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父亲
知府林清如大人批阅完一摞公文,正坐椅上闭目养神,忽有一阵焦急的脚步声由堂外传来,睁开眼时,看见汪司马已忙不迭地迈进了大堂门槛,一脸惊色地叫:大人,快,快——
何事值当这样?慢慢说!林大人皱了皱眉头,不悦地用中指弹了一下书案。
朝廷后宫的韩志彤突来南阳——
啥?林大人霍地站了起来,他知道韩志彤是当今朝廷后宫的当红宦官,他怎么会来南阳?这儿离京城可是有两千里之遥!
他领的一干人乘坐的三辆马车已到了府前。
老天!还不赶快将他们迎进府衙?他瞪了一眼汪司马,慌慌离座整衣向门口走去,脚迈门槛时又扭回头低声问汪司马:你揣度一下他突来南阳的缘由?
既然道台大人预先未有通报,想他可能只是路过,或许是为朝廷南下湖广办理有关事务路经咱府,顺道来府衙作一礼节性拜会?
再想一想!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也有可能是为了什么和咱南阳有关的事——汪司马沉吟着。
咱南阳和后宫能有啥——
要不先迎进来再说?
对对。林大人急步迈出大堂。但愿没有太大的麻烦,这些宦官咱可是惹不起呀!
接罢韩志彤带来的那道密旨之后,林大人才松了一口气,才将隐在眼里的惊慌一点一点抹去。
原来只是为了选拔五个宫女。
看来当今的圣上知道南阳盆地气候温润水土宜人,是出美女的地方。过去的皇上选美,大都把目光盯在吴越一带,在僻远的南阳选拔宫女,这还是第一次吧?
林大人生出一阵被赏识的兴奋。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任职,很少有直接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如今这机会总算来了。我理应做得让朝廷满意。
他安排韩志彤一行到馆舍休息后,便急召汪司马和秦通判到后堂商议如何办理此事。韩志彤说此事办理的期限是六天,六天后他就要带上选好的五名十六岁的宫女回返京都。六天选出五名长得好的姑娘应该没有问题。两位下属胸有成竹地表态。咱南阳地界美女如云,随便挑几个都能令韩大人满意。林大人警告两个下属道:选择宫女的标准一向严格,尔等一定要从细处考虑,万不可误了韩大人的行期。三个人最后商定,按百里挑一的办法办理,先令十个县在两天内务必各选出五十名美女送到府里,而后再由汪司马会同韩大人从这五百名中选出五人。记住,年龄都在十六岁!林大人最后向二人叮嘱。
部署完这件事,林大人舒了一口气,开始向内院走去。中午要设宴款待韩志彤一行,这会儿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回内院换换衣服稍作歇息,顺便把这个意外的为朝廷后宫选美的消息说给夫人。他想夫人听了这个消息一定和他一样高兴,毕竟这是一个为朝廷尽忠的机会。
走进内宅大门,林大人头一眼看见的是女儿舒韵,舒韵正翩然从暖阁上下来,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想必头晌是又在忙着什么绣品。父亲,今儿个下堂挺早哇。女儿向他打着招呼。他蔼然地应了一声,在几个女儿中,他最钟爱的是这个长得清秀又十分聪慧的舒韵。——你妈妈呐?——她在厨房里帮刘妈她们忙碌,妈说要给我蒸一个捏有十六朵花的豆糕。
十六朵花?为何偏要捏十六朵花?林大人笑望着女儿。
我今天十六岁了呀,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噢。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忙公事忙得昏了头,把这事都忘了。十六岁,你可都十六岁了?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女儿,发现女儿果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大姑娘。十六岁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这回朝廷选美的头一个标准,不就是十六岁吗?我怎么想到了这儿?他急忙摇头,把脑子里正想着的东西摇到角落里去。
他走进卧室时,夫人已经赶了过来。他于是向她说了韩大人来选美的事,他原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不料她听后竟叹了一句:天爷爷,造孽呀!他闻言惊喝道:你胡说什么?这样的事怎能说成是造孽?——咋能不叫造孽?好端端的闺女,本该成家生儿育女的,却要去宫里头空熬着岁月——
住嘴!他拍了一下桌子,怒视着夫人。这话传出去要治罪的!你身为朝廷命官的夫人,怎敢信口——
父亲,你在说什么呐?舒韵这当儿走了进来,笑眼笑眉地问。
没,没说啥。他也努力地笑了一下。
为了感谢你和妈妈把我养到十六岁,我今天要各送你和妈妈一件礼物!
