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在祠堂的屋脊上极轻巧地一纵,就爬上了天去,于是街面上,便铺了些黄,于是卖豆腐的景宽就高声叫:“日头出来称豆腐,身子发福屋里富,来哟——”
声音长长的,在街筒子里响。
就在景宽的叫声中,尚智拉了装货的平板车子,眯着眼,进了祠堂前的空场,在平日售货的老地方,摆起了自己的货摊。片刻之后,在铺着印花塑料台布的长方形售货板上,尚智的货物就全摆了出来:绣着刀、矛的红兜肚,刺着剑、盾的灯笼裤,织着弓、箭的练功宽腰带,印着坦克、飞机、军舰、导弹的白背心,绣着侦察兵、炮兵、喷火兵字样的运动裤头,绣着卫、护、士、勇各种字样和车、马、枪、炮的各色手绢,全是武人们和尚武的人们用的东西。
“尚智老弟,不来一斤?”景宽在那边叫。
尚智手摇摇,仍又弯腰细心地放置货物,待一切布置停当之后,他才舒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祠堂,祠里大堂屋脊上的兽角,直插入晴空,很是巍峨;祠外那七尺高的土黄色院墙在阳光下放了金光,极是气魄,祠堂的大院门还没打开,只有“武家祠堂”那四个烫金的字立在门楣,威武、缄默。
这祠堂尚智很熟,小时候常和伙伴们翻进院墙去玩。它总共有大堂、二堂、三堂和十二间厢房,外加一个高高的哨台。祠堂是南宋末年修的。早先埋在后院土里,如今安放在前院大堂中的那块“修武家祠记”碑上刻着“存武家元气”五个大字,落款是:“岳武穆七十七部属。”
镇子上的老人们说,当年岳飞被害之后,岳家军随之解体,其中有七十七人就流落在此地落户,这也就是我们镇上人的先祖,祠堂就是他们捐资修的。
这里离岳飞的故乡汤阴不是很远,岳家军的好多将士是中原人,他们在中原南部的这个盆地安家似乎可信。
“早呀,尚智!”卖兵器玩具的梗子推着平板车来了。“早!”尚智应了一声,眯着眼看对方乒乒乓乓地摆着兵器玩具摊子,兵器倒是什么都有,刀、斧、弓、箭,各样枪支,可惜都是些木头做的,涂了些银粉和白漆、黄漆。
尚智不屑地看他一眼:成不了大气候!
他把目光移向平日和自己卖同样货物的几家摊子:四婶、郭灶叔、伏田哥、苇儿嫂,哦,除了专卖绣花灯笼裤和绣花红兜肚的苇儿嫂来了之外,其余人家的摊位都空着。
他们大约是不能来了!这一点尚智早已料到。自从半月前他改制了一台绣花机,又买两台缝纫机办成专制兵家徽记的服装社之后,他就已经料到了四婶、郭灶叔、伏田哥他们的这种结局。他们手工绣制的服装产品在价钱的低廉上远比不过尚智的。
他满意而且得意地笑了笑,最后把眼睛停在了苇儿嫂身上。她的眼皮还有些肿,面孔还是那样苍白,黑布鞋的前边还缀着孝布,她是不是又在为定坤哥哭?别哭了,嫂子,不要哭坏了身子。今天我要把绣花灯笼裤和绣花红兜肚降价了,我的缝纫社里这东西已经做了很多,我不能再积压下去,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你将来也应买台缝纫机,我可以帮你把它改制成绣花机,这样你的产品成本就可以降下来了,产品的售价就低下来了,售出的数量就会多了……
咯吱吱,一阵钝重的木门与石门礅摩擦的声音传进了尚智的耳朵,他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祠堂的大院门已经打开,第一批游客就要进去了。
对那座大门他是太熟悉了。门漆的是草绿的颜色,据说刚建起来漆的就是这种颜色,这种颜色的大门在豫西南还不是很多,不知当初造祠堂的那些岳家军官兵们,是想以此把它与富人们的祠堂相区别,还是怕朱漆大门会让他们想起战场上流的血,反正门漆的颜色有些怪。两扇门的正中,各镶有一个铜牌,一个铜牌上凸现着一把刀,另一个铜牌上凸现着一根矛。门槛下安着一个暗藏的机关,这机关设计得极其精妙。