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预先就作了交代,船队抵达武城后,原本在船上的人员一律不准上岸,所有人都宿在自己所在的船上,以免频繁扰民。
我记得很清,那天晚膳用罢把碗盘撤下去的时候,月亮已升起来了。大概是南巡船队的动静太大,连武城的月亮都知道是皇上来了,因而也摆起了奉迎之态,让自己变得又大又亮媚态十足。可能是连日阴天加上这个晚上月光太亮的缘故,一时间,南巡船队各个船上的人都出了船舱站到船头上看月亮,一些宫女因为高兴,忍不住把笑声抛撒到了运河的水面上。我看了眼皇上,见他也正面露笑意地漱口擦面,知道他的心情也好,就不再为那些笑出声儿的宫女担心——他平日可是最见不得宫女放声大笑,他喜欢的是笑不露齿。他曾再三说过:一个女人,要是当众浪笑,那会让我反胃……
皇上起身往中舱走时,我趋前报告:明儿午后进德州城的准备都已全部做好。他点点头说:你来一下。我于是随他进了中舱,这会儿忻贵妃和她的一帮侍女都在船头看月亮,中舱没有别人。我以为皇上要细问明天的行程安排,刚想开口说明,未料他突然问道:便服带了几套?
五套,一套私塾先生的,一套马车车夫的,一套庄稼人的,一套串村小贩的,还有一套是富商的。我紧忙说明,不知他这会儿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把那套庄稼人的拿来。
我不敢怠慢,赶紧把便服从箱子里拿出来,侍候皇上穿上。看来,他今晚是想微服出访了。
你也赶紧换上便服!他一边到镜前打量自己一边对我说。我答:好。之后忙又问,侍卫们去几个?我好通知他们也换衣服。
一个不去。
那不好吧?万一遇上个意外——
你怎么这样啰唆?告诉御前侍卫们,就说我今晚要读书,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官员们谁陪着去?
不用谁陪,只要有人陪,就可能把我私访的消息走漏到地方上,弄得我看不到真相。
我不敢再多话,快步回到前舱我的住处换了一套庄稼人的衣服,再对站在前舱值守的御前护卫们做了交代。重来到中舱时,皇上示意我拉开位于中舱和后舱之间的暗舱小门,然后随我进入暗舱,并由此暗舱钻进了停在御船旁边的另一条船上——自打出京南巡以来,尽管对皇上所在御船的警卫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布置,可我还是不放心,为防万一,在征得皇上的同意后,我又做了这样的安排,毕竟不是在皇宫,小心些好。
辅船上安排有四名便衣侍卫,给他们的任务是,一旦皇上和我出现在这条船上,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悄无声息地把船向船队的后部划开,以脱离险境。果然,四名便衣侍卫一见皇上和我到了船上,一声不出,迅速地将船向船队后部划去。没有人注意到这只小船的离开,偶尔有其他船上的侍卫们看见,见这小船船头挂着一个写有“巡”字的灯笼,便以为这是一只船队的巡查船,不再查问,直到我们来到船队的尾部。
船队的灯光已照不到我们了。皇上示意停船,让我扶他上岸。我低声对四个侍卫交代:你们就守在这儿,直到我们回来!
来到岸上,皇上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长舒了一口气说:终于摆脱束缚了。
我看了一眼远处船队里无数的灯笼,心却不由得抽紧了,现在,皇上脱离了重重保护,一旦出事,可全得由我来承担了!