嗬,啥礼物?
你们两个都闭上眼睛!
对女儿的话他一向乐意顺从,于是笑着阖上眼帘,他感觉到有一个轻飘而柔软的东西落到了手上,睁眼看时,才见女儿给自己的是一方洁白的揩汗的帕子,给妻子的是一条包头的绸巾。女儿给自己的帕子上绣着一座宫殿的图案,那图案绣得极其精致。
怎么想起绣宫殿了?他有些诧异。
你不是说过,做官要做到宰相,那才叫男人的成功吗?我绣这图案,就是祝愿你能走向皇宫——
哦,哦。他急忙摆手:不可乱说,不可乱说!但笑容却已经溢满了脸孔。看来知我者,舒韵也。都说知女莫如母,看来知父也莫如女呀!我是有在仕途上再作进取的信心,是有不当宰辅不罢休的雄心,但如今看,朝中无人提携,要登上那样的高位是不可能的。罢,罢,我还是就安于这知府之位吧……
当天后晌,选美的通知已派人飞马送往各县。晚饭后,林大人正在散步,下人通报说南阳县方知县求见,这让他一怔:这个时辰来见我是有急事?他走进内宅客厅时,那位姓方的知县急忙起身施礼道:林大人,这个时辰来打扰你很是抱歉,实在是因为——
坐下说吧。他朝那方知县指了指椅子,他一向对属官们比较客气。
是这样,接到朝廷要在咱南阳地界选拔宫女的大函后,卑职十分高兴,除了保证完成府衙规定的选拔数字之外,为了表达下官的忠心,还特别愿意奉上小女芽芽以供挑选,倘若大人能够开恩向上边鼎力举荐吾家小女使其入选,卑职愿肝脑涂地以报——
哦?林大人站了起来,有几分意外地看着对方,还真有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当宫女?而且还是一个知县?对于在南阳选拔宫女,他是高兴,但那只是一种能为朝廷效力的高兴,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知道这件事对于有适龄闺女的人家,未必是一种好事。他原来只估计到会有做父母的对这件事暗中抵触,没想到竟有做父亲的前来恳求——
万望大人开恩相助!那方知县又起身施礼。
好吧,我会尽力。他缓缓点头……
送走方知县回到内室,夫人指给他看条案上摆着的一包银子,他才知道方知县还为此给他送了银子。唉,他倒是真心想把女儿送进宫哩!
这个姓方的心术不正!夫人突然开口。
嗯?他不高兴地瞪了一眼妻子。人家这是忠义之举,怎能——
啥子忠义之举?无非是想借此找一个攀附皇上的机会!
攀附皇上?林大人笑了,瞎说什么?这不是选拔皇后、皇妃,这只是选拔宫女,即使真让方知县的女儿去当了宫女,皇宫里宫女成千,哪有可能就与皇上扯上关系?
皇妃还不是皇上从宫女中挑的?姓方的就是在做这个梦,他梦想他的闺女当了宫女后能被皇上挑选为妃,然后他好借此飞黄腾达,他的闺女芽芽我见过,长得是很漂亮,保不准皇上看见了真能动心。
噢?林大人瞪大了眼睛,夫人的分析令他心中一沉,他过去显然没想这么深。
准备歇息吧,我叫丫环送热水来给你烫烫脚——等等。他叫住妻子。你说方知县的闺女比咱舒韵长得还入眼?
那倒不见得,不过那芽芽姑娘长得是很媚人。烫烫脚睡吧?
