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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母亲的手

  2012年圣诞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上海雨加雪。母亲像往常一样,与小区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去闵行的教堂做礼拜。从松江的九亭到闵行,公交车约行半小时。因为雨雪天,一早出行的人并不多,教堂门前有些冷清。母亲从车上下来,抬头望了一眼教堂屋顶的十字架,低下头向台阶走去,才几步,脚在结着薄冰的大理石上一滑,身体一个趔趄,情急中用双手向地面去做支撑,只听“哇”的一声,人着地后就趴在了地上,不能动弹。同行的几个姐妹赶快围拢过来,教堂里的牧师也被惊动得跑出来。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呼啸地开来,牧师领着信徒们把我母亲抬上汽车,还立马拿出一沓钞票交给送我母亲去医院的姐妹。

  我正好在温州泰顺的农村采风,元旦那天,给九亭的父母亲家中去电话,父亲才告诉此事,那已经是母亲摔跤后的第三天。父亲说,母亲的大脑受了点轻伤,腿脚没事,只是双手腕关节折了,已经上好石膏,双手不能动作,电话也无法接,心情很是郁闷。我提前结束了采风活动,先回到舟山家中,请好假即由儿子开车赶去上海。

  一向性格开朗、生性好强的母亲,躺在床上,见儿子和孙子来了,眼泪也流出来。我儿子从小由奶奶亲手带大,22年前,从江西老家迁居浙江舟山时,才4岁,是他奶奶用被子包着乘了10多个小时的货车送到舟山来的。这是头一回见奶奶受着痛苦躺着。儿子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奶奶的手指头,脸上满是笑意地说道:“奶奶,你去教堂做礼拜,上帝怎么就没有照顾好你呢?”

  “不要乱说啊,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爷爷说过的,下雪天,就不要去做礼拜了!”

  “是后悔了,要知道会摔跤,就不去了。”

  祖孙俩的说话,使家里连日来的气氛有了些改变。晚饭开始了,母亲坚持要下床到饭厅与我们一道吃。受伤后,一直是我父亲在喂她吃饭,今天孙子说要喂奶奶吃饭。母亲很高兴地说道:“豆,你小时候,奶奶每天喂你吃饭,你顽皮不肯吃,奶奶就追着你喂。现在奶奶老了,手也伤了,你喂我饭了,真是长大了啊!奶奶我高兴。”我看见母亲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吃完晚饭,父亲给母亲洗了脸,帮她睡下,我坐在床边,没聊一会儿,母亲就睡着了。看着她已经开始灰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我心里有些酸楚。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张父母亲结婚时的照片,那是1962年拍摄的,至今已经有50多年了。其实那照片是由两张单人头像照片组合而成的,并不是现在流行的婚纱照。母亲当时18岁,刚从上海到江西不久,年轻、漂亮;父亲在南昌学习电工,英俊文雅,两个人的照片可与上世纪50年代电影大明星媲美,一点不吹牛。

  母亲的童年、少女时代是在上海度过的,她兄弟姐妹有8个,在家排行老二,乳名“小毛崽”,家住虹口区广中路与水电路交会处,门对面是海军司令部。我大姨曾经告诉我,说外公最喜欢我妈妈,经常带她去工厂上班,工厂的人也都喜欢我妈妈,老远就喊“戴小姐来了”。

  上世纪50年代,外公被错误地追究了历史问题,送到西北参加劳动改造。上海的工厂和住房全被没收,外婆带着8个子女也被扫地出门,几经辗转,最后流落到江西弋阳,在火车站边的竹篷下栖身。当年已经快50岁的外婆买了辆平板车,领着几个岁数大点的孩子,到弋阳火车站货运仓库,干起只有强壮的男人才能干的苦力活,挣着微薄的血汗工钱,来养活自己的孩子。我母亲当时算是大点的孩子,每天也去帮着外婆推板车。从大上海上学堂的小姐,沦落到推板车的小女孩,真是地覆天翻的差别啊。母亲说,那时搬运的都是蛇纹矿石,手很快就被磨出了血,没有手套,没有止血的胶布,只好将手指含在嘴中吸吮一下,晚上疼得流眼泪,心里却还在想着遥远的上海,和比上海更加遥远的西北,想着最疼爱她的爸爸,只是没有爸爸任何的消息。

  这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我一直记在心里。但我亲眼看到的是,在我小的时候,母亲跟着父亲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不是洗石灰就是扎钢筋、搬砖头、扛毛竹。最伤手的是洗石灰和扎钢筋。一天洗一汽车的石灰,头发、眉毛、衣服,全身都是石灰。最难忍受的是石灰水泡胀了双手,纱布手套与手粘上了,手套也脱不下来。而冬天里扎钢筋,在露天的大场上,或是大建筑的楼面板上,寒风刺骨不说,铁锈钻进已经冻开裂的手指,鲜血直往外流,手指发僵发痛握不住钢钩,哪怕一点用力,也疼得钻心。

  母亲就是这样用她的双手来挣取一天一元的小工钱,帮着爸爸来养育我和妹妹,支撑起一个贫民的家。“文化大革命”后期,也就是在我上初中时,母亲开始随我大姨学裁缝,先是偷偷地到农村走村串户上农民家做,后来政策宽松了些,就回城里做,在东街我家的老房子里做。爸爸从上海买回裁剪书,白天上建筑工地,晚上帮着看图纸裁剪布料。我就在缝纫机的踏动的转动声中做功课,用碎布片当纸头,死记硬背着公式、古文、诗词。我常常在夜晚,看着母亲把头压得低低的,眼睛盯着缝纫机的针头,双手的食指把布料的接缝并拢压平,然后脚踩踏板,带动皮带转动轮子,咔咔咔很有节奏地缝纫衣服。我是带着母亲做裁缝挣的钱上大学的,学校发的助学金用来吃饭,妈妈给的钱用来买书、买画笔和颜料。大学四年,我没有乱花过母亲给我的一分钱。

  我毕业时,没有想去外地,回了老家,做老师,心想着可以帮着父母亲照顾起家庭来。母亲在老家做裁缝的名气越来越大,衣服式样又很有些上海的时尚元素,故名“上海的裁缝师傅”,慕名来求学手艺的农村女孩子很多,最多时,我母亲带了5个徒弟。

  大概是在我母亲50岁时,她告诉我说,双手总是发麻,晚上睡不好觉。我带她去医院做X光检查,医生诊断说是颈椎骨增生,是长年职业劳动引起的。我与父亲决定,不能让母亲再做裁缝了,把徒弟送回家,关掉成衣店。这是一个儿子应该要做的决定,母亲开始不同意,说不做裁缝做什么呢?我说什么也不用再做了,就在家休息。再后来,我去浙江舟山工作了,在2002年,我和妻子用积攒下的钱,在上海松江九亭买下了房屋,装修好后,就把父母亲接到上海,了却了母亲想回上海过晚年的愿望。

  只是当年从上海被迫离开的小姐,现在已经成为从江西回来的老太婆。近半个世纪的人世沧桑,物是人非啊。

  只住了一天,我和儿子就要返回舟山,离开时,父亲对我嘱咐道:“你也50岁的人了,不要老是东跑西跑的。”

  母亲则对她孙子说道:“奶奶年轻时摔过几次跤,转身爬起来就没事;现在老了,没有用了,等你生了小孩,不知还抱得动不?”

  儿子傻傻地呵呵笑道:“让你抱,抱得动的。”

  2013年2月5日,春节前夕,于舟山凫石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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