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以后,江中明被通知去了趟公安局。
“他那天看起来心灰意冷,说是厌烦了,想去外面转转。他能离开那种鬼地方,我高兴都来不及,就鞍前马后地为他安排!我原想趁此机会让他走得远远的,出去学点儿东西,好为以后做打算,可是他到国外没几天,就没了消息。”他跟一位年轻的警察讲道。
“那你儿子的财产你总该知道吧?”
这时方警官领着个女孩进来,那年轻警官忙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嗨——”
女孩十分惊讶,即刻欢喜不已:“噢,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警察?”
“对呀,我爸高兴坏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制服。
夏宛在方警官对面坐下来,她们开始了看似轻松的谈话。张小卫这才回头理会江中明:“还是老实说吧,他的赃款去了哪里?”
“他的事从来都不告诉我,就是最后能来找我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对我这个父亲实在是生分得很。”
张小卫压低声音,避讳地瞅瞅旁边:“您儿子的本事可大了,在这个团伙里可是二号人物,据他手下的人交代,即便老大掌控着他的股份,他还是有多处房产和可观的资产。”
跟他相比,方警官耐心许多,并且只听不问。
“我今天来就是交代一点事情。”夏宛往凳子里挪了挪,有些不自在。
“哦,还有什么遗漏吗?”
这边,江中明学不了人家的态度:“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可以去查,我公司的账目可是笔笔清楚!”
“是关于江景晨的一些情况,他一直对我特别好,他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来”她发现旁边的目光都看过来。
“怎么回事?”张小卫即刻过来问。
“小卫,你知道我是他未婚的妻子,我今天来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替他交出来,就是想为他减轻一份罪责,我想他迟早都是要回来的。”
这次,江中明听得十分清楚,他再次扭过头来,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就在同时,她也清楚地看到了他。
过了一些日子,紫狐大厦依然醒目地耸立在广场上,西南角有幢建到四层停建的楼体,楼体裹着绿色的防护网,防护网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半年前事发,轰动全城,审了多少日案件,垒了多厚的卷宗,多少人被关进去,多少人又被放出来,谁也不知道那些走出来的人又去了哪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人们仿佛都不再谈那栋大楼,它换了主人,又有了新的面貌,妖艳的美女变成了寡居的妇人,早收敛起往昔的风流,一派朴素稳重的模样。这条街也随着它变得安静起来。
隔着宽阔的街道,在大楼的对面,各种店面还在经营。小饭馆的隔壁,前些日子开了一家花店。最近常去那里买花的人注意到,这家店的玻璃橱窗上贴出了“本店转让”的字样,他们对那里好看的女主人似乎都留有印象,只是那店里常常出入一个小伙子,既不买花,也不卖花,到处乱转悠,盯着多看女主人两眼的男顾客就像一只狗盯着自己的地盘,随时准备着对外侵者发起攻击。
“你到底是不是买花啊?这么挑!”他凶巴巴地对一个顾客说。
“你干吗呢?”女主人忙推开他,自己过来招呼。
等打发走这位顾客,小伙子又说话了:“夏宛,咱们还是回去一趟,你看你们家人连户口本都给我了,现在就是你一句话,咱们马上去登记。”
“想得美!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嫁给你,有在这里浪费的工夫你早物色到更好的人了。”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这个我从上中学就看明白了。”他回头对同来的阿成说,“大哥看准的女人,怎么会错了呢?——生什么气呀!这话不错,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江老板为什么看中你。”
夏宛真是没话再跟他说。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提醒你明白点儿,江哥肯定不能再回来了,他不能一头往监狱里扎呀,只有待在外头才能平安无事!要等到他,老了吧!过了女人的大好青春,这一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门里进来的夏末接话了:“小海哥就是有一万句话都是错的,这一句却准是对的,你这又是何必呢?”
阿成也说:“你对江哥的这份心我们都明白!可现实就是现实!小海这么做,不也是我们兄弟替他照顾你嘛!”
潘小海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要是他有心也接了你去外面一起自由啊!”
“呸!”夏宛发了火,几步走到橱窗前,望着街道跟他们别扭。
“姐,我们这不是害你!”
夏末走上去,拉了拉她的衣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我知道,他不能回来,他一定不能回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潘小海支开了夏末,准备给她下点狠药,“只要你跟我领了证,借你的钱就算送你了,这店算你的私有财产。我可不能再由着你了,要是你不愿意,明天就把钱还我,到时候你还不了钱,我会把这店砸光的,那时你想转让门儿都没有。”
“死了这条心吧,你砸光就是了!我们姐俩要饭去!那学也不上了!”
“你怎么不识好歹呢?我这是要娶你,给你好日子过呀!”
