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样本

第十三章 登基前夜

　　白昼的亮光像懂事的狗一样，蹑起足一步一步退出了客厅，四下里除了桌上那架自鸣钟轻微的滴答声之外，便只剩下了袁世凯自己的呼吸声了。他仰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两眼的目光也全收回到了眶里，任凭夜色把自己完全裹住。

　　明天，我就真的要当皇帝了？

　　我们袁家的人真有这个福分？

　　祖上积的大德真要成就我了？

　　他侧了耳去听隐约从前院传过来的喧闹声，他知道那是在为明天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准备。如果不出意外，十几个钟点以后，我就真的要登基成为洪宪皇帝了。

　　能出什么意外？

　　谁还能阻挡住这件事的进程？

　　那就放心吧。

　　一个侍卫轻步走进来要去开灯，他咳了一声表示“不必”，他喜欢在这种夜色里想问题，黑暗能使他的思路不至于中断，能把事情想得彻底。

　　可这心里为什么总有点不安？

　　是不是事情还有纰漏之处？

　　南方那帮人的反对难道真能——

　　报告，客人来了！

　　突兀而起的报告声令他打了个激灵，他坐正身子，应了声：请他进来，灯不必开了。

　　片刻之后，借着一点微弱天光可见，一个瘦小的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客厅门口。来人似乎对客厅里不开灯并不意外，径自摸索着走到他对面在沙发上坐下，而后慢腾腾地开口：这个时候能见到你很高兴。

　　知道我为啥现在叫你来吗？

　　想听听真话。你的身边很少有人敢向你说真话。

　　那你就说吧。

　　说哪方面的？关于明天的事？

　　对。

　　你知道我一向说话直来直去，如果我说得不合你的心意，你可不要生气。

　　说吧，我俩之间还用讲这个？

　　总统，以敝人之见，明天的事还是以不做为好。我过去曾向你暗示过这一点，今晚我特别想向你明确说一次。

　　为什么？

　　以我对世事的一点了解，觉得眼下的潮流是给自由于个人，散权力于平民。各国兴立议会，废君主选总统或行君主立宪，都是这股潮流涌动的结果。如果此时逆流而行，恐会困难多多，弄不好还会有灭顶之灾。

　　我明日之举，是顺应朝野呼声，怎能说成是逆流而行？

　　我想总统比我明白，那些呼声是怎么发出来的，发出那些呼声的人数究竟有多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

　　我是说，不管有多少人要你这样做，你都不必这样做；很多人要你这样做，不是出于对你本人的体恤，而是他们自己另有所图。

　　可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仍然可以不发，把弦慢慢放松，让箭落地就行了。

　　可我不愿松弦。

　　为何？你现在已经是总统，什么都拥有了，为什么非要再去当那个皇帝不可？

　　这你就不懂了，当总统和当皇帝并不是一回事情。说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当总统最多可以私下娶几个小妾，就这还有可能遭到舆论的谴责；而当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完全是正当的。这是小事，重要的是，当总统要受议会两院的掣肘，你想干的事情，两院不同意，你就很难干成。而当了皇帝，出语即是圣旨，有谁敢违抗，立马斩首。我研究过外国的总统制度，也当了这些天孙文传给我的总统，我知道总统掌握的是相对的受制约的权力，只有皇帝掌握的才是最高的绝对权力。我一定要尝尝掌握绝对权力的滋味！

　　这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你知道我在仕途上走了一辈子，我最后一定要走到极顶，要体验一下完全掌握别人命运和这个国家命运的那种味道，要不然，我这一生就会留下遗憾。我想要圆满！

　　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圆满，没有一个人能实现自己的所有愿望。

　　可我能！你不信吗？过了今天晚上，我就要登基，我就要实现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当上皇帝！

　　这个我信，可你想过没有，要是灾难在你当了皇帝之后接踵而来怎么办？

　　是什么样的灾难？你能说得准确一点吗？

　　我不可能预测得很准确，我只是凭直觉感到，会有很多人对你的行动表示反对，国内可能要起兵。如果这反对的浪头过于巨大，就有可能把你的愿望打烂甚至冲走。

　　你是指现在南方那些人的反对吧？我不怕！我早晚会把他们压下去的。我既然能从一个平民一步一步走到总统的位置上，我就一定能迈好最后一步！

　　既是总统这样自信，我就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告辞——

　　等一等！我刚才给你说的是我的决心，并不是说我心里就没有担忧。我明白我此举是冒着不小的风险的。我想请你帮我分析一下，究竟可能会出现哪几种结局。

　　第一种结局，你遇到了反对和反抗，主要是舆论的和少部分军人的反对和反抗，但你最终将其平息了，你如愿以偿，平安地做起了皇帝。你个人和国家都未受大的损伤。文人们也可能会给你一些赞颂，赞颂你力挽狂澜，恢复了帝制，史书大约也会为你留下一个较重要的位置。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

