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馆前的那两株小树开始在风中弯腰、扭颈、抖动。有几缕已溜进馆内,掀弄着烙台上的宣纸,簌簌有声。
炫儿和她的妈妈去后院厨房里为我的回来忙活,大炯哥和小炳刚去隔壁的一个工艺品店里结算一笔什么账目,偌大的四间房相通的“福聚烙画馆”里,只剩下了我和静。
我也需要这静!
三天前,研究室主任在实验室门前把那封写有“炫病速回”的电报递到我手中时,也说过:“这一段试验你太累,回去边照看未婚妻边静养一段日子。”
我现在不需要“养”,只需要“静”,我要在这静中好好想想!
三天前接着那封电报时我就知道,不是炫儿有病而是有事情!我知道炫儿的脾性,她就是病再重也不愿让我受惊,倘她是真的有病,她让拍的电报也只会写:家有急事速归。她晓得我对她的爱有多深!
果然!
刚才一走出车站,看见她哥哥大炯脸上的笑容,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没错。
“电报是我瞒着炫儿和妈妈拍的!”在车站广场的一角,大炯哥笑着对我说。
我点头说我知道。他略略一怔,尔后笑讲:“我把原因全告诉你,几个月前,日本大阪的一个商社代表团来南阳游览,到咱们福聚馆里买烙画,对炫儿的手艺极为称赞,把她近日烙的画品一抢而空,还特意让她表演给他们看。你晓得的,炫儿得了我们两家祖传绝艺,自己又爱钻爱学,她目前的烙艺在南阳烙画界,除了几个老师傅之外,无人可比。当晚,代表团中一个叫桥本三郎的中年商人,又从宾馆坐车来到家里,说他十分喜欢这独具一格的烙画工艺品,他就是经营工艺品的一个商社总裁,说他愿意邀请炫儿和我去他的商社永久工作,月薪将比他现在最高级的雇员还高出一倍,而且送给我们每人一辆最新式的丰田轿车;还说,如果我们愿意,他将指派他的商社驻北京的代表,为我们办理出国的手续。我当时因为担心上当,没有立刻答应。他回国后不久,就让他的驻北京代表送来了一份合同文本,我在请教了侨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之后,答应了。不久,他的驻京代表出面,为我和炫儿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现在的问题是:炫儿犹豫着不愿意走。原因你知道,她不愿离开你!这次我偷拍电报让你回来,就是想让你亲口告诉她,你同意让她去,而且你明年也要求转业,去大阪和我们一起干!……”
我当时在那里站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晓得大炯一直就那样满怀希望热切地望着我,我记得我当时仅说了四个字:“让我想想。”
我是要想想!他这个要求太重大,它牵涉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风似乎在逐渐变大,馆前那几株小树腰弯得越加厉害。
“炜哥,饿坏了吧?”炫儿在风声中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边用围裙揩着手边柔声问,“菜已经做好了,我去把哥和炳弟叫回来就吃饭。”我默默地伸手拉过她,她像猫儿一样顺从地偎在我怀里,见我头俯下去,她先是脸红红地飞快瞥一眼院子,随后便阖了眼张开圆润的双唇迎上来。
这是进家之后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我轻轻地咂着她那带了甜味的舌尖,心里却无往次的那种甜蜜战栗,只有一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我去叫他们吧,你也该饿了。”炫儿轻轻从我腿上站起,边抿着被我弄乱的鬓发边说,细长的拿惯了烙笔的手指又替我抹了一下嘴角,才向门口走去。
风变得越加大了,走过屋瓦时带出了很大的喧哗。
我踱出馆门,默默地在这个每一块铺地砖石都熟悉的前院里缓缓走着,馆门旁那个烙有“福聚烙画馆”五个隶字的馆牌,在风中很厉害地摇摆着。哦,这块馆牌,这古老的烙画!