林大人心不在焉地把头点点……
那天晚上林大人上床后睡意迟迟不来,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皇宫,看见了当今皇上朱瞻基乘着御辇向后宫走去,看见成群的宫女分站在御辇经过的甬道两边,突然,御辇停下,皇上手指着一位宫女问:你是?回皇上,俺叫方芽芽,河南南阳人,刚入宫。——噢,我说怎么是头一回见你哩,真乃佳人一个,来人呀,让方芽芽去乾清宫,我要封她为妃——
林大人在枕上晃了晃头,把脑中的想象赶走。当那些幻想出的场景隐匿之后,他的思绪却仍在继续:倘若让方芽芽去当了宫女,保不准日后就真有可能出现刚才想象的那一幕;而一旦方芽芽真当上了妃子,那方知县势必会很快升迁,也许会挤走我当上知府,也许会当了道台成为我的上司,也许会成为一品大员权倾朝野,不是不可能,不是不可能呵!那么说这次选拔宫女倒真是一个重要机会了?应该紧紧抓住?不应该犹犹豫豫?怎么抓住?让自己亲戚中的一位姑娘也去应选当宫女?行倒是行,只是自己的三亲六戚中哪有符合选美条件的姑娘?真正符合选美条件而且有可能在日后被皇上注意的姑娘还只有舒韵了。一想到让舒韵去当宫女,他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不,不。可哪个姑娘最后不出嫁?舒韵最终是要当别人家的媳妇的,倘若你的女儿因为当上宫女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最后被皇上封为妃子,那可是你林家的荣耀呵!要比嫁一个普通官宦人家强多少倍?再说,你也年近五十,在仕途上发展的机会不会很多了,不应该丢掉这个机会!人家方知县都敢这样做。你为何下不了决心?那么就这样定了?定了吧……
第二天早上,约莫女儿起床洗漱梳妆完毕,他走到院中叫道:舒韵,陪我去花园散步吧。舒韵听见,应了一声,鸟一样地飞到了父亲身边。
这在他是一次艰难的谈话,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父女俩在朝霞染红的后花园里走了两圈,他还没有寻找好出口的词句。——父亲,你今天早晨好像有什么心事?舒韵后来停了步说。
哦,不,没。林大人急忙掩饰地笑笑。
是不是为选拔宫女的事?我听说城中已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嗯,有一点。他没想到女儿先说上了这个话题。
说是城中有些人家害怕自己的女儿被选上,慌得要把女儿往乡下送,其实当宫女有啥害怕的?能住进皇宫,能看见朝廷,那是多荣耀的事情!
你真是这样想?
当然!
要是让你去当宫女,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只要你让我去。
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了?
那好,既然你有这个愿望,父亲愿意成全你,父亲希望你不仅能当上宫女,而且真要进了宫后还能得到皇上的看重。
父亲,你此话可是——当真?
当真!他为如此顺利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舒了一口气。舒韵意外地看着父亲……
之二:女儿
舒韵随着那几百名姑娘排成长队向府衙一侧的驿馆走去时,心里充溢着一股欢喜。她自小受父亲溺爱,在家里少受管束,养成了一种胆大开朗的脾性;长大后又读了各种书籍,对外部世界早生了一种向往,所以父亲这次允许她参加宫女选拔她十分兴奋。如果真能被选上,到京城,进皇宫,见皇帝,轰轰烈烈,也算不枉活了这一生。其实她刚一听下人们说到朝廷派人来选美的事,就生了出来应选的心,只是怕父母不答应,她才没敢开口,没想到父亲倒开通,主动应允她来应选,还真有点出乎她意料。父亲到底不同于常人,眼界开,敢放我出来闯一闯这个世界。想想那么多姑娘都被父母关在闺房里,活着有什么意思?
——各位姑娘,请站好,听韩大人教诲。汪司马这当儿站在驿馆院里的一张椅子上喊。
舒韵的目光掠过汪司马,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韩志彤身上。原来宦官就是这个样子,白白胖胖不长胡子,举手投足有点女人模样。舒韵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老人。父亲告诉舒韵,如果她真下了当宫女的决心,他出面去求韩志彤径直把她带走,她不必像一般民女那样去经过一道道的挑选程序,但舒韵不同意,她说她乐意去经过那一道道挑选程序,她认为那会非常有趣。她不让父亲去求韩志彤,也因为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她相信凭自己的容貌完全可以被选上,她想借这个机会检验一下自己有没有引起外人注意的能力和魅力。——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早生了一种隐秘的欲望,当了宫女之后,争取能吸引皇帝对自己的注意,从而被挑选为妃。那天武侯祠前的那个算卦先生不是说我的命里有大吉大贵?