外来的生人如果不知道这机关,迈过门槛后准要一脚踩上它,而只要踩上它,两扇门后就会忽然从地下冲起六名木雕彩绘的士兵,一边三人,六人手中各持一柄大刀,刀尖直戳向来人的心窝,当然不是真戳,刀在离你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下,六个真人大小的士兵怒目瞪着你,这一招能把预先无思想准备的人吓死,这机关叫“门后伏兵”。听说,这机关自装上到一九八五年,已经先后吓死过十七个人。那机关前不久拆了,怕的是它吓了游人。有一次,一个来此游览的英国朋友非要看看不可,管理人员没法,就装上了,那人是在预先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去踩那机关的,就这,还把他吓得心脏病复发住了院。
“喂,一条灯笼裤多少钱?”摊子前走过来一个小伙子问。尚智见有顾客,脸上立时浮起了笑,那笑极谦恭、极亲切:“九块。”答完又急忙接着介绍:“这灯笼裤最宜于杂技演员、武术运动员和业余武术爱好者演出、比赛,练功时穿用,美观、大方、轻柔且不妨碍腿部的任何运动,本品采用黑色优质府绸,并用彩线绣有兵家符号,穿上它会使你英姿勃发、豪气顿生,怎么样,来一条?”“贵了吧?”“贵了?哈哈,明给你说,昨天每条卖十一块,不信,你去问问别的摊子,然后再决定买不买,如何?”
那小伙子果然转身向那边苇儿嫂的摊子走去。
尚智笑了,笑得胸有成竹。灯笼裤压价两块,是他今天预定的计划。他那高中生的脑子当然明白,薄利多销比价高滞销要好。他早已看到,武家祠堂门前这个销售兵家徽记服装、兵家纪念品和各种兵器玩具的小市场,大有可为!这里不仅是四乡六十多个村庄的商贸中心,而且是南下襄州北上宛城的必经之地,宛襄公路就从祠堂门前过,每天往来的旅客极多,再加上武家祠堂是武人们的景仰之地,不仅四乡常有从军尚武的人来参观,连宛城、襄州的青年人甚至外国人也常坐车来游览,祠堂门前,每天都停十几辆游览车。尚智高考结束知道自己不可能考上的第三天就来这里摆摊,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点,他要在此处干一番事业!不过半年多时间,他就已经办起了缝纫社,他还要大干,一个宏伟诱人的远景已在他的心里出现:他要在武家镇上建立一个生产和销售兵家徽记服装、兵家纪念品和兵器玩具的中心,并且要让自己的产品打入宛城、襄州的市场,然后到更远的地方去打开地盘。他甚至已想到,不久的将来,他要去东南亚国家签订出口合同,去时当然是坐飞机,别的机种不坐,只坐波音747,那种飞机既豪华又安全。他坚信在不长的日子之后,他的名字定会在《中国青年报》的头版出现,可能是消息也可能是通讯,要是通讯的话题目最好叫“武门之后,商界之王”。他相信他那些坐在大学里读书的高中同学,读了报纸之后也会对他生出一点忌妒,而不光只是由他对他们生出羡慕!
“不错,你的灯笼裤是比较便宜。”那小伙子此时走回来,递上九块钱,拿走一条。“欢迎再来!”尚智满意地目送着顾客走远,当他把目光收回的时候,中途却又让它们拐向了苇儿嫂,她坐在自己的小摊子后面,边绣着东西边等着顾客。他定定地望了望她,她的眼皮儿有些肿,是的,有些肿,不像是因为没休息好而肿的。嫂子,你一定又哭了,你还有孩子,孩子还有奶奶,你该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压了灯笼裤和红兜肚的价可能会影响你的生意,不过你不要怕,你以后可以到我的缝纫社里去,我给你工资,而且,假若你同意,我可以帮你照顾孩子。
他猛地摇了一下头,不让自己想下去。
他的脸突然间红了。
“朋友们,同志们,这里保存的是武家镇自宋代以来出的卫国义士们的塑像……”一个听上去颇舒服的银铃般的声音从祠堂大院里飘来。尚智知道,这是解说员在向游客们讲解大堂里的那些塑像。
