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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房子暂时不盖了,耀大娭毑就有时间沉下心来好好地管管孩子们了。她最重视的是对接辈人的培养和教育。她常说:“有人就有一切,没人就没一切。”她把小儿子鹤卿、孙子济木和济勋看作是自己心尖上的宝贝,对他们寄予了传宗接代、发家致富、光宗耀祖的厚望。为了培养这三个孩子,她不惜当牛做马,起早贪黑,不要命地苦干,付出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和时间。她自己舍不得吃,宁肯起早贪黑,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也要让三个孩子吃饱。她自己舍不得穿,宁肯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穿件单衣顶着北风出门做事,也要让三个孩子穿好。平常时,她也老喊孩子们干活,如叫小鹤卿进山砍柴,去园子里摘菜,下地捡猪草,叫小济木牵牛饮水、吃草,叫小济勋帮忙扫扫地、擦擦桌子等。到了农忙时节,田里活多,大人们忙不过来,她更是常带着孩子们一起下地干活,整地、插秧、除草、割稻子、捆稻草、背稻草、拾稻穗等活几乎无所不做。但她喊孩子们做事,不是要用他们的劳动力,而是要通过干活来锻炼、培养、教育他们,让他们养成良好的品德,增长做事的才干。她认为“勤、俭”二字是持家的根本,也是做人的根本,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能闲着,闲着就会变成懒汉。所以,只要是孩子们能干得了的活,她就让他们做,或者带着他们一起做。没活干,有空闲的时候,她就教孩子们识字、念书。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父亲念过一些书,虽然说不上有多少学问,但教刚刚识字的孩子们还是绰绰有余的。到了后来,孩子们学问有长进了,她实在没法教了,便又请自己的大弟弟李英贤给他们当老师。每年一到农闲季节,耀大娭毑就把李英贤请到家里,或是把孩子们送到李英贤家中,让李英贤带着孩子们学习。李英贤曾在长沙岳麓书院读过书,结交过很多社会贤达和学问名家,很有见识和新思想,人品、学问、能力都是没得说的。他不仅给孩子们讲做人的道理,讲声光化电等科学知识,讲城里、外地甚至国外的新鲜事情,而且还经常给他们灌输社会革新的思想。功夫不负有心人,耀大娭毑的心血没白费,孩子们的进步都很快,小鹤卿的成长尤其迅速。到十六七岁时,他就已出落得一表人才了,不仅身才魁梧,体格强壮,俨然像个大人,而且言语文雅,举止有度,非常懂事明理。

  耀大娭毑一家原来给人的印象是残疾人特别多,哑巴的哑巴,驼背的驼背,瞎眼的瞎眼,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男子汉。如今,驼背死了,瞎子嫁出去了,哑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了,而鹤卿、济木、济勋已经渐渐地长大了。这一来,人们的印象也就开始发生变化了。他们在看耀大娭毑一家的时候,再也没有了昔日那种既可怜又略带点轻视、小看的神色,而多了几分羡慕和称赞,甚至还多了一丝嫉妒。

  当地时兴早婚,耀大娭毑也想早一点抱孙子。因此,姜鹤卿十七岁生日刚过,她便急急忙忙地为他张罗起了婚事。这档婚事是耀大娭毑娘家人做的媒。女孩比姜鹤卿大三岁,也姓李。耀大娭毑迷信“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又见那女孩身材高挑,肤色白净,长相艳丽出众,而且还是娘家附近的人,所以没怎么考虑便很快同意了。但没想到,这档婚事却很不成功。李姑娘生性粗鲁,脾气急躁,举止毛糙,为人骄横。进门第二天张罗吃饭时,她便跑跑颠颠,结果一不小心,当着很多客人的面打碎了一个饭碗。第三天请人喝喜茶时,她很不稳重,一只手端茶敬客,两只脚碎步连连,身子摇摇晃晃,脸上嘻嘻哈哈,眼睛还左顾右盼,结果又当着很多左邻右舍的面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碗。连着出了两档子事,耀大娭毑看在眼里,脸上就开始露出不大高兴的神色了,但李姑娘却丝毫没有知错改错的意思。她仗着自己模样漂亮,又比姜鹤卿大三岁,就把姜鹤卿当小孩子看,动不动就吆五喝六,支使他做这做那。晚上睡觉前,她要姜鹤卿给她洗脚、擦背、捏肩膀。上床躺下前,她要姜鹤卿先躺下,给她把被窝暖热。进了被窝后,她还要把一双冰冷的脚丫子伸到姜鹤卿的胸口上,要他帮她捂热。她的衣服,她自己不洗,却要姜鹤卿洗,甚至袜子、内裤、月经布都要姜鹤卿洗。而且,她喊姜鹤卿做事,从来都是急茬,当时喊就得当时做,片刻都不能等,否则就要发脾气。她一旦发起脾气来,样子也特别凶,又瞪眼睛,又拍巴掌,连带破口大骂,甚至摔盆打碗扔笤帚,揪姜鹤卿的头发,搧姜鹤卿的耳光。耀大娭毑特别在意女人的心性、脾气,喜欢稳重、端庄、娴淑、贤惠的女人,看不惯言语张狂、举止轻浮、目空一切,把男人当奴仆、用人使唤,动辄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做派。儿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看得重,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就更别说打骂了,哪能容得了一个刚刚进门的儿媳妇对他又打又骂呢!结果,新婚一个月后的第三天,当李姑娘借口姜鹤卿捏肩用大了劲,把她捏疼了,对姜鹤卿破口大骂,还回身给了姜鹤卿一巴掌时,耀大娭毑终于忍不住了。她立马杏眼圆睁,对李姑娘甩了一句狠话:“嚯,嫌我们家鹤卿伺候得不周到是吧?那好啊,谁伺候得周到,你就找谁去!”耀大娭毑这句话有分量,李姑娘沉不住气了。她猛地站了起来,眼一横,嘴一撅,几步跨到门前,一把拽开屋门,就头也不回地冲气走了。