——尔等切记,本朝挑选宫女的头一条规矩,是出生于良家,所谓良家,即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尔等中若有不是良家出身的,请即退出馆门,不然日后查出,定当严办。韩志彤慢腾腾地开口,舒韵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中带了点女腔。
没有人走出馆门。舒韵看了看门口,这么说各县在挑选这些姑娘时都注意了这条标准。
——请排成单列,慢慢从韩大人面前走过。汪司马指挥着这一大群姑娘,凡经韩大人指点的,请即走出馆门;未被指点的,请到一侧稍候。
舒韵一边随着队伍向前移动,一边好奇地注视着韩志彤的那只不停指点的左手,他指点的标准是什么?到走近时她才听清,原来他边指点边在口中说道:太高!……太矮!……太胖!……太瘦!噢,原来这是依据身高和体重在作第一遍筛选。
轮到舒韵时他的指头没动。
我相信他也不会动指头,我要连这头一关都过不去那岂不成了笑话?
这一遍筛下去了二百人。
接下来让留下来的三百人每二十人列成一排,每排间隔三步,然后由韩大人领着他带来的一班人逐排挨个谛视耳、目、口、鼻、发、项、肩、背,凡不合法相者令其出列。舒韵好奇地注视着韩大人的举动,为这筛选的细致感到惊异。当那一行人走到自己面前时,她注意到那姓韩的目光分明地一亮,盯视她足有一袋烟工夫,尔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舒韵松了口气,这一关又过了。
这一遍又筛下去二百二十人。
后晌,留下的八十人又奉命排成一队,依次走到坐在一把靠椅上的韩志彤面前,自诵籍贯、姓氏、年岁。舒韵注意到,这是在检视姑娘们的声音是否好听,凡稍雄、稍粗、稍浊、稍吃者都被剔出。老天呐,选得竟如此细致!不过舒韵依旧胸有成竹,自信自己的声音清脆、悦耳,轮到自己时,不慌不忙诵出规定的内容,果然那半闭了眼睛倾听的韩志彤闻声睁开眼,认真地看了她一阵,点点头说:好。
这一遍又筛去四十人。
第一天的挑选至此结束。舒韵回到后宅自己的卧室时,暮色都已经漫了上来。她刚在椅子上坐下歇息,妈妈就满脸愠色地走了进来,瞪了眼在她面前站下,却不语。舒韵笑了,说:妈,你还在生气?我今天已顺利地过了三关,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南阳地面上五百名经过挑选的姑娘中,只有四十名过了这三关,而我是其中之一,这表明你生的是一个漂亮闺女!
我不听你瞎扯!当妈的依然一脸怒气,你知道当宫女是要离开家要吃苦的么?
知道,妈。可我就是不当宫女,早晚也要出嫁离开家的呀?我知道当宫女是要吃苦,可也有可能享福呀,一旦让皇上看中,被封了妃,啥样的荣华富贵不能享?到时候说不定你也要进宫去享福哩。
都是听你父亲瞎说,封妃能那样容易?
