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夜

第一节

　　蒋巨峰起了床，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正指着他满意的时间，草率地洗了把脸，便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过道很安静，地毯还是一如既往的松软，踩着像踩在无声的雪地上。沿着过道走七八步右转，再走十步左转，最后走上几步就到电梯口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整个距离应该在28步左右，对，就是28步，蒋巨峰对这个数字很满意。

　　蒋巨峰一直对数字很在意，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对数字在意了，不只是在意，或是到了迷信的地步。

　　嘉华大酒店是县城最好的酒店，酒店背面靠山，山脚下有一大片湖，湖的中央有一个奇怪的古亭。蒋巨峰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嘉华就变成自己的家了，其实说家还不够准确，应该是他的办公地点才对。

　　事业起来之后，蒋巨峰就有了在酒店办公的习惯，事实上他并不缺办公室，相反，他的办公室很多，多得让人无法想象。但慢慢地，他就不喜欢待在那些豪华的办公室了，只要没事，他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酒店里，为此，老婆阿英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唠叨过：“住酒店有什么舒服的呢？酒店有的我们家又不是没有？你这是何苦呢！”阿英说这些话的意思并不是心疼钱，她知道老公有的是钱，钱算什么呢？阿英“心疼”的是他的身体。

　　每每这时，蒋巨峰并不理会她，他不想跟她多解释，况且很多事情不是想解释就能够解释清楚的。年轻的时候解释太多了，现在大家都老了，很多事情就不需要解释了。就拿这次去江浙省看妹妹蒋菊萍，老婆阿英还不是一样不理解，昨晚，蒋巨峰还邀请阿英一起去：“老太婆，明天我去趟江浙省，你去不去？”

　　阿英知道他是去看蒋菊萍，说：“有什么好去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就不去了，我还约了老三媳妇下午打麻将呢！你这次要好好说说你妹妹，叫她不要再上张忠良的当了……”对于阿英的这个态度，蒋巨峰并不在意，她去不去对于他来说一点都没意义，她交代他的话他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或许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踩着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蒋巨峰感觉很好，他感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当中，他很珍惜现在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从嘉华大酒店7楼下来的时候，司机小刘已经在大堂等候了，蒋巨峰瞟了小刘一眼，小刘也抬头看了看他。小刘正埋头玩手机游戏，蒋巨峰没再看他，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蒋巨峰的座驾“指挥官”就停在7号车位，座驾很干净，走近座驾的时候，他看到了放在驾驶台上如来佛雕件反射的背光，背光黄中泛白、白里透着黄。

　　蒋巨峰刚走到座驾前，小刘已经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很快从蒋巨峰手里接过了公文包，迅速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一溜小跑上了驾驶位。

　　“去哪？”小刘小心翼翼地问。

　　“先去老太太那里。”蒋巨峰冷冷地说。

　　蒋巨峰口中的老太太指的是自己的老母亲，老母亲姓曾名小妹，据说是清末名臣曾氏的后人。曾小妹已年过八旬，六十岁之后开始笃信佛教，每天坚持打坐、烧香、喜素拒荤。蒋巨峰刚满二十的时候，他的父亲在一次伐木时坠了崖，乡亲们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父亲的遗骨。

　　母亲曾小妹刚满四十就守了寡，那时候的幺妹蒋菊萍尚在母亲的襁褓之中，年轻的曾小妹一生终未再嫁，一直拉扯着蒋巨峰兄妹等七人，直至都慢慢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轻车熟路，蒋巨峰的“指挥官”径直开到了大妹妹蒋菊兰的住处，他依了母亲的意思，现在让她和大妹妹蒋菊兰住在一起。大妹蒋菊兰的别墅坐落在老城区的北山，别墅占地不大，但地理环境尚佳，别墅前是一条小河，河的两岸青砖铺道，常年杨柳依依。早几年，母亲就嫌市区喧哗吵闹，除了蒋巨峰的别墅还勉强清静些，其他几个儿女家居环境都不理想。

　　蒋巨峰知道母亲这个心思之后，就托人为母亲寻找理想的居住之地，蒋巨峰交代贾老三：“母亲住的地方不能离大家太远，既要方便大家伺候，又必须得幽雅清静。”这个贾老三也不是外人，他是蒋巨峰最信得过的老朋友——风水先生。蒋巨峰笃信风水学，凡事都讲究个风水天理。对于风水学，他以前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经人介绍认识贾老三之后，他慢慢对风水术道就有点着迷了，尤其崇尚古人对风水的诠释：“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便有止。”“得水为上，藏风次。”“浅深得乘，风水自成。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者之体有土斯有气，气者水之母，有气斯有水……”

　　蒋巨峰相信风水学可能也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曾小妹二十年前就信了佛教。在他看来，这风水学和佛教应该是有渊源，有相同的价值取向和某种默契。母亲的信仰显然有其道理，他感知到了母亲信奉佛教之后的变化，他甚至把母亲这种变化上升到自然的力量。他不懂佛教，对母亲的烧香拜佛既不反感也没有反对。随着时间的变化，他渐渐感觉到了某种默契，蒋巨峰和母亲是有某种默契的，天然的默契，从失去父亲的那一天开始，他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所做的一切他都是天然的盟友。

　　蒋巨峰不信佛，他不信任何一个宗教，他是一个商人，一个利欲熏心、满身铜臭、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商人，他怎么可能信佛呢？佛和他太远了，他是佛眼中的敌人才对，他一直是站在佛的对立面的。蒋巨峰不信佛，但他相信母亲，母亲信什么本来和他毫无关系，但母亲偏偏选择了信佛。

　　当蒋巨峰的人生即将跨过六十的门槛的时候，他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一些什么，他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母亲曾小妹是为了自己才信奉佛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佛面前替儿子赎罪。

　　似水流年，蒋巨峰和母亲已经有了太多的默契。默契太多了，就模糊了，看不清了，彼此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