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棵古柏的树冠在车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之后,宗小莹知道,她分别了四年日思夜想的老家就要到了。她高兴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子,两手不由自主地去腰间摸了摸那个装有两万元现金的暗袋,去胸前的乳罩里捏了捏那张可异地取款的九万元存折,爹、娘,莹莹回来了!你们那个当初只带着七十元钱去深圳闯世界的女儿,今天带着九万元的存款回家来了!仁生,当年那个你父亲看不起的穷人家的女儿宗小莹,如今也敢和别人比比钱袋了!……
公共汽车在村口那棵古柏下嘎一声停住,莹莹拿过自己的提箱和提包向车门走去,在迈出车门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原本积蓄在胸间的那股自豪和欢喜已不翼而飞,一团莫名的惊慌开始在心里翻滚:莹莹,你这四年在外边都做了什么?人们会不会反复追问?
一群孩子最先朝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整了整临离开深圳时才烫的头发,把脖子上的金项链拉正,让那个嵌玉的坠儿位于乳沟正中;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耳环,检查了一下右手腕上的那只金手镯的接口,这才微笑着用标准的普通话向奔跑过来的孩子们说道:小朋友们好!
孩子们在她的问候声里相继停步,瞪大了眼好奇地打量着她。莹莹发现自己已很难叫出这些孩子的名字,而他们,也已认不出了自己。四年,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是莹姐吗?一个挑水的姑娘站在不远处问。莹莹闻声扭头,认出是仁生的妹妹,便叫了一声:玮玮,是我!那姑娘放下水桶就向她跑过来:莹姐,呵,你可回来了!俺哥一天到晚念叨你。哟,天呐,都戴上金项链了!这项链多重?值好多钱吧?
十三克!莹莹夸耀地答。但话音未落,她便倏然看见那个姓聂的老板手里晃动着项链向她走来——来,我给我的小鸟亲自戴上,十三克,挺重的懂吗?瞧这嫩白的脖颈,戴上项链变得格外诱人,让我忍不住很想再亲两口……
她猛摇了摇头,把这令人不快的记忆赶走,玮玮,你这是要去挑水?快该做晌午饭了吧?
我这是帮玲玲家挑水做酒席,玲玲今儿个出嫁!
哦?连又矮又胖的玲玲也出嫁了?这么说我也真要马上把自己嫁出去了!仁生,也该准备准备咱俩的婚礼,你不是每封信上都催我快点回来嫁给你吗?现在我回来了!
玮玮,给我说说那帮姐们、哥们的情形!
姐们、哥们?玮玮怔怔地眨着眼睛。
对!姐们、哥们活得开不开心——话到此处突然住口,她这才意识到“姐们”、“哥们”是都市里的用语,宗村的人还不能理解它的含意,嗬嗬,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把这儿当成了深圳?
回去告诉你哥,就说我回来了!他今天去了镇上?……
到了家,经历了和家人相见的欢喜场面,又分发了给爹、娘、弟、妹们带的礼物,倾听了一阵惊叹和欢呼之后,莹莹草草吃了点饭,就上了妹妹的床想进入一场安恬的睡眠。她在这丽日当空的白天睡觉不仅是因为想把旅途上的劳累彻底消去,还因为这是她在深圳那个城市里养成的习惯。在那座城市她就职的那个私营鞋业有限公司里,她每天的工作是从下午五点开始的,在这之前的整个白天,她大都是要在床上睡觉,为的是好养精蓄锐去应付下午五点之后的事务。她的工作任务颇为独特,就是按老板的吩咐走向一个来公司订货的男人,不论他的相貌如何年龄多大,都要想尽办法让他高兴从而令其在订货合同上签上名字,让一个男人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提笔在一张订货合同上签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做各种努力。媚人的微笑,温柔的话语,殷勤的侍奉,这些当然都是必须的,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嬉笑着把酒倒在他的口中,还需要胳膊揽住他的脖子身子坐在他的腿上,还需要让他把满是酒气的嘴唇贴到你的脸上,还需要让他的手触摸你身子的许多地方。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中的有些人要拉你上床,要你把一个姑娘所拥有的全部东西都交给他。可以想见,从乡村来的莹莹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是怎样的惊骇和惊慌,她当然拒绝过,但要拒绝这种工作就得去工厂辛辛苦苦地做工,而且挣的钱与这相比少得可怜,单纯当一个女工要想成为腰缠几万的人几乎不太可能,即使可能也需要很长的时间。