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样本

第二十一章 后裔

　　你？

　　外婆，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看你的吗？你是一个爱我的外婆，但又是一个小心眼的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初，你反对妈妈和爸爸恋爱结婚，这我可以理解，哪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一个有模有样的前程远大的男人？谁愿意女儿找一个瞎子做丈夫？但一旦妈妈和爸爸结了婚，你作为一个丈母娘，就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就应该维护这个新建的家庭。可你却不，你继续用尽办法来向我爸爸妈妈发泄你心中的不满和气愤，你为妈妈敢于违抗你的心愿嫁给爸爸耿耿于怀，你为爸爸竟敢不顾你的反对娶走你的女儿气急败坏，你千方百计想要拆散这个家庭。妈妈告诉过我，她和爸爸婚后第三天，按照习俗，她该和爸爸一起带上礼物去看望你和外公，这叫回门。可你却声言，决不接待瞎子！妈妈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毕竟爸爸已成了你的女婿，妈妈相信她和爸爸真要回去看你和外公，你肯定会笑脸相迎。不想那天——吃过早饭，你就不顾外公的反对，执意拉他出门去了公园。当爸爸在妈妈的引领下兴致勃勃回到家时，迎接他们的是上了锁的两扇门。妈妈当时就扶着门框哭了，爸爸那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上提的礼物在门槛前放下，而后拍拍妈的肩膀，拉住妈的手说：“走吧。”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手用妈妈当初送他的那根金属棍探着路往回走。妈妈说爸爸当时双腿都在发抖。外婆，这情景就不令你心里难受？

　　我出生之后，你只允许妈妈回家，仍不接待爸爸，你说爸爸是用他的军功章诳走了你的女儿。妈妈把我放你身边，我承认你是把我当心肝宝贝地照应，给我吃最好的饭食，让我穿最好的衣裳，给我买各样的玩具，但在我懂事之后你还常常感叹：唉，你要不是一个瞎子的女儿，将来肯定会结一门好亲，能享一番富贵，可惜呀！你知道你这样叹息会伤我的心吗？瞎子的女儿咋着了？就要低人一等？就该让人瞧不起？就不能找到一个好丈夫？

　　你很少来我们家里，偶尔来一趟，也是选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那天，你来家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爸爸站在堑壕里的照片，你撇着嘴说：哟，现在还挂这种照片干啥？自己瞎了眼看不见，是让别人看呐？有啥意思嘛！有本领穿着西装打上领带到五星级宾馆里，到自己公司门前照一张！你知道我当时听了你的话后是啥感觉？是气！是恨！难道没本领开公司、没钱进五星级饭店的人，就不能在自己的家里挂一张往日的照片吗？你为啥要用这种讥讽挖苦的语调来说我的爸爸？眼瞎的人并不低谁一等，你看不起我爸爸就是看不起我！还记得那天我执意不收你送我的那条裙子吗？我对你生气，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爸爸开了按摩所后，有时一天能挣三十块钱。我妈妈给你说了这个消息后，按说你应该高兴，爸爸总算找了一条补贴家用的途径。可你是怎么表现的？你依旧是撇起嘴唇说：嗬，不稀罕，那还不够丢人的钱！你说你这话伤不伤人心？妈妈听了你的话后，眼圈当时就红了。那天，你和我一起从爸爸的按摩所所在的那条街上过，有个中年妇女向你打听：听说前边那个按摩所的按摩师手艺不错，是真的吗？你竟然急忙把头摇摇：不知道，我不清楚那按摩所是谁开的，更不知道那所里的按摩师手艺如何。你害怕别人知道那按摩师是你的女婿，就像我曾经害怕别人知道他是我的爸爸一样，我们两个都虚荣！

　　有一个黄昏，你拉着我走进街心花园和几个老太太聊天，你们的话题慢慢转到了自己的女婿身上。有个老太太夸自己的女婿和日本人合资开了公司，另一个老太太夸自己的女婿刚刚买了一栋别墅，还有个老太太夸自己的女婿当上了局长，她们最后把目光转到你身上，问你的女婿最近在干啥，我看见你的眼神黯淡下来，你低了声说：我的女婿得了病，正在医院里住院。我当时非常吃惊，我爸爸明明身子挺好在按摩所里忙碌，你竟然咒他害病？