我相信,凭你和父亲传给我的这副相貌,加上我的智慧,只要我进了宫,我就会让皇上迷——
你还敢乱说?母亲吓得急忙捂了女儿的嘴。
第二天头晌,四十名候选姑娘在昨日的选场列队站好时,几个韩志彤带来的内监,各持一把尺子,开始为每人量手和脚的大小,凡手指太短、手形太大,脚趾太长、脚形太大的,再次被剔出去。
这一关又筛去十五人。
舒韵照样顺利被选。
接下来,舒韵和其余入选的二十四名女子,被领入驿馆内一间大房子,房子里已铺上红布,韩志彤让每个人都脱了鞋袜,轮流在室内走一圈,他站在一侧仔细观察,步态不稳、抬落脚急躁、双胯扭动难看的九名女子再被剔除。舒韵走得袅娜好看,自然仍在入选之列。
最后一关到了。十六名女子被韩志彤带来的两名老年宫娥领进一间窗门皆闭且蒙上了黑布的屋子,宫娥让每个人都脱光衣服,说要进行三摸两闻。舒韵听罢吓了一跳,忙低了声问啥叫三摸两闻,那其中一个宫娥说,“三摸”就是一摸两个奶子,奶头的大小和形状,奶子和奶头太小、形状古怪的,不选;二摸周身肌肤,皮肤上有疤痕和粗糙的,不选;三摸阴户和处女膜,阴户外形古怪、无阴毛和处女膜破开的,不选。“两闻”是闻口中呼吸的气味和腋下的汗味,有臭气的,不选。舒韵听罢,一种受辱感从心中陡然升起。长这么大,谁敢这样待我?今日竟要让这老宫娥摸遍全身了。当老宫娥的一双手在身上肆意游弋并在她的双腿间盘桓时,要不是有走进皇宫这个愿望在压迫着,她是真想挥掌朝老宫娥的脸上打去的。
一切顺利,舒韵和另外六名姑娘通过了这最后一关,方知县的女儿在这最后一关被挑剔出去了。
看来我真要走进皇宫了!自信的舒韵高兴地走出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韩大人等在外边。他让入选的舒韵和另外六名美女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不带任何表情地默然看了一遍,而后缓缓开口。祝贺你们顺利通过挑选,皇上也会为你们的忠心感到高兴的;遗憾的是,我这次来只能带五人回宫,而你们是七个人入选,这样,我还要再留下两位。说完,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位姑娘身上停下,淡了声说:你,退下吧。那姑娘闻言,默然退下;随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舒韵,舒韵的心一紧,莫非——
林舒韵,你,也退下吧。
——不,舒韵意外地惊叫了一声。
说心里话,你长得很美,我也真心想把你带走,只是后宫选秀,一般不选现职官员的女儿,我也是刚刚知道你是林知府的千金,请多谅解。
不。舒韵捂上了脸孔……
烛光在从窗隙飘进来的夜风中左右摇动,舒韵就在这晃动的烛光里望着父亲的脊背。
——我原来只想到方知县的女儿可能成为你入宫后的竞争对手,就预先给宫娥作了打点让她们在最后一关卡下了她,未料到韩志彤会也来卡你。其实他这次来我真是倾全力来接待他了,礼也已经送了不少,我真有点摸不住他的心思。
——父亲,如果我当初没有应选,不去也就罢了,现在既是应了选,而且满城人都知道了,这阵儿要是再走不成,肯定会让别人误以为我是没被选上,算不得漂亮,惹人家笑话。
——放心吧,孩子,我会再去找韩志彤,无非是再破费点钱财,我不信我就办不成这件事……
好消息是第二天午后来到舒韵的闺房的。林大人派一个下人送来一包东西,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身绣有后宫字样的衣裳,衣裳上放着父亲手写的一个纸条:换好衣裳速到韩大人下榻的馆舍。舒韵顿时眉开眼笑,总算如愿以偿了。她迅速换好衣裳,到镜前整了装,急急向韩大人的下榻处走去。
舒韵向韩志彤施了礼。只见他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出了屋子,这才低了声说:孩子,我这会儿不以公人的身份,而以一个五十八岁老人的身份同你说话,我想告诉你我的一桩家事,我有一个侄女,她和你一样漂亮,如今已出嫁且生下一个儿子,他们一家三口过着很舒心的日子。我觉着你该学我侄女的样子,去成家,去当妈妈,而不必跟我走,人的选择有时很紧要,偶尔掐灭掉自己心里的一个希望不一定就是坏事。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话了没有?
