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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三一大早,玩龙、唱戏就开始了。姜耀荣这次没有吹牛,真的从城里请来了唱大戏的名班名角,也真的搞起了当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玩龙活动。整个活动的气势,特别是玩龙的规模、档次、场面和热闹的气氛,真可以用史无前例、盛况空前这八个字来形容。玩龙的队伍非常庞大,足足摆了两三里地,几乎一眼望不到头。三十面五颜六色的彩旗当先开道,八条威武雄壮的摆龙紧随其后,六条轻灵矫捷的舞龙末尾压阵,而十面大铜锣和十面大牛皮鼓则分散在队伍的一头一尾。老天爷也格外成人之美,往年这时候常常寒风刺骨,阴雨连绵,一两个月见不到太阳,而今年却自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起便日日晴天。丽日当空,艳阳高照,彩旗迎风招展,摆龙上下翻飞,舞龙翩翩起舞,锣鼓大作,鞭炮齐鸣。一时间,那热闹非凡的阵势,那五彩缤纷的颜色,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真令人目眩神迷。

  乡村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们都被姜耀荣的举动搞懵了,震惊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好像姜耀荣这个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似的。自然,那异样的目光中有不解,有疑惑,也有几丝欣赏、佩服。

  对于来自他人的欣赏、佩服,姜耀荣向来是最渴望的。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他就跟喝醉了酒似地昏昏然,说话的口气变了,看人的神态变了,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有时甚至还一边走,一边哼戏文:“小刘海呀……啊……啊,在茅棚喽……啊……”

  姜耀荣五音不全,一副公鸭嗓子,平日很少哼戏文的,这时候突然哼起戏文来了,还能好听得了?但他不管好不好听,也不管别人听不听、烦不烦,兀自扯开嗓门起劲地哼着,一副旁若无人、趾高气扬的神态。

  玩龙、唱戏的规模大,气势雄伟,效果却很不好。开头两天还勉强说得过去,看的人多,场面热闹,也没出大的纰漏。但从第三天起,问题就接踵而来了。

  玩龙是一个村接着一个村地轮着来的,这天轮到吴家冲了。吃过早饭后,太阳刚刚从神母岭山头露出脸来,姜耀荣便急急忙忙地领着浩浩荡荡的玩龙队伍,锣鼓喧天、轰轰烈烈地开到了吴家冲吴懋川家前面的大路上。按理说,玩龙的具体事,姜耀荣是根本用不着亲自管的。实际上,前两天的玩龙,他也没管。而今天,他却不仅管了,竟然还亲自带队。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考虑。吴懋川是吴家冲的头号大财主,神母岭下远近数十里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大富户,姜耀荣要格外巴结他。

  姜耀荣格外巴结吴懋川,倒不是本性使然,这其中另有深意。原来,玩龙、唱戏的开销都很大,筹措经费是一件很大的事。以往虽然有过说法,玩龙、唱戏的费用按村按户按人头均摊。但这个规定只不过是空口说说而已,从来就没有实行过。实际上,历年来按村按户按人头均摊的数目早就已经趋于稳定。这也就是说,多年来各村各户按人头所上交的银钱从来都是一个固定的数目,玩龙、唱戏的费用并没有真正按实际的开销进行过均摊。如果开销得多了,造成了入不敷出的情况,则组织者自掏腰包填补亏空。但若开销得少,费用出现了结余,则结余的部分自然也就归组织者自行支配了。这似乎已成了惯例。正由于有亏空自补、结余归己这么一个惯例在里边,所以历来的组织者都会在筹措经费这件事情上大动脑筋,想尽高招。有什么高招可以筹措到更多的经费呢?最好的高招,就是打大家富户的主意,通过为他们做事,讨他们喜欢,让他们捐钱。姜耀荣格外巴结刘懋川,就正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他想要吴懋川捐钱,想要吴懋川多多地捐钱,至少二百块光洋。

  玩龙是讲套路的。各家各户的情况不同,喜好和想法不同,所玩的套路自然也应该有所不同。给吴懋川家玩个什么套路呢?

  吴懋川祖上世代经商,发过大财,积累了不少财富,是方圆数十里内有名的大财主,有房有地,有钱有势,似乎这“招财进宝”之类的套路是用不着了。吴懋川父母双亡,他自己在家里年纪最长,却还刚过五十,正是身强体健的好时候,似乎这“麻姑献寿”之类的套路也不大合适。吴懋川以经商为业,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虽也有不少良田、沃土,但都租出去了,租金是固定的,收成好不好与他无关,所以这“五谷丰登”之类的套路就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吴懋川家情况特殊,似乎哪个有特定意义的套路都不合适。

  “干脆给他家玩个没有什么特定讲究的套路吧?要不就玩‘二龙夺珠’?”玩龙的把式们,也就是领头玩龙的那几个行家里手,私下里商量了一下,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但他们的这个决定,却遭到了姜耀荣的坚决反对。

  “玩‘二龙夺珠’?那成什么体统?吴懋川世代富户,财大气粗,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今天这大好日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凑凑合合给他玩‘二龙夺珠’呢!”姜耀荣瞪着眼珠子,很气愤地说。

  姜耀荣是玩龙活动的总指挥,玩龙的把式们全都是他花钱雇来的,哪能不听他的?见他发话了,而且话还说得还非常硬,把式们便都不吭声了,一个个瞪着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站在一旁听他的安排。

  “就玩‘麒麟送子’吧!那套路不错,吴懋川准保喜欢,”姜耀荣一边说,一边眯缝着长条形的眼睛从把式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脸上显出从来没有显出过的威严,语气也显出从来没有显出过的果断,“吴懋川家里多的是金银财宝,什么都不缺,就缺儿女后代。‘麒麟送子’这套路不正好对他的意嘛!”