　　外婆，我爱你，但我同时也看不起你！……

　　你？

　　妈妈，你知道我平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是那个上午，是1979年的那个上午！

　　1979年那个阳光耀眼的上午，当我爸爸随着凯旋的部队班师回城的时候，你要是在你的车床前像往日那样继续车削那些机器零件，或者在你的宿舍里剪你平日喜欢剪的那些漂亮的窗花，你就不会认识我的爸爸，自然也就不会和他相恋、结婚、成家，当然也就不会生下我了。可你却不，那天你偏偏因为和你的师傅生气而没有去上班，也没有按照外婆的嘱咐在屋里剪窗花，而是走出屋门跑到街边的一家杂货铺前溜达，这样，当凯旋的部队从远处开过来时，你就好奇地迎了上去，你就看见了一个戴墨镜的军人。那军人在走下汽车接受一群孩子献花时，含着笑伸出手去接却没有接住孩子们高举的花束，你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明白那是一个双眼全瞎了的军人，你几步奔上前从一个女孩手中拿过花束小心地塞进那军人的手中。那是你第一次走近我的爸爸并认识了他。你看见我爸爸在人们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向汽车走去唯恐跌倒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想去帮助他的愿望，就是这股愿望促使你第二次走近了他。那已经是一个黄昏了，你走进爸爸所在的军营，把一根你亲手削的用来探路的金属棍递到了爸爸手中，那根金属棍里还可装一节电池使其在夜间发光，那是你创造发明的一件独特的物品。爸爸——那时他还不是我的爸爸——在接过那根金属棍时十分感动，几乎是含着眼泪说：没想到你为我想得这样细！爸爸那天回赠了你一个用炮弹皮雕成的和平鸽，你很看重这件礼物，你把和平鸽就放在你的床头。半个月后，爸爸正巧到你所在的工厂作报告，你看见他走进会场时惊喜地迎上去说：没想到是你来了！爸爸听出了你的声音，爸爸高兴地握住了你伸出的手，这个场景刚巧被一个好事的记者拍进了相机。那天，爸爸所讲述的战斗故事激起了你对他的爱慕，加上那张照片在报纸上的发表，最终促成了你下定和爸爸相好的决心。这一切我都是从外婆交给我的一张报纸上读到的，遗憾的是那张报纸上的文章写得太简略了，没让我知道你们相爱时的具体细节和经过。

　　你和爸爸结婚后曾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生活，你因为自愿和瞎了眼的战斗英雄结婚而赢来了人们的敬意和称赞，你上了报纸、画报、电视和广播。我看过奶奶留下的一份画报，那张画报上刊登了你和爸爸的四张照片，照片上的你漂亮而透着贤惠，眉眼里全是真诚的笑纹。但我想那时你肯定没料到爸爸会转业到地方，会在生活上因为我的出现而陷入困难状态，会不得不去开一个小按摩所来挣钱养家。你是一个工人的女儿，学历又不高，你没有足够的知识去明白一个道理：时间会让一切热闹的东西最后都归于沉寂。战斗英雄的事迹也是这样，人们最终淡忘了战争，淡忘了爸爸曾经做过的事情，而只知道他是一个瞎子，一个开按摩所的瞎了双眼的男人。

　　可能就在爸爸开了按摩所之后，你脸上的笑纹见少了吧？你这时才看出你婚姻生活的面目——原来也是这样平庸平常和辛苦；你这时方意识到，你当初选择爸爸做丈夫时虚荣心也多少起了作用。你这时既要照料我又要照料爸爸，既要忙家务又要忙工作，加上爸爸的顽固记忆症又来添烦，你终于抛去了当姑娘时养成的好脾气，开始和爸爸争争吵吵了。