他甩门出去,迎面撞上正要进来的邮递员。
“这里是拱门街十八号吗?”
“干吗?”他凶道,很快看到他手里的信封,伸手抢过来念道‘夏宛收’,一面说:“里面那个就是,我先收了,过会儿给她。”
“喂——”那人还要理论,却见他大步穿街而过。
回到迪厅,潘小海一坐下来就拆信。
信是路豪写来的,从地址上看,他现在在北京。
宛儿: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时常记挂,不知道你的新生活是怎样。
自离开后不久,我来到北京,辗转进了一家研究所。半年多的努力,使我暂时站稳了脚跟,这时我越来越期望你的到来。我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恬静、温柔,却总不肯屈从,想起你怀抱着美好的梦想,想起你的真实和固执。我一直以为生活的无奈使我放弃了心爱的姑娘,我一身狼狈,自顾不暇,不得不抛下她,把她留给了命运。无数次的自责搅得我于心难安,这样的姑娘总会开始快乐、充实的人生,总该在身边有个人来分享苦乐。然而,风雨过去,我们所走过的迷茫都翻过去,她却仍然不在我身边!我越来越觉得这里是我们可以放手飞翔的天空,也时而畅想假如我们的相遇发生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一切恐怕都是另外美好的样子。宛儿,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来!我们抛却了黑暗的羁绊,总可以郑重地重新开始,认真对待命运的馈赠,而不再怀疑、徘徊。毕竟,命运把这么一份重要的选择给了你和我,而不是别的人。时间带走了一切,把我们留在了同一路口。
现在的你终于自由了,我常常不想让你再孤单;你虽拥有了平静的日子,我却更希望我们能一起看到幸福。你来吧,来吧,这一次一定要相信我,给我这样的机会!
叔父已经搬到省城住了,前些天去看望他,我遇到了张队长,知道了你的去处,心里便像烧着一锅粥,就匆匆写了这封信。收到信务必打电话给我,我急切地等着你的回音。不管你是否愿意再靠近我,我都希望你能到来,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自由飞翔,活出人生的精彩。
盼望你的路豪。
9月23日晚。
潘小海草草看完,立刻把信揉成团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几脚。末了,扭头瞪了片刻,又捡起来装进衣兜。
时间到了夜里九点多,店员不停地向街上张望,考虑是不是要关门,女店主出去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推门进来一位风尘仆仆的男顾客。
“打听一下,对面那幢楼现在做什么?里面的人还在吗?”
那店员唉声叹气道:“我只知道那家酒吧现在变成了迪厅,老板姓潘,还有一个叫阿成的,楼上被一个公司租用了。潘老板常派人跟那楼上的找茬儿,可人家财力雄厚,还送他们进去蹲了几天,他这才放弃了癞蛤蟆吃天鹅的妄想。眼下又跟我们这小地方找麻烦,眼见这店开不下去了。”说着,指了指玻璃上贴的那张“本店转让”字样的纸张,“至于那里原来的人除了在迪厅里继续做的,其他都抓的抓,散的散了。”
“那老板可是叫潘小海,庆水人?”
“一点没错,是庆水来的。”
“哦,好的!”他露出些许悦色,急忙往外去。
“先生,不买点花吗?”
“那就来枝吧!”他指了指地上满筐的玫瑰。
“就要一枝?”
“对。”
那人本无意买,接过玫瑰嗅了嗅,推门出去时手一松掉在门旁,也懒得去捡。
“先生,你的花!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匆匆回来的女店主从地上捡起来,伸手向前面的人递过去。那人从墨镜下笑了笑,头也不抬,接过来抬脚就走。
“先生,你需要开个花店吗?或者你的朋友有需要创业的?”她大概是走投无路,到哪里都想碰碰运气。
“我不需要。”他走了几步,又缓缓回过头来,看到这个女人用痴傻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只是太像一个人”她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克制着自己的难过,“这怎么可能呢?他不能回来的”她把遮挡在脸上的手放,清晰地睁着眼睛,看到那个男人拿掉了墨镜。她有些站立不稳,这不是他,他没有蓄起这样的胡子,这又太像他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在这艰难关头自己又太想他了。
这男人的脸上是多么难言的滋味,一种恰似来自心神的颤动。
“你还好吗,小宛?”
