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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李英莲猜得没错,翟迪庆没有死,他只是被打晕了,流了一些血。半夜时分,他就苏醒了,一个人摸着黑,连爬带滚地回了家。他不傻,知道这种事是不好往外说的,别人晓得了会有损名誉,因而不敢把自己受伤的真相张扬出去,更不敢报官。所以,这事后来就蔫不溜秋地模糊过去了。

  半年后,见无人来找麻烦,李英莲就到景满贞娘家把小振威——姜济木接回家来了。多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增添了几分喜气和热闹,姜家人都非常高兴。这其中,最高兴的当然是姜鹤卿。他只比小济木大四五岁,又正处在贪玩好动的年龄,多了一个可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哪会不特别高兴呢!他整天带着小济木屋前屋后、山里山外地乱跑,倒把小济木那一腔想娘想家的心思搅没了。

  小鹤卿爱玩,小济木也爱玩,但两人的爱好和兴趣却不完全一样,因此有时候也玩不到一起。小鹤卿喜欢往山里钻,喜欢爬树,喜欢摘野果,喜欢掏鸟窝,喜欢带着狗漫山遍野地跑,疯狂地追赶野鸡、野兔等小动物,但不大喜欢玩水。小济木则正好相反,他最喜欢的就是玩水,特别是喜欢到石板塘里游泳。

  同是小孩,又都处在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爱玩的童年时期,为什么小鹤卿和小济木的玩兴如此大不相同呢?其实,这事与李英莲有很大关系。

  原来,李英莲特别相信算命。小鹤卿满周岁时,李英莲的婆婆姜老婆子曾请当地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吴家大山的吴瞎子算过一次命。吴瞎子说小鹤卿是火命,命中克水,一生一世都不能与水面离得太近,更不能做以水为主的事情,要谨防水和水中的妖孽为害。小鹤卿满两周岁时,李英莲又到娘家请了一个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高家坊的周铁嘴算了一次命。周铁嘴也说小鹤卿命中克水,一辈子都要小心水中妖孽为害。两次算命,两个算命先生的说法完全一致,李英莲觉得不能不信了。但在那时,她信虽信,却还没有对小鹤卿玩水的事管得太严,因为那时小鹤卿年岁太幼,还离不开母亲的怀抱,根本不可能去玩水。到了五岁时,小鹤卿得了一次病。那病很重,好多有名的郎中都没能治好,最后迫不得已把南华观的老道长法能请来了。法能屋里屋外走了一遍,睁开法眼看了看,就说小鹤卿的病是水里的乌鱼精作祟。他画了一道符镇住那乌鱼精,小鹤卿就好了。法能临走时嘱咐说,小鹤卿命里与水相克,终生不得近水,否则就难免还会遭遇水中妖孽作祟的事情。自从小鹤卿这次得病以后,李英莲对小鹤卿就管得异常严格了。她几乎寸步不离小鹤卿,不允许他去水边玩,更不允许他下水捉鱼、捞虾和游泳。

  但爱玩水是小孩天性,李英莲虽然管得严,小鹤卿却还是时常偷偷地跑到石板塘的水边去玩,有时还会下到水里去玩。这些事当然会被李英莲知道,她狠狠地骂了小鹤卿几次,还打了他几巴掌。但她的打骂不管用,小鹤卿依然喜欢去石板塘玩水。李英莲没办法了。她想彻底杜绝小鹤卿玩水的念头,就断然采取了一个旁人绝对不敢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举动。有一天,她发现小鹤卿在石板塘的水边玩,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突然抱住他放进水里,直至淹没了他的鼻子、嘴和头顶。小鹤卿在水里拳打脚踢,拼命挣扎,她也不把他抱上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挨水呛。淹了好一阵,眼见得小鹤卿被水呛得口吐白沫、面无人色了,她才把他抱起来,然后指着水里对他说:“水里好玩吗?有意思吗?要不要再去玩玩呀?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好几个妖精鬼怪都朝你游过来了,要吃你。要不是娘把你抱起来呀,哼,你早就被那些妖精鬼怪缠死了,明白吗?今后不要再玩水了啊!你要再玩水,娘就把你往水里扔,让水里的绿毛团鱼精吃了你!”

  李英莲的这一招做得很绝,终于起大作用了。从此以后,小鹤卿再也不玩水了,甚至就连石板塘都不敢一个人独自去了。

  但是,李英莲的这一招对小鹤卿管用,对小济木却不管用。小济木原本是山里人,家就在山顶上,开门就见山,天天爬树掏鸟窝,见了斑鸠、野鸡、野兔就漫山遍野地乱追乱赶。因此,他对钻山爬树追野鸡之类的事玩腻了,不感兴趣了。他唯一没见过的,就是水塘、河流等较大的水面。大山顶上只有水井,没有水塘。所以,他对水塘,包括水塘里的鱼虾等,感到很神秘,有浓厚的兴趣。来到姜家后,突然见到石板塘那么宽阔的水面,他便一下子惊呆了,不由得异常兴奋起来,动不动就往塘堤上跑,甚至往水塘里跳。小济木的这些举动吓坏了李英莲。她连忙如法炮制,像吓唬小鹤卿那样,也把小济木放进水里淹了一下。她以为天下的小孩没有不怕吓唬的,只要吓唬一次,小济木自然也就会像小鹤卿那样乖乖地听话了,再也不敢玩水了。但她的想法还真是错了。当她把小济木淹到水里,再从水里抱出来时,小济木不仅没哭,反倒笑嘻嘻的。李英莲问他水里好不好玩,他回答说:“好玩,好玩极了!”李英莲问他要不要再去玩玩,他挥舞着小手,蹬着小腿,连声说:“要去玩,要去玩!娭毑,你快点放我下去吧,我还要去水里玩!”李英莲见他还要去玩水,就装出一副怪模怪样来吓唬他,并厉声厉色地说水里有妖精,有鬼怪,有专门吃小孩的绿毛团鱼精,而小济木却居然一点也不怕,大声嚷嚷道:“我不怕,我不怕,我要去抓绿毛团鱼精!”