小五,咱们去武城的大街上随便走走看看。皇上兴致勃勃地径向滨河街走去。我跟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民间那句“人靠衣裳马靠鞍”的说法真有道理,这会儿弘历没有了皇帝正装的打扮,看上去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民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记住,待会儿到了街上要叫我三哥。他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对我交代。
“三哥”,你今晚出来究竟想干点啥?我好安排。我也压低了声音问,我得弄清他的心愿。
你猜猜。他笑笑。这会儿,他不再像一个一言九鼎的皇帝,倒真有点像我远在河北清河乡下的哥哥了。
女人?作为他最贴身的内府官员,他在男女的事情上从不避我,我也因此知道他对女人的全部喜好。这次南巡他虽然带了皇后和几个妃子,可我明白他和她们在一起并不开心,他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他更喜欢那些开朗有趣心地单纯没有经宫中生活熏染过的姑娘,而且他特别在意女人的臀部大小,他喜欢饱满的。
怎么又想到那儿了?是不是你想女人了?他瞪了我一眼,倒没有生气。
主子又拿俺开心了!你明明知道俺是净过身的,偏来刺激俺。
好了好了,委屈你了。他笑着。小五,实话告诉你,我今晚出来,就是想看看这个地方百姓们的真实生活。白天,武城和德州的官员都告诉我说,眼下山东地面上,百姓们全都能安居乐业,吃穿不愁,人们聚会时经常自发地称颂本朝的德政,这让我很高兴。你算一算,我25岁登上大位,到今年已经是16年了,这16年间,我为了大清基业,为了实现先皇遗训,不敢稍有懈怠,可谓呕心沥血,如今总算有了个好结果,我心里也敢舒一口气了。咱们今晚到这武城的街市上走走,看看百姓们平安富裕的生活情景,听听他们的肺腑之言,让我也为自己的治国之绩骄傲骄傲。
听他这样说,我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看来就是随便走走,没有啥棘手的事需要我安排处理。假若要是找姑娘玩的话,我的麻烦事可就多了,先要物色合他心意的,然后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还要弄清对方有没有脏病传染,嗨,那可要伤透脑筋了。好,只是走走看看好,省我的心。再说,这儿离庞大的南巡船队也不远,不致于会出啥意外的事情。
小五,我问你,你说咱们的大清王朝还能持续多少年?他忽然回头压低了声音问。
我心中一惊,扑通一声朝他跪下说:皇上,你吓死我了,小的怎懂这样的事情?
他四顾了一下,小声喝道:快起来,你这样一跪,要让别人看见,岂不把我们的身份暴露了?
可我咋能懂这样的大事情?我一边起身一边小心地看着他。他为何要这样问我?
上月十七黄昏,你不是在和人讨论王朝的存续时间吗?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吓得急忙又跪了下去:我们那只是在瞎说,怎么可能当真——
看把你吓成了啥样子,快起来!他又一次朝我低声喝道。
我一边起身一边回想那个黄昏与太后身边的陈山议论王朝存续时间的情景,是哪个杂种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并密报给了皇上,这不是想要我俩的命吗?这只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时间就在看书?能看书的人自然会想诸如此类的问题,这没有什么,我不怪罪。
我又吃了一惊,我以为我平日偷偷摸摸地看点书无人知道,原来皇上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定是内府里出了奸细,能把我的情况随时密报上去,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抖。皇上,我只是看见书了觉得新奇,随便翻翻,啥也没有看懂。
你不想给我说真话是吧?你反复读《资治通鉴》也是随便翻翻?尽管内廷有不准宦官读书的规矩,但我觉得像你这样与我朝夕相处的,读点书也没有坏处,要不然你啥也不懂怎能同我对话?
谢谢皇上宽容小的,小的幼时在家识字后,就有爱读书的喜好,后来净身进宫,这个喜好一直没有丢下,所以见到书就想读,你让我替你保存那套《资治通鉴》,我一看见书的封面心里就痒痒,就偷偷读了起来,其实,我真的读不懂。
你没读懂就同人讨论起王朝的存续时间了,要读懂了那还得了?说吧,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们大清王朝还能存续万万年,吾皇还能活万万岁!
好吧,既然小五跟我是两条心,只想跟我说假话,也就罢了,这次南巡结束回京后,你就不要再在我身边干了,去后花园里当个花工吧!
皇上——我一听这个,吓得赶忙想再跪下去。你一定要让我说出心里的看法,你就先要恕小的出言无罪!
我既是让你说,哪还会治你的罪?说吧,把你的真实看法说出来!我想听点真话。
小的以为,所有王朝存在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定量,关键要看它老的速度。
老?他扭过脸看定我,脸上的肃杀之气令我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王朝的生命和一个人的生命有点近似,都有一个由年轻到老的过程,老到一定程度,就死了,就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一直活下去一样,也从来没有一个王朝能一直存在下去。像汉朝、唐朝,多厉害的王朝,最后不都没了?估算一个王朝的命数,关键是看它老的速度。
老的速度?
也就是身体腐坏的速度。一个人的身体,通常是随着年龄一点一点逐渐腐坏的,但有时因为得了病,加速了腐坏的速度,就可能早离世。一个王朝,通常也是随着时间的延长一点一点失去了活力,不过有时因为得了病,也会很快失去存在的可能。
一个王朝会得哪些病?
主要是腐病。
说明确点!