烙画,也叫烙花、烫花、火笔画,是我们南阳的三宝之一。它是以温度在摄氏三百至八百度的铁钎代笔,利用碳化原理,在竹木、宣纸、丝绢等材料上作画,巧妙自然地把绘画艺术的各种表现技法与烙画艺术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听老人们讲,这烙画是早在西汉时期就有了的。最初,烙画的名声很小,西汉末年,南阳城里有一姓李名文的烙花工匠,在一次挑烙画去四乡叫卖的途中,忽见一慌不择路的男童气喘吁吁朝他跑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有坏人追杀,求他相助。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年仅十几岁的刘秀,他正被王莽追赶。李文急中生智,把刘秀扮作讨饭的哑巴,引到一块石板前让他睡下,躲过了莽兵的追杀。临分手时,李文看他可怜,送给他一只精美的烙画葫芦作盘缠。后来,刘秀起兵南阳,于公元25年建立东汉王朝,立都洛阳,号称光武帝。身为帝王的刘秀没有忘记昔日烙花人的救命之恩,差遣心腹暗中查访,即宣进京,赐银千两,并把南阳烙画列为贡品,供宫廷御用,南阳烙画才从此开始名扬四海。
南阳的烙花艺人虽然历代都不少,可每代的名艺人也就是几个。清光绪年间,南阳最出名的烙画艺人是赵星三,炫儿的祖爷和我的祖爷就都是赵的徒弟,我的祖爷专攻花鸟,炫儿的祖爷擅长人物。师傅亡故之后,两人后来便合伙办这个“福聚烙画馆”。这烙画馆的房子虽然两次被焚毁——一次是日寇攻陷南阳时烧毁,一次是徒弟们烙花时乱放烙笔失了火。但后来都照原样修复,格局一直没变:四间馆堂两家合用;前院六间厢房,两家各住三间;后院四间厦房,一家一间厨房一间仓库。这福聚烙画馆传到我们这一代,两家真正把手艺学好的人,只有炫儿一个。我们这边,我爹娘生下我和小弟兄弟两个,我们一开始跟爹娘都学过画,但兴趣却都不在这上边,都反常地喜欢与数字打交道,最后我考上了军事工程学院,当了兵;小炳上了财会学校,如今是一家公司的会计。我们的爹娘已于前年死去,烙花的手艺在我们这边算是绝了承继。他们那边,爹妈也就生下大炯和炫儿兄妹两人,大炯初时也学过烙花手艺,后来被抽到工艺品公司当了科长,激起了从政当官的欲望,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不料后来得罪了上级,把官又丢了,这已是我当兵以后的事,这之后就听说他辞了职,在家做起了烙画生意。倒是心灵手巧的炫儿,一心爱上了烙画手艺,从小苦学苦钻,加上她爹妈和我爹娘四个人的精心教授,练就了一手绝技。如今她爹已去世,她妈年老眼花已很少再拿烙笔,这福聚烙画馆还能办下去,全仗了她一人!炫儿无论是卧烙还是坐烙;无论是在竹木、丝绢上烙还是在宣纸上烙;无论是烙花鸟山水,还是烙人物;无论是在筷子、尺子、章盒、木梳、笔筒、拂尘柄、佛珠等小件上烙,还是在组合家具、大型屏风、宣纸长卷、巨幅壁画上烙,她都能烙得又快又漂亮。大前年的冬天,她烙的木筷和版画还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亚太地区国际博览会,受到人们的高度赞扬并被抢购一空。两家的老人大约也是为了让这个百年老画馆后继有人,很早就暗中怂恿我和炫儿接触以建立感情——虽然后来炫儿她爹见我不热心烙画想把她嫁给一个也从事烙画的邻居小伙,但是晚了,炫儿和我早已把心互相交过,早已在馆后的白河沙滩里私订了终身,在大炯的帮助下,我们到底战胜了那个老人,正式订了婚……
已经说好了今年的“十一”结婚,谁想会有这个变故?
倘炫儿随大炯去了日本,我怎么办?要求转业也去?单位会批准?就是会批准,自己学的专业知识用在何处?一朝便抛掉?