  小济木太爱玩水了,李英莲很担心,姜耀荣却不着急。他对李英莲说:“人和人不同,小鹤卿命里克水,小济木未必命里也克水呀!要不干脆去找找吴瞎子吧,请他算算小济木是条什么命。要是他命里不克水呢,我们也就不必担心、着急了,对不对?”

  姜耀荣这主意,李英莲也赞同。那时,吴瞎子年岁大了,算命的名声也大了,轻易不肯出门。没办法,李英莲只得亲自登门相求。她和姜耀荣一起,背着小济木专程跑了一趟吴家大山,特意请吴瞎子给小济木算了一次命。

  那天,吴瞎子正好在家。他问了问小济木的生辰八字,摸了摸小济木的脑袋、额头、脸庞和人中,扒拉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算了好一阵,这才往上翻翻白眼珠子,作古正经地说:“嗯,这孩子命中多磨难,幼时肯定是很不顺利的,难免有丧父之痛,缺慈育之恩。然而,如今过了五岁了,有新家了,他也就走上坦途了。放心,从此之后,他会一帆风顺,再无波澜曲折了,将来富贵不愁啊!”

  李英莲最担心的,是小济木的安全问题。她连忙接茬说:“嗨,什么富贵不富贵倒无所谓,只要他一生平安,有口饭吃也就行了。吴先生,不瞒你说,我这孙子有个毛病,天性特别爱玩。我呀,别的倒不担心,就担心他贪玩出事。你老人家是个活神仙,麻烦再算算看,我这小孙子命里克不克水呀?”

  “命里克水?呵呵,”吴瞎子笑了,白眼珠子不停地往上翻,“他可不克水。哼,他不仅不克水,反倒天生与水有缘,与水相亲呐。他呀,是地地道道的水命,注定了一辈子要与水打交道的。将来呀,他没准要吃水的饭,发水的财,做水的官的。”

  “哦,是嘛,”李英莲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那依吴老先生这么说,这孩子常到水边去玩也不碍事喽?”

  “你担心他太喜欢玩水,怕他在水字上出事,是不?”吴瞎子突然抬起头,白眼珠子不断地往上翻。

  “是呀,是呀,你老人家说得太对了,”李英莲连忙应声,“我呀,就是担心他在这水字上出事。你老人家不晓得哟,我这个小孙子实在是太喜欢玩水了,就连大冷天都要玩水,天热的时候,更是老要泡在水里头不起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担心他出事,是不?嗨,你多虑了,”吴瞎子面带微笑,款款而谈,“古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嘛,人的命,天注定。命里该有的,他就注定有;命里没有的,他就注定不会有。无论财富、寿数、姻缘,还是凶灾、病痛,命里有的话,躲也躲不开,命里没有的话,求也求不到。你这小孙子的命呀,跟你那小儿子,对了,你那小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不好意思,我一时失记了!”

  “鹤卿,姜鹤卿!”李英莲回答。

  “对、对、对,是叫鹤卿!我给他算过八字的嘛,这才多久的事呀,就给忘了,你瞧我这记性,”吴瞎子伸手一拍脑袋,“你们家鹤卿是命里克水的,他不能近水,近水就难免有灾祸。但你们家这小孙子不同,他命里与水有缘,绝对不克水,因此近水不仅无害,反倒有益。他要玩水,你就让他玩水吧!小孩子天生就喜欢玩水的嘛,对不?玩水长见识,长能耐,有什么不好呀?不让小孩玩水,世界上哪会有浑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呀!”

  吴瞎子此言一出,姜耀荣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他战战兢兢地说:“吴先生,快别说了,快别说了!我姜家世代忠良,哪能出浑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那样的人呀!”

  李英莲嘴一撇,似笑不笑地说:“浑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有什么不好呀?要依我看,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呢!”

  姜耀荣的脸色又变了,一阵青,一阵白。他朝李英莲扫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妇道人家晓、晓得什么?浑、浑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那、那都是跟着宋江造反的,犯的是杀、杀头的罪!”

  “什么杀头的罪?我看那反就造得对!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不造反行吗?”李英莲的话说得很慢,但很硬,几乎一字一顿。

  “唉呀,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姜耀荣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小济木,忽然走近李英莲,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我是说呀,你这话不能大声说,尤其不能当着小济木的面说,明白不?小济木才四五岁呢,晓得什么呀?他什么都不晓得,还不是大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对不?你一通猛夸浑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那不是给他树榜样,要他向他们学习吗?他要是听了你的话,真的以他们为榜样,从现在起就学他们,将来也造反,那怎么办?”

  “嗨呀,你胆子也太小了吧?孩子这才几岁呀,你就担心他几十年以后会造反,这不是杞人忧天吗,”李英莲撇撇嘴,满脸不屑的神色,“再说喽,造反就造反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嘛,来到阳世上走一遭,就得敢作敢为敢担当敢造反,要不然的话,那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谁都不造反,当缩头乌龟,任凭贪官污吏鱼肉乡民,横行霸道,那天下的老百姓还有活路可走吗?”

