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济勋杳无音信,耀大娭毑再也坐不住了,天天跪手指头数日子。见耀大娭毑心里着急上火,景满贞、樊桂枝妯娌两个便时常过来陪她聊家常打发日子。这天午饭后,两人又相约一起过来了。自从日本鬼子来了以后,家家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饭都吃不上了,哪还吃得上姜盐豆子芝麻茶?没办法,耀大娭毑只得以清茶待客。她抓了几片茶叶放在茶罐里,倒上开水,泡了一阵,然后倒了两碗,一碗递给景满贞,一碗递给樊桂枝。
景满贞接过那碗茶,看了一眼,立马喜滋滋地叫了起来:“有贵客临门!有贵客临门!英莲姐,准保济勋在路上了,今天肯定会回来!”
耀大娭毑撇撇嘴:“逗我开心是吧?我有那么容易上当吗?”
“你不信?那你自己看!”景满贞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茶碗递了过来。
耀大娭毑转过头扫了一眼,只见景满贞的那碗茶水中有一根茶叶杆子竖立起来了,她的心里不禁“砰砰”直跳。
茶水中有茶叶杆子竖立,家里就会有客人来。这是当地已经流传很久了的一个说法。对这说法,当地几乎人人都信,耀大娭毑也信。但她虽然信这说法,此刻却还是不敢相信济勋今天就能回来。看着那竖立在茶水中来回晃动的茶叶杆子,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吧?济木才走四天呢,哪能那么快就把济勋找回来呢?”
“嗯,我看呀,济勋今天没准真能回来,”樊桂枝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茶碗里头,“你看,你看,我这碗里也有茶叶杆子竖起来了,而且还是两根呢!两根不是正好吗?一根是济勋,一根是济木呀,对不?”
“哼,你呀,说风就是雨!她那碗里有一根茶叶杆子,你那碗里就立马冒出两根茶叶杆子来了,”耀大娭毑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碗递向樊桂枝,“那能说明什么呀?你看,我这碗里头还有三根茶叶杆子竖起来了呢!真要有客人来,我们家也只有济勋和济木两个人呀,怎么这碗里头会有三根茶叶杆子竖起来呢?看来呀,老班子的这说法也不灵了!”
景满贞眼睛一瞪,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灵呢?没准我们家耀宗也跟着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了呀!要是那样的话,三根茶叶杆子不就正好吗?”
“呵呵,不害臊,”耀大娭毑伸出一个手指头,刮了刮景满贞的鼻子,“男人刚走,你就盼他回来!”
“哈哈!哈哈!”樊桂枝大笑。
三个人正嘻嘻哈哈地笑个不止,门口突然冲进一个人来。那人趔趄着冲到耀大娭毑身前,双膝一跪,手一伸,一把抱住耀大娭毑的腿就哭起来了。
耀大娭毑低头一看,原来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孙子济勋回来了。看着济勋,她又爱又怜又气又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之间,她愣住了,竟然不知所措,搞不清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姜济勋抬头望着耀大娭毑,双手抱住她的膝盖使劲摇晃,边哭边说:“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老人家了!”
耀大娭毑激动不已,眼泪围着眼珠子不停地转,伸手想摸济勋。突然听到济勋喊奶奶,她一愣,已经伸到姜济勋脑袋顶上的手不觉又停住了,转眼看着站在一旁的姜济木问道:“济木,娭毑冇听清,你弟刚才喊我什么?”
“哦,你老人家冇听清是吧?济勋刚才喊你老人家做奶奶呀!奶奶就是娭毑的意思,现如今城里人都这么喊的。”姜济木说。
“噢,原来‘奶奶’就是娭毑,城里人的叫法!这叫法怎那么别扭呀!”耀大娭毑自言自语,回头看看景满贞和樊桂枝。
景满贞笑了笑,而后又迅即抿住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英莲姐,‘奶奶’这叫法不顺耳,是不?这你可就土气了!‘奶奶’是新式叫法,且比‘娭毑’好听多了,如今城里人都这么叫的。咱们乡下好多叫法确实太土气,不好听,得改。你猜我们家鹤伦如今是怎么喊我的?他去年回来就没喊嗯婆(母亲,——下同),改喊妈妈了。我觉得,‘妈妈’这叫法和‘奶奶’这叫法都好听!”