舒韵一怔,忙慌慌地说:大人开恩,我愿意去当宫女,愿意跟你走,请一定——
那么好吧。韩大人点了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到舒韵手上:这是你父亲送我的银子,请你务必退还给他,我会把你带走的,既然你一定要去。
大人,这——舒韵捧着那袋银子不知如何是好。
退给你父亲!韩大人言毕唤外边的人进来,随后对舒韵和其余四个入选的姑娘说:我们后天早晨出发回京,你们待会儿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话别,明日晚饭前务必到此聚齐,谁误了时间,要按宫规处置!从现在起,你们就已经是后宫中的人了。在和家人话别时,我提醒你们三条:第一,不要吃不洁净的东西,以免坏了肚子无法按时启程;第二,不要从家里带许多东西,宫中什么都有,日用的东西到时候都会发给你们;第三,不准再和亲族范围之外的男人接触,以防发生意外。待会儿你们回家时,府里会派人送你们并有专人保护……
当晚,林大人在府中为女儿舒韵设宴送行,舒韵和叔叔、姑姑及舅舅等几个最亲的人也同桌话别。由于林大人和舒韵的真心欢喜,几个来客也都是欢声笑语。叔叔说:舒韵,我们在家就等着你封妃的好消息。姑姑说:待你在宫中站稳脚跟后,帮你姑父一把,让他也把那个驿丞的职务换换。舅舅说:日后你要有了身份,能让皇帝再赐我一些田地最好,我这个人最爱和土地打交道。独有舒韵的妈妈愁眉不展,最后竟呜咽出声。舒韵见状笑道:妈,这是个高兴的时刻,为啥要哭?我相信我在宫中会有出头之日,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你会为我笑的……
舒韵和其余四个女伴随韩志彤启程的那个早晨天飘着细雨。林大人领着汪司马和秦通判一批属官直送到城外驿道上。在和女儿最后告别的时刻,林大人附着舒韵的耳朵说了一句:我已给韩大人说好,进宫后由他多给你提供接触皇上的机会。舒韵把头点点,而后上了马车朝父亲挥手。同车的女伴们望着在细雨中越来越远的南阳城,都流了眼泪,独有舒韵双眼直望着车子前方且一脸希冀。
车到京城是个黄昏。尽管连日坐车赶路舒韵已筋疲力尽,但看见威武的都城城墙和箭楼在夕阳中出现时,舒韵还是快活地轻叫了一声:到了!她新奇地望着宽阔的城门、石板砌就的街道和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望着在黄昏的街道上行走的人流。当车子驶近紫禁城,那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眼里时,舒韵因为激动而让泪水濡湿了眼睛。我到底见到你了,皇宫!从小就从书上读到过对你的描写,从画卷上看到过对你的描画,从父亲口里听到过对你的描述,今天,我终于要亲眼看到你的姿容了……
走进后宫时天已黑透,无数的灯盏把夜色推到远处。舒韵和四个女伴被领进一间亮灯的屋子,屋里有五张床,被告知每人一张,接着有人送来一点简单的饭食,大家吃了之后就相继睡下了。但舒韵却久久没有睡着,她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整个后宫很静,只偶尔能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皇帝大概已经睡下,我明天能见到他吗?见到他时他会注意到我么?我明天该梳一个啥样的发式才算美丽别致,才能吸引皇帝的眼睛?……舒韵后来沉进一个梦中,在梦中她看见自己跪在一个金灿灿的大殿上,身穿龙袍的皇帝向她含笑走来,边走边叫:你就是舒韵?……
天亮后舒韵第一个醒来,她穿好衣服后就走出屋门,她注意到这是一个小院,她刚想出院门四处走走看看,不妨院门外突然闪出一个太监拦住了她的去路,示意她的活动范围只在院内。她不高兴地退到院里,心想肯定是韩大人忘了给这个人交代,致使他敢限制她的行动。她盼着韩大人快来,快来领她们到宫中走走看看。
韩大人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她们在这三天里只是吃饭、睡觉、聊天,再就是在小院里转转。
舒韵开始焦躁起来。这天后晌,舒韵正百无聊赖,望眼欲穿地半依在床上等待韩大人的到来,一阵哭声突然由远处传进屋里,那哭声越来越大,院外随即响起了人的奔跑声响。舒韵和几个女伴一齐侧耳倾听并交换着惊诧的眼色:出了什么事情?
傍晚时分,一个小太监来通知她们:皇帝驾崩,并给她们抱来了五套孝装。——啥叫驾崩?——就是死了。
舒韵惊直了眼睛。
老天呐,皇帝死了?他也会死?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死?谁当新的皇帝?