  吴瞎子好长时间没说话,一直在静静地听。他不停地摸着长年累月老拿在手中的那根打狗棍,脸上忽地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往上翻翻白眼珠子,转头向着姜耀荣,长叹了一口气,说:“兄台,尊夫人见识不凡,豪爽不让须眉,你我虽称男子汉,气概可是不如哟,差得多哟!”

  姜耀荣忽地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脸色霎时又变红了。

  请吴瞎子算过命以后,李英莲就放心了,对小济木玩水不再严管严控。这一来,小济木可就太高兴了。从此以后,只要天气不太冷,他就天天要下水玩个痛快。

  小济木特别爱玩水,而且玩的花样很多。他喜欢用虾搭子(一种专门捞小鱼小虾的工具)到水边上捞虾,喜欢用小网子沉到水里捉小鱼,喜欢钻到水沟里掏泥鳅、乌鱼,喜欢趴在小溪边上掏黄鳝,喜欢光着P股潜到水底下摸鲫鱼。但这一切都还是次要的,他真正最喜欢的却还是游泳。

  石板塘水面宽阔,水很深,水里不长水草,还很干净、清澈,很适合游泳。因此,每年夏秋时节,塘里经常会有人游泳。吴家冲有个半大小伙子,名叫吴淳生,长得虎头虎脑,为人憨厚诚实,游泳技术非常了得,能在石板塘里连续游二三十个来回,还能潜入水下,一口气直穿整个塘底。他和他的两个堂弟彦生、庚生就经常来石板塘游泳。李英莲见他们三兄弟技术不错,人又诚实可靠,便拜托他们教小济木学游泳。吴淳生兄弟几个倒也不负所托,只要看见小济木在塘里,便主动带他,倾心教他技术。小济木有游泳的天赋,肯学习,肯钻研,人又特别聪明,所以学得很快。六七岁时,他的游泳技术就已相当不错了,能在石板塘里游二三十个来回,还能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横穿整个水塘。

  小济木接回家后不久,姜月娥就生了。她生了一个男孩。那孩子个头虽不大,长得却很好,俊模俊样的,挺像月娥。这是姜耀荣、李英莲的头一个亲生的孙子。见到接辈人了,两口子高兴非常,姜耀荣更是兴奋得夜不能寐。

  自从得过一次大病以后,姜耀荣就彻底变了。他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耍大男子主义,以自己为中心了。他心甘情愿地退居李英莲之后,当了个无足轻重的第二把手。银钱出入上,他不再当家理事了。买卖东西、存放钱物、借钱放贷、往来账目等一切粘钱的事,他都不插手,完全听凭李英莲处理。生产上,他不拿大主意了。田里种什么,园里栽什么,山里的树木、茶叶、柴火等怎么处理,他也全都听李英莲的。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情,大至起房盖屋,小到走亲戚、送人情、喂猪养牛、洗衣做饭等,他更是一切都不做主,李英莲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大概是有了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确实没有当家理事的才干,远不如李英莲,因此就把家里的一切大小权利统统让给李英莲了。

  不过,姜耀荣让了当家理事的权利,却没有让掉处理儿孙后辈问题的权力。这项权利有很多具体内容,其中就包括为儿孙后辈请塾师、定终身、主持婚嫁大事和起名字等。姜耀荣认为,这些权利是他作为一家之长所必须绝对拥有的,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重要标志,因此绝对不能让。他特别在意这些权利,看重这些权利。所以,当姜月娥的孩子刚一落地,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杨家垅,亲自登门拜访了当地有名的老学究杨德馨老先生,特地送了一份厚礼——一块银元,外加十个鸡蛋,要杨老先生为自己亲生的头一个孙子起一个有讲头有意义的好名字。

  杨老先生人品好,学问好,书读得多,给人起名字一类的事是常做的。但他为人慎重,肚子里虽然有很多现成的好名字,却不肯凭空思索,张口就来,常要翻看书本,引经据典,考虑再三。见姜耀荣重礼相求,他很高兴,一边大声喊老婆子沏茶待客,一边忙不迭地打开柜子,从里头找出一本《康熙字典》,拿在手里翻看起来。他翻了好半天字典,又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抬手扶了扶老花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耀荣,用商量的口气慢腾腾地说道:“耀荣,这是你的头一个孙子,老朽可不敢信口开河哟!你看,就用‘济勋’二字如何?‘济’字嘛,乃是你姜家辈分之名,且有‘益于’、‘利于’、‘成功’之义;而‘勋’字呢,则就是‘功勋’、‘事业’、‘成就’之意。就五行上说,这‘济’、‘勋’二字非但没有相克之处,且还有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作用。从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子、时分推算,他也绝不是寻常之辈,将来必成大器。取‘济勋’二字做名嘛,也就是根据他的命运、福分,预祝他将来为官做宰、建功立业、荣宗耀祖。”

  杨老先生话还没说完,姜耀荣就已经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对“济勋”这名字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有钱了,有田地了,家富了,唯一缺的就是声名和势力,因此迫切希望出一个当官的后代。

  济勋出世还不到两年,姜月娥又生了,这一次生的是个女孩。姜耀荣见是个女孩,脸上就不像济勋出生时那么喜气洋洋了。当做完满月,李英莲找他商量给孩子起名字时,他正在给猪喂食,张口便甩了一句:“嗨,女孩嘛,什么名字不可以用呀,还用得着商量?比如说吧,‘猪’啊,‘狗’啊,‘牛’啊,随便叫一个不就行了?”