“没错,妈妈也好,奶奶也好,都比嗯婆、娭毑好听多了。咱们乡下的土叫法是不好听,得改一改。往后呀,我也赶赶时髦,不让我们家鹤季、济昭、济学他们喊嗯婆、娭毑了,让他们学新式喊法,叫妈妈、奶奶!”樊桂枝也附和着说。
“咱们这里还算好的哦,湘乡的好多叫法那才叫土呢,真正土掉渣了。你猜,他们叫自己做什么吗?”景满贞回头看着樊桂枝问。
“叫什么呀?”樊桂枝问。
“叫嗯呐!”景满贞说。
“嗯呐?这、这叫什么叫法呀?”樊桂枝满脸不解。
“是,湘乡人是叫自己做嗯呐,要不人都说‘湘乡嗯呐做牛叫’嘛!”耀大娭毑说耀大娭毑把姜济勋拽到身边,伸手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脸,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嘴里还“胖了”、“高了”、“白了”地喃喃自语。突然,她又伸手在姜济勋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埋怨道:“你这孩子,都快把娭毑的眼睛盼瞎了!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娭毑呀?把娭毑忘了是不是?这些日子,你在城里都干些什么了?”
姜济勋没回答耀大娭毑的问话。他忽然神情一变,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唉呀,你看我这人,真是个马大哈,只顾和你老人家说话,却把一件大事忘了!奶奶,你等着,我出去一下,带个人进来,让你老人家见见!”
姜济勋说完话,就转身出去了。一转眼的功夫,他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耀大娭毑眼前一亮,不觉愣住了。她看着姜济勋,正要开口问时,姜济勋却转眼对那姑娘说道:“水玉,快跪下喊奶奶呀!这就是我奶奶,天底下最疼我爱我的奶奶!”
那姑娘双膝一跪,一边朝耀大娭毑磕头,一边小声说:“奶奶,你老人家好!”
“好、好、好,来,快起来,快起来!孩子呀,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城里来的吗?”耀大娭毑连忙伸手,一把将姑娘拽了起来。
姜济勋洋洋自得地笑了笑,说:“奶奶,你老人家不是急着要为我办喜事吗?新娘子就不用你老人家费心去找了,我自己找到了。瞧,这就是我的新娘子,我自己找的新娘子,姓梁,名叫水玉。你老人家好好瞧瞧,看满意不?”
孙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姑娘。这一下,耀大娭毑真是高兴极了。她不是那种迂腐、保守的人。别人都认为男人不能自己找堂客,非要三媒六聘不可,而她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有魄力,有能力,能够自己找堂客。
姜济勋常在私下里问耀大娭毑满不满意自己找的堂客。对孙子的这个问题,耀大娭毑常常笑而不答。她哪会不满意呢?水玉姑娘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细长的身子,紧紧凑凑的骨头架子,清清秀秀的脸盘子,白白净净的皮肤嫩得出水,眉眼儿时时刻刻都带着几分笑意,真是人见人爱。耀大娭毑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但喜欢之余,耀大娭毑心里头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好奇怪呀,这姑娘的模样儿,包括脸庞子、身条子,我怎么那么熟呢?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暗地里琢磨道。
水玉姑娘的心性也极好,既大方,又随便,丝毫没有城里人的架子,和耀大娭毑也很谈得来。耀大娭毑说什么,她跟着说什么;耀大娭毑去哪里,她也跟着去哪里。一天上午,耀大娭毑去李家磨坊的小商店里买东西,水玉姑娘也跟着去了。走到半路,看见路边一个石头搭建的小土地庙,水玉突然停住了。她盯着那土地庙墙上贴着的一张纸仔细看,看得津津有味,竟自悄悄地乐了。耀大娭毑见她看得入神,很诧异,便也凑过去看。原来,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有些人家的孩子夜里爱哭闹,常常吵得全家人整夜睡不好觉。这四句诗就是治疗孩子夜哭的土单方,乡村里很时兴,挺管用的,你没见过这个吧?”耀大娭毑解释道。她怕水玉没见过这个,所以解释得很仔细。
“奶奶,城里头不时兴这个,我没见过。不过,这事我倒是知道,小时候听我妈说过,”水玉说,眼神依旧盯着那纸上,“我妈还说,我小时候也爱夜里哭闹,家里人也贴过这种治夜哭的告示。而且,因为这个,我还得了个外号呐!”