就是王朝的官吏们再也不为这个王朝着想,大家都想着从这个王朝主子那里偷一点东西归己,都想着怎样欺骗他的上一级,一级骗一级,直到把主子骗过去;还有就是百姓们不再相信王朝颁布的治策和律令,不再对这个王朝抱有希望,与它离心离德,在百姓和朝廷之间,信任已不复存在,愤怒却在人们心里积聚。
你说我们大清王朝如今得没得这个病?
得了,但很轻微。
你估计一下,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小的确实估计不出,小的没有这个本领。
好吧,不难为你了。实话给你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太后和我还有几个皇儿正在一间大房子里说话,可那房子忽然间摇摇晃晃地塌下来了……
梦是当不得真的,皇上不必把这梦放到心上。
叫我三哥!
对,“三哥”……
武城的滨河街上挂了不少灯笼,把街路上铺的条石都映得清清楚楚。我猜,那些灯笼是为迎接皇上南巡而新挂上的,平时不至于这么讲究。街上的商铺都开着门,顾客也还有不少,我想,这大概是要营造一种热闹祥和的气氛,要不是南巡的船队停靠在附近,大多数商铺可能早就关上门了。
我跟在“三哥”身后,慢步沿街道一侧走着,间或的,他会走进街边的小店里去,看看店里卖的东西,撇着山东腔问问价钱。那些店主们会很客气地应答着。我在后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防止有不正常的人接近他的身子,还好,月亮很亮,灯笼很亮,间或走过的人也都忙着自己的事,一切正常。滨河路挺长的,我们约莫走到一多半的时候,看见一家挂着“贝州香”匾额的酒馆,小酒馆门前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不时地对着路人喊:喝一杯了,喝杯贝州香,烦恼全忘光;喝杯古家酿,身暖心情爽!及至看见“三哥”和我,便马上亲热地喊:二位叔叔,要不要进店喝一杯?俺们老古家酿的贝州香,那可是武城出了名的好酒,当年武松路过的时候,一连喝了五大碗!
嗬嗬,你倒是敢说!“三哥”被那姑娘逗笑了。
叔叔不信是吧?那姑娘歪了头笑问“三哥”。
当然。
那俺告诉你,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俺也不信。可是一说武松喝过就有人进店买酒,俺就只好这样说了!
“三哥”再次被逗笑了:好,那我俩就也进去喝一杯!
好的,爹,新到客人两位!——
那姑娘随之对着店内高声喊道。
我跟在“三哥”身后进店一看,果然是一家小酒店,只见店堂里摆着十来张条桌和木凳,有几张桌前坐着人对酌。“三哥”进门就在一张酒桌前拉过一个条凳坐下了。
欢迎来到小店!两位大哥,先来两壶?一个肩膀上搭条布巾的五十多岁的汉子应声由柜台后边出来,对“三哥”和我招呼着。
有几种酒?“三哥”装成一副正宗酒客的样子问。
就一种,贝州香,自家酿的,这城里的名酒。
放心喝吧,老弟,古家多少辈子传下来的酿造手艺,你一喝保准满意。旁边桌上那两位老汉中的一位转身对“三哥”说道。
那好,就先来两壶!“三哥”见那酒客叫他老弟,笑了,显然是为自己的化装成功高兴。
好的,两壶。下酒菜要几个?有鲜藕片、猪耳朵、牛舌头、羊腰子。
各来一盘!“三哥”豪爽地伸出四个指头。
稍后就到!那原本在门口招徕客人的姑娘这时进店对我们说,之后就朝后厨高喊:娘,两壶酒,四个菜——边说边向后厨走去。
不过片刻工夫,就见那姑娘端着一个放了酒菜的托盘向我们走来,借着店里的灯笼光线,我开始细看那姑娘,这一看让我很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小地方还能长出如此貌美可人的姑娘,只见她眼瞳大而黑亮,小嘴和鼻子长得十分巧妙,一件蓝粗布绣花的上衣和一条黑粗布细瘦长裤,把美好的腰身全凸显了出来,饱满的前胸和微翘的丰臀散发着一种极其诱人的气息,微带笑意的双颊上漾着一对酒窝,酒窝里蓄满着天真、单纯和一点点野性。她在把两壶酒和四个菜往桌上放时,身子略微前倾,一股淡淡的体香随之沁入了我的鼻孔,我不由得轻吸了一口气。这当儿,只听她含笑说了一句:请二位叔叔慢用,这可是武松喝过的酒!