莹莹不想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待太久,她还渴望和她一直深爱着的仁生结婚,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眼见着身边同是乡下来的姑娘做那种工作已经赚了大钱,衣着时髦光鲜,饰物金光耀眼,出门挥手叫车,吃饭气派讲究,莹莹固守的堤防开始一点一点地塌陷,积聚金钱的欲望洪流最后是在一个晚霞如火的黄昏彻底冲毁莹莹心中的坝基的,就在那个黄昏,她答应老板去接待一位客商。这夹杂着犹豫和恐惧的第一次过后,生活开始变得轻松容易起来,老板给的奖金和客商给的小费的数目是她过去从不敢向往的,她也开始有钱购买时髦衣饰,进出美容美发场所,使用高级化妆用品;也开始有了真皮手袋、高级手表、珍珠项链。随着时间的延续和次数的增多,犹豫、羞怯、恐惧渐渐消失,她变得老练起来,各种场合各样男人都能应付自如,一种全新的观念开始走进她的心里:既然有一个富裕起来的捷径我为啥不能利用它?我完全可以用这种办法挣一笔钱,尔后回老家和仁生成婚安安生生过日子!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何必扭扭捏捏地让自己吃苦?仁生,这不是对不起你,这恰恰是对我们的幸福负责!没有钱,你爹连婚都不让我们结,还谈得上幸福?还记得你爹当初骂我穷酸人家的贱女儿的话吗?
莹莹醒来已是暮色沉沉的时辰。她起身时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五点一刻,糟糕,晚了,得赶紧化妆!她慌忙下床时才记起自己已经到了家,再不用化好妆去侍奉哪个男人。莹莹,你过去的那段生活已经结束,你马上就要成为仁生的妻子,你要适应这种角色的转变!
外屋传来了舅舅的说话声。莹莹舅舅来了!舅舅当初是她和仁生之间的牵线人,她对舅舅怀着很深的感激之情。她穿好衣服急急地走了出去。
四年间舅舅的容貌起了很大变化,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莹莹看到舅舅的第一眼便想起了四年前她离家的那个早晨,那天早晨是舅舅从他可怜的积蓄里拿出了七十块钱给她做路费,她才踏上了南下深圳的道路。舅舅当初也是为仁生爹反对仁生娶莹莹生气,才支持莹莹去闯世界的。我要报答你,舅舅!
几句简短的寒暄问候过后,莹莹从包里数出了三千块钱放到舅舅手里。舅舅,这些钱你拿去花吧。舅舅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舅舅又喜又慌地推着:莹莹,我哪用得了这么多钱?你快留下做嫁妆!仁生这孩子不错,他一直在等着你,听说他爹也已回心转意,同意你们的婚事,你赶紧和他见面商议商议结婚的日子,年龄都不小了,别再耽误!——做嫁妆的钱我还有,我带回了九万块钱呐!为了让舅舅放心拿钱莹莹顺口说出了自己的积蓄,但话一出口她便开始后悔:舅舅会不会由这个数字猜出些什么?
莹莹的担心没错。舅舅在听到她说出九万的数字之后一下子惊住,双眼瞪得很大地问:九万?你哪来这么多钱?
莹莹的心急跳了几下,她预料中的追问果然来了。挣的,干活挣的!
干啥活能挣这么多的钱?
我在一家鞋业有限公司当推销员。
人家一月给多少工钱?
一千元。
那一年也才一万二,四年才四万多,可你还要住、要吃……
我们推销产品,销多了可以提成。有的推销员一月可以提成七千!
是这样,舅舅舒了一口气,将眼中的疑虑慢慢撤去。
呵,舅舅,请饶恕外甥女对你说了谎话。你不应该知道真相,你不可能理解我们的行为。其实那没有什么,每个人都有权利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我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是贫穷。舅舅,我很想向你解释一番,但我知道那会引来一场吓人的争论,我不想跟你争论,我只想让你高兴……
仁生的话音滚进院子是在晚饭之后。一听到那低沉的声音莹莹就浑身一震,四年了,仁生的音容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今天,终于要见到他了!四年前,他的父亲认为莹莹家太穷,弟、妹又多,怕儿子和莹莹成家后累赘太大日子难过,坚决反对儿子和莹莹定亲。当莹莹让舅舅第三次去说合遭到拒绝之后,莹莹和仁生抱头痛哭了一场。仁生当时主张两人私奔外地偷偷结婚,莹莹则咬了牙说:不,我偏要让你爹看看我们宗家会富成个什么样子!莹莹四年前就是为了赌这口气一怒之下离家的。
四年了,仁生是莹莹除了自己的爹娘之外,唯一保持通信的人,两人在信上倾诉了多少情话。仁生几次在信上提出要去深圳看看莹莹,但莹莹担心他到了深圳会看出她生活中发生的变化,会听到她与其他男人接触的传言,便以各种理由回绝了他的请求。今天,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终于有了个了结,我终于可以见到、摸到、抱到你了,仁生!