“哟,是嘛,什么外号呀?能不能说给奶奶听听?”耀大娭毑盯着水玉姑娘那好看的脸蛋,柔声细语地问。自打姜济勋回来那天喊过她奶奶以后,她就接受这称呼了,不仅允许孩子们这样喊,平时还常这样自称。
“我那外号呀,可真是太难听了,你猜叫什么?叫‘夜哭猪’!”水玉边说边笑,话还没说完,她已笑得弯腰捂肚子了。
“夜哭猪?什么?你、你的外号也叫‘夜哭猪’?这、这……”耀大娭毑陡然一惊,竟然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水玉,样子显得特别奇怪。
见耀大娭毑神情突变,水玉不禁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盯着耀大娭毑,悄声问道:“奶奶,莫非咱们家还有人也叫这外号?”
“不、不、不,咱们家没、没、没别人叫这外号了,我、我是觉得这外号有点、有点特别。”耀大娭毑心里慌乱,脑门上竟至冷汗直冒。她转身悄悄地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定下心来宁宁神。待至转过身来重新面对水玉时,她忽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在刚见到水玉时自己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发现水玉实在太像一个人了。那个人是谁呢?那个人就是十七年前带孩子离家出走的儿媳妇月娥。
耀大娭毑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边悄悄地仔细打量水玉。从她的头发、脑门打量到她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从她的脖颈、肩头、上身打量到她的脚杆子、脚丫子。越打量,她就越觉得水玉像月娥,身条、模样、神态都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像极了,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模样像,神态像,声音也像,个头高矮差不多,年纪也相仿,而且也有‘夜哭猪’的外号,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世界上的事不会有这么偶然巧合的吧?莫、莫非这孩子就是我那苦命的孙女珠儿?唉呀,如果她真是珠儿,那可就麻烦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妹俩结夫妻,那还不得遭天打五雷轰?”想到这里,耀大娭毑心里一紧,就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她真不敢往下想了。
“水玉,咱们慢点走吧,行吗?奶奶腿脚不利落,跟不上,”耀大娭毑对水玉姑娘说。其实,她腿脚好,不是走不动,而是有事想问水玉,“说实话,一般女孩家是不兴叫什么猪啊狗的,你这么一个标致水灵的姑娘家怎么会有‘夜哭猪’这个外号呢?莫非别人跟你们家有仇,故意起这个外号骂你的?”
“不,奶奶,没别人这么骂我,这外号好像是我爷爷起的!”
“噢,你‘爷爷’起的?那、那……”耀大娭毑又是一惊,“那就是你祖父起的喽?”
“是的,是我祖父起的。我们城里人呀,是喊祖父做爷爷的。奶奶,你们这里是喊祖父做爹爹的吧?”
“没错,我们这里是喊爹爹。这叫法确实不如爷爷好听,要改。那、那你爷爷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外号呢?多难听呀!”
“听我妈妈说,我爷爷重男轻女,不喜欢女孩,而我小时候又特别爱夜里哭闹,所以他在为我写治夜尿的告示时,便胡乱编了几句,结果就编出了一个‘夜哭猪’的外号。”
“孩子呀,你长得真好,”耀大娭毑忽然岔开话题,盯着水玉的脖子细看起来,“你瞧瞧,这脖颈多漂亮呀,又白又嫩,要是带根珠子或项链什么的,那就更好看了!”
“奶奶,我有珠子的!”
“是嘛,什么料的?玉的吗?”
“不,是沉香木的!”
“哦,沉香木的?那、那带在身上了吗?”
“没,我娘说那珠子很珍贵,是祖宗手里留下来的。她怕我弄丢了,就给我收起来了!”