  姜耀荣这话倒也确实有些道理。吴懋川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什么都不缺,唯独无儿无女,人丁十分不兴旺。他天天不惮辛劳,在那六个正当青春妙龄、长得如花似玉的妻妾房里连番征战,耕云播雨,却至今不见种子发芽。眼见得年纪已经过了五十,快要满一个花甲子了,膝下儿女还没有一个,空有万贯家财却无人继承,他哪能不急呢?姜耀荣的决定,显然就是根据这一情况而做出的。

  对于姜耀荣的决定,玩龙的把式们好像不大认可。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像有很多话要说似的,但却又都不言声。这样憋闷了好半天,一个姓杨的玩龙把式撇了撇嘴,终于开口了:“‘麒麟送子’?耀荣,玩这个套路怕不大好吧,没听说吴懋川哪个堂客肚子大了呀!”

  原来,玩龙的讲究很多,章法极严,哪个套路在什么情况下可以玩,在什么情况下不可以玩,都是很有说法的,不能乱来。一般而言,“麒麟送子”的套路,只有在主家有人怀孕的情况下才可以玩,而在主家无人怀孕的情况下是不宜玩的,除非主家自己提出了这个要求。吴懋川的六个妻妾没有一个怀孕,玩“麒麟送子”的套路当然不合适。玩龙把式们对姜耀荣的决定提出异议,就是考虑到这一层。

  姜耀荣平时什么事都不敢作主,而今天却一反常态,不仅态度十分坚决,话也说得非常硬朗。他扫了一眼所有的玩龙把式,然后把目光停在那个姓杨的把式脸上,斩钉截铁地说:“就玩‘麒麟送子’!嗯,这事冇得任何商量,就这么定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姜耀荣是玩龙活动的组织者,玩龙把式们的酬金要由他发。他要玩“麒麟送子”,把式们哪能不听!没办法,他们只得带着队伍往吴懋川家开拔了。然而,等到队伍进了吴家地坪里,问题又来了。原来,吴懋川家的房子很大,也很豪华,前后三进,大堂、中厅、天井、单池、后花园一应俱全,但最前面的地坪却不大,只容得下一条舞龙起舞翻飞。舞龙共有六条,哪条上,哪条不上呢?把式们又开始大眼瞪小眼了,一个个领着自己的手下往地坪边上退,似乎都有“谦让”之意。

  把式们往地坪边上退,当然不是“谦让”。这其中另有文章。原来,玩龙的所有套路中,数“麒麟送子”这套路最繁琐,最麻烦,最不好玩。“麒麟送子”的套路不仅技术性要求格外高,而且还有一个极其特殊、重要的动作。而要做好这个极其特殊、重要的动作,关键的问题是要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作辅助。那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必须预先找好。他的作用,是临时充当“麒麟送子”中的“子”,被“麒麟”送到主家去安慰主家的思子之念,并昭示主家当生贵子的好兆头。当“麒麟送子”的套路玩到最高潮时,十多个玩龙的把式和伙计们会将自己手中举的那段龙身伸向中央,并在那里共同形成一个类似于莲花宝座的架势。那架势就是“麒麟送子”中的“麒麟”了。这时候,预先找好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就该派上用场了。人们要把他抱起来,将他送到“麒麟”的背上,也就是那个“莲花宝座”上,让他在那里坐上三五分钟。

  别看这仪式似乎并不复杂,其实做起来难度相当大,要做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能得到主家的满意、赞赏,确实十分不容易。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很不容易找到。首先,这孩子必须是男孩,绝对不能是女孩。倘若弄个女孩来“滥竽充数”,那可就捅大漏子了,主家非跟你玩命不可。其次,这孩子年岁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只有四五岁这个年龄段的最合适。年龄太大的孩子,难免调皮捣蛋,做鬼脸,出花招,搅局乱局;而年龄太小的孩子,又往往见不得世面,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多热闹的场合下,难免被吓哭,从而导致出事、误事。另外,这孩子必须长相漂亮,五官要齐整,手脚要双全,身材要匀称,皮肤要白净,绝对不能是残废或丑八怪。如果有一星半点残缺不全或长得丑陋,主家也是绝对不肯答应的。当然,孩子也必须是聪明胆大,不怵阵势,不怕人多,而且肯听话的。如果找个胆小怕人、见不得世面的孩子上去,一旦不听使唤,闹起别扭来,那就非砸锅不成,甚至有可能把孩子从“麒麟”的背上摔下来,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故。要知道,主家之所以玩“麒麟送子”的套路,目的在于讨个吉利,在于获得生儿子、续后代的希望。而如果小孩子从“麒麟”的背上摔下来了,那可就不是好兆头,而是很不吉利的坏兆头了,它预示着主家想生贵子、续后代的念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显然,这样的小孩子是绝对不能临时找的,因为那很不容易找到。正因如此,所以往年组织玩龙活动时,事先都要提前找一个条件合适的小孩子备用。并且,那提前找好的孩子,还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

  今年的玩龙活动,姜耀荣对场面、规模、设施等硬件很重视,却恰恰忽略了技术这个最重要的环节。他没有提前找好孩子,当然也就没有对这个将要在“麒麟送子”套路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孩子进行培训。这是他的严重失误。他的这一失误,为玩龙埋伏下了许许多多的风险。这些风险,便是玩龙把式们纷纷往后退缩的真正原因。

  把式们一个个都领着手下往后退了。他们往后退,姜耀荣当然不干。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那个姓杨的把式面前,双手叉腰,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嚷嚷:“杨老倌,你往后退干什么?你是把式头,你不上,谁上?”

  姜耀荣指名道姓地要那个姓杨的把式——杨老倌上,杨老倌自然不能再往后退了。他看了看姜耀荣,缩了缩鼻子,擤了一把清鼻涕,搓着双手说:“嗯,我上就我上,但、但孩子呢?没孩子,你叫我怎、怎么玩呀?”