嗬嗬。“三哥”再次笑了,我们都进来了你还要忽悠?你叫啥名字?
俺只卖酒不卖名字。那姑娘咯咯一笑转身走了。
她叫春儿,老古的宝贝女儿。邻桌的老汉这时给我们介绍。
我注意到“三哥”的一双眼睛已爬到了那叫春儿的姑娘背上,而且紧贴着人家的臀部。
我轻轻咳了一下,让“三哥”的目光收了回来。我和他对视了一眼,想弄清他眼里究竟有无想要的意思,我知道他一向喜欢这种开朗有趣长在民间的清纯女子。
他向我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他摇头的含意:今晚不近女色。我再次松了口气,这姑娘肯定是这个小酒馆主人的掌上明珠,要把她弄走可不容易。
来,尝尝这贝州香!“三哥”很豪爽地把壶里的酒倒进杯子,然后举杯朝我碰过来,我慌忙举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怎么样?旁边那一桌上的老汉扭过头来问。
果然是香,好酒!“三哥”翘起大拇指夸了一句。
在武城,能喝到古家的贝州香那可真是一种享受,老古家多少辈人都做酒,有秘不传人的本领。
老哥看来是经常到这酒馆喝了。“三哥”和那老汉搭讪着。
是呀,来人世上走一遭,别亏待了自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听口音知道老弟是外乡人,一个外乡人能找到这“贝州香”酒馆,证明你有口福呀!
老哥的眼睛厉害哩,一下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实话告诉你,我家住邯郸那边,俺们那里今年天旱,庄稼收成不好,吃的成了问题,没办法,就想来你们这边买点粮食,今后晌才到,在大车店里吃了饭来街上闲逛,被春儿喊进了这贝州香酒馆,没想到进对了。来,喝,小五!“三哥”又把杯碰过来。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悠着来,别自己把自己弄醉了。
你们来武城买粮食可是找对了地方,托老天爷的福,这儿连续两年小麦、包谷、小米、地瓜都收成不错。
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好过。
照说是该好过的,可——那老汉看了一下门口,压低了声音:可经不住官府里以各种名目强收呀,交罢皇粮之后,一会儿收修河粮,一会儿收修路粮,一会儿又收迎官粮,名目多着哩,几遍收下来,百姓的粮囤就差不多空了,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迎官粮是干啥的?“三哥”的眉头皱紧了。
迎接官员用的呀,俺们这靠近运河边的地方,来往的官员多,官员来了,本地的官员就要接待,除了安排他们吃,还得安排他们到花街上找姑娘玩呀,临走还要送上一堆礼物,这钱从哪里出?收了百姓们的粮食卖呀,卖出的钱本地官员也顺便留一点装进自己的腰包。就说这次过船队,船队不还停在河边吗?每个人头又收四十斤包谷。
哦?
说到底,咱们种地是苦差事,还是当官好呀,当了官才能多贪点多占点,现如今,老百姓无论想办成啥事,都要先给官员送礼,要不然他就卡你。所以老百姓说呀,大小当个官,强似卖水烟。
老哥说得好呀。“三哥”的脸阴沉了下来。你说这收礼的官员,十个中间能有几个?
几个?七八个吧。已经形成风气了,现在老百姓盼的就是你收了礼最好能把事办成。
这当儿,酒馆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呼喊:古老大,还不快出来迎接华二爷!
酒馆里的众多酒客一听到这声喊叫,像刷地一下拧上了喉咙里的开关,倏然间都断了话音,一齐扭了头朝酒馆门口看。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脸小伙,一看便知是随身的保镖。
华二爷来了,你可是贵客,快请坐。那个姓古的老板这时忙从柜台后迎过来,拉开凳子让坐。
嗬,喝酒的人还真不少呐!那位华二爷一边大品品地在一张酒桌前坐下,一边傲然地扫视了一眼店里的酒客。
给你们准备四凉四热八个菜,烫三壶酒?
你看着办吧,我等三人奉命夜巡,为保证皇上南巡的重要船队安全累得够呛,你也该慰劳慰劳了!那华二爷说罢将一条腿跷到旁边的空桌沿上抖着。
叫你家春儿出来给华二爷捶捶腿吧。两个保镖中的一个对老古说。
老古闻言急忙摇头:那孩子小,哪知道怎么捶?还是我来捶吧。说着就想趋前给华二爷捶腿,不防一下子被一个保镖推了个趔趄: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的?叫你家春儿来!