大堂里的塑像尚智看过多次。正中间塑的是岳飞的像,岳飞身着战袍、手按剑柄站在那里,一脸庄严,一身威气。塑像两边写着字,一边是:靖康耻,犹未雪;另一边是:臣子恨,何时灭。紧挨岳飞的右边,是明朝的戍边小将靳青河的塑像,青河是武家镇人,明初从军,后率兵西征,战死在西域。青河持戈雄立,一看就知是一员骁将。塑像两边也有对联一副,一边是:拍马挥戈戍西界;另一边是:虏骑闻之胆魄慑。紧挨岳飞的左边,是清朝的戍边壮士陈横的塑像,陈横生在武家镇,后随父南行做生意时从军,在广州虎门关天培部下当一名炮手,当英军进攻虎门炮台时,他手抱肠子开完最后一炮。塑像两边写着:国人之子,武家之后。接下来,是武家镇抗日游击队长冯一海和十一个队员的塑像,还有抗美援朝时武家镇出去的七名志愿军的塑像。最后一名塑像就是苇儿嫂的男人——抱枪而立的定坤哥,定坤哥一九七九年当兵,年初战死在南疆。他的塑像两边写着:祖辈血染战袍,后代捐躯边疆。
“尚智,你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耳朵,与此同时,腰上被人用棍戳了一下,有些疼。正在卖货的尚智愠怒地扭头一看,是朝顺爷。朝顺爷是这镇上辈分最大的老人,且又诸样武功都懂,是全镇的权威,尚智只得收起脸上的怒意,朝对方不自然地笑笑。在朝顺爷的身后,站着七爷和新富爷。又是这几个老头!尚智在心里闷闷地叫。每天都是这样,这几个老头搭帮结伙,各拄一根拐杖,在这武家祠堂门前来回转悠,也不知道转悠什么,东西又不买,老在人家的摊子前问这说那,嗨!烦!
“听说你卖的东西压过了你四婶、郭灶叔他们,行,小子,好好干!”朝顺爷却没理会尚智的心境,依旧絮絮地说,“可是你要记住,”朝顺爷的拐杖又在他的腰里戳了一下,“对面你苇儿嫂你可要记着照顾!”
“这还用你说?”尚智在心里叫了一句。他不满意朝顺爷总用拐杖戳自己的腰,他觉着这种不尊重人的行为让顾客看见,会减轻他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卖主在顾客心中的分量颇为紧要,它能对顾客的购买计划起微妙的影响。也就因此,尚智连自己的服饰打扮都极注意:西装,后拢头,且抹了一点“丽都”牌发油。“只要我的生意做大了,谁都可以照顾!”他扭头说完这句,就急忙去招呼顾客,不再搭理对方,他听见老人的拐杖在向远处响。
摊子前的几批顾客打发走之后,尚智的目光得了空闲,就又不自主地投向苇儿嫂那边。苇儿嫂正含笑对着摊子前的一个顾客说着什么。尚智觉得,苇儿嫂笑起来特别好看,就是眉梢那么一扬,嘴角轻轻一牵,腮边的两个窝儿一闪,让人看了心里像刮过一阵极柔的风,真舒坦。有人说,凡吸引人的女子都有一个特点:恬静。苇儿嫂的笑里大约就带了这种成分。尚智还在上中学时就爱看苇儿嫂笑,那时她还没有和定坤哥结婚,尚智叫她苇儿姐,她比尚智高三个年级,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有时开学生大会时,她就上台讲话,讲话前总是那么微微一笑,笑得好多正在说话的男生就闭了嘴。后来她毕业了,还在上学的他见她的机会就少了,忽然有一天,听说她和当兵的定坤哥订了婚。又隔了一段时间,就听说她要和定坤哥结婚了,他们结婚闹新房的那晚,尚智去了,去的路上,他心里不知怎么地竟生出一缕不舒服,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舒服。但到了新房里,看到她站在魁梧的一身戎装的定坤哥身边甜笑时,他就也笑了,那缕不舒服不知不觉间便也飘走了。怎么也不会想到,定坤哥竟会又离开了她。
苇儿嫂含笑接待的那个顾客向这边走来,尚智看见,那人没买苇儿嫂的东西,苇儿嫂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去。尚智的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也许,我不该压价的。可不压价缝纫社里已做了那么多的产品,价格偏离价值太多就会滞销。是不是今后可不再做绣花红兜肚和灯笼裤?但这两样货物又明明有销路!苇儿嫂,你别着急,你晚点可以去我的缝纫社里……
“杀——”蓦地,一阵喊声骤然划过树梢,惊得身边树上的几只雀儿呼一下飞起,在空中撒下一串受了惊吓的啁啾。尚智没有扭头,他知道,这是二堂里的“武士”们又在表演武术。