  李姑娘走了,媒婆们又纷纷上门了。很快,耀大娭毑又为儿子娶了一房新娘子。这个新娘子是照壁山下罗公坝人,姓许,名叫丽琴,年纪与姜鹤卿相仿,也只有十七八岁。这一次相亲,耀大娭毑吸取了头一次的教训,慎重多了。她不仅对媒婆反复询问了许姑娘的心性、脾气以及平日行事做人的习惯等,而且还亲自去罗公坝搞了一次明察暗访。经过一番相当认真、细致的工作,又经过反反复复的慎重考虑,觉得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了,她才下定决心,把许家丽琴姑娘迎进了门。她自信这一次的选择没有错,许家丽琴姑娘绝对不是李姑娘那种人。但耀大娭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次的选择还是错了,许家姑娘虽不是李姑娘那种张狂、轻浮的人,却具有另外一种极端的性格——心眼狭小,好使性子,有话不愿意说出来,喜欢憋在心里生闷气,动不动就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哭,或者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有时闹起性子来,她甚至一连好多天不出门,不吃饭,不理人,任凭谁劝都不听。姜鹤卿是个直性子、痛快人,喜欢痛痛快快地说话,干干脆脆地做事。许姑娘这种性格哪能对得上他的脾气呢!两个人的性子不对路,甚至是格格不入,水火不相容。因此,结婚不到四个月,姜鹤卿就不愿意与许姑娘一床睡了,天天抱着被子打地铺。这一来,许姑娘更有意见了。她干脆一冲气回了娘家。娘家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姜鹤卿欺负许姑娘了呢,也不问青红皂白,立马就派人上门兴师问罪,闹得姜家一连好多天不得安宁。耀大娭毑明白,事情到这个地步,两家人撕破了面皮,就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没办法,她只得请人出面主持公道,与许家协商,花点钱了断了这桩婚事。

  连着两次婚事都不成功,花了很多冤枉钱不说,还落了很多不愉快,姜鹤卿烦了。当耀大娭毑又张罗着要找媒婆为他相亲时,他便甩下了一句话:“还要相亲啦?冤枉钱没花够、麻烦事也没惹够是不是?”

  耀大娭毑心里可没烦,笑呵呵地说:“哟,我的傻儿子,看你说的!收亲讨堂客是大好事嘛,还能怕花钱、嫌麻烦呀?怕花钱,嫌麻烦,那还能娶得到好堂客进门吗?没有好堂客进门,你怎么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啊?”

  姜鹤卿的心里是真有些不痛快。他一仰脖子,没好气地说:“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老人家心里没别的,就这一档子事!”

  在小儿子面前,耀大娭毑永远是好脾气。她嘻嘻笑着说:“哟,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还有错?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那你到这阳世上干什么来了?”

  “人到阳世上来,事情多着呢,总不止生儿育女这一档事吧,”姜鹤卿低着头,小声嘀咕,“哼,反正这回我不听你老人家的了,我不想成婚。要成婚,也得十年以后再说,而且还得是我自己挑人,自己做主。要像这样,一会儿成婚,一会儿又离婚,走马灯似的变来变去,搞得人不知所措,而且成婚也好,退婚也好,都是你老人家一个人说了算,我连说句话的份儿都没有,那我在家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姜鹤卿话里有话,耀大娭毑不觉愣住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影。她扫了儿子一眼,一本正经地问:“不想结婚,那你想干什么?”

  “男子汉总得做点事情吧,哪能一辈子守在家里呀!”姜鹤卿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

  “哦,想出去是吧?”

  “是!”

  “那你想去哪里呀?”

  “还没想好。”

  “不许去!家里缺吃的,还是缺穿的?还用得着你到外面去做事?你一个毛头小伙子,从没下过大力的,能做得了什么事呀?鹤卿,你给我听好了啊,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耀大娭毑绷着脸,厉声训斥道。

  对母亲,姜鹤卿一向是百依百顺的,但这次例外。他还是走了,一清早悄悄地走的,只给耀大娭毑留了一张小纸条。那纸条上写着短短的两行字:“娘,我走了,去西乡扮禾(收割稻子)去了,两个月就回。我是和淳生、彦生、庚生一起走的。有他们三兄弟照护(关照、照顾),什么事也出不了的,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湘北县是个山地、湖田兼有的县,主产水稻。县的东半部叫做东乡,是山区,人多田少。而县的西半部叫做西乡,是洞庭湖围垦而形成的湖田区,人少田多。东乡人多田少没事做,劳动力有富余,所以本地人就需要出外找事做;西乡人少田多,劳动力短缺,农忙季节忙不过来,所以就需要招顾外地人来做事。因此,每年一到水稻成熟的农历七、八、九三个月,东乡的农民就成群结队地涌向西乡打工,帮忙收割稻子。姜鹤卿所留纸条上写的“去西乡扮禾”,指的就是这档子事。