我呆望着那在风中不停摆动的馆牌,心中七上八下,直到炫儿喊大炯和小炳回来。
晚饭时的气氛,像过去我每次探家一样,热烈而融洽。炫儿妈坐在桌子上首,大炯和我分坐两边,下首是炫儿和小炳,猛看完全像一家。实际上自我爹娘去世以后,两家人差不多是合在了一起过。我在外边,没结婚的小炳便不再做饭,一直跟着炫儿一家吃;我每次探家回来,吃住的事也都由炫儿和她妈照料。
我望着坐在上首的炫儿妈,注意到老人拿筷子的手已略有些哆嗦,脸上的血色也愈加见少,头发更显干枯发焦。老人家也在打量我,探究似的目光不时在我脸上瞥过,我估计她是在猜测我因何现在回来。
大炯开了他预备下的卧龙玉液酒,我打开了带回来的张裕红葡萄酒,按老规矩,我先端起酒杯向炫儿妈敬道:“妈,你喝一杯。”老人接过酒杯,没像往常那样痛快喝下,而是双眸盯了我,慢声问:“炜儿,告诉我,不年不节的,你现在回来做啥?”
“我……去湖北一个单位出差,顺道拐回来看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说得自然,我发现在我未开口之先,大炯面露紧张之色,及至听我这样答后,才放心地舒一口气。临离开车站广场时,他再三嘱我,对全家谁都不能说是他打电报把我叫回来的。
“噢,是这样。”老人似乎是放了心,端杯喝了一口。小炳这当儿笑瞥了一眼炫儿接口道:“我还以为你回来是要和炫姐提前结婚哩!”
一直柔柔含笑只管给我们端菜倒酒的炫儿,双颊霎时红透。而这话却如棍子一样,捣得我心里一阵锐疼。
大炯又同我碰了几杯后,便先是朝我飞快地眨眨眼,尔后一本正经地开口说:“小炜,家里有桩事正要写信同你商量,刚巧你回来了,正好当面说说。几个月前,日本大阪一家工艺品公司的总裁,提出聘请炫儿和我去他们的公司就职,并答应了很优厚的条件,我们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人不能一辈子总憋在这巴掌大的南阳城中,出去开开眼界赚笔大钱是好事,因此,想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愿不愿让炫儿我们出去?”
大炯的话音刚落,小炳就叫:“你还用问他么,千载难逢的好事,走就是了!你们一站稳脚跟,我们就也去,去享受享受现代生活!”
“要我说呀,”炫儿妈慢腾腾地开口,“跑那么远干啥?在咱这里不是照样烙画赚钱?”
“在这里能赚到什么?”大炯立刻反驳,“原料贵得吓人不说,进什么材料都要找人开后门!辛辛苦苦烙出的东西,价定高一点便没人买了;刚卖点就又收这税捐那款的!炫儿千辛万苦地创出个新作品,有人就指责说这是裸体那不健康!你只要一次赚上两千块钱,就有人在背后咒你:早晚得买棺材!逢年过节,哪一处礼没送到,麻烦跟着就来!在这儿能干出个什么名堂?”
“可咱们一走,这福聚馆不就完了?”炫儿幽幽的声音中含着担心。
“犯得着为一块招牌心疼?”小炳讪笑着看定炫儿。
“炫儿的担心其实是借口,”大炯笑道,“她真正担心的是离开小炜!是吧?”
炫儿白了一眼哥哥,把红透了的脸低了下去。
“说说你的态度吧,小炜!炫儿过去跟我讲过,她也愿出去开开眼界,她只是担心你不愿让她走!”大炯两眼直盯着我,同时,放在桌底下的我的脚,被他重重踩了一下。
这不得不开口的时刻终于来了!我默望着大炯,他那黝黑的脸上全是期待,布满红丝的眼里,甚至隐隐露着一丝哀求。在那一刹那,我记起了自己也曾用哀求的眼神望过大炯,在那个可怕的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下午,我被白沙河里的波涛向远处卷时,我也是这样看他的。当时那么多一同游泳的伙伴都吓得爬上了岸,只有大炯向我游来,把那根可以救命的木头推到了我的手边……大炯哥,我会同意的,会的!既然去日本是你的迫切愿望,我不会作梗,也许你和炫儿到那里真能成就一番事业,对你们的一生有好处,我不能为了拥有炫儿,就把这一切破坏掉!我喝了一口酒,让酒液把变干的喉咙润湿,以一种努力装出的平静腔调说道:“我同意你们去,好儿女当四海为家,而且我明年也要求转业,去和你们一块干。”
“真的?”炫儿站起身,晕红的额上露出一点意外。我估计她这些天也一直生活在为难中,既不愿伤哥哥的心又舍不得离开我,我这种态度使她从这种两难处境中得到了解脱。
“小炜,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大炯端杯站起,眸子间竟有泪光在闪,他大约晓得我这样回答并不轻松。我刚要再说句什么,却听砰的一声,炫儿妈手中的酒杯突然落地,摔得粉碎。我扭脸望去,老人急忙说道:“人老了,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我没有说话,只是默望着老人那老皮相叠的放在桌上的双手,她的手分明比刚才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将近晌午,倘不是炫儿不断来床前满怀关切地看我,我真想就那样一直躺下去。
我刚把衣服穿好,炫儿就先拿洗脸水后把给我留的早饭端了进来。我伏在桌上吃的时候,她一边抱怨我昨晚不该喝那么多,一边帮我收拾床铺,我望着她弯腰叠被时那姣好的侧影,又一次锥心地想到,我就要失去她了!