  李英莲抱着小孙女,身子斜靠着猪栏屋的门框站着。见姜耀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不把起名字当回事,她就有些不乐意了,噘着嘴说:“唉哟,看你说的,什么‘猪’啊、‘狗’啊,‘牛’啊,全都上来了!名字是要叫一辈子的,事情不算小,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呢!我给你说好了啊,你要是愿意给孩子起名字呢,就认真点,作古正经地想一想,别胡来;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起这个名字呢,那就别勉强,我来给她起!”

  “嚯嚯,你想起名字?那好吧,你起,你起,”姜耀荣撇撇嘴,“这回我就让给你了!说实在话,我还懒得动那份脑子呢!”

  姜耀荣不说话了,一门心思喂猪。李英莲也不说话了,静静地想着给小孙女起名字的事。“得起个好听的,还得有意义,”她想,“那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济玉?济花?不行,不行,叫‘玉’、‘花’的太多了!济英呢?叫济英行不行?——唉,你看我好糊涂啊,自己的名字中就有个‘英’字,却还要给孙女儿起名叫济英,真是个浆糊脑袋!”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听的名字来,李英莲不觉有些急了。她正想抱着小孙女回屋去,暂时不琢磨起名字的事了,小孙女忽然哭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念珠勒着孩子的小胳膊了。她连忙一边哄小孙女,一边伸手把念珠摘了下来。就在目光触及到念珠时,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念珠的‘珠’字不也挺好嘛,何不就给孩子起名叫济珠呢?”

  “要不就叫‘济珠’吧,‘珍珠宝贝’的那个‘珠’字,你看行吗?”李英莲看着姜耀荣,大声问道。

  “济珠?嗯,行、行、行,就依你,叫‘济珠’!”姜耀荣头都没抬,只挥了挥手,便提着木桶,拿着舀猪食的大木勺,径自忙着喂猪去了。

  小孙女的名字定了,就叫济珠。对这名字,李英莲很满意。她一辈子也没给人起过名字。给小孙女起名字,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这事,她想留个纪念。于是,她当时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念珠摘了下来,挂到小孙女济珠的脖子上了。

  回屋后,见到小月娥,李英莲就把给孩子起名的事对她说了。她特意叮嘱小月娥说:“月娥,济珠这名字是娘起的。娘起这名字的想法,来源于这串珠子。这串珠子是檀香木做的,不怎么值钱,但历史可就很悠久了。据我娘说,她做小孩的时候,这串珠子就挂在她娭毑的脖子上了。后来,她娭毑给了她干娘(婆婆),她干娘给了她,她又给了我。现在,我就把它传给小济珠吧!让她天天戴着,讨个吉利!”

  添了一个亲孙子、一个亲孙女,长了辈分,李英莲和姜耀荣自然都非常高兴。不过,对这两个同样嫡亲的孙子辈,他们的态度却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特别是姜耀荣,态度尤其不一样,明显偏疼济勋,不大疼济珠。

  当地有个流传了很久的老风俗,那就是当小孩子有夜里爱哭爱闹的毛病时,大人们就写几张告示贴到路旁去,让过往的行人念一念那告示上的内容。告示的内容通常只有四句话,叫做: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当地人都特别相信这老风俗,说是有灵验,李英莲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当济珠出生不久出现了爱哭爱闹的毛病时,她便也要姜耀荣写告示。

  写告示,姜耀荣倒也乐意。他特别喜欢显摆自己的毛笔字。但他对告示的内容却有些不同意见。他铺好纸,研好墨,手里拿着笔,却没有立即动手写,而是站在桌子旁发呆发愣。愣了一阵,他皱着眉头对李英莲说:“英莲,这告示不大好写呀!还写‘夜哭郎’吗?这老写法跟咱们家的情况不相符啊!明摆着,咱们家济珠是个女孩,不是男孩,不能叫‘郎’嘛,怎么能写‘夜哭郎’呢!——不行,这写法得改一改!你说吧,写什么好?”

  李英莲正站在灶台边炒菜,手忙脚乱的,哪有闲工夫跟姜耀荣磨嘴皮子。她一边拿起盐勺往锅里放盐,一边拿着锅铲急急忙忙地翻动锅里的菜,嘴一撇说:“嗨,什么相符不相符啊,‘夜哭郎’不就是一个常说的叫法嘛,哪能那么认死理较真呢!我看呀,写‘夜哭郎’就行。你要是实在觉得‘夜哭郎’的写法不好,那就看着写吧,爱写什么写什么!”

  李英莲只是随便一说,说完就忘了。但她没想到,姜耀荣的告示写完就贴出去了,村子里却很快传开了济珠的外号“夜哭猪”。

  “谁吃饱了饭没事干,给我家济珠起的这外号?真够缺德的!”李英莲听见人们喊济珠做“夜哭猪”,气愤地告诉了月娥。

  月娥倒很平静,不经意地笑了笑说:“娘,这事恐怕也不能全怪邻居哟!我爷老子的告示本来就写得不好嘛!”

  李英莲一愣,忙扭过头来问:“是嘛,你爷老子的告示写得不好?那、那他是怎么写的?”