  “去西乡扮禾”的季节性是很强的,一般只有两三个月。这也就是说,一旦过了农忙季节的这两三个月时间,稻子收割完毕,到西乡“扮禾”的东乡人就没事做了,必须返回自己的家乡。儿子到西乡“扮禾”去了,临走时招呼都没打一声,耀大娭毑一想起这事来,就又急又气。但考虑到儿子只是短时间出门,两三个月后就会回来,而且他身边还有淳生兄弟三个照护,她心里的情绪不觉又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两三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过去了,去西乡“扮禾”的人终于该回来了。耀大娭毑望眼欲穿,心急如火,天天一大早就跑到石板路上去望,盼着能早一点见到儿子。但眼见得去西乡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一拨又一拨背着行李的身影纷纷从眼前闪过,却唯独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鹤卿。这一下,耀大娭毑又坐不住了,心里就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乱爬乱拱似的,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鹤卿怎么还不回来呢?是病了,身体不舒服,走不动呢,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唉哟,他们回来时要经过湘江的,那可是条又宽又深、水流急得很的大河呀,经常淹死人的,莫非鹤卿……”耀大娭毑实在不敢往下想了,半夜里打开屋门就往外跑,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到了吴淳生家。

  正赶巧,吴淳生刚从西乡回来,行李还没放下来呢。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来,伸手递给耀大娭毑说:“老人家,别着急,你们家鹤卿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你看,这是他写给你老人家的信。你老人家看了这封信,就一切都明白了!”

  耀大娭毑顾不上和吴淳生兄弟搭拉话了。她连忙伸手接过儿子写的信,疾步走到灯下,细心地看了起来。

  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信,又对吴淳生兄弟详详细细地问了老半天,耀大娭毑这才明白了儿子没回家的原因。原来,姜鹤卿这次和吴淳生兄弟去西乡“扮禾”并不顺利,颇有一番曲折、坎坷的经历。

  吴淳生兄弟三个带着姜鹤卿到西乡后,先后去了鹤龙湖、文昌垸等几个往年去过的老地方,在那些老地方干了个把多月。由于活不多,比较零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们在这几个老地方没挣到什么钱。后来,他们就背着行李到处转悠,辗转来到了余家埠。余家埠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在村口,他们碰到了一个正在招手要雇工的老头。那老头自称姓余。他说自家劳力少,种的水稻田却格外多,因而活也特别多,迫切需要招人做事,而且工钱还给得很高。吴淳生兄弟和姜鹤卿好几天没找到活干,正是慌不择路的时候,见余老头这么说,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进了余家门。但没想到,他们进了余家,却是上了大当。余老头为人奸诈、狡猾,算计过于精细,太喜欢损人利己了。一般人家计算“扮禾”(收割稻子)的工酬,通常采用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按照劳动的时间计算工酬,即干一天活给一天工钱,另一种方法是按照收割稻谷的数量计算工酬,即收割多少斤稻谷就给多少工钱。而这两种方法,余老头都不采用,却非要采用田块包干法。田块包干法是怎么一回事呢?所谓田块包干法,也就是把整块田地包给雇工,雇工收割完稻子后,雇主就按照那块田地的面积(亩数)计算报酬,那块田是多少亩地,他就给付多少亩地的工钱。余老头为什么非要采用田块包干这种方法呢?刚开始,吴家兄弟和姜鹤卿都不明白。但到后来,他们就都明白了。原来,当地的土地计量很不准确,误差相当大,一块田地的实际面积远比田契上写的面积数量大得多,有的甚至大出一倍以上。田块的实际面积远大于田契上载明的数量,雇工干的活自然就多,会吃很多亏,而雇主给付的工钱自然就少,可以占很大便宜。这就是余老头坚持要采用田块包干法的原因。

  干了几天活,吴家兄弟和姜鹤卿晓得自己吃亏了,就纷纷找余老头理论,要求涨工钱。余老头很滑头。这时候,他也不多说话了,只拿出田契来让他们看,同时又把三个儿子喊了出来。他那三个儿子分别叫做余大少、余二少、余三少,个个横蛮不讲理。他们一出门,便气势汹汹地指责吴家兄弟和姜鹤卿倚强凌弱,欺负他父亲年老力衰,同时还口出狂言,说要吴家兄弟和姜鹤卿“趁早滚蛋”,否则绝不客气。吴家兄弟和姜鹤卿年轻气盛,哪里肯吃这种哑巴亏。当时,他们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和余家三兄弟争吵起来。双方互不相让,越吵火气越大,后来就动起了手,打起了架。余家三兄弟个个身强体壮,而且都有一身武功,吴家三兄弟和姜鹤卿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结果,一场架打下来,吴家三兄弟和姜鹤卿大败亏输,个个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到后来,余家三兄弟不仅一分钱的工钱都不给,还把吴家兄弟和姜鹤卿的行李往外一扔,不让他们干了。

  活做了不少,一分钱没捞着,还挨了一顿毒打,这个亏实在吃得太大了。一想起这件事,吴家兄弟和姜鹤卿就窝火。他们扛着行李往村外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一副东倒西歪、无精打采的样子。吴庚生年纪最轻,脾气最急,心里也最憋气。他走在头里,也不抬头看路,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路旁边有一个很大的脏水坑。他一不留神,突然一脚踩空,身子便直往那脏水坑里倒去。

  正在这危急时刻,迎面忽然来了一个小伙子。他右手往前一伸,一把拽住了吴庚生,再往左一带,吴庚生便稳稳地站在路当中了。那小伙子好奇地打量了吴庚生一下,又朝吴淳生他们扫了一眼,诧异地问道:“哟,各位仁兄衣冠不整,面容憔悴,身上还都带着伤,这是怎麽回事呀?莫非遇上抢匪了?”

  “嗨,我们几个倒臭霉了,抢匪没遇上,遇上了大恶霸,”吴庚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扶了扶肩头上的行李包,“大哥呀,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拽我一把,我就得麻烦了。人掉进脏水坑里倒没事,顶多喝两口脏水,屙几沱稀屎,可这行李不能掉进脏水坑呀,对不?行李弄脏了,我们上哪里洗去?”

