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晚宴终于结束,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打着酒嗝,客人拎着蒋巨峰送的“特供、内供”的名烟名酒,握着蒋巨峰的手不停地说:“蒋总保重……相见恨晚……改天再叙……”
阿坤和蒋丽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蒋菊萍单独留在了蒋巨峰的房间里。她帮大哥蒋巨峰泡好了一壶醒酒茶之后,黯然地坐在了大哥的对面。
面对一年多不见的大哥,蒋菊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低垂着头,静静地等候着大哥的发落。
看着满目憔悴、陡添风霜、一语不发的幺妹,蒋巨峰心里充满爱怜,他默然地抽着烟,目光炯然地看着她。
沉默了片刻之后,蒋巨峰说:“撑不下去就别硬撑了,家里又不是过不去,回家吧。”
蒋菊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一直含在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蒋巨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你偏偏不听,现在好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再和他来往,以前的老账,我都可以一笔勾销。”
蒋菊萍很感激地看着蒋巨峰说:“我没打算和他来往了,但他在这已投几百万了,我怎能一走了之?能赚回来多少是多少,能还大哥多少是多少,其实他也在想办法,外面欠的钱也总是要还的呀!”
蒋巨峰哼了一声:“想办法?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还,他拿什么还?把我的钱败掉也就败掉了,那些债主能放过他吗?现在人家已放出狠话了,他躲得过今天,躲得过明天吗?那些人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家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不是他当时许诺高利息,那些人会借钱给他吗?”
蒋菊萍点头:“他欠别人的钱是他的事,我只想把他欠大哥的钱尽快赚回来。”
蒋巨峰语重心长地说:“实在搞不下去就回去吧!不要硬撑了。钱不是问题,亏了就亏了,不用你还了。”蒋巨峰看出了幺妹的纠结。
蒋菊萍心有不甘地说:“我现在是不会撤的,前段时间我才投了几十万下去加设备,现在撤,损失就更大了。”
看着一脸倔强的妹妹,蒋巨峰感到很无奈:“看来你是不把你那点钱亏光,是不会心甘的。”
蒋菊萍说:“姆妈就拜托大哥你了,我这个不孝女,亏欠她老人家太多了。”
聊到老母亲,蒋巨峰说:“姆妈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阿坤明天就不用跟我回去了,他留下来跟你做个伴吧!”
想到年迈多病的老母亲,蒋菊萍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现在躲在哪里?”蒋巨峰又把话题回到张忠良身上。
“广东。”蒋菊萍也不瞒大哥。
“他现在是值钱了,有人出一百万买他的人。”蒋巨峰调侃地说。
“听他说,他也在赶紧找项目赚钱。”蒋菊萍说。
“赚钱?他拿什么赚钱?一个亡命天涯的人,跟你说他在找项目赚钱,就你会信?”蒋巨峰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蒋菊萍一脸无助地看着哥,蒋巨峰又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总之,你别再犯傻,把钱借给他了,他那种性格,不是我看扁他,就是借他一座金矿,也无济于事。”蒋巨峰说完无声地走到窗前,他缓缓地拉开了落地大窗帘,推开窗户,对着窗外深吸了几口气。
陌生的城市华灯密集,远处有座突兀的高山,山上的古楼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远远看上去像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夜空繁星点点,半轮明月悬在银色的夜空里,随着条状的云层在缓缓移动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在夜晚的小县城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不眠的夜更加显得鼓噪不安。来往穿梭的人流被蓝的、红的、绿的、黄的人力车夹裹着奔来跑去,一辆出租车气势汹汹地朝它们冲开了一个大口子,人们像是被惊飞的苍蝇,嗡的一声,散开了,很快,又都争前恐后地落在了一起。三两个紧衣短裙的摩登女郎踟蹰在酒店门口,离她们不远处,一直游离着几个窃窃私语的小青年。
酒精慢慢散去了不少,蒋巨峰感到十分地疲惫,他转身对蒋菊萍说:“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知不觉,兄妹两人已经聊到了下半夜。
一直僵坐着的蒋菊萍起了身,问:“大哥,明天再待一天吧?”
蒋巨峰笑了笑说:“我也想多陪你两天,但我明天必须赶回去,昨天也是不凑巧,我前脚一出门,环保局后脚就去了焦坑水泥厂,如果不是已经出发了,我恐怕还要推辞两天才能来,我若不赶回去,你四哥要急死了。”
看到面容消瘦的大哥,蒋菊萍心里又泛起一阵阵酸楚,她关切地说:“大哥把酒戒了吧,这次看你又瘦了很多。”
蒋巨峰说:“唉,我又何尝不想戒呢,最近我经常梦到蒋有良,觉得我早晚也要死在酒这个东西上面,我和他喝了快半辈子酒,没想到,他就这么快就走了。”
听大哥说到蒋有良,蒋菊萍的心感觉被针扎了一下,她能够深切地体会到大哥此时内心深处的痛楚与无奈。在蒋菊萍的印象里,外表冷峻、内心刚强的大哥从来就没有这样示弱过,就在今晚,在大哥的几句不经意的话语之间,蒋菊萍强烈地感觉到了大哥内心深处的那份脆弱和无助。她知道,大哥是她们蒋家的天,如果这个天塌了,蒋家还有什么希望?
整个晚上,蒋菊萍面对大哥温暖亲情的包容和大度,想着自己对大哥无法兑现的承诺,心生茫然、寒从脚起。她现在内心深处还藏着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男人,这两个男人已经成了她生命里无法抗拒的孪生细胞——不离不弃、如影随形。
张忠良跑路之后,蒋菊萍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认识张忠良之前,除了亲情,蒋菊萍对男人已经陌生很久了,曾几何时,阿豹来过,就在她还没彻底看清男人之前,阿豹就消失了,曾经的阿豹就像是她童年时期的氢气球,攥得紧也飞得远。当蒋菊萍彻底放下了阿豹,当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男人的时候,张忠良又意外出现了,张忠良的出现,彻彻底底把她卷入了另一个复杂又陌生的世界。
蒋菊萍认识张忠良的时间,说不长也不长,说不短也不短,但无论时间的长短与否,变故只在某一刻便可轻易完成,或者说,任何变故的产生都只需一瞬间的时间,那些最初的种子就像是预埋好的原罪,一旦气候适宜便发疯似的发芽生长,当种子结出恶果的时候,一连串的反应,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向了矛盾的对立面。两年前,如果不是蒋菊萍同意张忠良转移投资公司的大部分资金去搞实业,如果她当初听从了大哥蒋巨峰的劝告,也许一切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也许,正是因为两年前张忠良心里那个办实业的种子,才构成了今天这一场无法挽回的败局。
亲情和爱情本来并不矛盾,因为蒋菊萍和张忠良的一念之差,亲情和爱情最终走到了对立面,蒋菊萍在心里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可以回到当初,自己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遗憾的是,她再也抓不着那个如果了。
蒋菊萍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蒋巨峰已经睡着了,蒋菊萍看着鼾声四起的大哥,轻轻地走上前去,很小心地帮大哥盖上被子。由于担心大哥着凉,她又把空调的温度调到了合适的温度,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很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三点,侄女蒋丽早已入睡,蒋菊萍默默地凝望着窗外,窗外,万家灯火早已渐渐熄灭,城市进入梦乡了,不远处暗红的几盏灯光像水雾间漂浮的萤火虫,发出暗淡昏黄的光。明月西斜,寂寥的夜空星辰璀璨,依稀有虫鸣的唧唧声从酒店花园的灌木丛中传过来,几声忽高忽低的犬吠从不确定的方向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