“炜哥,你手中的那双筷子好么?”炫儿把床铺收拾好来到桌前时,含羞问了一句。我这才注意去看手中的那双筷子。烙花筷子一直是福聚烙画馆的主要产品,所用材料是四季常青灌木——冬青树。它属冬青科,果实为中药女贞子,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女贞子,具有滋肝补肾、乌发明目之功效。其躯干木质细腻,色纯味甜,为理想的烙画材料。小小一把筷子上,常常能烙出极精致的人物、花鸟、山水来,像《金陵十二钗》、《西厢人物》、《卧龙山水》、《百子图》、《关爷挑袍》、《群雁》、《百鸟朝凤》等都是常用的图案。手中的这双筷子用料是最好的,两根筷子通身光洁没有一点点疤痕,每根筷子的上部四面都烙着一只鸳鸯,鸳鸯卧在水中,上有柳丝依依,两根筷子不论哪个面相互接触,两只凫在水中的鸳鸯都在交着颈。炫儿烙这双筷子时一定动用了真功夫,筷上的那水纹,仿佛一动一动;那柳丝,似乎在一飘一飘;那鸳鸯,极像是呢喃有声。“这筷子烙得不错!”我望着炫儿赞了一句。
“这是俺最近特意为新婚夫妇们设计的一种筷,每把两双,用红缎带系住,用玻璃纸裹上,销路可好啦!”炫儿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是么?”我又重新审视那双筷子,“是该多动脑筋,把烙品越做越精。”
“我给咱们留了两双在那里放着。”她的头低下去,声音也变得很微。
我的心一缩,一口饭没咽下去,就停在嘴里。
“还有那个!”她抬手指了一下屋后墙上,我这才留意到那儿挂着绫裱的宣纸立轴,宣纸上烙的是一幅家居生活图:一棵躯干微斜的古榆下,横放着一块石板;板前立着一个正捏泥人玩的身着兜肚的胖男孩;石板一侧的躺椅上,一个男人正握书本半躺着蹙了眉读;孩子身后,一位少妇正提针细心地缝着什么;一只小狗爬在孩子脚边,讨好地朝他伸出舌尖;看那用光的明暗,显然时间是夕阳刚刚下山。画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恬淡。
“那样多好!”炫儿像是叹气似的说道。
我读懂了那幅画,心却分明地又是一颤,炫儿,你此一去日本,这幅画面在我们的生活里已不会出现!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话,幸好大炯的脚步此时响到了门前。
“一切顺利,小炜!”大炯几乎是蹦着进屋的,“我刚才去邮局给桥本三郎驻北京的代表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他我们可以近日起程,请他给订机票,他说机票订在下下星期一没问题,让我们下星期五坐火车离开南阳星期六上午到京,哈哈,成了!”
“这么急?”炫儿瞪大了眼。
“早去早落脚早干活早挣钱,有什么不好?”大炯笑望着妹妹说。
我望了望墙上的挂历,心揪了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还有五天!五天后,炫儿就要走了。走了!