  小伙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黑瘦精干。他微微一笑,说:“谢就用不着了,举手之劳嘛,该当的。只是你说遇上恶霸了,却是怎么回事?”

  “恶霸啊,呶,就在那家,”吴庚生回过头来,扬手一指余家埠,“我们兄弟几个在他们余家干了好多天活,不仅一分工钱没拿到,反倒挨了一顿臭揍。那余老头,还有他那三个儿子,真他娘横蛮无理,不是东西!”

  “是嘛,有这等事?”小伙子问。

  “没错,是有这事,”吴彦生点点头,“你看,我们四个人都被他们打伤了!”

  “哦,还真有这种事!那好,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走一趟,帮你们把工钱要回来!”小伙子说完,一伸手把吴庚生肩上的行李拿了过来,放到了自己的肩头上。

  “你帮我们要工钱?那、那他们会给吗?余家那三个少爷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厉害得很,我们四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呐,你行吗?”吴彦生眯起眼扫了扫小伙子。显然,他不相信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能够对付得了余家那三个膀大腰圆、武功高超的少爷。

  “还没试试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行呢?”小伙子一边走,一边伸手拿过吴彦生的行李来,轻轻地放到了自己的肩头上。

  小伙子肩上扛着两个行李包,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余家门前。他把行李包往地上一放,上前敲起了门,但敲了半天,里面也无人答应。他不敲门了,前后左右看了看,往后退了几步,忽地身子一缩,两腿往上一纵,人就到了屋顶上。接着,他又蹲下身子,开始拆起了屋顶,把屋瓦揭起来往地上扔,刹那间就扔了十多片。

  小伙子这动作闹大了,余家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啪的一声,门打开了,余大少、余二少、余三少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他们每人手持一根长棍,话也不说,就恶狠狠地向吴淳生兄弟和姜鹤卿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伙子一纵身,跳下了屋顶,再一个箭步跃起,人就到了吴淳生兄弟和姜鹤卿的面前。他飞快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余家三兄弟站定,低头弯腰,双手抱拳,打躬作揖说:“且慢,我有话说!三位仁兄,刚才上房揭瓦,实在是迫不得已,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小弟这厢赔礼了!但你们家的门是我敲的,你们家屋上的瓦是我拆的,你们要打要骂就朝我来吧,与我身后的这几位朋友无关!”

  余大少怒容满面,连连冷笑说:“嚯嚯,你是专程来管闲事的!”

  小伙子双手作揖,微微一笑说:“管闲事不假,但该管的还得要管啊,对不对?这世界要是谁都不管闲事,那还不得乱套?余兄,我身后的这几位朋友说,他们在你们家干了好几天活,你们不仅不给工钱,反倒动手打人,此事是真的么?”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呢?”余三少双眼圆睁,高声怪叫。

  “呵呵,”小伙子笑了笑,“此事若是真的,那就请三位仁兄把工钱拿出来,给他们吧!他们来自东乡,家里穷困潦倒,急需钱用,到咱们西乡来扮禾,也很不容易呀!咱们好歹也要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体谅他们的苦处,是不是?再说喽,你们余家也是本地有名大户,又何必在乎这几个小钱呢!倘若为了这几个小钱而有损名誉,那多不值啊!”

  “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来管吗?我看你是活腻了吧!废话少说,看棍!”余三少一声大喝,举起手中的棍子猛冲过来,照准小伙子的头顶就打。

  小伙子眼疾手快,身子略略一偏,右手往后一抄,余三少的棍子就到了他手中了,而余三少的身体则继续往前冲,忽地一个嘴啃泥跌倒在地。小伙子拿着那根棍子看了一眼,忽然一扬手,把它扔了出去。就听“啪啦”一声,那棍子落到了屋顶上。

  余大少和余二少也冲过来了,两根粗大的长木棍一左一右,分别扫向小伙子的腰部和腿部。小伙子就像根本没看见余家兄弟似的,兀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当余家兄弟就要冲到跟前时,他忽地动起来了。只见他身子一矮,左右两手齐伸,一把抓住了那两根长木棍子。紧接着,他猛力往后一拽棍子,余大少和余二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各自向着对方的身体飞速冲去,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撞到了一起,头碰头,脸挨脸,牙齿磕着牙齿,鼻子顶着鼻子。这一撞显然不轻,余家兄弟两个倒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小伙子根本没怎么动手,余家三兄弟就都倒在地上了。余老头晓得遇上厉害对手了,再打下去只怕会血本无归。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低着头对小伙子说:“好汉,今天这事是老朽错了,你饶了犬子吧!这是你那四个朋友的工钱,请拿去!”

  小伙子接过余老头递过来的几个银元,放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撇撇嘴说:“这是工钱,那养伤的钱呢?你儿子把他们四个打伤了,难道不应该给点钱吗?”

  “这、这……”余老头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嘟嘟囔囔。

  “怎么?养伤的钱不愿给?那好吧,你这三个儿子,我就每人打几棍吧!这样的话,他们的伤势就可以互相抵消,谁也不再欠谁的了!”小伙子边说边拿棍子。

  余老头急了,连声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养伤的钱,我给,我给!我再给他们每人一块银元,一共四块银元总够了吧?”