老古咽了口唾沫,低声下气地说:春儿在帮她娘给你们准备下酒菜,那孩子也小,不懂服侍官人们的礼数。
你喊还是不喊?不喊我就进屋去找她了!另一个保镖恶声恶气地叫。
不用找,俺来了。春儿这当儿走了过来。
店堂里此时依旧鸦雀无声。我注意到“三哥”眯了眼在看那个华二爷,我知道“三哥”的脾气,只要他眯了眼看你,接下来他准就会朝你发火撂狠话。我急忙又咳了一声,提醒他今晚所扮的身份。果然,听见我这一咳,“三哥”的眼睛才又恢复了原状。
华二爷好!春儿姑娘的脸上倒没有什么胆怯之色,只见她径直上前用两个轻握的拳头为那个华二爷捶起了腿。
恩,好,春儿这一捶,我的劳累就不翼而飞了。那华二爷这时笑道,说罢,又转而看着那古老板问: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事,你想好了没有?
哪个事儿?古老板脸上堆笑,赔着小心。
把你这几间旧房子和地皮卖给我呀,忘了?你的忘性可不小!连二爷我交代的事情都敢忘?
没忘没忘,只是这几间房和地皮是俺祖上传下来的,也是俺一家三口安身的唯一处所,你要买走了,俺可咋过日子呢?
你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买一所房子?活人叫尿憋死了?
那二爷你为何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偏要买我这旧房子?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我已买下了你邻居的房子和地皮,我想将那些房子扒了盖一所新的大宅邸,没有你家这块地皮不行。你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吧?
哪敢呐,俺这小家小户实在是折腾不起呀,再说,你出的价也根本不够俺再买块地皮再盖个酒馆,你说,俺要没酒馆了,俺指望啥赚钱谋生呢?求求你可怜可怜俺们。
嗨,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在欺负你,你他奶奶的是存心要气我是吧?告诉你,你要真惹恼我了,姓古的,我一个钱不给,你也照样得给我搬走!你家西邻卖杂货的单家,他们的房子是不是被知县大人的小舅子给硬拆了?
是呀,知县的小舅子那是硬欺负人呐!老爷你就行行好吧。老古努力笑着。
老子也会派人给你全拆了,你信不信?
华二爷,你要把俺们的房子拆了,让俺们住哪?一直在默默为华二爷捶腿的春儿这当儿停手慢声问。
好办呀,你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去我家呀,去当我的第四房太太。告诉你,我早就喜欢上你了,而且我已经正式升任县衙的主簿了,正九品,你只要去我家,不仅你爹妈的住处能解决,而且你今后就是九品官的夫人——
啪!那华二爷的话音未落,就见“三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叫:欺人太甚!
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三哥”,我心中一惊,也忙站了起来。
他娘的,从哪儿跑出条乱叫的狗?还有这种多管闲事的傻逼!那华二爷呼地推开春儿站了起来,转向“三哥”气势汹汹地问:你小子在说谁欺人太甚?
你!“三哥”的眼眯了起来。
嗬,可见到个敢向老子叫板的人了,好,我正负责警卫皇上的船队,正愁没有捣乱的人犯捉哩,有人撞上来了,其他的人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两个,去把他给我捆了!
其他的酒客闻言全向门外跑了。华二爷的两个保镖向“三哥”身边走过来,我见状慌了,高叫道:你们谁敢胡来?你知道你们想绑的人是谁吗?
是邯郸来的买粮食的!“三哥”瞪我一眼,显然不想让我亮明身份。
你就是来买金子老子今天也要治治你!捆好,先扔到河里让他洗个澡清醒清醒,要不然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最先走到“三哥”身边的那个保镖刚要朝“三哥”伸手,不想被“三哥”一脚踢倒在了地上。我知道“三哥”年轻时练过武,会一点拳脚,可要面对这么三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他肯定要吃亏。
给我抽刀,捅了他!有谁追究起来,老子出面!那华二爷这时嗖地从腰里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那两个保镖也一下子抽出了相同的刀。我的心呼一下缩紧了,万一皇上受伤,自己必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一边急忙去掏揣在兜里的显示皇帝身份的专用金符,一边就想喊出“这是皇上”几个字,不料就在这当儿,忽听春儿平静地叫了一声:华二爷,且慢,春儿答应做你的四太太,俺家的房子和地皮也按你出的价卖给你!你犯不着和这位买粮食的叔叔生气,请你先坐下!