“我好,我不好。”她不知道是哭是笑。
“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想不到老天这么给面子,在这儿就碰到了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神情在说他是怎样受尽煎熬,他用不知所措的双手捧住了她哭泣的脸。
“你不能回来的,你永远不能回来的。这是梦,是我又做梦了!可是这样,你就再也没有了自由!不过我总算知道你是生是死,在哪个角落!尽管这个结局在醒来后都是假的,但是你还是回去吧!”她狠命地推开他,败落地立在那里。她扭头望了望玻璃后面那满屋子鲜艳的花朵,看到那个满心等她回来的女店员;她望了望街心,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影,最后正视他,望到他的眼睛里,她自己的影子就这么清晰地映在里面。她扑上去抱住他。
“我回来看你了!我天天都会想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他颤抖的嘴唇吻着她的头发,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心底的思念。
天亮了,夏宛一个人躺在床上,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她睁开眼睛,看了看这张单人床,想到昨夜不过是又做了一场梦。她抱着头,泪水泉涌而来,只想哭个痛快。不,他只是去找他的父亲了,去求他给他们的感情一条出路。但是可恶的预感笼罩着这个灰色的早晨,她只感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后来,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在漫溢的悲伤里渐渐平静,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知道她得好好地生活,得去开拓自己期盼已久的自由,而且就算一去不回,至少知道他就在那里,并在适当的时候见上一见,说说她自己的欢喜忧愁。她握着床头柜上他留下的打火机,走到镜子前给自己一个逼真的微笑!
潘小海再来的时候,她把凑齐的钱递到了他手上。
“你当真把店卖了,你还真舍得?哪个王八蛋敢”。
夏宛笑了笑:“我可以找个地方再开一家小店,你以为我要靠你活着吗?”
“我说你何必认真呢?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我不缺你这些钱。”他见她无动于衷,就把钱连同买来的礼物往柜台上一扔,“一个人开店没法搞。”
“这你可管不着!”
可以肯定他恨这些钱,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夏宛没有理他,然而不久他靠在门边,手里晃着半包烟,用猜不透的神情对她说:“江哥回来了!”
“你真有趣!难道就只有他抽烟?我有男人了,对的,你应该看到我能跟别人在一起,可就是不会跟你在一起。你要是再逼我,别怪我做出更离谱的事情!”
“现在我可不怕他,只要他敢回来,你的心就得彻底死了——公安局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拍了拍衣服上的一丝灰尘,踱步出来,“别以为我不了解,他只抽这种牌子的烟,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到现在还这么阔绰,他这么有钱,怎么就没舍得多给点儿?有钱的少爷没几个好的,还是个在逃的嫌疑犯!”
夏宛瞟了他一眼,继续整理花束。
“我这就去公安局,跟我们的张队长说说这个好消息!”他边往外走边说。
“你站住!我会劝他去自首的,你要给他这个机会!”她追了上去,“你别忘了当年他一直在帮你!他一个要坐牢的人,你干吗跟他过不去?”
“他是帮过我,而且是看在你的脸上,我记得十分清楚!可我不能放过这个做好人的机会呀!只要他在外面一天,就是我最大的威胁!”他出了门,走下台阶,毫不迟疑地向街心走去。
夏宛追出去:“你给我站住,你这个混蛋!”
他拦住一辆出租,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下午时分,潘小海又来了,手里拿着大捧的百合,一身崭新,他笑盯着她,仿佛她再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事情合了你的心意,江哥这会儿已经在公安局了!”他顿了顿,提高嗓门说,“这还得益于我,我去了他爸的公司,本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那里,结果打草惊蛇。到了那里,我还没张嘴说话,他就被老头子劝去自首了。不过,他放不下你,要我别为难你,我说我们青梅竹马的,有什么为不为难?我是娶不到你绝不罢休的,这回他能不放心吗?你总该死了这条心。我倒不是小气鬼,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看他,过些年他出来,由你重新做选择,怎么样?”他把那束花放在柜台正中央,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把里面的戒指递到她眼前,“我爸说了,只要咱俩把这边的店经营好,家里的家底就交给我们。到时候,我买辆好车给你!”
她一直在嘲笑,举起手给他看:“我有!我从没想过要摘下它!”
“他在里面不是一年两年,你一个人怎么过?”他突然动起感情来,“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她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笑得有些嘲弄,那神情像极了当年的江景晨。
“我能感觉到这次我肯定又有了,你都想不到这些日子我把自己的身体养得有多好!我就是要等着有朝一日他回来,叫你们所有见不得我们好的人都去见鬼!”
“开玩笑!”潘小海气坏了,眼睛睁得跟铜锣似的。他就像糊上眼睛的蚂蚱在原地打转转,后来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递过去让她看。
她不笑了,郑重地接过信,仔细看完,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怎么样,人不现实还是不行吧?”他世故地问。
她望着远处,愣够了,便一松手——那信笺飘落下去。她的视线一直都没有变过,固执地望着马路尽头看不见的地方,望着某个消失在空中的圆点,就这样走出门去,沿着街边,一直步行向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