  “四块银元?那哪够养伤治病呀!不行,至少得十块!”小伙子冷冷地说。

  “好、好、好,十块就十快,十块就十快!”余老头满脸沮丧,一边叨唠,一边伸手往衣兜里掏,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掏出十块银元来。

  接过余老头递过来的银元,转身交给了吴淳生,小伙子就走了。姜鹤卿抬腿就追,好半天才把他追上。聊了好一阵,他这才明白,小伙子名叫杨金根,是西乡杨林寨人,出生于武术世家,年纪只比姜鹤卿大五岁。杨林寨本来就是名闻湘北的武术之乡,素有习武的传统,而杨家又是武林名门,世代以武术传家,所以杨金根从小练就了一身极好的武功。姜鹤卿天生就喜欢武术,也特别崇拜那些身怀绝技、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见杨金根如此了得,他便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跪倒在路上,非要拜杨金根为师不可。杨金根见姜鹤卿年纪轻轻,一表非俗,为人诚实厚道,懂礼貌,也很喜欢,当时便答应了他的要求,收他为徒,并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家里。

  从这以后,姜鹤卿就和吴家兄弟分开了。吴家兄弟在杨林寨找到了主家,天天下田“扮禾”,而姜鹤卿则天天跟着杨金根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武功。

  但武术博大精深,必须长时间坚持习练才行,两三个月时间能学得到什么呢?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姜鹤卿决定暂时不回家了,他要跟着杨金根专心学习几年武术。他在信的末尾说:“娘,你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娘,你也说过,好男儿当刻苦学习,成大能耐,有大本事。娘,你还说过,好男儿不能老死床笫,当做大事业,有大作为,为国为民,立功于世。娘,儿子长大了,该立志了,该学本事了,如今找到了难得的好师傅,你老人家就成全了我吧!等到三五年后,武学略有所成时,儿子就一定回家看望你老人家和父亲大人!”

  信看完,耀大娭毑的眼泪已流了一地。儿子信中所说的话,她懂,但心里却还是抹不去对儿子的思念。“三五年后才回,我的儿哟,这么长的时间,你叫为娘怎么过得去呀!”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喃喃自语。

  吴淳生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耀大娭毑旁边,一边请她坐下,一边轻声安慰说:“你老人家别着急,杨家条件不错,杨金根人也挺好,鹤卿吃不了亏的。实在要是想他的话,我明年七、八月份去西乡扮禾时再好好跟他说说,劝他回家看看你老人家不就行了?”

  “明年七、八月份?哪还能等到那时候呀!我、我想明、明天就去杨林寨把他喊回来!”耀大娭毑哽咽着说。

  “明天就去喊他回来?那怕不行吧,”吴淳生连连摇头,“先不说这条路难走,你老人家去一趟不容易。即便是你老人家不怕难,去得了,也找得到他,却也未必就能把他喊回来呀,对不?鹤卿学武的瘾头大着呢,现在找到了好师傅,有了好机会,哪肯轻易放弃呢!”

  “学武,学武,淳生,你说鹤卿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喜欢学武呢?学武能是个常事吗?学了武,就一辈子有饭吃吗?哎呀……”耀大娭毑一边说,一边叹气。

  “是呀,你老人家说得对,学武是好事,但也当不了饭吃。为人在世,还是得学门手艺,要不就找个长久、靠得住的事做,”吴淳生手摸下巴颏,边说边点头,“对了,耀大娭毑,你们姜家耀成、耀宗他们两个不都在长沙米行里做大事嘛,你老人家何不跟他们说说,托他们帮帮忙,也给鹤卿在米行里找个事做呢?米行里的事情多好呀,又体面,又能挣钱,还能干得长久。我琢磨呀,你们家鹤卿也是因为老待在家里没事做,觉得闲得慌,这才去学武的。要是给他在米行里找个事,他准保乐意。”

  吴淳生这番话提醒了耀大娭毑。她眉头一展:“对呀,我给他在米行里找份事做不就行了嘛!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哎呀,死脑子,猪脑子……对了,淳生,麻烦你陪我去趟杨林寨好吗?米行里的事好找,只要鹤卿回来就行!”

  “嚯嚯,太急了不行,”吴淳生连连摇头,“鹤卿学武的劲头正足着呢,这时候哪喊得回来呀!你老人家还是沉下心来,干脆等他一年吧!到明年这时候,他学了一年武功了,满足了学武的愿望了,那时候喊他回来也就容易了!”

  耀大娭毑的眉头忽然又皱到一起了,好半天不言声。过了好一阵,她才回过头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吴淳生,作古正经地说:“好吧,那就等他一年吧!淳生,这事我就拜托你了!明年你去西乡扮禾时,务必帮我把鹤卿喊回来!”

  “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能打保票,明年去西乡扮禾时,准能帮你老人家把鹤卿喊回来!”吴淳生拍着胸脯说。

  但吴淳生的保票打早了。第二年去西乡“扮禾”时,他没能把姜鹤卿喊回来。不过,姜鹤卿人虽没回来,话却捎回来了一句。那话是这样说的:“娘,你老人家经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儿子学武刚刚入门,哪能半途而废呢!你老人家要是不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做事无始无终的人,那就再耐心等等吧,就等一年,行吗?去长沙米行做事,那当然好,儿子非常赞同,但也不在乎这一年时间啊,是吧?娘想儿子,儿子又何尝不想娘呢!不瞒你老人家,儿子可是天天都在想回家看娘咧,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想归想,现实归现实,儿子是个男子汉,终归还是学本事、长能耐要紧啊,对不?儿子要是不趁着这时候年轻,抓紧时间学点本事在身上,将来屁能耐都没有,一辈子就是个窝囊废,那该怎麽得了呢!娘,我求你了,再等一年吧!明年中秋节,儿子一定回家,然后就去长沙米行做事,好不好呀?”

