,再当土匪,继续祸害百姓呀?”想到这里,耀大娭毑不再想了。她领着金大脑袋和金猫,直接进了老余的办公室。
耀大娭毑没想到,老余的思想还真开通。她刚把来意说明,还没来得及说客套话,老余就拿出一本厚厚的《新兵登录簿》来,笑呵呵地说:“想参加游击队?那好呀,我们热烈欢迎!说吧,叫什么名字呀,我登记一下!”
老余的态度大出金大脑袋意外。他愣了一下,兴高采烈地说:“我先来!别人只喊我金大脑袋,其实我有名字。金大脑袋是外号,别人瞎起的。我的大名叫金胜,‘胜’是‘胜利’的‘胜’。队长,我这名字还行吧?”
“挺好。这名字既好听,又有深远意义,”老余边写边说,“这名字的寓意好,预示着我们游击队将来会不断地打胜仗,打大胜仗!而你呢,也会不断地立功,立大功!”
“那是当然喽,”金大脑袋收起笑,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参加游击队就是要打仗立功的嘛!队长放心,我金大脑袋是有良心的,有志气的,一定好好当兵,狠狠地杀鬼子,绝不给游击队脸上抹黑!”
老余的态度也很严肃,脸上的神色很和蔼,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注视着金大脑袋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有良心,有志气,那就好。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块当兵的好料,相信你是个能打硬仗、胜仗的好兵。我就等着为你颁发立功奖状的那一天喽!不过,现在我对你有个要求,请你自觉遵守!”
金大脑袋忙问:“首长,你说吧,什么要求啊?”
老余看了金大脑袋一眼,扳着面孔,严肃地说:“从今以后,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自称金大脑袋了!”
金大脑袋脚跟一碰,身板一直,手往上一抬,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是!从今以后,我金大脑袋绝对不再喊自己做金大脑袋了,别人要喊我金大脑袋做金大脑袋,我金大脑袋也绝不同意,请首长监督!”
金大脑袋这话说得有点怪,一连说了好几个“金大脑袋”,老余不觉被逗乐了。他的脸上稍稍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没过一会儿,那笑容就悄悄地收起来了。他看了一眼金大脑袋,不紧不慢地说:“金胜同志,进了游击队,就应该有游击队员的样子。游击队是革命队伍,不是寻常百姓,要严肃,要讲纪律,称呼、言语、行为、一举一动都有严格的要求,不允许胡来,包括起外号、叫外号等。这要求不光是对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比如说,你们平时老张麻子长张麻子短地喊喊叫叫,其实这都是不对的。他也有正经的名字嘛,对不对?他的名字叫张大经。我希望你记住我对你提出的要求,从现在起,一律叫大名,不再叫外号,包括对别人和对自己。”
老余正在说话,金猫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又变成了灰不拉几的。耀大娭毑觉得奇怪,忙拉拉他的手,悄声问道:“喂,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金猫小声回答,神情慌慌张张的,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怕人说一般,“不、不过,要依首长这、这么说,我可是麻烦了!”
“你怎么麻烦了呢,他又没说你!”耀大娭毑说。
金猫睁着大眼,怯怯地看看耀大娭毑,小声说:“我没大名呀,就一个外号,不许叫外号,那、那我怎么办?”
老余听见金猫的说话了,忙问:“你没大名吗?”
“没、没有!”金猫回答,声音略有点发颤。
“那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没给你起过名字?”老余问。
“没有!我出生不到一个月,我父亲就得急病死了,还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呐!”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娘呢,她也没有给你起名字吗?”
“没有!我父亲死后没几天,我娘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人都说她是自卖自身走的,但究竟卖到哪里去了,谁都不晓得。队长,你别怪责我娘啊!她丢下我不管,一个人走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当时家里要地没地,要钱没钱,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孤儿寡母,两双空手板,哪活得下去呀!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哪个娘能不心疼呢!但分有一点办法,我娘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呀,对不?我晓得,我娘走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疼,指不定哭了多久呐!”