耀大娭毑又是一惊,心里暗想道:糟,夜哭猪的外号,她有;沉香木的珠子,她也有;外号还是爷爷写治夜尿告示时起的。一切情况都和珠儿对上号了,差不多完全一个样,这不是珠儿是谁呀?想到这里,耀大娭毑越发慌了,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似的。她差不多完全认定水玉就是自己的孙女珠儿了。
“那你爷爷可就不对了,脑筋怎那么死呢?女孩怎么啦?女孩就不是人?女孩就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居然给自己的亲孙女儿留下一个这么难听的外号,真不像话!”耀大娭毑恨恨不已地说。她想起了那年姜耀荣给珠儿写治夜尿告示的事。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忽然间,耀大娭毑脸色一变,就像是做检讨似地说:“不过也难怪,农村人嘛,没读过书,没文化,什么都不懂,哪晓得什么外号好听不好听呢?孩子呀,爷爷毕竟是爷爷,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他起的外号再不好听,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别怪他了!对、对了,你既然有过贴告示治夜尿的事,那就说明你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喽!还记得不,你们家什么时候搬到城里的?原来住在哪个县、哪个村呀?”
“不知道!这事我没印象,一点也没有。我家原来在哪里住,我妈没跟我说过,我也没问过。”水玉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多半你很小的时候,你们家就搬到城里去了吧?”
“大概是吧,要不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长得可真够漂亮的,比得上麻篮七仙女,一看就知道是个城里姑娘,”耀大娭毑使劲地盯着水玉看,眼睛里满是赞赏、羡慕的神色,“有其女,必有其母。你大概是随你妈吧,她一定也是个大美人喽?”
“我妈?呵呵,我妈算不上大美人,但也算不上难看吧,”水玉伸手揉揉鼻子,“不过,我倒并不很随她。邻居们都说,我比我妈长得好,我比我爸也长得好,我会长,取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点。这叫择优录取。”
“对、对、对,择优录取,择优录取。难怪你那么漂亮,原来是你择优录取,把你爸、你妈两个人的优点都取到一起了。你爸的鼻子好看,耳朵整齐,你就把他的鼻子和耳朵拿来;你妈的眼睛有神,眉毛漂亮,你就取了她的眼睛和眉毛。”水玉姑娘一句“择优录取”,把耀大娭毑逗乐了,她说了一大篇话,然后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耀大娭毑忽又打住,轻声问道:“对了,水玉姑娘,我还没问你妈的姓名呐。你姓梁,你爸自然也是姓梁喽。那你妈呢?她娘家姓什么?”
耀大娭毑刚才那突然而来的一阵哈哈大笑,笑得水玉姑娘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悄悄地瞟一眼耀大娭毑,抿着小嘴低声说道:“我妈呀,她娘家姓文。”
“姓文?是文化的文吗?”
“对呀,就是文化的文。”
“哦,你妈姓文?天底下姓这姓的人,好像不是太多呃!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有姓文的呢!那她叫什么名字呀?”