仁生刚一进院,冲动的莹莹便伸出双臂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仁生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颊上。几年来,她曾许多次扑进男人的怀里,但唯有这次是怀着真正的冲动和深情的爱意扑进去的。她又一次体验到了四年前她和仁生相见时的那种由衷的欢喜,体验到了心脏猛撞胸骨的那种微微的疼痛。这是她在深圳和任何男人身体接触时都没有过的现象。这四年间,她并不是没有产生过就在深圳找一个丈夫,永远定居在深圳过日子的念头,但她接触过的男人一个又一个地让她失望了,好些男人无论在相貌、心地还是在用情上,都无法和她心目中的仁生相比。
仁生显然没想到莹莹会这样做,他被莹莹这个公开亲昵的举动弄得尴尬无比,慌慌地说:莹莹,快,松开我,你娘在看着……
莹莹在仁生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之后方松开了手。
路上辛苦了,仁生红着脸说,双手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放了。
看把你吓的!莹莹咯咯笑了,城里的男女们公开相拥亲吻的多的是,谁像你,吓成这副模样?
仁生愧疚地笑笑:你……知道……咱们这地方……依旧讲规矩……
快进屋坐吧,你爹他怎么样——莹莹故意把声音拉长,以表示出对那个当初阻挠她和仁生相爱的老人的不满。
俺爹身子还行,在俺的解释和坚持下,他已经同意了咱们的婚事。他想请你明儿晌午过去吃饭。
呃,明儿我家有几个亲戚来,我恐怕没时间过去!莹莹说得异常傲慢。
去一趟吧,他可能想借此表示一下心中的歉意。
那么好吧,莹莹大度地一挥手,我就去见见他!
吃过早饭莹莹就开始化妆,差不多用去了两个小时才化完。这是去见曾经小看过自己的人,而且这个人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公公,我必须让他见到我时真正地吃一惊。
莹莹这妆化得的确讲究。莹莹在深圳那家鞋业公司搞推销时,曾专门被老板送到化妆学习班学了十五个半天,莹莹本来就漂亮,化了妆之后更显得光彩照人,她对镜最后审视一遍,尔后开始去戴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随即把那个真皮的手袋一拎,这才迈步走出门去。
仁生是在院门外迎接莹莹的,见到莹莹盛装的样子,他显然吃了一惊,双眼直直盯着莹莹的脸。莹莹知道自己的化妆有了效果,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
仁生领着莹莹往院中走。莹莹在后边边走边观察着仁生,仁生除了衣服式样和发型土气之外,整个人显得生气十足: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结实的后背。晚点给他买身西服,再去县城的理发店给他设计个合适的发型,他会变得帅气十足,比得过我接触过的所有男人。
仁生一家像迎候贵宾一样迎候莹莹。她进屋的时候,看到全家人都恭敬地站起了身,仁生的父亲,那个当初反对她走进这个家门的老人起身时慌慌地碰翻了身边的凳子,她没让自己激动,只像当初在深圳接待客户一样矜持地问一声:大伯、大娘好!
两个老人急忙应着:还好,还好,快坐,快坐。
莹莹注意地看着仁生爹,这个当年傲气十足的老头如今也已是一副龙钟老态,站着都摇摇晃晃。时间真会让人变得软弱起来!她留意到老人也在仔细地打量自己。看吧,你!好好看看你当初看不起的姑娘!她如今再也不是那个让人一盯就浑身哆嗦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小姑娘了!再也不是那个兜里掏不出几块钱的穷丫头了!她是一个拥有九万存款的——中产阶级!你家这三间房子能卖多少钱?一万块钱顶住天了,可她手中的钱能买你三九二十七间房子!她可以就凭这笔钱的利息生活下去!你现在同意让她和你的儿子结婚了?你看来不傻!你知道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媳对你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换了谁大概都会同意的。
回来这一路上坐车很辛苦吧?仁生爹问,声音中没有了当年同她说话时的那种盛气。
不辛苦,我坐飞机到南阳,只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家了。她把“飞机”两个字咬得很重。机型是737,很舒适的。
哦,哦?老人显出了些意外,飞机票挺贵的吧?