“你娘走了,那你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我娘把我留给邻居了!”
“留给邻居了?”
“是呀,我娘把我留给我三婶了。我三婶说,我娘是夜里走的,悄悄走的,谁也没告诉。临走时,她把我包在一个破布包里,放在三婶家的门槛上了。我三婶一早起来,提着裤子上茅厮(厕所)屙屎,开开门一脚踩到了我,痛得我嚎啕大哭,这才晓得我娘走了”。
老余眼泪围着眼珠转,忍了半天才忍住。他停了停,哽咽着问:“那后来呢,你就留在你三婶家了?”
“是呀,三婶见我怪可怜的,就把我留下了。其实,她家里也穷,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那你三婶没给你起个名字?”
“她?嘿嘿,她大字不认得一个,自己还没名字呢,哪能给我起得了名字呀!”
“那不管怎么着,人总得有个叫法吧,对不?你三婶当时叫你什么呀?”
“小老鼠!”
“哟,怎么叫小老鼠呀?”
“我个头小呗!我三婶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个头特别小,还不到三斤,就跟一只小老鼠差不多,所以……”
“哦,因为个头小,所以就叫小老鼠。后来你个头长大了,再叫小老鼠就不合适了,所以你三婶就改叫猫了,是吧?”
“不!叫猫是后来的事,是别人叫起来的,我三婶没这么叫过。我个头长大了一点后,我三婶倒确实不叫我小老鼠了,她给我改了一个称呼,叫我小猴子。”
“是嘛,叫小猴子?那一定是因为你瘦喽?”
“没错,我当时确实瘦得可怕,三根筋挑着一个瘦脑袋,身上一张皮包着几根骨头,就跟猴的样子差不多。我三婶见我像个猴样,便叫我小猴子。”
“小猴子也没叫很长时间吧?”
“是呀,没叫很长时间,顶多四五年吧,后来便改叫金猫了。”
“金猫是谁叫起来的呢?”
“我师傅!”
哟,你还有师傅?
“有啊!没师傅,我能学到武艺吗?”
“是正式拜的师傅吗?”
“不、不、不,是无意间碰上的师傅。我一无钱,二无物,送不上礼,就连一碗粗茶都没法请人喝,哪能正式拜得了师傅呀!”
“哦,无意间碰上的师傅,那是怎么回事?”
“嘿嘿,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金猫的眼睛、眉毛跳动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笑容,“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吧,邻村张家请了一个武师教孩子学武功。那武师姓何,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五六十岁了,武艺一般,为人却极好,心地特别善良。我这个人吧,天生就喜欢武术,看见别人练武,心里就发痒,特别想看,也特别想学。因此,何师傅教孩子们练武的时候,我就常常躲在旁边的树林子里悄悄地看,悄悄地跟着学。结果,这事后来被他发现了。偷学练武,当然是不对的,一般人都很忌讳。当时,我很害怕,以为他会对我大发脾气,臭骂一顿,甚至毒打一顿的。但没想到,他却既不打我,也不骂我,反倒和和气气地跟我说话,问我是不是想学武。我胆子也大,只有七八岁年纪,却一点也不怵场,当时便双膝一跪,对他喊起了师傅。就这样,何师傅把我收下了。何师傅对我特别好,不仅主动手把手地教我练武,还经常给我饭吃。他教我练武,特别认真,要求很严,一招一式都绝不含糊。刚开始,我是跟张家的那些孩子一起学,主要是学拳术和枪棒。后来,他见我个头小,身体轻巧灵捷,手脚特别活泛,觉得我是个练轻功的好材料,便重点教我学轻功。他在张家当教师,总共大概有十年左右吧。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跟他学的主要就是轻功。从一般的跳坑、腿上绑沙袋跳坑、爬墙头练起,一直学到跑桩、飞身上房、树上跳跃、桩上和房上对打对练等。他教的所有轻功招式,我都认认真真地学了。我很用功,没几年便学到了一手绝活,能像猴子似地在树上攀爬跳跃,能像猫似地在房顶上来去自如。何师傅见我学得好,自然也很高兴。有一次,我正在屋顶上练功,一只猫突然从身边跑过。我一时兴起,飞身便追。那猫很灵巧,飞奔窜跃,一连跑过了数十户人家的屋顶,但它跑不过我,最终还是被我抓住了。何师傅见我在屋顶上抓到了猫,不觉哈哈大笑,连声称赞说:‘好孩子,你轻功如此了得,简直赛得过猫了。干脆呀,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金猫吧!’从那以后,我这金猫的外号就叫开了,人人都叫我金猫。”