　　第二种结局，你遇到了有组织的武装反抗，你动用了你全部的力量进行压制，但却无力将其完全平息，于是国家便处于长期的内乱之中。你虽然成了皇帝，却无法使自己的权力达于全国。你将长期地为平息内乱耗费精力，你会活得很不痛快，国家和平民也将为此蒙受巨大损失。

　　第三种结局，你遇到了强大的舆论反对和武装反抗，你尽了一切努力却没能平息下去，最后大军压城，你不得不在威逼下宣布从刚刚登上的皇位上退下来，重新恢复总统制。不过这时国人决不会再允许你当总统，你在下野后会失去一切权力和被尊敬的地位，将重新去过默默无闻的平民生活。

　　第四种结局，你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坚持不妥协，坚守京城，最后城破被俘，从此失去人身自由。你可能会在国家的监狱里度过余生。今后的史书也将不会给你同情，你会落下笑柄和骂名。当然，你也可以避免被俘，不过那就需要你下决心和这个世界告别，采用——

　　住口！你这样信口开河，不怕我治你罪么？

　　我一开始就——

　　好了，我答应过你不生气的，原谅我没能控制住自己。

　　我该告辞了。

　　再坐一刻。这么说，依你的判断，如果我明天照原计划行事，出现后两种结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我想是这样的。

　　你除了要我终止明天的计划之外，还想给我别的什么建议？

　　我只想重提刚才的那个建议：停止施行明天的计划。

　　我说过，我不想停止。我不想停止的原因，除了刚才讲的那些之外，还有一条忘了告诉你，那就是如果我万一成功，我讲的是万一成功，那我的皇位就可以传下去，儿子，孙子，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权力就不会落到别人手里。倘是当总统，届一满，就要交出去了。我觉得，为了子孙后代，我值得一赌！人生就是赌博，我已下决心要赌了。所以，我只想听你说出另外的建议。

　　好吧，既是这样，你第一条要做的，就是在登基之前，也就是在今晚，迅速地把有可能在今后领头反对你的人，秘密监控或是处死，可以寻找各种理由，务必不能手软。

　　处死？

　　对。第二条，命令你所属的军队，连夜向各军事要塞运动、展开并做好一切迎战准备，尤其要守好长江防线。未来可能置你于死地的军事力量，极可能就是由江南过来的。

　　哦？

　　第三条，准备一部分金银细软，连夜密藏于京西山中，以备日后困难时所需。

　　还需要这个？

　　第四条，做好撤离京城的一切准备，登基大典之后就可以秘密和某一外国驻京使馆联系，佯说出访，实则为出国避难铺平道路。

　　嗬？

　　第五条，把眼下劝进最积极的那几个人掌控好，以便日后在不得已时将他们杀掉以平国人情绪。

　　你说得可真有点吓人了。

　　这也是从最坏处考虑。

　　如果从好处考虑，出现了第一种局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恐怕……

　　我说的是如果。

　　你应该励精图治，像过去那些有作为的皇帝那样，把你的臣民带到一个富裕之境里去。你肯定也已经看到，如今的国内，由于长期战乱，民生凋敝，哪个村子都没有几间好房子，到处都有饿死者的尸体，许多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乡村里田地荒芜，城镇中厂坊倒闭。长此下去，真要国将不国了。倘是你能扭转这种局面，国人也许会原谅你的恢复帝制之举，渐渐把一份尊敬给你。

　　能不能说具体一点，我将怎样治理才能很快扭转眼下的局面？

　　我没想那么细，但起码有这么几点应该做到：一个是息兵，给百姓们一个平安从事做工和耕作的环境，不要动不动就起兵征伐；凡能用谈判平息的争端，用和平手段解决的事情，就决不要用武力。一个是减轻徭役赋税，给百姓们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宁可官员们暂时苦一点，宁可国库里库存暂时少一点，也不要再给百姓们增加负担。再一个是整顿吏治，决不应再允许贪污和贿赂之风盛行，可严厉处置一批贪污受贿之高官，对其行绞首抄家之罚，以震慑下层官员。回望历史，不管哪一朝代之衰败，皆从吏治腐败始。据我的观察，一旦贪污受贿之风开始盛行，必先使百姓对皇室生出离心，再渐渐生出恨意，发展下去，顺理成章的是揭竿而起造反，使他们生出砸烂旧朝建立新朝之意愿。如果到那时再去挽救，就晚了。另一个是和边地那些人数不多的部族亲善往来，不要强使其进贡朝拜，以免他们因不满而滋扰内地或投靠他国。最后一点，是你个人——