  “娘,这就是我爷老子写的告示,我刚从路旁揭下来的,你老人家瞧瞧!”月娥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英莲。

  李英莲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天糊糊,地糊糊,我家有个夜哭珠;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得稀糊涂。”

  当地的风俗习惯,人的称呼是必须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份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姜耀荣和李英莲如今都已上了年纪了,而且有了孙子辈了,称呼也就该变一变了。

  照壁山一带的女人,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通常都会有很多不同的称呼。李英莲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称呼就很多,但很少有人叫她英莲。那时,父母一般叫她莲莲、莲子、莲丫头、莲妹子,年龄相近的伙伴一般叫她莲姐、莲妹,而大娘大婶们则常叫她莲姑娘。刚来姜家的时候,姜耀荣叫过她英莲。但那显然只是新婚之后一时高兴,偶尔叫几次的。没过多久,小两口的新鲜热乎劲过去了,称呼也就变了,而且也越来越乱了。姜耀荣对李英莲的称呼特别多,有时是喊“孩他娘”,有时是喊“屋里的”,有时是喊“做饭的”,有时是喊“打洗脚水的”,有时是喊“生崽的”、“喂奶的”、“抱细伢子(小孩子)的”,而有的时候就更简单了,只喊一个字,那就是“喂”。但也真奇怪,姜耀荣这一个“喂”字虽然意义含糊,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误会。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喊一声“喂”,李英莲就知道是在叫她,必定会应声而至。至于其他人对李英莲的称呼,则是因年龄的变化而不同。李英莲年轻的时候,只有景满贞、樊桂枝、朱春玲等相交较好的年轻妯娌们常叫她英莲,而其他人则一般是叫她“姜家的媳妇”、“姜云岳的大媳妇”、“耀荣的堂客”、“姜家屋里的”。年龄稍长,生了几个孩子了,人们对李英莲的称呼也就相应变了,多半叫她“姜家的”、“哑巴他娘”、“驼背他娘”、“小瞎子他娘”。而今,李英莲年纪大了,有孙子了,当上祖母了,称呼自然又变了,人们给她送上了一个新称号:“耀大娭毑”。

  “娭毑”是当地特具个性的称呼之一。它与“爹爹”一起,同为孙辈对祖父母一辈的专称,也同为年轻人对一般老年人的尊称。“娭毑”既然是祖母的专称,这“耀大娭毑”自然也就是“耀大奶奶”了。不过,这一称呼中的“耀”、“大”二字却还另有讲究。什么讲究呢?原来,当地人最重尊卑长幼,辈份、排行也必须在称呼中完全体现出来,决不能模棱两可。比如说,假使有三个老人,他们是兄弟,都可以称为“爹爹”;但在现实中,却一定要根据他们年龄的大小予以区别,分别称为“大爹”或“一爹”、“二爹”、“三爹”。

  在称呼中加上一、二、三等数目字,以示大小长幼的区别,这是照壁山一带由来已久的习俗或规矩。这种习俗或规矩,人们是相当严格地遵守着的。即便是兄弟很多,有十个八个的,这一规矩也必须遵守。文家老屋村有个名叫文正庚的郎中,医术很好,在当地颇有些名气。他弟兄姐妹很多,光是兄弟就有八个。他和他的那八个兄弟就分别叫做文一爹、文二爹、文三爹、文四爹、文五爹、文六爹、文七爹、文八爹、文九爹。穆塘镇附近的薄荷塘村有个老太太姓鲍,在当地也很有名气。她之所以很有名气,一是因为特别长寿,二是因为特别会生儿育女。她如今快一百岁了,身体却还相当硬朗,没病没灾,能跑能跳,甚至还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到水沟里捉鳝鱼、泥鳅。人们闲谈时,说起她的身体状况来,通常都用“捉得鬼到”四个字来形容。也许就是因为身体格外强壮的缘故,这位鲍老太太特别能生孩子。她一生曾经生过十七个孩子,其中儿子就有十一个。只可惜她生的那些儿子并没有完全成活,有好几个刚出生不久便夭亡了。要是她的十一个儿子都成活的话,那就会排出十一个“爹”来,堪称成群结队。

  姜耀荣在兄弟辈中排行老大。论理,他应该称呼为“大爹”、“一爹”或“姜大爹”、“姜一爹”。但这几个称呼虽然在理,实际叫起来的时候却有些问题,因为族里人多,可以称呼为“大爹”、“一爹”或“姜大爹”的人实在太多了,容易造成混乱。怎样才能避免称呼的混乱呢?当地人通常的办法,是在名中择出一个字,即挑选一个容易和其他兄弟的名字相区别的字,以之取代称呼前本来应该用的姓氏。“耀荣”一名中,第一个字是“耀”,因而他的称呼便是“耀大爹”了。

  按照一般习俗,夫妻之间有着严格的归属性,妻子的姓名、俗称都必须随同丈夫。李英莲既然是“耀大爹”的妻子,自然也就应该称为“耀大娭毑”了。

  不过,女人到老年时应该称为“某某大娭毑”,却未必人人个个都非叫“某某大娭毑”不可。现实生活中,老年妇女的称呼常常是最混乱的,可以笼而统之地称为“娭毑”,可以含糊其词地叫做“大娘”,也可以模棱两可地喊做“某某家的老太太”,还可以直呼姓名或呼名而不称姓。但李英莲是个例外。自从“耀大娭毑”这一称呼出现以后,无论男女老少、大人小孩,就都只喊她“耀大娭毑”了。

  鹤年、鹤琴都成家了,有儿女了,家里人丁突然兴旺起来,房子就显得太紧张了,住不下了。而经过多年的积蓄,家富了,钱多了,大兴土木的资本和条件也已基本具备了。于是,李英莲便开始张罗建房盖屋了。

  建房盖屋最重要的基础条件是地基。而这个基础条件,耀大娭毑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就是她几年前处心积虑、想方设法,用屋前那十几块肥得流油的菜地从长房姜耀希的手中兑换过来的茅坡茶园。