  杨老倌大概是怕担风险,说话都不利落了。

  “孩子?什么孩子呀?”姜耀荣一头雾水,似乎不大明白杨老倌所问问题的意思。

  “废话!‘麒麟送子’,没孩子,那怎么玩呀?莫非你自己上赶着要当‘麒麟送子’中的‘子’,要我们到时候把你抱到‘麒麟’的背上坐着,送到吴家去当儿子?不过,这事好是好,就怕人家吴懋川不愿意呀!他要的可是年纪小、稚嫩水灵的小儿子咧,不是你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儿子哟!”杨老倌也火了,似笑非笑地揶揄说。

  “喔——,你说的是玩套路时要用的那个小孩子?那好说呀,”姜耀荣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那孩子,我早就找好了!你别着急,噢,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抱过来!你先领着他们玩起来,把动作做得细一点,精致一点,拖拖时间。等到你们玩得差不多了,时间到了,我也就把孩子送过来了!”

  “那你快去呀!都火烧眉毛了,孩子还没抱过来,你这做的什么事嘛!把话说在前头了哦,耽误了事,我可不负责任!”杨老倌一迭连声地催促道。

  “呃,呃,我这就去,这就去,误不了事!你们先玩起来,我马上就到!”姜耀荣说完,一转身走了。

  三十面五颜六色的彩旗和八条威武雄壮的摆龙停放在屋前大路上驻足压阵,五条色彩缤纷、身形矫捷的舞龙团团围在地坪边上摇头摆尾助威,而数十个身强体壮的棒小伙子则抬着十面大铜锣和十面大牛皮鼓猛敲猛打。霎时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欢声雷动。

  杨老倌领着自己的手下已经做好准备了。玩龙时,把式都是举龙头的。此刻,杨老倌已经举起了威武雄壮、栩栩如生的龙头,他手下那十多个精壮小伙子也已举起了用大红绸缎包裹得花团锦簇的龙身。随着热闹气氛高潮骤起,他猛地一声唿哨,一摆手中高举的龙头,率领着一帮小伙子们旋风般地突入场中。随之,一条硕长靓丽的舞龙便在地坪里翩翩起舞了。那舞龙围着场地不断地旋转腾挪,忽而高扬龙头,忽而低垂龙尾,忽而疾走如飞,忽而徐行缓步,忽而昂扬起伏犹如波涛翻滚,忽而又腾空跳跃好似要一飞冲天,直上九霄,真是变幻万千,令人目不暇接。

  吴家冲的男女老少们都来看热闹了。他们搀着老人,带着孩子,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摩肩接踵,相拥相挨,把整个地坪围了个水泄不通。

  吴懋川没有出来。他讲究身份,一般场合通常是不出来的。他抄着双手,眯着眼睛,微露笑意,跷着二郎腿,坐在内地坪里大桂花树下的太师椅上,隔着宽阔的大门,静静地瞧着外面。他的六房妻妾分坐在他的旁边,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绰约。而他的数十个长随、丫环、仆妇则站在他的身后,团团地围着他和他的妻妾。姜耀荣要在他家玩“麒麟送子”套路的事,他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而假装不知道。这种琐碎事,他向来是不大过问的。他生平喜欢做的事,一是生意买卖,二是和女人厮混。除了这两桩事上心以外,其他的事他都是懒得管的。家里的日常事务,包括日常银钱开支、大小应酬,以及玩龙、唱戏之类的事情,他都全数交给管家长顺了。

  长顺也姓吴,是吴懋川的远房侄子,颇得吴懋川信任,平常替吴懋川办事也很卖力气。尤其是做寿、过年节、玩龙唱戏等场面上的事,他更是格外尽心尽力。他和姜耀荣年纪差不多,两个人的关系也非常好,都是麻将桌上缺一不可的战将与好友,平时很说得来。估计在吴懋川家玩“麒麟送子”套路的事,姜耀荣和他商量过,所以他张罗得格外热心周到。此刻,长顺正领着几个下人在大门口的东墙外空地上放鞭炮。他喊这喊那,跑上跑下,忙得十分起劲,大冷的天穿着单褂,居然还满头大汗。

  由于要等姜耀荣抱孩子来,杨老倌有意拖延时间,把“麒麟送子”套路中的许多动作重复玩了好多遍。时间已经不短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会要说闲话的。杨老倌一边焦急地扫眼场外,一边将手中的龙头左旋右摆,缓缓地低垂向下。这是进入最后高潮阶段的暗示。随着这一暗示,他手下的那十多个举龙身的小伙子开始向场地中心靠拢,并逐步地把各自手中那根连着龙身的长木把伸向中间。渐渐地,所有的长木把都伸到中间一个共同的位置了,开始叠合在一起了。这时,长长的龙身不见了,一个类似莲花宝座的圆形底座出现了。那圆形底座就是“麒麟”的背部。

  “麒麟”的背部一旦形成,就必须赶紧把小孩子放上去。这是一个须臾也耽误不得的关键动作,是“麒麟送子”套路的全部意义所在。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姜耀荣却还没有把那个将要担负重大使命的小孩子抱来。这一下,杨老倌傻眼了。他东看西看,左寻右找,心里急得跟火烧起来了一样,不由得破口大骂:“姜耀荣,你娘的X,死哪儿去啦?”