  儿子不肯回来,耀大娭毑也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好在姜鹤卿说话算数,一年后的中秋节晚上,一轮圆月刚刚升起来不久,他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了。

  姜耀宗也特地赶回家来过节了。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姜鹤卿一到家,饭都没来得及吃,耀大娭毑就带着他去见姜耀宗。姜耀宗如今是张颂臣手下的红人,在米行里找个工作不算难事。因此,过完节后,他回长沙时,便把姜鹤卿带上了。

  这时,姜鹤卿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年龄不算小,但姜鹤卿从来没进过城,更没在米行里做过事,对米行里的业务不熟悉,贸然安排个好职务显然不合适。姜耀宗是个慎重人。他思索再三,便把姜鹤卿安排进了米行大门口的门房,让他在那里值班。他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他先在那里历练一年半载,长些见识、经验,待人头熟一些后,再向张颂臣请示,给他安排一个比较体面的工作。

  进米行头一天,姜鹤卿便到门房值班了。米行的办公地点是一个临街的庞大院落,里面有一个内花园、一个后花园、三进厅堂和好几个自成体系的小院落。门房一面临街,一面紧挨着内花园。那内花园面积不大,却布局严谨,别具一格,风景异常绮丽,里面有十多棵老态龙钟的古树,数十丛异彩纷呈的花草,两个爬满青枝绿叶、生机勃勃的葡萄架,还有一座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石头假山。乡村长大的年轻人哪见过人工刻意造就的花园呢!见到如此精巧秀丽的花园,姜鹤卿一时惊呆了。他想好好看看那花园。所以,清早没事的时候,他便步出门房,悠闲自在地往内花园里蹓达起来。

  当时晨光熹微,旭色方现,米行里还无人上班,整座大院静悄悄的。姜鹤卿信步而行,边走边看,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假山背后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在练武。他也是一个瘾头很大的武术迷,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练武强身。看到有人练武,他心中大喜,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进假山中间躲了起来,透过小山洞悄悄地观看。这回他看清了,假山背后确实有一个人在练武。那人是个老头,年纪已然不小,精神却极为健旺,练武的动作非常到位,一招一式都精准有力,腾挪闪跳也毫不含糊,有些难度很高的招式,姜鹤卿觉得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很快,姜鹤卿就看呆了,不觉也跟着那老头的节奏伸拳蹬腿,悄悄地练了起来。

  姜鹤卿这一伸拳蹬腿,立马就惊动了那练武的老头。那练武的老头是谁呢?他就是福湘米行的老板张颂臣。张颂臣喜欢武术,在整个长沙米业界都是出了名的。他出身于武术世家,从小就练武,六十年来从未间断过。他每天一大早的必做功课,便是到米行大院内花园的假山旁练拳脚功夫。而且,他还有一个怪脾气,那就是他练武时,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偷看。这事,他对米行里的大小头目和所有办事人员都讲过,而且还不只讲过一次。

  张颂臣正在潜心练武,两目的余光偶尔往旁一闪时,突然发现假山里有个人影,心中不禁大怒。“我三令五申,练武时不许偷看,却还是有人偷看。这是哪个部门的野小子呢?胆子这么大,竟敢偷看老子练武!不行,老子非教训他一下不可!”他一边暗地里琢磨,一边顺势稍稍用力,一脚踢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子。那小石头子突然遇力,便急速穿过假山上的小洞,朝姜鹤卿的腿部飞去。

  姜鹤卿正看得高兴,突然见一个小石头子朝自己迅速飞来,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时兴起,急中生智,便把右手往前一伸,再一揽,做了一个海底捞月的动作,一下子就把那小石头子捞在自己手中了。

  姜鹤卿这一个海底捞月的动作做得干脆利落,张颂臣看在眼里,心底暗忖:“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些功夫呐,看来不可轻视啊!好吧,你小子既然坏老子的规矩,存心看老子练武,还故意显摆功夫,接老子踢起的小石头,那老子也就不客气了,再发一招厉害点的功夫试试你的本事吧,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想到这里,张颂臣忽然腹部一收,双腿一提,原地纵起,身子往上一窜,用两个手指从高高的梧桐树上摘下一片肥大宽厚的叶子来,然后轻轻一甩,那叶片就跟着了魔似地急速穿过山洞,朝躲在假山里面的姜鹤卿射去了。

  别小看张颂臣这个不起眼的动作,那可是出了名的武术高招——摘叶飞花。尽管张颂臣宅心仁厚,有意保全人命,没有使出全部力道,只不过在那叶片上稍稍用了一点力气罢了,但那叶片却还是足以伤人的。姜鹤卿知道摘叶飞花,他跟杨金根学过。而且,经过刚才小石头子那一击之后,他也晓得假山外那个练武之人必非等闲之辈,心里有了充分的准备。因此,见那梧桐树叶急速射来,他身子不但没有往后躲,反倒往前探。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得那树叶就要射到面门了,他猛地一抬头,一张嘴,将那叶片稳稳地叼在嘴里了。

  两次进击都失手了,张颂臣看出姜鹤卿明显是个会武术的行家。这一来,他不敢大意了。他一闪身飞步而出,站在假山前厉声喝问:“假山里头是谁?赶紧给我出来!”

  张颂臣话音刚落,姜鹤卿就从假山中钻出来了。他面对张颂臣,毕恭毕敬地站着,头稍稍低着,两手下垂,轻声回答道:“小人是在门房值班的,因见老先生武术练得好,真心仰慕,所以偷看,不慎惊动了老先生,实在对不起,请老先生恕罪!”

  张颂臣是听惯了别人喊老板的,从来没有听人喊过他“老先生”。这时听见对方叫自己“老先生”,他不觉愣住了。愣了一会儿,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姜鹤卿,诧异地问:“你刚才是叫我‘老先生’吗?”

  “是,刚才我是喊你老人家做老先生!”姜鹤卿低头回答。

  “嚯嚯,那你为什么要叫我‘老先生’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我是不知道你老人家是谁。我是昨天刚来的,从来没见过你老人家!”