“我妈的名字可不大好听,叫亮女!月亮的亮,女儿的女。”水玉小声说,脸微微红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长沙城里女人的名字,很少有带“女”字的,更少有带“亮”字的。而水玉她妈的名字,不仅带“女”字,还带“亮”字,水玉觉得很难听。所以平常时,她很不愿意向别人提起她妈的名字。
“噢,叫亮女?不难听,不难听嘛!”耀大娭毑又微微笑了起来。不过,她这回的笑意不大自然,似乎心不在焉。
“文亮女”这三个字从水玉姑娘的嘴里一说出来,耀大娭毑的心里头就又“咯噔”一下翻腾起来了。她暗地琢磨道:“文亮女,这名字好怪呀!水玉她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呢?莫非其中另有暗示?‘文’是‘刘’字的半边,‘亮’是‘月亮’的半边,而‘女’字既是‘娥’字的半边,又是‘姜’字的半边。‘文亮女’这名字和月娥名字中的所有的字都有密切关系,好像撕不开、扯不断似的。这是为什么呢?莫非这名字是从‘刘月娥’、‘姜月娥’故意演化而来的?嗯,有道理!有道理!水玉她妈没准就是月娥!月娥是从家里私自出走的。她为了隐瞒身世,当然应该改改名字。”
一想起月娥还在,耀大娭毑的情绪就不能自已。她和月娥实在太亲了,两人名为婆媳,实际上感情比母女还亲。月娥走了十七年了。十七年来她音信全无,耀大娭毑无时无刻不在苦苦思念,梦魂牵绕。而今突然之间又得到了她的信息,耀大娭毑怎能不激动万分呢?她真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长沙城里去看月娥。
但想到这里,耀大娭毑又有些怀疑了:“水玉她妈肯定就是月娥吗?如果她是月娥,那怎么认不出济勋呢?月娥走的时候,济勋已经五岁了,虽说十七年不见,人长大了,变样了,但大概的轮廓还在呀,更何况他和水玉还长得那么相像呀!她怎么就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呢?再说,父母操心儿女的婚事,总想为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好郎君。因此,父母在为女儿择婿时,总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把男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的。这是人之常情,水玉她妈自然也不会违背这个常理的。济勋和水玉相好,月娥作为水玉的娘,总该问问济勋的情况吧?比如说,姓名,出生年月,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父母亲都是做什么的等等,这些大致情况她总得问问吧?她一问,真相不就大白了吗,不就知道济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吗?她知道了济勋和水玉是亲兄妹,还能允许他们相好?还能同意济勋把水玉带回石板塘老家来成亲?这可真是匪夷所思啊!莫非、莫非月娥把儿子和家乡都忘了……不会吧!她也许会忘记我,忘记耀荣,忘记哑巴,但她绝不会忘记自己有个儿子叫姜济勋的呀!她也绝不会忘记自己从小到大、曾经生活过近二十年的家乡石板塘的呀!这些都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一定还记得济勋,一定还记得家乡石板塘。她不是那种记性不好、动辄容易忘事的人。她更不是那种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人……”
“小孩打醋,直去直回。”到了李家磨坊的小店里,耀大娭毑只买了几样零碎东西,便迅即打回转。耀大娭毑一向喜欢跟人聊天的,李家磨坊的朋友也多,她原本打算带水玉姑娘到村里各家好好转一转的,但此刻却没这份闲心了。
对水玉姑娘,耀大娭毑这时候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想起水玉就是自己失散十七年的孙女珠儿,她就兴奋得不能自控,真想把水玉抱在怀里使劲吻,使劲亲。但一想起水玉要跟济勋成婚,她就又心烦意乱,头疼脑胀,似乎水玉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而是一个祸害人的是非精,真想要她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
李家磨坊是当地很有名的村子,人家很多,商店很多,很热闹,历史也很悠久,还有一个很出名的古迹——一盘古代留下来的石磨。那石磨很大,比一般的石磨大得多。据说,那石磨是宋代一位李姓石匠打造的。他在这村里开设了一个磨坊。所以,这村子名叫李家磨坊。水玉姑娘早就听姜济勋说起过这村子,很想多走走,多看看。因此,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这问那。耀大娭毑急不得,恼不得,只得连蒙带骗地哄着她。哄了半天,她才好不容易地把水玉带回家了。
一到家,耀大娭毑便急急忙忙地把孙子济木找来了。她悄悄地问道:“水玉她妈长得怎么样啊?好看吗?水玉像她妈吗?”
姜济木一愣,茫然回答道:“这我哪知道啊,我又没见过她妈!奶奶,你怎么啦?”
“你不是去过她家吗?怎么没见过她妈?”耀大娭毑反问。
“不,我没去过她家。”姜济木依旧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奶奶为何要问水玉她妈长得好看不好看。
这回轮到耀大娭毑发愣了。她眼珠子一瞪,说:“这就奇怪了,你没去她家,怎么找到济勋的?”