  “别骂!别骂!我不是来了嘛!”杨老倌骂声未落,姜耀荣突然一声高喊,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手中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小胳膊小腿,满脸稚嫩,睡眼惺忪,正是他刚刚一岁多的小儿子鹤卿。

  “哟,你怎么把你们家小鹤卿抱来了呀?”杨老倌显然很吃惊,说话的声调很高,语气很急,脸上也满是疑惑之色。

  “怎么?小鹤卿不行吗?抱谁家的孩子不都是一样啊?”姜耀荣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

  “抱谁家的孩子倒是都可以,但你们家的这孩子年龄实在太小啊,他能行吗?”杨老倌依旧满脸疑问。

  “怎么不行?杨老倌,你别嫌他小,他可老成,做这事准行。不信,你看!”姜耀荣说完,抱着小鹤卿就往“麒麟”的背上放。

  但姜耀荣的牛皮吹大了。小鹤卿毕竟年龄太小,没见过一点世面,还真是不行。他的P股刚刚沾上“麒麟”的背部,那张小脸就有点要哭的模样,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姜耀荣的衣袖不肯放。姜耀荣一边装出笑模笑样哄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乖乖听话”,一边用手使劲地掰他的小手。但他好不容易把小鹤卿的小手掰开了,小鹤卿却一个跟头从“麒麟”的背上栽下来了。随即,“哇”地一声,小鹤卿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一个极不吉利的坏兆头终于酿成了,事起突然,满场皆惊。李英莲发疯似地从人群中冲了过来,一边从地上抱起孩子,一边破口大骂姜耀荣:“你真是个没屁眼的人,尽干没屁眼的事!我说孩子太小,做这事不行,你非不信,硬要把他抱过来。这下好了吧?你痛快了吧?这场面看你怎么收拾?瘟神!”

  李英莲抱着孩子正要走,姜耀荣却一把抓住了她。“英莲,别走啊,这事还没完呐,哪能半途而废呀!”姜耀荣吹胡子瞪眼睛地高声嚷嚷。

  “喔,还没完,还要把孩子放‘麒麟’背上去?”李英莲瞪着大眼,竖起眉毛,厉声喝问。那样子就像是要和姜耀荣打架。

  “不放怎么行!‘麒麟’的背上不坐孩子,那还能叫‘麒麟送子’吗?”姜耀荣说着,伸手过来就要抱孩子。

  “活祖宗!我喊你做活祖宗还不行吗?你饶了小鹤卿吧!他太小,会吓坏的!他可是咱们家的独苗啊!他要是吓坏了,成了小哈巴(愚蠢的人),咱们家可就彻底完了!”李英莲的态度突然软下来了,对着姜耀荣央求起来,话声里含着哭音。

  “我也是没办法呀!套路玩到这份上了,能半途而废吗?真要是那样,吴懋川还不把我活吞了?”姜耀荣哭丧着脸说。

  李英莲扫一眼四周,小声说:“场上有的是孩子,你不会另找一个大些的?”

  “另找一个?唔,”姜耀荣嗫嚅道,“这、这局面,谁家愿意把孩子送过来呀?要——要不你去找找吧,行吗?”

  姜耀荣和李英莲正在嘀嘀咕咕地商量,吴懋川迈着四方大步出来了。他戴着一顶呢绒瓜皮帽,穿着一袭黑底带黄色圆圈花纹的缎面长皮袍,提着一根镶金嵌玉的紫檀文明棍,单手叉腰站在大门口,显得威风凛凛。

  “众位父老乡亲,”吴懋川轻咳一声,张眼四顾,一字一顿地说了起来,“我吴懋川子嗣艰难不假,亟盼生个一男半女也不假,但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一生从不说假话、做假事!今天的事对各位说清,在我家玩‘麒麟送子’,我事先并不知情,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起过!事情到这一步,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受害的是谁?是我吴懋川呀!我吴懋川一生仁义,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没想到今天这大年大节的时候却在家门口受到了如此之大的损害,居然送我一个大不吉利!这不是要咒我断子绝孙吗?你们说说,我能平白无故地受这损害吗?不能吧?长顺,多拿几把剪子来,去把那条龙给我剪碎了!”

  龙被人用剪子剪碎,这对于玩龙的组织者和运作者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耻辱。它意味着整个玩龙活动彻底失败。在当地玩龙活动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今天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那可就是史无前例了,不仅姜家在当地的族望和信誉会一落千丈,而且杨老倌他们那些玩龙把式的名声也会臭不可闻。因此,吴懋川一说要拿剪子剪龙,姜耀荣和杨老倌就急了。

  杨老倌右手举着龙头,腾出左手来拽住姜耀荣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说:“姜、姜耀荣,这、这事是你、你做主的,与、与我无关!我、我本来是不、不同意玩‘麒、麒麟送子’的,你、你非逼着我、我们玩,结、结果出、出事了吧?这、这事我可是没、没责任,你、你得给大、大伙说清!”

  “嗨,别急,”姜耀荣一跺脚,使劲把衣袖从杨老倌的手中拽了出来,“你、你急什么嘛?这事长顺知道,我跟他商量过的。你等等,我找他去,我这就找他去!”

  姜耀荣正要去找吴长顺,吴长顺却主动找他来了。

  “耀荣,你这是怎么回事?家主没说要玩‘麒麟送子’啊,你要他们玩‘麒麟送子’干什么?”刘长顺劈头就问。

  姜耀荣一愣,眼睛珠子瞪得老大,一腔怒火猛地从心头升起,立马大声嚷嚷起来:“什、什么?长顺,你、你说什么?这、这事你明明知道的啊!我、我跟你商量过的,你、你让玩‘麒麟送子’的……”

  “胡说!我什么时候和你商量过这事呀?我什么时候让你玩‘麒麟送子’的呀?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呀,”吴长顺使劲一挥手打断姜耀荣的话,气势汹汹地吼道,“我一天到晚忙得滴溜乱转,放屁都没时间,哪有闲功夫跟你商量这种芝麻粒大的事?再说喽,这事用得着我和你商量吗?用不着呀!对不?到哪家玩龙,玩什么套路,这是你们的权利,应该由你们看着办呀,我们这些在人家里跑下腿的能说上话吗?好吧,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跟我说过的,那你也要作古正经地好好准备呀,为什么事先不找好合适的孩子,直到屎到P股门才把自家的小毛孩子抱来滥竽充数呢?那么点儿大的小毛孩子能干得了这事吗?耀荣啊,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那么窝囊,没一点能耐呢?这点屁大的事都干不好,那你还能干什么?你自己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姜耀荣哪里是吴长顺的对手!吴长顺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就把姜耀荣那升到嗓子眼的一腔怒火硬生生地噎回去了。姜耀荣哑口无言了。他又气又急,脑门上青筋外露,根根胀得鼓鼓的,就像是吸饱了鲜血的蚂蟥。他瞪着眼,愣愣地盯着自己多年牌桌上的好友,就像是不认识似的。愣愣地盯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习惯性地搓搓手,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再跟吴长顺辩驳几句,却见吴长顺突然对他使起了眼色。