  “哦,你是新来的,这就难怪了,”张颂臣恍然大悟,满腔怒气不觉烟消云散,“小伙子呀,实话告诉你吧,我姓张,名叫张颂臣,是这里的老板。我练武的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人偷看的。这是一条规矩,米行里人人知道的。你刚来,不晓得这条规矩,刚才偷看练武,我也就不责怪你了。但从此以后,你就不要再偷看我练武了,明白吗?”

  “噢,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老板,失敬,失敬,”姜鹤卿忽地抬起头,对着张颂臣大声喊了起来,“你老人家放心,小人记住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偷看练武了!”

  “对了,小伙子,我还没问你啦,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板,我叫姜鹤卿,姜是美女姜,鹤是仙鹤的鹤,卿是卿相的卿。”

  “嚯嚯,鹤卿,这名字口气不小哟!你是哪里人呀?”

  “回老板,小人是湘北东乡界石镇石板塘村的。”

  “喔,湘北石板塘的!那你一定认得姜耀成和姜耀宗喽?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回老板,姜耀成和姜耀宗都是小人的堂叔。不瞒你老人家说,我就是堂叔姜耀宗带过来的,想在你老人家手下谋份差事。”

  “噢,石板塘姜家的!怪不得你有如此之高的素养,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张颂臣点点头,“你偷看我练武,一定是喜欢武术喽?”

  “是呀,是喜欢武术,”姜鹤卿笑笑,“不瞒你老人家说,小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武术。只要看见人家练武,我这两条腿就走不动路了,非要站在旁边看一看、学一学不可,要不刚才为什么会大胆偷看你老人家练武呢?”

  张颂臣呵呵一笑,说:“哦,原来你那么喜欢武术呀,那你学过吗?”

  姜鹤卿脸上略略泛起一点羞涩,低声说:“说实话,学是学过,但我学得实在太少了,最多也就一点皮毛吧!嘿嘿,只怕连皮毛都算不上呢!”

  张颂臣性格豪迈,为人硬气,从不肯服老服输,虽然已过花甲之年,却依然争强好胜。他喜欢练武,也喜欢比武。平时见到了会武术的行家里手,不管他是大是小,是老是少,甚至就连是男是女也不管,他都要生拉硬拽地把人家拉到空地里比一比拳脚功夫。这会儿听姜鹤卿说学过武术,他那老顽童毛病便又犯了,立马便提出要和姜鹤卿“过过招”。

  姜鹤卿呢,他也是个爱练武、爱比武、见了武术行家就格外亲的性子,平常时谦和稳重,说话行事最讲分寸。但一到有人要和他比武时,他那爱武不要命的毛病就会发作,以致分不清尊卑大小、男女老少了。见张颂臣说要和自己“过过招”,姜鹤卿的心里也痒痒起来了。他扭捏地笑了笑说:“过过招就过过招呗!能和你老人家过招,那是我的福分。只是小人学艺不精,你老人家可要手下留情啊!”

  两个人都想“过过招”,这比武也就避免不了了。当下,他们便在假山前摆开阵势,一招一式地比了起来。张颂臣比武从来不认人,一开始便用全力。而姜鹤卿则尊重他是个大老板,又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所以起始时只用了五、六分力气。但打了一阵子后,他晓得了张颂臣的利害,便也不管不顾地使出浑身解数全力搏击了。

  打了好一阵,两人难分高下。但张颂臣毕竟年事已高,时间一长,就难免有些气喘吁吁了。天大亮了,一缕初阳射进花园,碧树红花格外耀眼。渐渐地,大门口外的行人多了,大门口也开始有人进出了。张颂臣朝天空扫了一眼,一个箭步跳出圈外,喘着粗气说:“小伙子,今天就比到这里吧!来,跟我进屋说话!”

  姜鹤卿跟着张颂臣往院里走,走过第二道门、第三道门,就进入了比内花园还要大的后花园。后花园里有一条长长的游廊和一个小小的池塘。走过那长廊,绕过那小池塘,眼前出现了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院子。小院子只有三间房,但每一间都很大。张颂臣也不说话,默默地领着姜鹤卿一直朝正北面的那一间屋走。当走到屋门口时,他推开门进去了,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姜鹤卿,朝他招了招手。

  进了屋,姜鹤卿抬头一看,只见屋子很大,摆设很多,到处摆满了古董瓷器,墙上还挂满了字画,装潢布置得富丽堂皇。见这架势,他不觉暗忖道:“耀宗叔说过,张老板的办公室在后花园里。这大概就是张老板的办公室了!”

  姜鹤卿在靠近门口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从没见过如此豪华富丽的房子,现在突然进来了,还真有点不适应和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正好奇地摸着那红木太师椅,张颂臣端着一个碟子过来了。那碟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瓷杯。

  “来,喝点新鲜玩意吧!这叫咖啡,外国来的,挺好喝,味道香极了!”张颂臣顺手一递,把碟子连带杯子都递了过来。

  姜鹤卿双手接过那碟子和杯子,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异清香便扑面而来。“这味道好香啊!”他暗忖道,立马就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这一口也许喝得猛了点,他适应不了咖啡的苦味,禁不住骤起了眉头。

  姜鹤卿皱眉头,张颂臣的眼角余光看见了。他笑了笑,把一个大纸包递了过来,眯眯眼说:“觉得有点苦,不好喝,是吧?嘿嘿,这可是好东西哦,价钱蛮贵的。这玩意,不能大口喝,要小口慢慢抿。初次喝这玩意是会有点不大适应的。不过,多喝几次也就适应了。来,吃点东西,压一压苦味。打了这半天,你饿了吧?这是面包,也是新式东西,估计你也没吃过。既然到城里来,那就得学会吃城里的新鲜东西哟!”