　　我一直都在观察你。

　　你最初和爸爸争吵只是因为心里烦躁，也许还因为委屈——爸爸不该怀疑你和别的男人有亲密关系。但后来，你的确出现了一些变化：每当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叔叔出现时，你就开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的双颊上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近乎紧张、慌乱和兴奋。到后来，每当你们厂的这个络腮胡子叔叔要来时，你就总要找借口换身衣服，要刷牙洗脸，尽管你极力掩饰，我还是看出了事情在向危险处发展。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你的女儿，我的器官和血液都有一半和你相似，所以我能看明白你的心思，你在放松对自己的约束，你希望去尝试一下在家庭以外存在的东西。爸爸凭本能在提防着你的内心发生变化，但他的双眼毕竟瞎了，他看不清变化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我想，拯救这个家庭的责任已经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应该有所行动。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星期天的后晌，当爸爸还在他的按摩室为病人按摩挣那点可怜的钞票时，络腮胡子叔叔借口来通知厂里要变股份制公司的事，走进了我们那寒碜的客厅。我立刻从我的房间里出来，和你一起坐在沙发上注视着他的举动，我知道他和你都期望我离开，但我佯装不知，就是坐在那里不走而且把审视的厌恶的戒备的目光放到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目光中的敌意，他变得很不自在，他说话斟词酌句，最后只得慌慌告辞。他临出门时，我坚持要和你一起去送他，我不给你们单独说话的机会，我们三个人沿着街边一直向前走着，你显然是期望我先停下脚步，但我没有，我一直走到你们两个不想再走为止，就在我们俩和他挥手告别时，我上前把一张折叠好的白纸交给了他，说：叔叔，我画了一张画，送给你。他和你都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接住了。我俩开始往回走，你小心地问我送人家一张什么画，我说是一张关于叔叔的形象素描。其实我画的是一间茅屋，那间茅屋由三根柱子支持，三根柱子上分别写着六个字：瞎子、妻子、女儿，茅屋旁边还有一行大字：你想让这间茅屋塌掉吗？我想这幅画的含意那个叔叔一定能看懂，他也果然看懂了，自此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一次，他在我和你的视界里都消失了踪影。我看出你那些天有些恍惚和惆怅，过了许久才慢慢恢复正常。妈妈，你应该履行你当初的诺言，你不能背叛这个家庭，背叛爸爸，我不希望有一个违背自己诺言的妈妈。我不是反对你去寻找幸福，我是害怕你最终寻到的是痛苦。我听说世上的幸福不是很多，分给每个人的都有限，何况你已经享受过了，你曾经和爸爸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你已经有了一个还算聪明的女儿，你还想要什么？你以为你和那个络腮胡子叔叔真的走到一起就会快乐幸福？恐怕未必，你要时时为背叛受内疚的折磨，你会受到人们指责言论的沉重压迫，你还会受到我的诅咒，你怎么可能感到幸福？

　　妈妈，还是安下心来，和爸爸一起把人生剩下的那截路走完吧。我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考上了大学会努力去减轻你肩上的担子，会让你得到歇息。也许我将来能创造一个环境，在那个环境里你和爸爸能一起自在地安度晚年。

　　妈妈，我爱你，也同情你，可也在时时提防你！你的心灵曾经崇高过，别为它后悔，别把它磨蚀掉，要让你的女儿为你曾经崇高过永远感到自豪！我将来大约也会有儿女的，到我老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年头，你们的外婆为了抚慰一个为国负伤的军人的心灵，毅然嫁给了他……