老余听得聚精会神,眼都直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看一眼金猫,说:“嚯嚯,原来你这金猫的称呼还真有些来历啊,不是瞎叫的。从这颇有点意思的来历说嘛,就把‘金猫’这两个字做你的名字也未尝不可。但是,细细一想,这名字终归有些俗气,不大雅听,做外号蛮好,做正式名字嘛,用之于一般市井社会还行,用之于我们游击队这种革命队伍则不大好,我看还是改一改吧!要不你自己想一想,看改个什么名字为好!”
“要我想?嘿嘿,那麻烦了,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哪能想得出名字来呀!”金猫边说边皱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其实,起名字也不难,”老余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纸,“你看,那纸上不是写了很多字嘛,你从中挑一个或两个做名字不就行了?”
金猫顺着老余的手势,扫了一眼墙上。但没过多久,他就把眼光收回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耀大娭毑。忽然间,他眉毛一扬,脸色豁然开朗,异常诚恳地说:“耀大娭毑,在我眼里,你老人家也就跟我娘差不多。要不,麻烦你老人家给我起个名字吧,行吗?”
耀大娭毑没说话。她面朝外,眼睛透过窗户,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山峰,神色十分凝重、静默、悠闲,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就没有听到金猫刚才说了些什么。
耀大娭毑这神态,让金猫很着急。他担心耀大娭毑拒绝给自己起名字,心里头抓耳挠腮的。但他正着急时,耀大娭毑忽然回过头来了。她目光如炬,直视着金猫,满脸都是严肃的神色,大声说:“要不就给你起名叫金正吧,‘正’是正确的‘正’。我琢磨吧,这人呀,来世上一遭,也就是走条路。路呢,有正的,有歪的,还有邪的。正路走起来很艰难,但却是光明大道;歪路、邪路走起来很容易,但却是死路一条,走着走着就走上绝路了。所以,人应该走正路,不能走歪路、邪路。你呀,以前走的那条路不太正,有点歪,甚至还有点邪。现在你晓得自己错了,渐渐改过来了,这很好。我希望你继续改,彻底改,从今以后跟着游击队走正路,永远不再走歪路、邪路!我呀,就是从这层意思上考虑,给你起名叫金正的。你看这名字行吗?”
“好、好、好,金正这名字太好了,太好了,”金猫异常激动,连说带喊,热泪双流,“耀大娭毑,我听你老人家的话!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从今以后,我永远跟着游击队走正路,一辈子走到底,绝不回头!”
“嗯,你还别说,金正这名字确实不错,很有意义,”老余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往《新兵登录簿》上写,一边还回头扫一眼金猫,“金正同志,你被录取了,你和金胜同志都到特工队找队长张大经同志报到去吧!”
“是,金正服从命令,立即就去特工队报到!”金猫忽地脚跟一碰,挺起胸膛,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旋即,他就一把拽起金大脑袋的手,高高兴兴地往门外走。
远处传来了金猫一阵又一阵如歌如泣的声音:“金正!金正!请大家听好了,我叫金正,不叫金猫,请大家今后别再喊我做金猫了!娘,娘,你老人家听见了吗,我有名字了,叫金正,是耀大娭毑给我起的!娘啊,娘,我活到三十多岁,今天才终于有名字了,再也不会被人叫做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