还可以,才八百多,莹莹把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嗬,那顶咱种三亩小麦的钱呐!老人惊叹了。
爹,咱们摆桌子吃饭吧!站在旁边的仁生有些突兀地岔开了话。
嗳,大伯,大娘,我这次回来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你们和弟、妹们买礼物,很对不起。这三千块钱留下,你们随便买点需要的东西!莹莹边说边从手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啪一声扔到了老人旁边的茶几上。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笑着摆手。不知道他是要看看那信封还是要去拿那个信封还给莹莹,反正他站了起来,大约是站得太急,只见他身子一歪,差点倒地,幸亏仁生的一个弟弟急忙伸手扶住。
娘,端饭!仁生突然大声喊。
这是仁生娘倾尽全力做的一桌饭菜。
乡间能买到的鸡、鸭、鱼、肉是都上桌了。但莹莹的眉头却轻轻地皱了皱;瞧这些盛菜的餐具,有黑陶有黄瓷有白釉,根本不成套;还有这菜,熟是熟了,味也挺香,可就是没个像样的形状,提不起人的兴致来。
仁生在桌上摆了家酿米酒和一瓶白酒,问莹莹愿喝什么。莹莹因为在城里常陪客人喝酒,酒量早练了出来,就说:给我来点白的。仁生平日不喝酒,开酒瓶也不在行,弄了许久瓶盖也未打开,莹莹见状就说:我来!接过酒瓶后嘭一声就利索地启了盖,跟着熟练地斟了起来,酒斟满后,莹莹优雅地端起酒杯,照陪客户的规矩,说了一声:请!便与仁生一家人逐一碰杯,尔后仰脖喝了下去。
莹莹在各种各样的酒场里已学了许多劝酒的行话,她在这个中午把这些行话都用了起来,劝得仁生的爹、娘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直把两位老人喝得心花怒放笑声连连,脸和脖子全红遍。
仁生因为不会喝酒,一直默默坐在一边。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莹莹照自己养成的习惯,从手袋里掏出摩尔香烟和一个小巧的打火机,啪的一声将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尔后微仰了脸,吐出一串好看的烟圈。
莹姐,你会吸烟?仁生的妹妹玮玮惊奇地叫了起来。
嗯。莹莹点了下头。如今城里吸烟的女人多的是,这也是一种风度——莹莹话到此处急忙假借咳嗽住了口,她一下子记起她这是在重复那个罗老板当初教她抽烟时说过的话:来,我的小鸟,吸一口尝尝!别扭捏,甭害怕,如今城里吸烟的女人多的是,这也是一种风度的展示!瞧,手指这样夹烟,对,吸一口,别皱眉头,把嘴嘬圆了喷出去。好!……她记得那次吸烟时有一点烟灰掉落到她赤裸的胸口上,烫得她哎哟一声,那个罗老板后来就是用舌头一点一点把那些烟灰从她胸口舔去的。
仁生的爹娘也满眼新奇地看着莹莹吸烟。
那天的午饭结束时,莹莹看出,仁生的爹娘对自己十分满意,通往婚姻的道路上已经没有了障碍。
临走时,莹莹把一个预先写好的纸条放到了仁生手里。她在那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晚上在老地方见面。
天还没有黑定,莹莹就去了当年她和仁生经常偷偷见面的地方:村东河滩里的第七棵巴茅下边。
就是在这里,她和仁生有了第一次亲吻;也是在这里,她和仁生发誓要白头偕老;还是在这里,他们共商反抗仁生父亲的主意。
仁生今天到得有些晚。
怎么了,还要我等?她扑到他怀里时嗔怪地抱怨。
家里来了个客人。仁生的身子似乎没有像当年那样激动得发颤。
她仰起脸来,双唇微微张开,她渴望得到一个长久的亲吻——像南方那些贪婪的男人所做的那样;然而仁生一如当年他们见面时一样,轻轻亲一下她的嘴唇就离开了。
她有些失望,不过旋即意识到他在这方面还没有经验,自己应该主动引导他。
两个人在草地上坐下时,她轻声要求:把我抱到你的腿上。
你愿不愿做?她坐在他的腿上后附了他的耳朵问。
做什么?他有些茫然地反问。
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有些明白了,却依旧没有动,只轻轻说了句:我们还没有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结婚以后?不开化!懂得什么叫享受吗?我们应该抓紧享受!南方人可是知道享受——她感到他的身子在抖。她以为他会把她抱起平放到草地上,然而没有,他只是把手平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了微闭着的眼睛。
莹莹,来,咱们坐下来谈谈。他把她从自己的腿上放到地上。
谈谈?莹莹惊异了,谈什么?