  姜鹤卿忙手忙脚地接过面包,满脸歉意地说:“小人谢过张老板!小人没见过世面,让你老人家见笑了,不好意思!”

  “嗨,什么‘小人’、‘大人’的!我们米行里没这叫法,”张颂臣正在吃面包,说话时嘴里不断地喷出面包渣子,“小伙子,我告诉你啊,从今以后,你不要再自称‘小人’了!你年纪小,可以自称徒弟嘛,干什么那么自卑呢?另外,对别人,包括对我,也不要称呼‘你老人家’。我们这里是不兴这样喊的,明白吗?对我,你就喊老板好了。对米行里的其他人,年纪比你大的,可以喊师傅;年纪跟你差不多的,你就直接叫名字,或叫他们做‘小陈’、‘小李’之类的好了!”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几片面包,姜鹤卿不饿了,心里踏实多了,神态也渐渐地自然、放松起来了。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幅画,画上的人物有男有女,都是使枪弄棒的。他眯缝着眼,盯着那些画细细地看,心里不停地琢磨道:“画的都是谁呢?岳飞,赵云,还是吕布、马超?嗯,没准还有梁红玉!对,没错,那女的准保是梁红玉!”

  姜鹤卿正在出神发愣地盯着画看,张颂臣端着咖啡杯子迈着方步缓缓地踱过来了。他将咖啡杯子慢慢地送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盯着姜鹤卿问道:“你那些招数哪里学来的?好怪异呀,看似不起眼,力道却蛮大,很实用啊!”

  张颂臣这一问,惊醒了姜鹤卿。他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噢,你问这个呀?我们湘北有个杨林寨,我这些东西就是在那里学的!”

  “哦,杨林寨?我知道,我知道,”张颂臣兴致勃勃地说,“那地方的居民多为宋代岳飞部属和杨幺起义军将士的后裔,有习武的传统,历来出好武师。那你在杨林寨学的武术,师傅一定很有名喽?是不是成名、开馆的武师呀?”

  姜鹤卿撇撇嘴说:“我师傅?哟,老板,你可太高看他了。他可不出名,更不是什么成名、开馆的武师。他呀,不过是个喜欢武术的农民罢了。他的名字叫杨金根,家就住在杨林寨,年纪不大,只比我大五六岁,现在也就二十五六岁吧!”

  “哦,杨金根?这名字还真是没听说过,”张颂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那你所学的这套路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杨林拳啊!对了,老板,”姜鹤卿说,“你晓得杨林吗?他可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啊!他是杨幺手下的大将,武功高得出奇。当年,他就带兵驻守在现今杨林寨那个地方。因为他的武功好,太有名,所以死了上千年,那地方现在还叫杨林寨。他独创了一套枪法、一套拳法。那枪法叫做杨家枪,那拳法就叫做杨家拳。我师傅说,他就是杨林嫡派子孙。”

  张颂臣笑了:“嗬、嗬,看来,你这些套路还蛮有来头,不可轻看啊!那你师傅的武功如何呢?肯定比你还要强一些吧?”

  姜鹤卿一听,咧嘴乐了:“老板,你可真能抬举人呀!就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能跟杨金根比?他的武功已经相当高了,不说出神入化,至少也称得上内行里手了吧!这么跟你说吧,像我这样的小伙子,四五个一齐上,也未必近得了他的身!”

  “喔,真的吗?你没吹牛吧?看样子,你蛮精干嘛!四五个你这样的小伙子都近不了他的身,那他可就真是有两下子了!”

  “哟,看你说的!我吹牛?我跟你吹这牛有什么必要啊?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人从来不吹牛的!不信,你跟我去趟杨林寨,亲自见见杨金根怎么样?”

  “呵、呵,见见杨金根倒是可以的,去杨林寨就没必要了。”

  张颂臣不停地问,姜鹤卿不断地答,一问一答,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但谈了这么久,张颂臣却还意犹未尽。他向门口扫了一眼,见门外有人影不停地晃动,晓得是有人在急着等他办事,便打住话头不再问了。他缓缓地走近书桌,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包银元,一边递给姜鹤卿,一边说:“小伙子呀,你别到门房上班了,替我跑趟杨林寨吧!这一两天就走,别耽误!你去找找你那位师傅杨金根,喊他来我这里做事!不、不、不,我这说法不好,改一改,改一改!得了,干脆这样吧:你见到你师傅杨金根,态度要格外温和、谦虚,就说我张颂臣仰慕他的武术功夫,想当面向他讨教,并且还想和他交个长久的朋友,因此特意请他速来长沙,到我们福湘米行上班,薪水、待遇一切从优。这里面有十块光洋,是我送他的,给他做安家费,你替我带给他。小伙子呀,这是我亲自交给你办的第一件事,意义可是重大得很啊,你要认真地去做,务必做到、办好,明白吗?办得好,我会有重赏的!”

  “好、好、好,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保证没任何问题!”姜鹤卿向张颂臣一鞠躬,随后便退了出来。

  出了张颂臣的屋门后,姜鹤卿就立马动身去了杨林寨。三天后,他回来了,杨金根也跟着来了。见到杨金根,张颂臣如同刘玄德遇上了诸葛孔明,心里高兴极了。经过一番彻夜长谈,又经过一场动人心弦的武术比赛后,张颂臣下定决心了。他把姜鹤卿留在自己身边做亲随,把杨金根安排到米行的卫队当武术教习。有闲空的时候,特别是每天的夜晚和清晨,他就把杨金根和姜鹤卿喊来一起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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