  房屋建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能不能生儿育女,会不会繁衍子孙后代。这事实在是太重要不过了。对这一点,耀大娭毑有着切身的体会。她在公公姜云岳新盖的那几间下坡房里住了十多年,结果就生了好几个残废,哑巴、聋子、驼背、瞎子样样都有,弄得自己名声都不好听了,被人家怀疑为妖精鬼怪,差一点被逐出姜家门,甚至被逼得想投水自杀。这是一段极其惨痛的经历,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对这一段经历和历史,她是永远牢记心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多年来,无论是有事的时候,还是没事的时候,耀大娭毑都会时不时地回想起那段极其惨痛、刻骨铭心的经历。而一想起那段经历来,她就常要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在心里不停默念:“永远也不能忘记那段经历呀!如今,自己是熬过来了,但鹤卿呢?济勋呢?济木呢?他们将来还会不会经受那样的惨痛经历呀?他们的儿孙子女会不会还要经受那样的惨痛经历呀?我一个人苦也就算了,哪能还让儿孙子女再受那样的苦呢!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孙后代还住在这几间下坡房里遭罪了!要是他们也受到这几间下坡房的影响,将来也像我那样生出几个残废来,我姜家的名声不就彻底完了?不行,这事太大了,我再苦再累,也得在有生之年把新屋盖起来!”

  耀大娭毑首先花了半年多时间,把桐子坪前面的那道高高的陡坡打掉了。打下来的泥土,她也没有随便扔掉,而是全部挑走,填进了桐子坪里。这样一来,桐子坪的地势很快便大幅度抬高了,再也没有低洼的印象了。接着,她又利用两个冬天的农闲时间,把茅坡茶园那道长长的围墙打掉了,将打下来的泥土埋在四周的流水沟上面,并将那些流水沟全部由明沟改成了暗沟。这样一来,本来有点封闭、狭窄、憋闷的茶园立马便敞亮了,面积也顿时增大了许多,气势显得更加雄伟、开阔。再后来,她又以三十块光洋的代价,将杨家山紧挨桐子坪的那个突出的山角从杨家人手里买了下来,并花了两三年的工夫,把它打掉。这样一来,茅坡茶园的前方便再无遮拦了,整个环境立马显得异常开朗空阔起来。杨家山那个山角打下来的泥土,她也没有随意扔弃。她把那些泥土全部运到了茶园后面的荒地里,在茶园与寺边塘之间堆成了一座人工小山,并在那小山上栽满了松、柏、樟木以及桂花等常绿风景树。这样一来,茶园的后部便不再显得突兀、空旷了,地基后面缺少靠山的问题,以及后门临水、不够安全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七八年的心血,耀大娭毑终于把茅坡那块地基修整得花团锦簇、宏伟壮观了。站在前面的大路上远远一望,那地基与前后左右的山形地势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结合得异常巧妙,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形象跃然涌现,威武雄壮极了。看到那地基,几乎没有人不说好的。人人都对那地基赞不绝口,说那地基地势好,有气势,好盖大屋,将来必能光大家门,昌盛后代。人人也都对耀大娭毑刮目相看,称她远见卓识,有雄心,有魄力,才干不让须眉,非寻常女流之辈可比。

  人们的夸赞也好,艳羡也好,耀大娭毑都只淡然一笑处之,心里不为所动。她的决心是早就下定了的。她这一辈子的最大目的,甚至可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为子孙后代找一块好地基,盖一座好房子。现在,好地基有了,钱也准备充足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挑个良辰吉日开始施工了。

  施工的日子是姜耀荣找人挑选的。他找了好几个饱学先生,但每个饱学先生挑的日子却都不一样,有人挑初六,有人选十六,还有人说二十二这一天最好,大吉大利。这一来,姜耀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对着耀大娭毑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耀大娭毑却干脆利落,淡淡地一笑说:“嗨,这有什么为难的?既然他们说这几个日子都好,那就从中选一个不就行了?干脆这样吧,赶早不敢晚,定初六!”

  地基准备好了,材料备齐了,工匠请好了,而今开工的日子也定下来了,这起房盖屋的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即将开工的头一天,姜家突然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那事非常不吉利。

  那天一清早,为了迎接第二天的开工,耀大娭毑对全家人作了周密细致的分工。她安排姜耀荣去界石镇上买鱼买肉买豆腐,还特地叮嘱他,肉要五花和后腿,鱼要活的,最好是胖头鱼、草鱼或鲤鱼,臭鲢子绝对不能要。她安排月娥在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茶水饭菜,特别叮嘱她要多炒一些黄豆和芝麻,说是几个瓦匠师傅最爱吃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在这事上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她安排二儿子——驼背鹤琴去清理地基和准备施工用的工具及材料。哑巴儿子鹤年长成大小伙子了,是家里唯一的强劳动力。他身体好,有力气,能干体力活,而且也能任劳任怨。家里的重体力活一般都是他去做的。但他又哑又聋,听不懂话,吩咐、安排他做事却不那么容易。耀大娭毑对着他又是喊,又是叫,又是比划,又是挤眉弄眼,有时甚至还要弯腰驼背、动手动脚地做几个示范动作。折腾了好半天,哑巴鹤年总算明白了。原来,娘要他做的,是去前面的小河沟里挖一些干燥、洁净、粗细均匀的沙子并挑到工地上,说是要用来做屋脚沙的。