　　我个人应注意什么事情？

　　这头一条是……

　　说吧，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答应过你的。

　　先不选妃。虽然皇帝选妃是正常的，但在你登基初期，这件事不宜先做。有一种社会心理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这就是天下的男人在内心里对皇帝可以随意拥有很多美女是嫉妒、反感、不满的，这种心理平时并不对皇权构成威胁，但在一些特殊的社会不稳定期，比如在你刚刚登基社会尚未完全接受你的这段日子里，则可能诱发出集体的破坏性反抗举动。

　　我明白。

　　如果你看中了哪个女人，可以不事声张悄悄把她接进宫中。

　　好吧。还有什么？

　　先不给家族中人分封官职。虽然皇室成员做官合乎惯例，但人们内心里是反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为了避免引起反感，此事可缓一步再做。

　　说得对。还有么？

　　做出亲民举动。

　　亲民？

　　亲自察看对民生有大意义的事情，比如治水之工程，比如赈灾之进展，比如学校之建设等等，必要时甚至可以微服私访，以了解真实情况，做出处置，从而让百姓知道你是一个关心他们疾苦的明君。这一点做到了，你就真有可能坐稳龙椅了。

　　说得好！还有么？

　　对各家报刊的主笔施以恩惠。

　　主笔？

　　这些人手中的笔可以把你捧上天将你称颂得满身生辉，也可以把你踩到地将你骂得臭不可闻。过去的不少帝王对这些人多是进行打和压，想使他们害怕恐惧从而禁口停笔，我以为这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怀柔，不时地召见他们，在节日里向他们馈赠礼品，甚至可以赐御宴款待，必要时可以给他们加封有名无实的官职，据我所知，这些人对做官也都存一份向往。

　　好。

　　再就是慎言。

　　慎言？

　　你一登基，按照过去的说法，就是真龙天子即位，天子不说话则已，说则是金口玉言，就要落实照办。若未加考虑就对某一事发言，办下来说不定就成了笑柄。

　　当然。

　　还有一点，就是凡办理有可能给你的形象带来坏影响的事情，切不要留下文字记录；不得已必须留下字迹时，也要在事后立即销毁。最好请人为你设计一个箱子，这箱子里的有关文字记载，只有你一个人才能打开箱子来看，任何别的人都打不开；如果别人于你身后用强力打开，则箱子在打开的同时会立时起火，将其中的纸张全部焚毁。

　　妙！

　　还要建立一个秘密监视系统，这个系统只对你一个人报告监视结果。这个系统的要务，是监视你手下直接处理国事的大臣们，看他们做事是否尽心，看他们是否有贪污受贿行为，看他们是否有结党之举，看他们是否有背叛之心。这个系统必须行事机密，不能让被监视者知道自己被监视，否则可能促发事变。

　　明白。

　　也可和佛、道两界中人建立联系。可以不定期地到寺庙、道观里去走走看看，顺便送点香火钱。获得这两界中人的好感之后，他们会在法会上为你的平安祈祷。这种祈祷固然帮不上你实际的忙，却也可以为你的治国安邦提供心理和舆论帮助。

　　有道理。

　　最后一点，你要经常请一些国学大师一些西学研究权威为你讲课，把国学中一些对治国最重要的东西和西学中对治国有帮助的东西记到脑子里，你毕竟是一个东方大国的君主，你必须拿得出真正有远见的治国方略才行。这就需要你不停地学习东西。

　　很好！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但愿它们对你有用。

　　都很有用，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但愿上天能给你使用它们的时间。

　　你是到最后也不相信我会成功呐。

　　我是很愿相信的，只是理智告诉我——

　　那就不要说了，给我一次祝福吧。

　　我祝福你。历史有时会特别关照一个人，甚至会为了这个人宁愿去拐一个弯。但愿这次它为了你，也会格外开恩。

　　谢谢了。

　　我想请总统允许我告辞。

　　好吧。我希望我俩今晚说的这些，会像过去那些谈话一样，成为永远的秘密。

　　自然。

　　我还希望你能答应在明天的大典举行之后，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以备我随时请教，职位和俸禄嘛，我会给——

　　这恐怕不行，先生知道我早就发誓终生不仕，要再谈到钱的事，那就更——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来人，送客。他站了起来，那人也起身施了一礼，尔后像来时一样，快步走出了满是夜色的客厅。

　　他重又在沙发上坐下，默然望着粘满黑暗的客厅屋顶，许久之后才咳了一声，随之，一个侍从出现在了客厅门口。

　　他已经出院门了吧？

　　是的，走的后门。

　　秘密监视他的行踪！

　　明白！

　　一旦发现他和其他官界中人有接触，立刻就……

　　明白！

　　点灯吧。

　　那侍从一挥手，几个人立刻进屋点亮了所有的灯。顷刻之间，满堂明亮，袁世凯也一变为满脸生辉。告诉她们，我今晚不见任何女人。

　　明白！

　　他起身向长长的书案走去，在书案前俯下身，把目光投向了那份摊开的“登基大典程序说明”。

　　明天，一切就看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