“炫儿,这两天抓紧准备准备,”大炯边在屋里快速地踱步边对妹妹嘱咐,“衣服不要多带,到那里买就是!主要是烙画用的东西,要带齐!”末后,又对炫儿挥了挥手:“你去把这消息告诉妈,我再去街上买点喝酒的菜,中午我们全家再碰杯庆祝!”
我看着大炯那张激动得通红的脸,无言地喝药似的喝着碗中还剩下的红枣稀饭。待炫儿出去后,大炯踱到我的身边,饱含感情地拍着我的肩说:“小炜,大炯哥我一定要报答你的理解,我一定要在大阪为你和炫儿举办最隆重的婚礼!相信我们会成功的!几十年后,你、炫儿和我,会以大富翁的身份重返南阳,让烙画界的所有同行都羡慕不已!”
我只有报以苦涩的笑意……
晚饭后,我刚离开饭桌,炫儿妈就朝我招手说:“炜儿,你来一下。”我随老人走进她那间简陋的睡屋,看着她那伛偻的身影和她迟迟没有开口的样子,我以为她是在担心大炯、炫儿走后她的生活,便急忙开口宽慰:“妈,你只管放心,大炯、炫儿走后,您老的生活就由小炳照顾,我虽在部队,也会在假期回来看你!”
“我叫你来不是要说这个!我知道你和小炳会照顾我的,我不操心这个。我现在操心的是你和炫儿的事!说实话,我昨儿个见你回来,实指望你能拦他们不让他们出去,我不是怕他们离开我,我是担心咱这个福聚馆呐,百多年了,两家的老辈人创下来的,中间虽然有不景气的时候,但总是有人在烙在做,他们这一走,把咱祖传的手艺带到了日本,小炳不会烙,你又不在家,我老了,这馆怎么办?唉,没想到你也同意让他们去,看来是妈的思想老了,如今青年人都想留洋出国,妈也不好再死拦他们了。妈现在只有一桩心事,就是想在他们走之前,把你和炫儿的婚事办了,最好是后天就办!”
“哦?”我惊得站起了身。
“我晓得你会觉着这样办太仓促,可你听妈妈说说道理,你们早结婚早有个娃儿,到娃儿稍大一点,你们把他送回来,我知道你和小炳是也要去日本的,也知道你们晚点想把我也接去,可我不去,我老了,已经不喜欢看什么景致,离不开这个老家了。到那时你们把娃送回来,让他跟着我,一则我过日子有个伴,二则我也可早教他烙画手艺,让外人知道咱们福聚馆还有后人。倘你们不结婚就让炫儿走,我真害怕她到外国在男人堆里生活,大炯又不能老跟着她,万一出个事儿,可怎么办?女人一结婚,就把心拴死了,你说行么?”
像是突然有一块巨石扔进了胸中,大群的波纹在心里涌荡,后天就结婚!我觉出有一股欢喜悄悄在心底聚起,就过几天幸福日子吧!别管将来,只要现在!因为原定国庆结婚,我已经在部队办过手续,后天结婚并不违犯军规!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我开口问:“炫儿和大炯哥他们同意?”
“你只要同意了,我立时就问他们!”
“那你问问他们吧。”我垂下了头,我不敢让老人看见我羞得发红发烫的脸。
老人走到门口,就站在门槛那里大声喊着大炯、炫儿,连小炳也喊来了。
“咱们全家人都在这里,”老人的声音里透着肃穆,“大炯和炫儿快要走了,这一趟不是下襄樊上郑州,是到日本国去,太远,妈这个岁数,半截子入土的人,晚上脱了鞋,早上还不定穿不穿哩!以后见你们一次不容易,所以妈现在想把炜儿和炫儿的婚事办了,把这桩心事了了。我问炜儿,他同意。你们同不同意?炫儿,你先说!”
我红了脸望着炫儿,她垂首用脚尖在地上蹭着,两手紧紧扯着衣角,一刹之后,才用低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俺同意”。
“你呐,小炳?”妈又问。
“人家当事者都同意了,我还有啥意见?完全维护!”小炳笑叫,“只是以后我该向你叫啥?”他转向炫儿,“是叫姐还是嫂?”