  “我说得重了点,也是为你好。不大声说几句狠话,让大家伙都听见,今天这事你是过不去的,明白吗?事情到这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就别说了吧!今后有事,我还照顾你。咱们俩谁跟谁呀,我还不是为你好?”吴长顺挤眉弄眼地说,嗓门压得很低,语气也很柔和,态度跟刚才有天壤之别,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吴长顺这几句话,让姜耀荣的心里顺气了一些。姜耀荣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吴长顺说的没错,在众目睽睽之下争论是非曲直,不仅丝毫意思都没有,搞得不好的话还会两败俱伤。他低头不言声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着玩龙的人走啊!”吴长顺低声说。

  “走?我们能走吗?懋、懋川大叔刚才不是说要、要拿剪子剪龙嘛!这、这龙难道不剪了吗?”姜耀荣说。

  “嗨呀,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蠢家伙,傻乎乎的,”吴长顺一跺脚,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扯到了一起,满脸皱皱巴巴,“他老人家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哪会真拿剪子剪龙呢!走吧!走吧!一切都有我呢,准保你没事!”

  吴长顺一迭连声地喊走,姜耀荣却一动没动。他站在那里发愣,眼睛直直的,好像是在使劲地想什么事。愣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脑门,盯着吴长顺说:“对了,还没给包封呐!你答应了给个二百块光洋大包封的!”

  “包封?你这个呆子,”吴长顺冷笑一声,满脸不屑一顾的神色,“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要包封?实话告诉你吧,我懋川叔没让你赔偿损失,那就算你捡了个大便宜,明白吗?这个时候你提出来要包封,他可就真的要拿剪子把龙剪碎了,你信不信?没准他老人家还要拿大棍子抽你呢!还不快走,蠢家伙!”

  吴长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姜耀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乖乖地走人了。他领着玩龙队伍走出了刘懋川家的地坪。虽然龙还是那些龙,人还是那么多,锣鼓仍然在敲,队伍依旧浩浩荡荡,但却没有了来的时候那种士气高昂、热闹非凡的气势,多多少少有点打了败仗之后偃旗息鼓的味道。

  玩龙有接龙、送龙的讲究。接龙的仪式主要是放鞭炮;送龙的仪式则不仅要大放鞭炮,而且还要给包封。

  包封即红包,是主家对玩龙队伍的酬谢,通常也是有钱的人家对玩龙活动进行捐赠的主要方式。其数量没有明确说法,主家完全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家境情况随意确定。主人家境好而又高兴的时候,兴许能给几十块、甚至数百块银元;而主人家境不大好或不大高兴的时候,则也许仅仅拿几个铜板打发了事。

  由于历来玩龙都有给包封的惯例,而其数量又可多可少,故玩龙活动的组织者或运作者就都特别重视和在意包封了。当然,他们重视和在意的,主要是有钱有势的大家富户给包封。大家富户有钱,给得起大包封,谁不想从他们那里发笔财呢!再说,大家富户的影响力、号召力也大,只要他们带头给了大包封,别的人家一般也都会纷纷效仿的。

  吴懋川家一个铜板的包封都没给,而且还没放鞭炮送龙,这影响实在太坏了。从他家出来后,玩龙的队伍无论走到哪里都不顺,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接二连三地出个不停。而且,这些麻烦事差不多还都是在大家富户出的。自然,出了麻烦事的这些大家富户也都像吴懋川那样,不仅嚷嚷着要拿剪子把龙剪碎,而且一个铜板的包封都不给。这一来,如同火上浇油,问题越发严重了。姜耀荣和他带领的庞大玩龙队伍,顷刻之间便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待遇。他们无论到哪个村,无论到哪户人家,鞭炮都放得少了,欢迎的笑脸不见了,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也稀稀落落,剩下没几个了。有些人家原本想玩“麒麟送子”或“麻姑献寿”等套路的,这会儿全都主动提出不玩了。有些人家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包封的,这会儿也都悄悄地把包封拆开,把银钱收起来,不打算给了。还有些人家做得更绝,甚至拦在大路上,公开提出不欢迎玩龙的队伍进家了。

  套路没人玩了,包封没人给了,好多人家都不欢迎玩龙的队伍进家了,这龙还玩得下去吗?终于,不死不活地拖到初八中午,玩龙的队伍就不得不作鸟兽散了。姜耀荣原本说要玩半个月龙的,一直玩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结果整整提前七天就结束了,而且还结束得无声无息,人人没精打采,心里很不痛快。

  最不痛快的,当然是姜耀荣。不过,他心里不痛快,可不是因为玩龙活动遭到了失败,丢了面子。他这个人,失面子是司空见惯的事,向来不大在乎。他心里不痛快,主要还是因为包封拿得太少。他原本设想,通过组织这次玩龙活动,至少要拿到一百个以上的大包封,收获一千五百块以上的光洋。然而实际上,他拿到的大包封还不到十个,总共收到的光洋还不到一百块。这数目实在太少了,太令人失望了。

  组织玩龙、唱戏活动,姜耀荣花钱可真是海了去了。别的不说,单是置办彩旗、摆龙、舞龙、大铜锣和牛皮鼓,他就花了差不多四百块光洋。请戏班子和玩龙把式,连付工钱带送礼,费用也在四百块光洋之上。另外,戏班子的名角们和玩龙的把式们,每天还要大鱼大肉、好酒好烟款待,这笔费用也小不了,二百块光洋打不住。此外,搭戏台要用材料,请临时帮工要饭菜烟酒招待,这些虽都是零星支出,但加总在一起,数目也很可观。他把前前后后的费用算了一下,总数超过了一千二百块光洋。这一千二百块光洋是要现银支付的,差一分一厘都不行。然而,他在玩龙活动中收到的包封不足一百块,各村各户上交的均摊费也只有四百来块,全部收入加在一起,总共也就五百块光洋。这五百块光洋可远远抵不住费用啊,还差着七百块光洋呢!