　　妈妈，别让我失望……

　　你？

　　爸爸，你知道我现在最苦恼的事是啥吗？

　　是别人指着那块“俞明按摩所”的招牌说：瞧，那是瞎子俞明开的，他就是俞小珊的爸爸。别人的爸爸要么当官要么当老板要么当科学家要么当教师、教授，唯有我的爸爸开了一个按摩所，整天给人去按摩身子。你要是能去干点别的多好！当然，你是瞎子，能让你去干的事不多，可也有瞎子在盲文学校教书的呀？要不，戴上一副墨镜，坐在中医院里给病人号脉，让一个眼睛好的徒弟帮你给病人开方子不是也行？我有时甚至想，去给人算命也比给人按摩强，爸爸，你知道如今在城市里“按摩”这两个字是多么让人恶心吗？它让人联想到许多下流的东西。当然，你是通过按摩给人治病，治那种腰椎间盘突出症，治那种关节疼，可难保别人不往歪处想呀！那天，不是有两个中年女人在按摩所门口议论：这瞎子长得倒是周正，一双手会说话似的，躺那里让他按摩按摩大约会很舒服。我那天听了，气得差点朝她们吐唾沫，我后来朝她们脚下泼了一盆水，到底把她们赶走了。我几次劝你不干这个，你说：我是突然瞎的，瞎之前只会打枪、扔手榴弹、放火箭筒、指挥连排进攻，根本不会干别的，这点按摩的本领还是瞎了眼后专门拜师傅花了大力气学来的，现在改行干别的哪能行？……依我内心的想法，我是真希望你就坐在家里啥也不干，可你不搞按摩，挣不来钱，我又没有学费上学，妈的工资那样低，光靠她的工资，咱们家连日子都没法过。唉，咋办呢？

　　爸爸，你知道我现在最烦的是啥吗？是你和妈妈的争争吵吵。三天两头的，你会为一些小事和妈妈争吵。有时妈妈下班回来晚一点儿，你就发脾气；有时妈妈单位里来一个男同志谈工作，你也要生气，甚至有男的在门外和妈妈说话，你也要发火，借故和妈妈吵一顿。我看得出，你不愿妈妈和任何别的男人接触，你怕妈妈生了外心。你的耳朵特别机灵，有时妈妈和单位里的男同事一块下班，离家还有老远，你就能听出她不是一个人回家的，你就要面露不快。这种情况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好像你过去对妈妈是很信任的，我记得过去许多个星期天的晚上，你总是催妈妈去电影院看电影，为啥现在变得这样厉害？是因为你过了四十五岁而妈妈还显得年轻？是因为人们淡忘了你的英雄身份你失去了自信？爸爸，你不应该怀疑妈妈，妈妈当初跟你结婚的时候你的眼就瞎了，我想，她那时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外婆告诉我，妈妈当初为了和你结婚，和外婆吵了几次，外婆那时不同意妈妈嫁给你，外婆担心她的女儿跟你吃苦，但妈妈执意跟你结婚了，于是方有了这个家，有了我。爸爸，你应该珍惜妈妈对你的感情。你有时和妈妈吵嘴时，说妈妈对你的感情里大部分是怜悯，你说你不愿被人怜悯，其实怜悯有什么不好？难道妈妈对你一点也不怜悯，而是冷漠和粗暴你就好受了？我倒觉着，怜悯和爱是紧紧连着的，当然，我还小，我对感情这个东西还说不太清楚。可我想你不能再伤妈妈的心了，妈妈其实也老多了，妈妈的头发也已经白了不少，眼角、嘴角也有了好多皱纹。有好多次，你和妈妈吵了之后，妈妈会在晚饭后走到屋后把衣角塞到嘴里哭。有一次，妈妈边哭边低声给我说：我快受不了这种折磨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离开你爸爸了，让他再找一个放心的女人好了……爸爸，你真把妈妈吵急了，她一气之下离开了你咋办？你想过没有，我长大后是要出嫁的，一旦妈妈离开了你，我又不在你身边，将来谁给你做饭、洗衣、铺床、收拾屋子？你老了以后咋样生活？