二堂原先叫习武堂,镇上的儿童和青年,过去常在此堂里由老人们教授武艺。后来武家祠堂变成游览点后,镇上就挑了二十四个会武艺和当过兵的精壮青年,在此堂里轮流为游人们作武术表演。既表演古代的单人拳术,也表演现代的单兵战术;既表演古代的双人徒手斗拳,也表演现代的双人手枪对射,当然打的是橡皮弹;既表演古时的三人一线向敌冲锋,也表演现时的三人交替跃进接敌;既表演古代的四人刀剑对劈与对刺,也表演今天的四人捕俘与拒捕。此外,还有古代的梅花阵阵法展示和“伍”进攻动作表演,这是游人们情绪最高的地方,好多宛城里的年轻人来此游览,其实就专为看这个项目。
“来一条灯笼裤!”又一个顾客在摊子前叫。尚智亲切地应声,热情地介绍,麻利地收钱、送货。
日头终于爬上天顶,懒懒站那里向下看,看得尚智有些冒汗。卖豆腐的景宽还在那边喊:“日头当顶称豆腐,是男是女都会富,来哟——”
一个上午仅灯笼裤就卖出三十一条,按每条二元二的盈利,还真可以!尚智高兴地一拍腿,但当他抬头看见苇儿嫂时,刚才的那欢喜又慢慢消去。她的摊子前依旧十分冷清,她一个上午好像还没卖出一件。他知道她不能像他一样降价,她那些货物的大部分都是靠手工做,几天做一件,价格再一低,就赚不了钱了。他看见有一层沮丧罩上了她的脸,是的,是沮丧,他的心一动,有一刹那,他几乎就要做出再把价钱提起来的决定,但是一想到他心中的那个远景,那决心就又碎了。
梆!P股上突然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敲得很重,很疼,还有些响声,他恼火地转过身子,他虽然看清是朝顺爷,也还是很不高兴地叫:“干什么?”
“干什么?”朝顺爷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你还叫不叫别人干了?”说着,用拐杖朝苇儿嫂那边指了一下。
“你少管吧,这是做生意!”尚智话音极干脆。他知道对方话中的意思,倘若对方刚才不用拐杖当着顾客的面敲他一下,他不会用这种口气回答,他可能会做个说明。但是现在,他心里有气,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何况有几个顾客正在朝他看了。
他感觉到朝顺爷在他的后边站了很长时间,但他故意不再回头,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他才扭头看了一眼,他注意到老人的脖子梗得很直。
一缕羼在风中的香味在弥漫,尚智深吸了一口,辨出这是祠堂院里三堂门前那尊香炉里插的棒香的味道。每天清早,祠堂里的管理人员都要在那尊香炉里插上棒香,为的是让进三门的游客们知道兵家读兵书的规矩:焚香而读。三堂里放的全是兵书,是武家镇人数代从各处搜集来的,历朝历代、各种版本的兵书和记载有兵家之事的书籍《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左传》、《广名将传》、《三十六计》、《三国志》、《汉晋春秋》、《资治通鉴》、《三韬》等等,兵书一律置放在条案上,一案一本,进了三堂的人都可以坐下静静读书。过去,武家镇的年轻人,就是常在这间房里听老辈人讲兵说阵的,尚智小时候也进去听过,听不懂,就跑出来到二堂摸一把刀,在门口抡。
日头斜过头顶不久,几缕云就扑上去,缠了它,于是,人们便感到了一股挺舒服的凉意。但尚智却依旧满头大汗,一批又一批的顾客涌到他的摊前,看货、问价、交钱,以致妹妹送来的那一大碗面条,都已经放得无一丝热气。每天的这个时候,游客们都要在祠堂前边吃饭歇息边买些中意的东西。
当尚智终于得了空端起面条碗时,瞥见苇儿嫂的摊子前依旧十分冷清,而且,他分明地看见,苇儿嫂在用手背抹眼,尚智的心一紧,上唇上的那片茸毛开始轻微地抖动:嫂子,你总不是因为货卖不出去在伤心吧?他觉着刚才折磨他的那股饥饿感在慢慢消失,胃里像是一下子塞满了东西。你不该压价!可我的缝纫社里已做了那么多东西?你少赚点钱有什么了不起?那么那个远景怎么办?兵家徽记服装、兵家纪念品和兵器玩具生产贸易中心还办不办?办不办?办不办?