  姜耀荣一夜之间便债台高筑,背上了多达七百块光洋的债务。七百块光洋,那可不是小数目啊!按他自己的话说,是“把全家连人带房子带地带笤帚簸箕都卖了也还不起”。他懵了,傻眼了,干瞪着眼不知所措了。

  玩龙的队伍散了以后,戏班子也停演了,是那些名角们自动要求停演的。他们看到姜耀荣的收入情况不大妙,担心他付不起工钱。

  当戏班子的演员们和玩龙的把式们聚在一起,跑到姜耀荣家里讨要工钱时,姜耀荣连到石板塘投水自杀的心都有了。好在那些演员和玩龙把式也还通情达理,当时并没有死逼着要,见他确实拿不出,也就走了。不过,他们临走之前,却甩下了一句话:“十八,最多十九,我们再来拿钱。姜耀荣,到时你如不给钱,那就别怪我们刨房拆屋了!”

  演员和玩龙把式定下的最后日期是十八、十九,而今天却已经是初九了,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上哪里去凑七百块光洋呢?姜耀荣是一辈子不知道着急的人。田里缺水了,禾苗干得发蔫发黄了,他不着急。家里没米了,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饿得直哭,他不着急。哪怕家里起大火了,房子都快烧没了,眼看就要烧到自己的P股了,他没准还要趴在床上伸三个懒腰呐!然而,今天他真的是着急了。他整天愁眉苦脸,不吃不喝,坐在屋里生闷气,见谁骂谁,逮什么摔什么,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大人不高兴,孩子们自然害怕。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都悄悄地躲开了,成天不敢进家门。但小月娥没有躲开。她知道爷老子疼她,有火也不会对她发。她端了一碗茶,轻轻地走进门,递到姜耀荣手里,小声说:“爷老子,先喝碗茶吧!有事也不能不吃饭、不喝茶呀,对不?搞坏了身子怎么办?”

  姜耀荣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把茶碗递给了小月娥,轻声说:“不喝了!你到外头玩去吧,大人的事,你别瞎操心!”

  “要我不操心怎么可能呢?爷老子着急,我看着也着急呀!再说,着急的事情,多一个人帮着想不更好吗?老话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嘛!这事有你想,有娘想,再加上我也想,咱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不就成诸葛亮啦?”小月娥吐着清脆动听的童音说,一对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呃,呃,诸葛亮,诸葛亮,三个诸葛亮!”姜耀荣答非所问。他眼睛看着小月娥,心里头却在想别的事。

  “对了,爷老子,”小月娥忽然拉了拉姜耀荣的衣袖,“你有事不会找我叔叔商量商量吗?他们家可是很有钱啊!鹤季和鹤羽对我说,他们连鱼、肉、鸡蛋都吃腻了。不成的话,咱们家就先找他们家借一点嘛!”

  小月娥一句话,提醒了姜耀荣。他拔腿就去找姜耀典。姜耀典正在练字,桌上铺着纸,手里捏着笔。见姜耀荣进屋,他头也没抬,只淡淡地甩下了两句话:“哥,你就别开口了,省点唾沫星子吧!你的意思我明白,开口也没用,我不会管的。这事是你一手造成的,与我毫无关系,我才不给你擦P股呢!”

  姜耀典态度冷淡,话说得干脆、绝情,很不中听。姜耀荣气上加气,怒火中烧,但自知打嘴仗不是弟弟的对手,只得咽口吐沫,悻悻然转身出屋,往老父亲的房里走。

  姜云岳刚喝过药,正斜靠床头坐着,半闭眼睛养神。他在床上躺了快半年了,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极大。家里的事情,全家人对他都是只报喜不报忧的。所以,玩龙、唱戏中发生的好多事情,他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他还以为玩龙、唱戏一直是姜耀荣和姜耀典共同在管,兄弟两个齐心协力,一切进展顺利,万事如意呐!过年这几天,家里人多热闹,又恰逢连日天晴,他心情好,这病也就日渐有起色了。戏台就搭在家门口,来往方便,外头又暖和,能晒太阳,于是他每天都要人搀扶到戏台前坐一阵子,一边看戏,一边和乡亲们扯谈。今天大晌午了,太阳升得老高了,却还没听见玩龙、唱戏的锣鼓声。他觉得纳闷,见姜耀荣进来了,兜头便问:“耀荣,怎么回事呀?都这时候了,戏怎么还不开锣呢?”

  “嗨,昨天下午戏班子的人就都走了,还唱什么戏呀!”姜耀荣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戏班子都走了?怎么回事?快说!”姜云岳十分诧异。

  见父亲问得很急,姜耀荣连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并重点讲了讲亏空七百光洋、戏班子和玩龙把式们元宵节后要来讨债的情况。他这样做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让父亲拿点存货出来解救燃眉之急。

  玩龙唱戏搞砸了,这事大出意料之外,姜云岳气得头昏脑涨,七窍生烟。姜耀荣话还没说完,他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蠢猪!就这点事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奇怪啦,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又蠢又笨的东西呢?去,给我把那个蠢猪叫来!