那华二爷被这陡然出现的局面弄得一怔,大约是他的两个愿望都已实现,没有了再发怒的理由,便收回了刀,慢慢坐到了凳子上,并示意他的两个手下也放下了刀。
“三哥”也是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春儿。连春儿的父母也惊看着女儿,他们显然也没想到女儿就这样答应了对方。
来,来,每个人都喝杯酒,消消气!那春儿这时已端着个托盘走过来,先将三杯酒分别递到华二爷和他的保镖手上,又过来给我和“三哥”各递了一杯。来,喝!春儿自己也端起一杯酒。这杯酒算我春儿敬你们的,华二爷和你的手下是想让我和爹娘跟着你们享福,这两位买粮食的外地叔叔是想替我们一家说话,都是为我们好,春儿感激你们!春儿说罢,仰头就把手中的酒喝了。那华二爷和他的两个手下见状,也就举杯喝了。“三哥”和我,也只好喝下了杯中酒。杯中酒喝进口时,我觉得这酒和我们刚才喝的酒有点不一样,淡得厉害,几乎没有啥酒味,正有些疑惑,却忽然感到有一股让人身酥骨软的东西由腹内向外发散开来,使我很想摊开手脚坐下去,就在我向凳子上坐下时,我的两个眼皮猛然间强烈地想要闭合起来,我看到的最后一幅影像是“三哥”向桌子上趴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又慢慢醒了过来,我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情景是:“三哥”也正揉着眼睛从桌子上抬起头来。随后,我看见春儿和她父母三口人都是一副出门远行的打扮,且每人肩上都背了一个包袱。接下来,我看到华二爷和他的两个保镖都还躺在店堂的地上,三个人全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两位叔叔,很抱歉,刚才让你们喝了俺家窖藏五十年的酒头,使你们睡了一觉。那春儿这时低沉地开口道,不用这个办法,你俩可能会被他们戳伤,春儿一家三口感谢二位叔叔仗义执言,呶,这是俺们的一点谢礼。说着,给“三哥”和我面前各放了一陶瓶酒。现在,请二位叔叔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俩。她说着又指了一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华二爷他们三个。我给他们喝的是俺家窖藏八十年的酒头,他们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你们快走吧!
那你们——“三哥”问。
俺们也得赶紧逃离这儿,姓华的既然盯上了俺和俺家的房子与地皮,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哥哥是德州府的六品官,到哪里打官司也是他们家赢,俺们惹不起,只有逃了,逃到河南那边投奔亲戚,你看,俺们趁你俩刚才醉睡的当儿,已经收拾好了,你们走后,我们稍等一会,就也要走了,趁天还没亮,好走些。
春儿,你很有本领!“三哥”的口气转为轻松和赞许。好吧,既是这样,我俩告辞了,祝你们路上顺利平安!“三哥”说罢,转身拉上我就出了酒馆的门。
门外的大街上,月光依然很亮,只是因为夜已深到接近黎明,已经没有行人了。
“三哥”和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小船上,尔后让四个侍卫拼力划着小船向御船飞去。当我们重新出现在御船上时,皇上发出的第一个指令就是:迅速派兵包围贝州香酒馆!
兵士们出发之后,皇上这才由书案上拿过一支毛笔,在春儿赠送我俩的那两个陶酒瓶上各写了一个字:“春。”字是写在原有的商标“贝州香”仨字下边的,写完了,还手拿着瓶子长时间地看。
我有点明白他的心意了,就凑上前轻问:要不要宣春儿上船?五号船上还有房间。
皇上先是沉默了一刹,而后轻声叮嘱:想办法让她悄悄上船,先别让忻妃她们知道,记住,在我写的这个字旁用上印,天亮之后,再给她送回去一个酒瓶,算是咱们的一份回礼。
我颔首。
之后,他就出舱上了船头。
我记得很清,那个时候,运河岸边有些人家的鸡已开始打鸣,但西移的月亮还很明亮。皇上先是仰头看了一阵月亮,尔后说:告诉他们,把那个姓华的和他的两个手下关进大牢,但对外不公布缘由,我不想让更多的百姓知道大清王朝下边的吏如此可恶,他们是朝廷的基础,现在是康雍盛世,我才执掌国家十六年,不能让人知道大清基业的基础已开始变朽……
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