舒韵和四个姐妹在惊愕和不安中打发着日子。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哭声在院外远处响起,她们只能在院里屋里倾听着那时断时续的哭声,判断着那哭声出自什么人。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舒韵已经有点记不清入宫有多少日子了。看来韩大人因为忙皇帝的丧事,把我们都给忘了。
有一天上午,舒韵和几个姐妹正坐在屋里闲说话,久违了的韩大人突然出现在她们的门口。她们几乎是同时起立叫了声:大人,你可来了!
韩大人面色冷峻漠然无语地点了点头,而后朝身后的几个老年宫娥挥了挥手。她们这才看清,那几个老宫娥手里捧着几套色彩淡雅的服装和一些梳妆用品。——你们都立刻沐浴、更衣、梳妆,中午我请你们吃饭,饭后有大事!韩大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大约是要带我们去见新皇帝吧?舒韵沐浴罢,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去换衣服,新衣服换上后舒韵注意到,这些衣服不仅质地好,全为上等绸缎,而且式样特别美观入眼,八成是真要去见新皇帝了。
那天的午饭好丰盛,小太监们用托盘端来了一桌子菜,而且破例地给每个人倒了一小杯米酒。韩大人端起酒杯慢声慢气地说:你们进宫后,我因为各样杂事缠身,一直没来看望你们,今日特来敬你们一杯……席间,韩大人亲自用筷子给每个人夹菜,其殷勤与关爱之态,真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舒韵望着韩大人的蔼然笑脸,心里生了一种感动。以后在宫中由韩大人照应,也真算自己有福气了。
吃罢饭,韩大人让舒韵她们五人漱了口,各人在口袋里装了一包喷香的香料,又最后帮她们每个人检查了一遍衣妆,这才说:走,咱们去办一件大事。
舒韵高兴地走在最前头。她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是要去见新皇帝,要不,不会这样郑重。韩大人领她们出了院门,在宫中七拐八拐,最后走到了一座大殿前,舒韵注意到大殿四周站着佩刀的武士,殿门口有一些太监在匆匆进出,琉璃瓦的殿顶在午后的斜阳里闪着金光。一种威严的气势让她感到了一丝紧张。她在心里叮嘱自己,不要害怕,你不是很早就想见到皇帝吗?今天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在殿门前,韩大人回头望了她们每个人一眼,舒韵感觉到他望自己的时间最长,心里一阵激动:是要把我先介绍给皇帝?
她们进了大殿,面前是一道屏风。韩大人让她们面朝屏风成一字排开,每个人相隔三步。她们刚一站好,十个小太监就从门后闪出来,也站在了她们身后,每两个太监靠近她们一个人。舒韵有些惊疑:这是干啥?她正想着,韩大人低低地开口说:我现在告诉你们一件事,希望你们能沉住气,平静地去面对。我把你们选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去陪伴西去的皇上,现在他在等着你们,愿你们也即刻上路。
啥?陪伴西去的皇上?舒韵最先听出了问题,惊慌地抓住了韩大人的衣袖,其他人还在懵懂之中。
对,孩子,韩大人垂下眼,伸手拍了拍舒韵的手背,声极低地说:你本来是不该在这里的,记得我当时极力不让你入选吗?可你和你父亲执意要……而我那时又不能——
天呐——舒韵的一声惊叫还未落地,面前的屏风呼啦一下被几个太监撤去,舒韵这才看清,原来她们面对的是一排铺了白色绸缎的小床,总共五张,每人面对一张。她惊骇间,身子已被后边的两个小太监托起,放到了小床上,几乎与此同时,从高高的殿顶梁上,突然落下一排五个用麻绳结成的绳环,每人脸前吊着一个,如弯曲的蛇一样在空中晃动。
感谢你们自愿陪先皇西去!一个声音突然由对面响起。舒韵和女伴们还没有看清对面说话的是什么人,身后的太监们已抓住绳环套上了她们五个人的脖子,其余几个姑娘此时方明白要她们干的是什么,几乎和舒韵同时哭喊了一声:不——
她们脚下的小床迅疾被太监抽去,五个人的身子都陡然悬空,那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舒韵悬空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一下,使她上仰的面孔看见了殿门外的天空。
有一只小鸟箭一样地蹿上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