  姜耀典很快就过来了。姜云岳不容他开口,兜头便是一顿臭骂。姜耀典倒很冷静,丝毫也不辩解。骂了一阵,姜云岳累了,倒在床上呼呼喘气。这时,姜耀典开口了:“你老人家别着急,着急也没用,是不?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得赶紧筹钱应付戏班子和玩龙把式们节后讨债。这笔钱筹不齐,到时还不了债,他们上房揭瓦,进屋刨砖,那可就麻烦了。”

  “筹钱,筹钱,哼,”姜云岳鼻子里哼了一声,“钱从哪来呀?找老子要是吧?老子可告诉你们啊,别找老子要,老子一分钱都没了!”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我没这意思,”姜耀典双手直摇,“别说你老人家没钱喽,你老人家就是有钱,这钱也不能找你老人家要啊!亏空完全是运作不善造成的,与你老人家毫无关系嘛,凭什么要你老人家掏钱呢?谁造成的亏空谁负责,不能让别人跟着吃亏,对不对?当然喽,我也不会眼看着我哥有困难不管的。我也应该帮忙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其实,亏七百块光洋也算不了什么大事,稍稍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很快就能填补上的——”

  “动脑筋,想办法?哼,说得轻巧!”姜云岳愤愤不已,边说边翻白眼。

  “你老人家以为我是随便一说?嘿嘿,”姜耀典微微笑着,“实话告诉你老人家吧,我这话还真不是随便说的,眼下就有个好主意呢。”

  “什么主意?快说!”姜云岳急问。

  姜耀典伸手摸摸鼻子,不慌不忙地说:“最近从江西来了好几拨熬樟脑的。他们到处买樟树,就地熬樟脑,然后把樟脑运到城里去卖,很挣钱。附近好几个村子都把大樟树卖给他们了,价钱还挺高。咱们何不也走这条路,把北边山里的那棵大樟树卖了呢?”

  “噢,这倒是条路,”姜云岳精神一震,翻身坐了起来,“你估摸一下看,咱们山里的这棵大樟树能卖多少钱?”

  “对门田家冲那棵樟树卖了七百块光洋,何家山靳疯子家的那棵樟树卖了七百六十块光洋。咱们家的这棵樟树比他们的都大不少,价钱总不会比他们的低吧,对不?我估摸呀,卖八百块光洋应该不成问题!商量得好的话,兴许还能卖八百五十块光洋呢!”

  “哦,要是能卖八百以上的话,这事也就做得过了,”姜云岳抬起手,摸摸下巴磕,“那——你估摸估摸看,把那树卖了,族里人会不会反对呢?”

  “反对个屁!你老人家是族长嘛,难道卖棵树的权利都没有?”

  “话虽那么说,但还是找个人商量一下好。要不,要不,”姜云岳沉吟,“要不把你云溪叔请来,我跟他说说吧!”

  “找他商量?哼,哼,”姜耀典鼻子里连声哼哼,“黄唧筒(黄鼠狼)找老麻鸭对亲家母,能有好结果?笑话!”

  “那你的意思是谁的商量都不打,直接就自己干喽?”

  “当然喽!找人商量,有那个必要吗?那还不是脱裤子放屁呀?”

  “好吧!那你现在就去找熬樟脑的人联系吧。”

  姜耀典手一挥,急忙打断父亲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不,这事让我哥办吧!明摆着,玩龙唱戏是他管的,债是他欠下的,还债也是他的事嘛,对不?”

  “也好,就让你哥办,”姜云岳对姜耀典说。而后,他又立即回转头,盯着姜耀荣,“你现在就去找熬樟脑的人联系吧,最好是今天就成交,今天就把钱拿到手!”

  “好,我现在就去!”姜耀荣点头答应。

  李英莲正坐在屋门口和朱春玲边喝茶,边聊天,见姜耀荣兴冲冲地从门前走过,便连忙喊住,问道:“干什么去呀?”

  “爷老子要我去找熬樟脑的!”

  “找熬樟脑的?奇怪了,找他们干什么呀?”

  “爷老子发话了,要把北边山里的那棵大樟树卖了还债!”姜耀荣说。

  “哟,那怕不行吧,”李英莲神情一变,“那棵大樟树可是咱们石板塘的风景树呀!把它锯掉了,咱们村的风水不就得受影响了吗?”

  “是呀,是呀,这树不能锯,”朱春玲连忙接下茬,“满贞她娘家那个村原来也有一棵大樟树,后来锯掉了,结果整个村子都没有一点看相了,简直乱糟糟的。英莲,你的意见对,风景树是无论如何不能锯的!”

  “耀荣,你别去找熬樟脑的了!来、来、来,坐下听我说,”李英莲一把拽住姜耀荣,将他摁在椅子上坐下,“别说这树不能锯喽,就是能卖能锯,那也不能用来还这次玩龙唱戏的亏空呀!明摆着,这次玩龙唱戏的亏空是你一个人造成的,理应我们一家来还,怎么能要全村全族跟着一起倒霉呢!这棵大樟树是全村全族人人有份的,即便是能卖给熬樟脑的,得来的钱也应该全村各家各户一起来分,不应该归我们一家用来还债,明白不?”

  姜耀荣愣住了,皱着眉头叨唠起来:“大樟树不能卖,那、那、那这债怎么还呢?”

  “怎么还?先找人借钱还了再说呗!”

  “找人借钱?找谁借呀?英莲,跟你说好了啊,我可是借不到钱哟!”

  “你借不到,就我去借呗!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朱春玲回到家里,把姜云岳要卖大樟树的事一说,三房的人都急了。姜云谷、姜云涛、姜云溪当即来找姜云岳理论。他们都在气头上,话说得比较硬,纷纷大骂姜云岳是个贪得无厌的蛀虫,专门做损公肥私的缺德事。结果,刚刚略有点好转起色的姜云岳立马病情加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姜云岳病情突然加重,姜耀荣大吃一惊,连忙紧赶慢赶地去请郎中。但郎中来了,却也救不醒姜云岳。他方子都没开,就甩手走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人是肯定没得救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姜云岳死了,正月初十死的。他终于没能跨过元宵节,而且是在病情见好的情况下突然死的。这属于很不吉利,差不多要算是横死了。为此,姜耀荣和姜耀典两兄弟在父亲的棺木前打起了口角官司。姜耀荣骂弟弟人面兽心,阴险毒辣,故意算计他,全无手足之情、人伦之义,简直猪狗不如。姜耀典骂得更凶更厉害,直接指责姜耀荣是活活气死父亲的凶犯,并扬言要集合全族的人商议惩罚,开祠堂打他的板子,除他的族籍。兄弟两个越闹越僵,终于彻底决裂了,成了冤家对头。