  当时房屋的墙,一般都是用土砖砌的。土砖实际上就是砖坯,没在砖窑里用火烧过。那种砖不耐潮湿,尤其怕水浸,而当地雨水又特别多,所以砌墙前必须先做屋脚。所谓屋脚,也就是墙基,可以用长条石板铺成,也可以用在窑里烧制过的窑砖来做。照壁山上石头多,取材容易,故当地起房盖屋,屋脚多用长条石板来做。长条石板可以直接铺在泥地上,但一般比较讲究的人家都喜欢先在泥地上铺一层沙子再铺长条石板,这样显得更规矩、慎重、好看些。用来铺在泥地上垫长条石板的沙子,便是所谓屋脚沙。耀大娭毑对盖房子看得格外重要,视为百年大计,因此特地叮嘱儿子鹤年去小河沟里挑些比较好的沙子来做屋脚沙。

  一切都安排好以后,耀大娭毑自己就提着一个大花眼篮子上园子里摘菜去了。她觉得,请工匠们吃饭,光有鱼肉等荤菜不行,还必须得有蔬菜。

  耀大娭毑走进菜地,刚刚蹲下来,还没来得及伸手摘菜,突然听见了哑巴儿子姜鹤年的叫喊声。那叫喊声挺急挺大挺吓人的,犹如撕心裂肺一般。她连忙直起身子抬头一望,只见儿子鹤年站在前面的小河沟里正用两只手使劲地揉眼睛,样子像是非常痛苦难受。

  “哟,鹤年在揉眼睛,他、他的眼睛怎么啦?”耀大娭毑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拿菜篮子了,拔腿就往小河沟那边跑。

  等到耀大娭毑跑到小河沟,姜鹤年已经爬上岸了。他显得非常狼狈,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衣服裤子、脸上、脑袋上都沾满了泥土沙子。这时,他还在伸着双手乱抓乱挠着眼睛,嘴里呜哩哇啦地乱喊乱叫。

  耀大娭毑急步上前,使劲掰开姜鹤年的双手,细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睛,只见他的眼圈红肿得厉害,眼白一片浑浊,瞳仁暗淡无光。耀大娭毑伸手在他的眼前晃荡了好多下,他却没有丝毫反应。显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姜鹤年的眼睛彻底失明了,耀大娭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费尽力气把他搀扶到家以后,立马便去请郎中。

  但郎中来了,却无计可施。他药方都没开,只是一个劲地搓着双手,满脸愧色地对耀大娭毑说:“非是我做郎中的不尽力,只是你儿子这眼病确实来得太过奇怪,非医家之术、药物之力可以施为。事不宜迟,你速去庙里请道士来家作法吧!若是道士来得及时,法术施行得力,你儿子这双眼睛或可有救!”

  耀大娭毑前脚送走郎中,后脚又急忙跑到华光庙,把庙里的老道长道衍请来了。道衍是当地远近数十里出了名的老道士,法术很灵验,据说曾经上山抓过狐狸变成的鬼怪,下水逮过鳝鱼变成的妖精。但道衍的道行虽高,却也治不了姜鹤年的眼睛。他房前屋后地走了走,看了看,然后又对着天上嘀嘀咕咕地默念了好一阵,最后才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对耀大娭毑说,姜鹤年得的不是平常眼疾,而是因为得罪了山神、土地而招来的灾祸,根本就无法可治。临走时,他还神秘兮兮地告诫耀大娭毑说:“你们家茅坡茶园那块地基很不好,碍着山神菩萨、土地老爷的通路,千万不可起房盖屋啊!否则的话,就会出大事的,只怕血光之灾也都难以幸免呐!”

  道衍的话有没有道理,要不要听,倒另说着,但姜鹤年的眼睛瞎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病了,这却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显然,房子不能如期开工了。没办法,不能不面对现实。当晚,耀大娭毑便要姜耀荣连夜通知工匠们,要他们暂时别来了。

  屋脚沙是屋脚的基础,而屋脚又是整个一座房屋的基础。而今房屋还没开工,挑屋脚沙的人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瞎了眼睛。这事实在太蹊跷了,太出人意外了,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和议论。当天,十村八里便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都说,耀大娭毑准保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得罪了塘神、山神、土地老爷等诸路神仙,因而招致了神仙们的严厉惩罚,要不然她儿子的眼睛为什么早不瞎,晚不瞎,偏偏赶在挑屋脚沙的时候瞎呢?也有人说,姜鹤年瞎眼睛可能与在茅坡里盖房子这件事直接有关,茅坡那地方看起来很像样,实际上风水不好,不是起房盖屋的好地基。还有人说得更露骨。他们直截了当地说,茅坡茶园是一块绝户地,根本不能起房盖屋,姜鹤年的眼睛之所以偏偏赶在挑屋脚沙的时候瞎了,就是老天爷在示警。

  老道长道衍说茅坡茶园地基不好,乡邻乡亲们也都说那地方不能起房盖屋。这一来,耀大娭毑的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了。她琢磨道:“鹤年从来没得过眼病,为什么会在施工前一天挑屋脚沙时突然眼瞎呢?莫非地基真的有毛病?”

  耀大娭毑百思不得其解,决心搞个明白,于是便挑了一个晴天好日子,亲自跑到谭家园,用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把老陈愈接来了。她要老陈愈费费心,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相相茅坡茶园那块地,看看究竟能不能在那里起房盖屋。

  陈愈虽已年逾古稀,身体却硬朗得很,眼不花,耳不聋,腿脚也非常利落。听说鹤年在施工前一天挑屋脚沙的时候突然瞎了眼睛,他也感到意外。到石板塘后,他不先进姜家门,一下轿子便直奔茅坡。他既不拿拐棍,也不肯要人跟着,更不要人搀扶,独自一个跑前跑后,把茅坡茶园前后左右的山形地势察看了一遍又一遍。近处的地形地势看完了还嫌不够,他又越过小河沟,跑到石阶塅的宝塔底下、正对着茅坡茶园的那条大路上看了看。在整个看地的过程中,他神情凝重,不言不语,就跟木头人一般。耀大娭毑几次给他端茶送水,请他回去歇歇,他都不理不睬。约摸察看了两个多时辰,到中午吃完饭后,坐在灶门(厨房)里喝茶时,他才开口说话。