“噢,这事是这样的,”姜济木小声说,“我到长沙城里后,先去了趟张老板家,见到了他家留守看门的旺春老头。从旺春老头的嘴里,我打听到了济勋住在梁家的消息,便守在梁家门口等候。就这样,没等候多久,我就看见济勋了。那时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天还亮着呢,他和水玉两个正从梁家出来,估摸刚吃过晚饭。”
从济木嘴里没听出什么,耀大娭毑又立马去姜鹤坤家的隔断里找儿子鹤卿。但她没想到,儿子知道的比孙子还少。耀大娭毑左问右问,姜鹤卿横竖只有三个字:不晓得。耀大娭毑圆眼一睁,火上来了,张口便骂:“你这个做叔叔的也太不像话了,济勋找了对象,关系都亲密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你居然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混帐东西!”
“妈,你老人家别生气,这事怪不到我!”姜鹤卿平静地说。
“怎么怪不到你呢?你是叔叔,他是侄子;你是长辈,他是小辈;你年纪大,他比你小好多岁;你有管他带他的责任呀!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要你看住他是不是?你、你、你看住他了吗?你瞧,你瞧,他居然敢自己做主,把个女孩子带进家来了!”耀大娭毑连声质问,脸都急红了。
“唉呀,你老人家别急,等我把话说完嘛,”姜鹤卿依旧不紧不慢,“我在长沙时,跟济勋见面少。尤其是这半年来,几乎就看不见他。所以,他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有好多事,他从来就不跟我说。他不跟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又怎么管得了呢?再说喽,济勋那孩子的脾气性格,你老人家又不是不清楚。他特别地有主张,凡事我行我素,你老人家说的都不听,我能管得住他吗?”
从儿子鹤卿、孙子济木嘴里都没问出什么来,耀大娭毑就只得直接找孙子济勋问了。但要找济勋问这事,就得想法先支开水玉。
午饭后,姜济勋拿着鱼竿要去石板塘钓鱼,耀大娭毑把他喊住了。“济勋,你先别走,帮奶奶做件事吧,好吗?”耀大娭毑说。
“好呀,奶奶,帮你老人家做事,哪能不好呢?我巴不得呐!说吧,你老人家要我做什么事?”姜济勋看着耀大娭毑问。
“瞧,就那粪桶,帮我抬到山后菜园子里去,”耀大娭毑伸手指指放在屋檐下的一个粪桶,“园子里的菜长得不好,得浇点肥水了!”
“喔,就这事?那不用你老人家抬,我一个人就提拉走了。”姜济勋把钓鱼竿往水玉手里一塞,走到屋檐下提起粪桶就走。
“奶奶,我也跟你们去园子里吧?”水玉把鱼竿放到窗台上,拔腿就跟了上来。
“哟、哟、哟,水玉姑娘,你可去不得,山里好多毛毛虫呐!”耀大娭毑连忙摆摆手,阻住了水玉。
“毛毛虫没什么,我不怕!”水玉说。
“不止有毛毛虫呀,蛇、蜈蚣、百节虫也很多呐!蛇和蜈蚣,你都知道吧?怕吗?那可都是有剧毒的,能咬死人!百节虫,你见过吗?怕不怕?这么长、这么粗的身子,样子有点像蜈蚣,但比蜈蚣还可怕,有一百多条肉乎乎的腿,粘到人的头发上就下不来,特别令人恶心!”耀大娭毑边说边比划,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耀大娭毑这一招很有效,水玉姑娘立马害怕了。她重又从窗台上拿起那根钓鱼竿,颤抖着声音说:“那、那我就不去园子里了,我还是先去钓鱼吧!济勋,我去石板塘等你,你干完活快点来找我啊!”
“别、别、别,水玉,你先别去石板塘!那地方有水鬼,还有绿毛团鱼精,你可不能一个人去!你还是在家里等着吧,我们一会儿就回!听奶奶话啊,乖孩子!”耀大娭毑说。她担心水玉一个人去石板塘有危险。
到了园子里,姜济勋刚放下粪桶,耀大娭毑劈头就问:“济勋,你跟奶奶说实话,你和水玉是怎么认识的?她爸她妈为什么要让你把她带到乡下来?”