两三根柔长的面条滑出尚智手中的碗沿,在随风晃动,晃呀,晃呀,终于无声地断掉,坠了下去。
嗵!突然地,尚智觉着腰上又被人敲了一下,一阵疼痛迅速传到了中枢神经,正凝神站那里的尚智手一晃,面条碗险些落地。他猛地扭过脸来,恼怒至极地看着朝顺爷,竭力抑制着怒气问:“又怎么了?”
“提上去!”朝顺爷的口气是命令式的,而且他身后的七爷和新富爷花白的眉毛也都在拧着。
“提什么?”恼怒中的尚智一怔。
“你那些东西还卖昨天的价!”朝顺爷一字一顿地说。
尚智身子一个激灵,明白了。但随之就有一股更大的怒气涌上心头:你们竟这样放肆地来干涉我的生意,我偏不!“请不要干涉我做生意!”他冷冷地扔下一句,就把脖子拧过去。
“你不要仗着你有绣花机!”朝顺爷的声音嘎哑,粗重,且夹了几分怒气。
“有了你能怎么着?”尚智放下碗,把手掐在腰上,咖啡色的西装衣襟被风撩起,一扇一扇。
他看到朝顺爷那瘦骨嶙峋的肋部大幅度地起伏,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他扭过了脸,再不向朝顺爷和那几个老人看,他只听到几支拐杖捣地的声音在向四周飘散。
他舒一口气,极痛快的!
呜——一声响,音调洪亮、悠长。尚智知道,这是有游客在吹那个牛角号。在三堂的后边,有一个高高的哨台,哨台上就有这把据说是明朝军中用物的牛角号。这号角解放前一直是全镇上集合的信号。过去,哨台上整日有人值班,一旦有战事,号角一响,全镇的人有刀拿刀,有戈持戈,一律到祠堂大院里集合,听从族长的指挥和调遣。据说,民国三十二年初,一队日军由宛城过来,想在武家镇显一显东洋武威,就是这号角把武家镇所有能上阵的人全都集合起来,由当时的族长指挥,采用七点桑叶阵法进行伏击,使我拎刀挥戈的镇上人突然出现在鬼子面前,让他们的三八大盖失去威力,不得不和我拼刺,而他们的刀法还是从我们这儿传去的,因此,拼到最后,一个个便全被镇上人剁了。
日头又偏下去许多,射来的光线已显不出热,景宽的叫法也已经变了:“日头偏西称豆腐,子也富来孙也富,来哟——”
开回宛城的第一批旅游车虽已经启动,但广场上的游客依旧不少,尚智的摊子前仍然围满了人,他慢慢又变得亢奋起来,把刚才的那阵不快完全丢开,一心投进了生意中。
就在他含笑抬头给顾客递货的当儿,他突然瞥见,苇儿嫂已推起她的小货车向家走了。这么早就收摊?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有一刹那,他真想停下售货奔过去,向苇儿嫂做番解释,把他心中的那个远景说给她,把自己要干的那番事业告诉她,她也许会原谅,也许会笑笑。但他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自己,苇儿嫂是这镇上最漂亮的女人,又正在守寡,自己主动跑上去同她说话,说不定会让人生出什么猜疑,罢了。
他望着苇儿嫂慢慢推车走远,他看见朝顺爷和那几个老人拦住她在同她说着话,他很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但离得已经太远了。
直到最后一批游客离开他的摊子登上旅游车之后,尚智才伸了伸腰,舒了一下臂。该收摊子了,日头已将要坠地,镇上人家做晚饭的烟缕已经升起,归宿的鸟儿已开始向祠堂院里的树上飞。
他推着售货车缓缓往回走,尽管他年轻,浑身都是力,但站了一天,终也有些累,车推到家他刚接过妹妹递来的水杯,却忽听当当当当从祠堂院里传出一阵急促闷重的钟声。
鸡、鸭、鹅、狗同时被惊得叫了起来,黄昏时分的镇子被这钟声搅动。
尚智一怔。
挂在祠堂院里老榆树上的那口大铁钟,这几年难得一响。早先,那钟是专为召集族人开会议事用的,如今,只在每年的阴历三月十八响一次,召集镇上人去祠里祭祀。三月十八这天,只要钟声一响,镇上人凡在家的,都要到祠中来,男女老少在大堂门口站定,向着满堂的塑像,在镇上最老的老人指挥下,一齐三鞠躬,躬鞠罢,便解散,有带棒香的,就插在临时设在大堂左侧的香炉里,有带纸钱的,就在大堂门外右侧的盆子里焚烧,有带供香馍和酒菜的,就在门前预先备下的长条案上摆开。
眼下三月十八早已过去,敲钟干什么?