炫儿捂脸跑了出去。
“炯儿,你哩?”老人转向大炯。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不会同意,不会的!未料,他竟回答得异乎寻常的痛快:“我当然同意!”我有些意外,呆然望定他。
“那好,那你们明天就抓紧准备,后天办!”老人最后交代。
我和大炯一先一后走出了老人的睡屋,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大炯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就着炫儿窗上的灯光,我瞥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小炜,有一句我这当哥的不该说的话,但我又想说还想请你记住:千万不能让炫儿怀孕!我们到日本后全凭她的手艺,我们没有时间……”
我扯了一下他的手不让他说下去,我用目光告诉他我已经明白……
我无法睡着!一个人躺在床上,默望着窗外天上那不多的几颗星星,刚才因决定结婚而起的那股欢喜在一点一点消失。我的逐渐冷下来的脑子开始想到长远。如果后天结婚,你成为一个丈夫,那今后你该怎样对炫儿履行一个丈夫的义务和责任?明年真的要求转业也去日本?你已下决心因此而放弃你真正喜欢的专业?不可能!你从来就没有看得起那些因女人放弃事业的男人!你内心从未把自己的一生同烙画生意同外国联系起来!既然你不愿出去,你又明明知道他们这一去不是短期的,你答应结婚意味着什么?不是在炫儿身上套了一个婚姻绳索,使她的身子从此不得自由?你去不了日本,她回来也非易事,如此做夫妻岂不是悲剧?你自己苦熬苦等无所谓,可炫儿如花似玉的年纪,万一碰到可意的男人,这有名无实的婚姻岂不是把她的手脚死死拴住?你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你为什么答应现在结婚?你答应结婚的真实目的是啥?说穿了还不是要图短暂的快乐?你的内心深处还不是为了把炫儿的身子先占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极端的自私?你为什么不替炫儿想想,若干年后,当痛苦中的炫儿再回头看你今天的行为,她能看不明白?……
我被自己对自己的剖析弄出了冷汗。不能!不能这样做下去!天明就给妈说明!当然,要有好的借口。我望着夜空上那几颗渺远的星星,重新做出了决定。
直到做出这新的决定之后,我心里才有些安静。我闭上眼准备睡去,不想门此刻突然被敲响,我以为是大炯又来找我交代什么,就拉开灯,去开了门。门开后我吃了一惊,闪进来的竟是只穿着内衣的炫儿。“怎么,你还没睡……”我的问话还没全部出口,她就啪一下拉灭了灯,直朝我的怀里扑来。我当时慌慌地后退,虽说我和炫儿平日常有拥吻的举动,但在这半夜时分,又都穿着这样的衣服,毕竟还没举行婚礼,让妈妈和大炯知道了多难为情,他们这会儿也不一定就完全睡熟。“炫儿,小心冻着,快回屋睡吧,让妈妈看见会说我们的!”我轻推着她那丰满而温软的身子。炫儿没像以往那样听话,反而更紧地靠向我的怀里,我推她的两只手也渐渐变得无力。“炜哥……”她口中的香甜气息把我的心弄得又热又乱,我开始拥紧她的身子,她从我的胸上抬起脸呢喃地说道:“是妈叫我来的,妈说天数不多了,说她盼我们早有个娃儿……”
我的身子猛一哆嗦,拥紧炫儿身子的手臂又骤然松了,才被激情搅热的脑子又霍然冷静下来:不,不能!事情不能起头!我感觉出炫儿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我意识到再这样待下去是危险的,便用力将她推开,猛向屋外奔去。
我跑出院子,一直跑到烙画馆后边很远的白河岸上。夜色下的河水闪着幽幽的白光,河滩里的玉米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水边上偶尔会响一声蛙跳,我就在那河堤上来回走着,直走到天色大亮。
我知道我必须回去做个解释,要不然会把炫儿的自尊心伤透。我回家时全家人都已起来,大炯正在对小炳交代去街上买婚礼需用的各样东西,妈妈和炫儿在厨房做饭,我注意到炫儿的双眼有些发红。我走进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就低低地抱怨:“亏你还是个当兵的,走南闯北,在这种事上还这样死脑筋,反正明天就要结婚了,有啥?是我让她去的!”
