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只木头箱子,对开报纸大小,从上大学的那天起,就跟上了我,34年间,这只箱子跟随着我的足迹,从弋阳老家到省会南昌,再回弋阳,又去了上饶,又再回弋阳,最后干脆跟着我漂洋过海,到了舟山。
木头箱子的木头是最普通的杉木,如果是贵重的红木,也许早就离开了我,因为那样就会很沉重,我走来走去,拎不动。
那木头箱子里面肯定藏有宝贝,不然它怎么会总是跟着我呢。
去年底,家里重新装修了房子,老婆在把这只木头箱子放回储藏室前,对我说道:
“明天天气好,你把那只木头箱子晒下太阳吧!”
翌日果真是个晴朗有阳光的好天气,舟山人纷纷晒起了鳗鱼、带鱼、鮸鱼鲞;而我在阳台上的不锈钢窗里打开了木头箱子。人家阳台飘过来的是鱼腥气,而我家的木头箱子里一股纸张霉味还夹杂着油画颜料的油漆味。好在我住4楼,气味向上走,不影响邻居。
木头箱子里,满满装的是我几十年前的画稿,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批人像素描,8开的铅画纸已经发黄,但纸上绘画3A-5B铅笔反复勾勒、描绘、皴擦的形象还是那样栩栩如生。首先向我微笑的是我们班的长跑“猴子”小个子刘圣民,他毕业时报名去部队分到厦门前线去了,据说先当排长,再当连指导员、营长、团参谋,这小子好动的天性到部队也改不了,吹牛说每天带着战士们在海岛营区里踢足球,一不小心就把球送给海生动物们玩去了;第二个还是个笑眯眯的小个子朱辉林,抚州人,班上年龄最小,1965年生,与班上的老大东有兄相差14岁,笑起来脸上还有小酒窝,像女孩子,男同学不欺负他,女同学喜欢他,可谓人见人爱,10年前见过一面,还是老样子,长不大似的;第三个出现的是侧着脸很有些城府的罗时跃,同学们戏称他为“南昌鬼子”,其实他并不鬼,他那个寝室最鬼的是毛成,自己不打开水,老跑到别的寝室偷开水,吃完饭打牌输了总是赖着不洗碗;最后露脸的是老彭,吉安的彭涉晗,不是上饶的彭民坚,老彭更深沉,鼻子高耸,眼眉带钩,不爱说话,据说现在是某市的常委宣传部长。再往下翻,人像素描没有了,不对啊,我记得在江大时不止画这几个啊。潘克森、吴建舒等等也画过的,可能是毕业分手时送他们了。
在江大时,同学们戏称我为中80的“画家”,看我每天在练习画画,不是画人像素描,就是背上画夹提个小画箱去校园外的青山湖或更远的赣江边上画风景写生。人家买《红楼梦》《新月集》《艾青诗选》,而我买《列宾自传》《莫奈》《徐悲鸿》。让许多同学有些羡慕的是,我竟然把当时学校里喜欢画画的学生忽悠起来自发成立了“江大学生画社”,其中有新闻系两个最漂亮的女生,我们经常三五结伴去人民公园写生,但我已经记不起她们的名字了。在江大的四年,我花在画画里的时间,比读中外古典小说、唐诗宋词、鲁迅、郭沫若的时间少不了多少,我几乎把图书馆里的美术书籍都翻遍了;我去南昌城里,就喜欢去展览馆看画展,到江师大去偷学老师教绘画。20周年聚会时,女同学饶丽芬问我记不记得去她家附近画赣江,我说不记得了。
因为这个特长,班级承办的黑板报,美术插图就成了我的作业,后来中文系的黑板报也让我去画插图了。因为我的个子瘦小,画插图时,就经常站在条凳上,8米长2米高的黑板报一期插图画下来,累死人了,而且把衣服弄得到处是水粉颜料,洗不干净。
毕业的时候,我在同学们的纪念册上,以画代言,有的画一朵荷花,有的画几笔兰花,有的画一条小船,几乎会画的东西都画遍了,我用画来表达对同学的祝福并寄托着希望。
工作后的第四年,我在弋阳县文化馆做文艺干部,因为馆里有文学干部,馆长就让我搞摄影和美术,虽然条件简陋,但我拥有自己的摄影室兼画室。那年夏天放暑假,在上饶师院教书的程继红先回了贵溪老家看父母,后来他带着自己的小妹妹,竟然骑着自行车沿着信江河边,跑了50多里公路,上弋阳城里来找我。就在我的画室里,我给他画了一幅油画肖像,那时他很瘦,头发也长,在师院教先秦文学,平日以苦行僧自居。我画画时,他一边与我聊着天,一边手摇着把破扇子,不时还把那件褪色的圆领汗衫往背上掀起来,露出排骨。画好后,油画颜料一时干不了,他离开弋阳回贵溪时没有带走。
当我继续翻出铅画纸下面的水彩、水粉画后,接下去的是用油画纸画的风景写生,既有在南昌人民公园与画社女画友一起写生的树林小景,也有可能是饶丽芬带我去她家附近画的赣江风景,还有我们实习时在长江沙洲、湖口石钟山上画的帆船,压在最下面的这张就是我在弋阳给继红画的油画肖像。虽然有些霉斑,但我用湿布轻轻地揩拭过后,继红瘦黑的脸容再现眼前,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加重了他的消瘦。他并没有正眼看我,而是向前低垂着,好像在沉思,有老庄道士的遗风。
在4月中旬的一个休息日,我独自到儿子海风艺术公司的画框制作车间,亲手为年前那天整理出的几幅油画配制了画框,其中就有继红肖像的这张。
东有兄一家来舟山,继红宴请,我和儿子作陪。席间,儿子回到车上,把从车间带回来的画框拿进来,交在我手上。我借着已经七分的酒意,对继红说道:
“今天东有大哥在,我把这张画送给你,算是物归原主了。”
继红接过自己的肖像画,已经发胖的脸容发出光芒来:
“这幅画本来就是我的,被你收藏了这么多年。想想应该是28年啊!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喝酒,喝酒!”
“你不是心脏有病吗,还喝酒?”
“喝,今天大哥在,高兴,我的像又回来了,相当于我的魂回来了!应该庆祝下,倒酒!”
东有认真地端详着这张凝聚着几十年同学情谊的油画,点点头,很有大哥样地拿起酒瓶,说道:
“这酒要喝,满上!”
2014年7月,于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