  姜云岳是正月十六出的殡。他的坟头刚堆起来,姜耀荣和姜耀典两兄弟又在坟头前打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打完架回到家,姜耀荣突然想起后天就是戏班子演员们和玩龙把式们来要钱的日期,忧愁、烦恼立时涌上胸膛,满肚子不痛快起来。李英莲见他不痛快,忙安慰说:“别着急,我现在就回娘家借钱去吧,先把眼目前这道难关过了再说。”

  当天下午,李英莲就去娘家了。她从娘家借来了五百三十块银元。这笔钱可以还清大部分债务了,但还有一百八十块银元没有着落。她正想再找景满贞借一点,还没来得及开口,景满贞就送钱来了。她送来了一百六十块银元,说是家里的闲钱,不着急用的,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都没关系。

  手里有了六百九十块银元了,只差十块就能还清全部债务了。姜耀荣和李英莲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还债的那一关好过了。但没想到,到了十八日还债时,还就是因为缺的这十块银元而引起了麻烦,差一点打场大架。

  戏班子的演员们和玩龙的把式们来了后,姜耀荣就给他们分钱。他的原则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先来的先分,后到的后分。结果分到最后时,一个姓刘的年轻把式没拿到钱。当时他就火了,当胸薅住姜耀荣的脖领子破口大骂:“嚯,别人的钱都给,三十、四十甚至五十的都给,唯独老子的十块银元一文不给!姜耀荣,你他娘的什么意思呀?欺负人是不是?老子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姜耀荣脸都吓白了,像投降似地高举着双手往后退,嘴里结结巴巴地嘟囔:“不、不是不给你,只是迟一点,也、也就迟、迟一两天——”

  “迟一两天?哼!不行!老子现在就要!”姓刘的年轻把式当胸一拳,打得姜耀荣一个趔趄,差点栽进茅房里。

  听到打骂声,李英莲急急忙忙地从厨房里跑过来了。她从地上扶起姜耀荣,白了一眼那姓刘的年轻把式说:“刘师傅,实在对不起,又让你白跑一趟。不过你放心,你那十块银元,过两三天,我就能给你。你也不用往我家跑了,我抽空亲自给你送到家里去,行吗?”

  “不行!老子现在就要!”姓刘的年轻把式横眉怒目。

  “哟,那就麻烦了!我家里还真是一文没有!刘师傅,乡里乡亲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通融一下好吗?大后天,要不就后天吧,我亲自给你送过去行吗?”李英莲说。

  “别说了,拿钱来吧!拿钱来了,老子立马走人,”姓刘的把式恶狠狠地说。他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急性子,“否则,老子刨房拆屋、砸锅打碗之外,还要抱人!老子把你的孩子抱走几个卖了,钱不就有了?”

  “哟嚯,你要抱人?那可太好了,我们家有的是人,”李英莲神情一变,杏眼圆睁,说话的腔调、语气又刁又狠。她朝着屋里的孩子们大喊起来,“哑巴、驼背、小瞎子、小月娥,都给我往上冲,缠住他,让他带你们走,他要你们了!”

  李英莲话音刚落,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小月娥就都一窝蜂似地冲上去了,抱腰的抱腰,箍腿的箍腿,刹时间就把姓刘的把式缠得动弹不得了。

  “你滑头,把这些残废孩子给我干什么?我、我、我可不要他们,你快让他们走开吧!”姓刘的把式边使劲折腾,边大喊大叫。

  李英莲双眉倒竖,大喝道:“你又打人,又骂人,还说我滑头!我怎么滑头了?不就是欠你十块银元嘛,答应了过几天给你,你还要怎么着?欺负我们家人老实,是吗?瞎了你的狗眼!你刚才不是说要抱人嘛,怎么这阵子又不要啦?”

  “我、我不要这些残废孩子!我要你怀里的那个!”姓刘的把式结结巴巴地说。

  “噢,原来你要的是我们家鹤卿呀?那好呀,给你!”李英莲把手中抱着的小鹤卿往姓刘的年轻把式怀里一放,顺手又照着小鹤卿的P股狠劲地拧了一把。

  李英莲的这一下拧得重,小鹤卿顿时腿脚乱蹬,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折腾,姓刘的把式更招架不住了,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异常狼狈。

  折腾了一阵,姓刘的把式终于服输了。他把小鹤卿放在地上,使劲掰开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小月娥的手,拔腿就往外跑。

  姓刘的年轻把式跑了。望着他狼狈而逃的身影,姜耀荣十分开心。他笑着说:“这下好了,那十块银元可以不给他了!”

  李英莲从地上抱起小鹤卿,轻轻地拍了拍他,淡淡地说:“哪能那样做呢?他也不容易呀!我再找满贞和桂枝她们商量一下吧,看能不能凑出十块银元来。万一不行的话,我就再跑一趟娘家。总之,两三天内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钱还了!”

  下午,李英莲就从樊桂枝手中借来钱了。当天晚上,她就亲自去姓刘的年轻把式家跑了一趟,把钱还给他了,话说得十分委婉。那姓刘的年轻把式见她亲自登门送钱,不但没再纠缠,反倒一个劲地表示感谢。就这样,一场因十块银元而引起的纠纷烟消云散。从此以后,两家经常走动,关系越来越好,姓刘的年轻把式后来还多次主动到姜家来,帮助做那些需要力气的田里活。

  债务还清了,一道难关挺过去了。然而,一道难关刚过,人还没来得及轻松,另外两道难关又紧跟着来了:姜云岳过世后一个月不到,姜老婆子也死了。而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姜耀荣自己又病倒了。他得的病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中风,天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屎尿都要人服侍。虽然他这病来得不如姜云岳那时重,但病程却拖得格外长。从此,他在床上一躺便是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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