  “英莲啊,我跑了一上午,茅坡的前后左右都跑遍了,看得很仔细、很认真。想必这你也看到了,”陈愈照样喊耀大娭毑做“英莲”。他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吃了几粒飘浮在茶水上面的炒黄豆,对耀大娭毑略略扫了一眼,又迅即转眼看着远处的照壁山,“茅坡这块地肯定没有问题的。那地绝对是块好地基,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绝佳宝地。你信我的没错,在那地上盖房,管保子孙万代繁荣昌盛。”

  “是呀,你老人家办事一向认真,这我知道。只是……”耀大娭毑说了一个“只是”,忽然打住不说了,眼神怯怯地扫过陈愈的脸。

  陈愈一愣,转眼盯着耀大娭毑说:“哟,英莲,你一向说话很痛快的呀,怎么今天吞吞吐吐了!‘只是’?‘只是’什么呀?莫非你怀疑我陈愈学艺不精,把地看错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耀大娭毑急忙解释。她一边说,还一边举起双手对着陈愈不停地摇,“你老人家地相得好,那是远近出了名的。在这地方上,你老人家看地那得排第一,没人比得上。这情况我清楚得很呀,哪能胡乱怀疑你老人家学艺不精呢!不过吧,再精明的人,也有偶尔走神的时候,对不?诸葛亮那么精明的人还错失街亭呢,是不?再说喽,你老人家毕竟年岁也大了,精神头绝对比不得从前,偶尔看走了眼,出点小错,只怕也难免哟!”

  耀大娭毑这话,陈愈更不爱听了。他好强,平生最反感的就是两件事,一是不相信他相地的能力和水平,二是说他老,怀疑他精神不好或精力不济。他愣了一下,忽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放,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什么‘走神’、‘偶尔出错’?英莲,你这话可是看低了我噢!我陈愈不爱听,明白不?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呢,我早就拂袖而起走了。这是你们家,有一辈子老交情的。没办法,看在老交情上,我只得耐下性子,给你解释解释。给你们家看地,我可真没走神啊,从头到尾都认真得很呢!我年岁大不假,可精神头挺好,从来没有过老眼昏花的时候,哪会出错呀!”

  陈愈脸绷得很紧,说话的声音提得老高,一副十分认真、严肃、较死理的神态,倒把耀大娭毑逗乐了。她抿嘴笑了笑,半认真半逗乐地说:“是嘛?你老人家真的没老眼昏花,一点错没出,有十成把握?”

  陈愈大概也觉察出自己的脾气有些急了,脸虽然依旧绷着,神情却渐渐松弛下来。他抬头迅疾地扫了耀大娭毑一眼,而后又迅疾地低下头来,眼神盯着自己的脚,略略压低声音说:“开玩笑!我陈愈看了一辈子地,哪回看错过?英莲,这么说吧,给别人家看地,我最多费三四成精力,看一两次;而你们家茅坡这块地,我足足费了十成精力,看了不下五六次。你说吧,茅坡这地的把握,我能有几成?”

  “那、那我们家鹤年的眼睛为什么突然瞎了呢?这事总有特殊原因啊,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吧,对不?”李英莲说。

  “那能有什么特殊原因呢?不奇怪嘛,天下这么大,什么事不会出呀?岂不闻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吃五谷杂粮,受风霜寒暑折磨,哪能没有凶灾病痛呢?”陈愈撇撇嘴,一只手伸得老长,想端桌子上的那个茶碗。

  李英莲见机得快,手一伸,早把那茶碗端在手里了。她双手端着茶碗,恭恭敬敬地递到陈愈面前,柔声细语地说:“陈大伯,我可从没怀疑过你老人家地看得不好啊!你老人家千万别多想哟!只是……只是我琢磨不透呀,我们家这旦夕祸福怎么来得这么奇怪呢?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我们家挑屋脚沙的时候来。这事就像是冥冥中有人特意安排似的,不由得人不多想啊!”

  陈愈接过李英莲递过来的茶碗,却没有急着喝茶。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坐正,轻轻地抬起右腿来放在左腿上,然后再抬起手,把茶碗慢慢地送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那样子显得格外神定气闲。显然,刚才有些偏急的情绪,现在渐渐稳定下来了。他一只手端着茶碗,一只手摸着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不疾不徐地说:“英莲,阳世间的事,赶巧的多得很,不能往一处瞎凑,更不能连在一起瞎想。要是把赶巧的事都往一处瞎凑,然后再连在一起瞎想,那人就真的没法活了。要依我看,在茅坡盖房是一回事,鹤年的眼睛得病瞎了是另一回事。这是两码完全毫不相干的事,纯粹是赶巧凑在一起了,并不是什么山神、塘神、土地老爷有意安排到一起的,更不是茅坡那块地基有什么问题导致的。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扯不开、拽不断的必然联系,你可别扯在一起瞎想啊!鹤年的眼睛瞎了,那是他命不好,命中注定的。你这房子盖不盖,他那眼睛都得瞎。所以呀,你盖房与他眼瞎无关,千万不要受他眼瞎的影响!你就趁着自己还年轻,赶紧把这房子盖起来吧!你要不抓紧时间盖,别人就该打这地基的主意了。到那时,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老人家说得对。盖房的事,我会抓紧的!”李英莲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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