“哟,奶奶,怎么还问这事呀?我不是跟你老人家说过好几次了嘛,”姜济勋嘴里是埋怨的口气,眼睛却还在笑,“你老人家记性不好,又忘了是不是?这件事,我回来那天就跟你老人家讲过了的呀!我和张老板的孙子张德庆经常去梁家附近玩,碰到过水玉她爸挑水。见她爸身体不好,挑不动那盛满水的担子,我们可怜他,就主动帮他挑,一直帮他挑进家里。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水玉和他们一家人。后来,我们就经常去他们家玩,帮他们家做事,有时还给他们家送粮食。再后来,水玉她爸妈见我不错,相中了我,于是就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同意我带她回来结婚办喜事。事情就这么简单!这回你老人家清楚了吧?”
耀大娭毑侧转脸突然问道:“既然你和张老板的孙子都帮过水玉她爸的忙,也都去过梁家,那为什么水玉她爸妈没有相中张老板的孙子,却相中了你呢?明摆着,张老板的孙子有钱有势,条件比你好得多啊!你说,奶奶这怀疑有没有道理?”
“你老人家这怀疑有是有道理,但也不难解释,”姜济勋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张德庆家太有钱,水玉家太穷,两家在经济、地位、势力等各方面相差十万八千里,太悬殊,门不当,户不对,张家怎能看上梁家呢?梁家自知门户不当,晓得高攀不起,当然也就不敢打张德庆的主意了。倒是我们家和梁家情况差不多,王八对绿豆,相互对得上眼,也谈得拢。所以,水玉她爸妈自然也就相中我了!”
“贫气,油嘴滑舌的,”耀大娭毑笑了,“不过,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但是,就挑水、送米、上门看看、帮忙做事这么点来往,芝麻粒大的恩情,梁家也不至于就做出这么大的决断,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拱手相送,甚至还放心大胆地让你把她带回家来成亲啊!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总觉得你这便宜好像捡得太大了,有点叫人不踏实,莫非你小子还有什么猫腻没说出来,想瞒着奶奶?”
“哟,奶奶,你老人家怎这么看我呀,”姜济勋嗲声嗲气地说。别看他已二十出头,在奶奶面前,他依旧像个小孩,“我哪有什么事瞒着你老人家,没对你老人家说呢?我发誓,上有天,下有地,有事绝对不瞒奶奶你!要是我有事瞒了你老人家,叫天打五雷轰,下辈子托生当王八。”
“得了,得了,别赌咒发誓了!奶奶不是不信你,而是担心你年轻不谙世事,怕你看不出事来,上当受骗!”
“奶奶,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哪会上当受骗呢?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了,没你老人家想得那么复杂。如今长沙城里头到处是日本兵。他们天天到处满城里乱逛荡,看见年轻女人就‘花姑娘’、‘花姑娘’地乱喊乱叫,端着枪又追又抢,怪吓人的。水玉那么年轻,又长得那么水灵,要是让日本鬼子发现了,那还不得抢了去?她可是个大大的花姑娘呀!她爸爸妈妈准是考虑到这个事,担心她被日本鬼子抓去糟蹋了,所以就急急忙忙地相中了我,要我把她带到乡下来躲一躲。”
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这话有道理,水玉她爸妈没准就是从她的安全考虑,要你把她带到乡下来躲日本鬼子的。这姑娘确实长得太漂亮了,太显眼了。对了,水玉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她妈一定也长得很漂亮吧?娘儿俩长得相像吗?”
“她妈?嗯,要说长相嘛,还算过得去吧,”姜济勋抬头望着天,眼睛眨巴着,神情怪怪的,“不过,水玉和她妈好像长得不大一样。两个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型号,各有千秋。对,是两种型号,各有千秋!水玉是鹅蛋脸,她妈是南瓜脸。水玉是玲珑小巧的小身板,腰细P股小;她妈是人高马大的大身板,腰粗P股大。水玉走路动作小,轻悄悄的,看不见P股扭动;她妈走路动作大,左一摇右一扭的,P股特显眼。水玉白白净净,浑身上下嫩得捏得出水来,就像是刚从水里挖出来的藕;她妈肤色有点发黄,脸上还有一些浅浅的小斑点,就像是刚从地里抠出来的洋芋头……”
她摇摇手,打断姜济勋的话说:“行了,行了,什么‘P股’、‘洋芋头’?哪有你这么形容长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