“妈,”我的嗓子有些哽咽,我停了一阵,尽量让声音带着欢快和笑意,“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觉着明天就仓促举行婚礼有点委屈了炫儿,也有点委屈了我自己,你知道炫儿是一个什么人吗?是一个承继了我们福聚馆几代人烙画绝艺的艺术家!她上次让我带到部队的那幅烙在丝绢上的《晚秋》,山东的一个国画家看后说,这个作者将来要成大气候,也许能成一流烙画家!一流!妈妈,我和一个一流艺术家的婚礼不该这样仓促!我们要办得气气派派排排场场!我想了,干脆再拖几个月,我明年春天就争取转业也去日本,那时,我们就在日本的大阪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外国人结婚是可以登报的,到时候,我要让炫儿和我的结婚照登在大阪的大报上!我们要彻底地风光风光!”
一直面有怨声默默洗菜的炫儿听到这儿,扭头羞着看我一眼,颊上的怨色已被一丝释然替代。我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唉,罢了,看来妈是真老了,没有一个人跟我想的一样……”老人的筹划完全被我打散,伤心地把伛偻的身子倚在了锅台上。
“妈妈……”我扶住老人那微微颤着的瘦削身子,只喊了一声,没敢再说下去,我唯恐哽咽的声音暴露了我的真实心境……
因为不办婚礼,日程相对不如原来那样紧张了,接连两天,大炯和小炳一起外出处理平日与外界的金钱、物资来往,我则协助炫儿整理捆绑家里的东西。整理炫儿屋里的东西时,她拉了我的手指着一个大柜说:“炜哥,我让你看看我的宝贝!”我原以为她是让我看她的新衣服,柜门打开后才发现,原来里边装的是各种竹木、丝绢、宣纸烙品。“这些怎没卖出去?”我有些诧异。
“这些永远不卖!”炫儿的神色中透出几分骄傲,“我烙画过程中凡觉得意的作品,就一式两份,卖一留一;此外,还有爷奶当初留下来的作品,有俺爹妈和你爹娘当初教我烙画时的小品,这是我最宝贵的财产!除了我,就是你和妈妈知道它。”
“炯哥不晓?”
炫儿摇头:“他要是知道,早拿出去卖了!我走之后,这些只好交妈保管。”
“不让外人知晓,只是保存有什么用?”
“待我将来在外挣到大钱了,我要回来在南阳城盖个漂漂亮亮的烙画展览馆,把这些东西都摆出去,让那些来南阳的外地人、外国人,看看咱们福聚馆的历史和手艺,振振咱这百年老馆的声名!告诉你,这就是我也想去日本的原因。我原来还担心你不愿意,我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你不愿让我去,我就不去!未料,你也想出去……”
“我?”我只有苦笑。
“我知道你的心!”炫儿走过来偎住我,“你也是想到外国看看新鲜,我想,到了那里,我要凭我的手艺,尽力让你和哥生活得好!”
“我……”
“你明年春上什么时候去?”炫儿截住我的话,仰了脸问,满眼都是期待,“我现在最操心的就是这个!”
“大概在五月吧。”我含混地说,心却因为这撒谎而又一阵疼痛。
“五月上旬还是中旬?”她捏紧我的手迫切地问。
“现在还说不准。”我苦笑着答,“你知道,转业批准的日子是由部队上定。”
“只要人家一批准转业,你就打电报给我们,你的出国手续我们让他们的驻北京代表出面办,他们会很快办好的!如果他们拖延,我就罢工!你不晓得他们是多么喜欢我的烙品,上次那个桥本三郎看我烙画,眼都直了。他们会按我的话去做的,会的!”炫儿双手环抱我的脖子,“你五月份不去,我说不定会急死的!会的!你不知道俺多么想你……”她的声音低下去,“就是在这南阳,我夜里常因为想你想得流泪,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你要再不按时去,我该怎么办……”
我默默抚着她的秀发,心酸得直想流泪,再在这里站下去,我也许就会因为冲动说出实话。
不能对不起大炯!