尚智正在诧异,就听门外传来镇上武功最好的旺才叔的声音:“尚智,喊上你爹,咱们一起走吧。”
“上哪里?”尚智有些意外。平时他和旺才叔很少打交道。
“祠堂。”对方的话极干脆。
“噢,听到钟声我们也正说去哩。”尚智爹这时就急忙走出来。尚智随在爹的身后,不甚情愿地走,在镇上,钟声是令,不去不成。他以为旺才叔是从他家门外过时顺便喊他们一句。
当尚智父子和旺才叔走进祠堂大院的时候,只见大院里已黑压压站满了人。尚智原想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听,不料旺才叔喊了一声:“闪一下。”众人回头一看,立时闪开一道缝,让他们径直走到了大堂门前的石阶旁。尚智正暗自诧异大家何以自动为他们闪路,却已听站在石阶上的朝顺爷威严地咳了一下,低沉地说:“来,我们一起向镇上的义士们鞠躬!”说罢,先转身向大堂里的塑像鞠了一躬,于是众人也都弯腰,尚智顿时感到,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在暮色中漫开。
“今天惊动大家来,是想说一件事。大伙都晓得,照顾镇上为国战死的义士们的家人,是我们祖辈子就传下来的规矩,可是到了今日,这规矩竟然被人坏了!”朝顺爷说到这里,尚智身子一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都知道,”朝顺爷的声音又低沉地响了,“苇儿的男人定坤,是为国战死的,她在祠堂前做个小生意维持家用,可镇上的尚智,身为男子汉,竟不听劝阻,执意压价捣乱,使她的生意做不成,大伙说这事该咋办?”
尚智震惊地瞪大了眼。他此刻才完全明白,今天的敲钟是为了什么,才明白了旺才叔何以去喊自己。在一瞬间的震惊过去之后,他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愤在胸中聚:我做生意,愿怎么做就怎么做,用得着你们管?他刚要开口抗议,人群中已响起了声音:“按老章法办!”
“对,按老章法办!”更多的人在附和。
尚智看见爹先是吃惊地朝自己看,又慢慢在目光中掺了恨和悔。
“我做生意压自己东西的价有什么错?”尚智怒极地叫一句。
“不,不能怨尚智。”人群中突然传出苇儿嫂的带了呜咽的声音。她边说边往前挤,但朝顺爷手一挥,两个妇女拉住了她。
“跪下!”他听到自己的爹喝了一声,但他没有理睬,他又转身向人群喊了一句:“我没有错!”可他没有从人们的眼里看到一丝同情,却只看到了一种冷极了的轻蔑,这轻蔑立时变成一种威压,使尚智心里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害怕。扑通!他看到自己的爹爹面朝那一列塑像蓦然跪下,抖抖地说:“各位义士,定坤侄子,我尚某无德,养出不义之子,赔礼了,赔礼了!”老人说罢,啪,啪,抬手连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不,不,我不怪尚智,不怪尚智家大伯,定坤也不会怪,不会怪……”苇儿嫂边哭边说。
尚智呆了似的看着他从未料到的一幕,一股巨大的委屈把泪水带出了眼眶。泪眼迷蒙中,他看到爹爹转向自己哑声说:“还不给我跪下!”
声音中带了哀求,浸着泪,尚智猛地闭了眼,让双膝弯下去,弯下去……
每天,当苇儿嫂摆好自己的摊子之后,总要向尚智当初摆摊子的地方望望,然而,那地方一直空着。
听人说,尚智进了宛城,在那儿的建筑队里给人家当临时工。
苇儿嫂常常定定地望着那空了的地方。
后来,已经决定不做生意的四婶和郭灶叔他们,又都把摊子摆了出来。
朝顺爷和镇上的人们,每当看到苇儿嫂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摆摊子时,就十分满意地笑笑。
祠堂依旧巍峨地立着,而且游客,也日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