谈谈你在南方经历过的事情。
莹莹立时戒备地拒绝:那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看见一些高楼,走过一些街道,认识一些生人。
那就谈谈今后的日子,你对今后过日子有啥打算?
今后?莹莹双眸一亮,渐渐来了兴致。我已经想好了,待我们结婚后,马上利用你们家那两间靠公路的房子,开一个卖毛线的铺子。如今乡下的年轻人冬天都不再穿棉衣而喜欢穿毛衣,咱们卖毛线肯定能赚钱;而且乡下一般人分不清腈纶线、混纺线和纯羊毛线的区别,我们的赚头就会更大!
哦?仁生目光发直地看着莹莹。
再发展下去,我们还可以开个鞋铺。如今卖皮鞋也是个容易发财的行当,许多人造皮看上去和真皮一样,把一些人造皮鞋当真皮鞋卖,很少有人能识别出来!我这几年在深圳那个鞋业有限公司里,可是看见过不少上当的买主……
仁生默默地坐在那里。因为没有月亮,莹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莹莹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听。
那天晚上分别时又亲吻了一次,照旧吻得时间很短,而且莹莹觉得他的嘴唇很凉。
大约是因为这讨厌的夜风。
接下来几天莹莹忙于探亲访友,没有再约见仁生。两人再见面是在一个黄昏,那本来是一个晚霞绚丽让人顿生温情的黄昏,没想到就在这个黄昏莹莹和仁生之间爆发了一场冷战。冷战的起因是玮玮,莹莹和仁生正站在村边说话时玮玮跑来了,玮玮跑到莹莹身边后喘息着说:莹姐,我有一个难题你能不能帮我解解?莹莹笑着说:上高中学的数学我可是早忘光了。玮玮就摇头说:不是数学难题是生活难题,我有两个男朋友,这两个人我看着都好,可俺只能跟一个人订婚,你说我该怎么选择?莹莹听罢笑了,说:你哥站在这里我还真不好回答。玮玮就摇着莹莹的胳膊催着:怕他干什么?你见多识广,肯定有好主意,快说,快说!莹莹就笑道:两个人都要,一个做丈夫,一个做情人。情人?玮玮瞪大眼睛。对了,就是在婚外相会的男人,如今城市里早兴开了这个,这样——
玮玮你快回家去!仁生这当儿瓮声瓮气地打断了莹莹的解释。
玮玮伸了伸舌头,只好转身走了。
莹莹看见仁生阴沉下来的神情,又笑道:看看,我就说不讲的。
还是讲出来好!仁生眯了眼说。看来你在这方面知识很丰富,只是不知道实践过没有,在深圳当没当过别人的情人?
你?莹莹冷冷地瞪住对方,心中却有些发虚,她最后只说了一句:没意思!便转身向村中走去。
莹莹一夜没有睡好。
后悔,委屈,主要是气恼,折磨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仁生,你必须为你昨天黄昏的行为向我道歉,否则,我决不会理你!
莹莹第二天没有出门,只是躺在床上等待。她相信仁生会来向她道歉。——莹莹,原谅我的无礼,我实在是爱你……她甚至已替仁生拟好了道歉的话。
爹和娘以为她病了,几次来问她哪点不舒服,她都挥手让他们走开了。她只是侧耳倾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她坚信仁生会来。——她已经让他知道了她有多少存款,单单为了这笔钱,他也会来!
莹莹的判断没错,仁生果然来了,是在第二天的晚饭后到的。
你终于来了!我倒想听听你怎么道歉。
莹莹没有吭声,只是赌气地扭转了脸,面朝了墙壁。
莹莹,你病了?她感觉到了他走到了她的床沿。
我没病,我在听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冷。
莹莹,对不起。
怎么个对不起?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决定?莹莹翻过身子扭过了脸,这和她预料中要听的话不一样。
我俩的事算了吧。
莹莹双眼倏然间瞪大,她呼一下坐起:什么?是你爹依旧反对?
不,他倒很愿意咱们成婚。
那是——她忘了她在生气。
是我。
你?
我心里总是……
莹莹一下子抓住了仁生的胳膊:你心里总是什么?声音中夹了惶恐和急迫。
没底……
呵?……
屋里再无声息,直到月光踅进室内,才看见一颗低垂的头和一张愕然的脸。
月光也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