我颤颤说了一声“我会按时去”,便借口上街买烟,走出了炫儿的屋子……
启程的一天到底到了。车是下午五点钟的,一吃过午饭,炫儿就朝我招手:“炜哥,你来一下!”我随她走进已显出空荡的烙画馆内,只见她拿起烙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镜大小的冬青木板说:“来,坐下,我再给你烙一幅肖像,是我走前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待会儿,你也给我烙几个字,让我带上!”
我笑着点头。此刻,只要她高兴,要我干啥都行。我在一把椅上坐了,一边点了烟默然吸着,一边看她那纤长的手指拿起电烙笔在烙板上飞快地移动。我望定炫儿,她烙画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态真是太美,睫毛长长的双眼时睁时眯,好看的嘴角时翘时低,秀气的双眉时蹙时展,隆凸的前胸时伏时起……越发现这美我的心就越加苦痛,这么美的一个女人就要离我而去了!一想到有一天这娇美的身躯要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的身子就又开始微微哆嗦起来,老天,你实在不公!在那一刹,我承认我心中对大炯生出了恨!
一个多小时后,炫儿放下了烙笔,仔细把手中的烙板拿近拿远地审视一阵,才笑了笑说:“好了,给你!”我接过一看,尽管早知道炫儿烙画肖像的本领,还是吃了一惊,板上的我形似是当然的,神态上的那种准确显示真是神了,她甚至把我隐在眉宇中的那丝苦痛也烙画了出来。我看到画板下边还有两行小字:上边一行是“南阳的炜少校”,下边一行是“炫在大阪等你”!看见这两行字,我的鼻孔又禁不住一酸:你等不到了,炫儿!
“来,你给我烙几个字!”炫儿递过一个巴掌大的烙板,又把烙笔递到我的手上。我小时候学过烙画,肖像烙不漂亮,但字和简单的山水还可以烙一点。我拿住烙笔,心里十分踌躇:烙什么字?还能再烙上表示爱和等待一类的话么?再欺骗下去就有点太残酷了!“炫儿,我烙的这个礼物,想在你上车前再交给你,现在不许你看,行吗?”
炫儿笑了:“随你。”
我让炫儿出去,自己静坐了一阵,便在板上先烙出一片大海,尔后在下边写了:炫,尽快忘掉炜!
在上车前交给她!让她一路上慢慢想开。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终究要疼,那就早一点疼吧!让你对我带着希冀走了,将来这笔债反而更重!
我把像小圆镜一样的烙板用一张白纸裹好,装进了军衣的口袋,这才喊门外的炫儿进来。炫儿进门猛扑在我的怀中,用力把我的头压下,让她的香腮紧紧贴在我的脸上。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近四点!马上就该去车站了,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拥吻,待会儿到车站,人太多,又当着家人的面,不可能再有拥吻的机会了。
最后一次!
炫儿,我要把我对你的爱恋在这最后一吻里都表示出来!
我感觉到我们两个的脸上都有泪水,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即使是我的,炫儿也不可能知道我流泪的真正原因。
“小炜、炫儿,该动身了!”院里,传来了大炯的声音……
妈妈没去车站,她只站在门口,默望着大炯、炫儿登上租来送站的面包车。我原来还担心她同儿女告别时会放声哭的,但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竟未掉一滴眼泪,一直就那样面色凝重地站着。我和小炳把大炯和炫儿送上火车返回馆时,看见老人还定定站在那个烙有“福聚烙画馆”五个字的馆牌前。我轻步走过去,想把那块馆牌摘下,炫儿走后,这馆牌实际上已无什么用处,挂着它只会让老人看见伤心,不想我的手刚触到那馆牌,老人突然冷冷地问:“你要干啥?”我扭脸朝她苦笑了一下:“妈,取下它算了,反正也没人烙了。”“我不是人?”老人那浑黄的眸子里蹿起一股火苗。我一时怔住,这当儿,老人缓步上前,推开馆门,径走到宽大的烙案前早先炫儿的椅子上坐下,先从衣袋里摸出花镜戴上,尔后拿过烙笔和一块长方形的冬青烙板,执笔便向板上烙去。
我呆望着妈妈那被白发几乎遮没了的脸,鼻子里沁满了冬青板被烙笔烙出的淡淡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