　　爸爸，你知道现在最令我尴尬的事情是啥吗？是你在外人面前不厌其烦地讲你当年的事迹。只要我们家一来客人吃饭，你一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就要兴奋地开口说：当年，我们连打仗前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可是永生难忘，连长说，这顿饭大家一定要吃饱，这可能是我们此生吃的最后一顿有热汤热水的饭了，他的话音刚落，大伙才拿起猪肉包子要吃，就有一发冷炮打了过来，当场炸死了我们连三个战士，大包子和鸡蛋汤也被炸飞得四处都是……我头一次听你讲这些时十分新奇，还围着你问这问那；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在饭桌上对来的客人讲，就把我心里的新奇一点一点磨没了，到最后，听你讲述这些故事竟变成了一种负担。尤其是有的客人已来了几次，而你仍然要津津有味地对他们重复：当年，我们连打仗前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可是永生难忘……每当这时，我就替你着急和脸红，就觉着尴尬。除此之外，你在按摩所里也是这样，对几乎每个来按摩的病人都要讲一遍你眼被炸瞎的经过：那天，我们刚打退敌人的一次进攻，大伙正在抢修工事，我才把面前的掩体弄好，出来想去拿箱子弹，突然一排炮弹飞来，我只觉得眼前有一道可怕的白光一闪，就啥也不知道了……一天一天一遍一遍地讲下去，其中好些病人是连续找你按摩的，你就连续地给他们讲。你看不见他们厌烦嘲弄的目光和神情，可我看到了，我心里真是难受。有一段日子，每当你要开口讲这些旧事时，我就拦住了，我说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别再讲了。你听了闷闷不乐，一个劲地吸烟，饭也吃得少了，按摩病人时也显得无精打采，脸也见瘦了，没法，我也不敢再劝再拦了。我后来开始去找医生，我希望医生能治好你这种对往事的顽固记忆，几家医院里的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后都说，我们这里只有治疗健忘症的药，还没有消除记忆的药，人记忆力强不是一件坏事，不必治疗。我只好扫兴而归，我心里也真不明白，我平时学的几何原理和英语单词，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就能忘得无影无踪，可你为何对一二十年前战场上的旧事记得那样清晰？

　　爸爸，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最大的愿望是啥吗？是永远离开这个家，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那样，就不会有人指着我说：看，她就是一个瞎子的女儿！就不会有人因为我的父亲是个瞎子而看不起我。我们班有一个姓金的男生，长得非常魁梧英俊，我从心眼里喜欢他，因为我学习好，又会唱歌，他好像也喜欢我，我们两个有一段日子在课余时间常在一起玩。那段日子我十分快活，可后来不知他从谁嘴里知道了你是瞎子，他很惊愕，他在有天黄昏拉着我的胳膊问：听说你父亲是个瞎子？我那一刻脸都白了，我急忙解释说：俺爸的眼睛是后天瞎的，他不会遗传给我，我的视力不会因此受影响。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了。就从那天开始，他很少再同我一起玩了，偶尔同我在一起时也很不自在。我猜，他大概是怕同我发展感情，怕我将来会给他带来负担。人恋爱之后不是要结婚吗？我将来要真和他结了婚，说不定要把你也带过去哩，他大约是担心他未来的岳父会给他添麻烦吧。爸爸，你当初打仗时为啥不注意保护自己的眼睛？不是也有人打了仗而双眼还是好好的吗？为啥偏偏让你瞎了？你就想不到你将来会生一个女儿吗？你就想不到女儿会为你的眼瞎痛苦吗？……

　　爸爸，我有时也知道我的这些埋怨不近情理——仗一打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我就是忍不住总想抱怨。我常常想，要是当年致你眼瞎的那排炮弹偏离了方向不在你身边爆炸多好！

　　爸爸，我现在就盼着世界上能出现一种药物，这种药物能让你的眼睛复明，尔后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一起到电影院去看电影，一起到剧院去看演出，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游泳。我长这么大，我们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这样玩过。每当我看见别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进出娱乐场所时，我心里是多么羡慕呀！爸爸，这些年，为了不使你痛苦，我从来没有提出要去需用眼睛看的场所，我告诉你我喜欢听音乐、听评书、听豫剧，我和你一起挤到家里的收音机、录音机前，其实我心里是多么想出去跑呀、跳呀、看呀、闹呀……

　　爸爸，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也苦。每当你面对着收音机发呆的时候，我就猜你想起了自己眼睛没瞎的日子，但你从来没把自己心里的痛苦说出来。

　　每当你面对我的时候，你总是一副温暖的笑脸，从一个视力很好的人猛然变成一个瞎子，你心中曾有的苦痛我能大概想象出来，可你从来不说一个字。爸爸，我也就是因此而钦佩你！

　　爸爸，我明白那个道理：你作为军人，为国家做了你能做的！

　　爸爸，我爱你，钦佩你，心疼你，可又忍不住埋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