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在邮电局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一百来人的单位要下岗30%将近40人离开岗位,另谋出路。按理说,李雯正年轻,本该不应轮到她。但李雯同周围同事一比,这才发觉她缺了最致命的一项:文凭。现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强调知识化。知识化的衡量标准就是文凭。李雯一直在部队,虽说有张军校毕业证,但充其量只能算中专文凭,后来她再没顾得上去拿张大专以上文凭,等到醒悟时黄花菜都凉了。一夜之间,她怎么也没想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张金光闪闪的文凭招牌,唯独她像只被拔光毛的野山鸡,光秃秃的,难看极了。父亲曾当过越北市的一把手,也是很有影响力的。但对邮电局来说这种过期作废的权力影响没任何作用。它们是条管单位,人事权在省里,越北地方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李雯只能找曙初在省里给她想办法,最好能调往木棉市,离开越北这个伤心之地。曙初接到李雯从越北山区打来的电话,信号十分不好,断断续续。当时,程控电话尚未普及,李雯走的还是农网电话线路,通话质量自然很差。
曙初大致明白了李雯的意思,觉得这事还真不好办。目前到处都在精简机构,减员增效,他这须臾工夫就去找妥接受单位,这比登天还难。
李雯见曙初这头没声音传过来,以为曙初要回绝她,便在电话里抽泣道,我接到下岗通知三天三夜没睡觉,如今过的这叫啥日子。
曙初说,雯雯,你可别吓我。我近期来趟越北看你。他由李雯的遭遇而引发感叹,世间大多数人的悲哀,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而是因为别人得到了。我和李雯应该怀有一颗坦然的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成败都要面对,都要释然;不管得失,都要从容都要淡定。别人成功了,肯定有他的原因;别人得到了,自然有他的道理。物我两忘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结果,这才是人生的真谛。
曙初登上去越北的火车。他在李雯转业到越北上班后还没有去过越北。这次旧地重游,主要还是想陪陪李雯。要摆脱眼下的窘境,只有亲自跑一趟越北了。
座位对面坐着一对小年轻男女。女孩子不到二十,像是在外打工的,身上的衣着已有城里人的样儿,但眉眼之间尚未脱去农村姑娘的那种憨厚的纯朴。女孩子似有什么心事看着窗外一言不发静静地陷入思考。坐在身旁的男的,则明显比她大七八岁,一双眼睛滴溜滴溜逡巡这四周,给人一种精明过头的感觉,曙初一上车刚坐下就感到对面那双异样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女孩子有时靠在男人的怀里,有时又满怀怨怼地拉下脸久久沉默不语。两人是恋人又非恋人。这更让曙初满肚子疑窦丛生,在暗地里猜测他俩的身份,似熟又非熟。
火车又在一个小站停下,那男的说去站台买点东西。女孩子木然地毫无反应,男的取下衣帽钩上的外衣匆匆往车外走去。过了许久,都不见男的上车,直到火车开动再也不见男的出现。这时,那女孩子才突然醒过神来,要往车厢外冲。曙初一见,情况不妙,赶紧拦住女孩。女孩这才明白她眼下的情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曙初把她扶回座位,邻座的几名旅客都大感愕然,各种眼神交织在一块都在发出疑问,这姑娘怎么了?
曙初估计女孩遇上啥事了,便问,小姑娘,有啥不开心的说出来,说不定大哥可以帮你。
女孩早已是泪流满面,抽泣着说,刚才那男的是我男朋友,才认识三个月,是在木棉一个网吧认识的,他说他是木棉人,在区里上班。他对我挺好的,每到周末就会在网吧碰见,慢慢就熟了,我对他没了防备心理,一次在网吧喝了他给我的一杯饮料,我就晕了,当我醒来时我已同他睡在一家宾馆的情侣房里,他趁机夺走了我的贞操。我很害怕,根本不知道这是强奸,也不知去报案。他见我醒了,又是抚摸亲吻,又是山盟海誓,把我迷茫、忿恨的情绪抚平了,一个多月后我大姨妈没来,过了几十天后,仍未来,我悄悄买了试孕纸一试,这才知我怀孕了。越北老家有个传统,头胎是不能打掉的。周末又是我们见面的日子。我把怀孕的事告诉他。他想都没想就说,那我们结婚吧。这不,我就带着他回越北乡下见爸妈了。这都说得好好的,他怎么闪人呢?
曙初问,那男人叫什么,在哪上班,他有多少经济收入?
女孩子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他每天会去网吧。我只有周六晚上才有空,去了都能碰到。
曙初又气又恼地说,小姑娘你上当受骗了。一个连姓名都不敢告诉你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骗子。女孩瞪大眼睛说,他是骗子?骗子!完了,我身上的孩子咋办?女孩子陷入谵妄 状态,只能不停地反问自己。突然,她跳将起来,拉住曙初的手说,求求你,你做我的男朋友,陪我去见我爸妈。否则爸妈会打死我的。曙初知道越北山区家风极严,像小姑娘这样回到乡下不被父母打个半死,也会被街坊四邻唾沫啐个半死。
女孩子孤独无助的目光死死地攫着他。曙初为她可怜,也为她不值。轻信、痴情、自大,总以为自己魅力无限,遇到的都是王子,演绎着现代版的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他不可能答应她,又不好立刻拒绝她,只好拉开她拉住的手,任他的肩膀被女孩子靠着。也许这个肩膀暂时成了她的诺亚方舟,她获得了眼下的宁静与安全。
周围几位大婶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还又哭又闹的女孩子渐渐情绪平复下来,倚着他的肩慢慢睡着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小伙子肯定对姑娘起了色心,垂涎于她的美色才会把肩膀借给她。但这出戏很快就要谢幕了,火车即将到达越北火车站,这时巡逻的乘警过来巡视各个车厢。曙初把女孩子的头移向后靠背,起身找到乘警。他掏出工作证,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拜托乘警把女孩子交给车站,他觉得女孩子目前大脑一片浆糊,随时都会想不开做出超人之举。乘警答应了曙初会照顾好女孩子。此时,车已到站,曙初跟在那几位大婶身后往车厢外走。没想到李雯到站台上来接他。
一位大婶叫道,雯雯。
李雯闻声驻足四顾,叫了声,舅妈,你也到木棉?
大婶说,是的,我前几日不舒服,便上木棉去复诊,身体没情况,又赶回越北,家里老多一摊事。
曙初走到李雯面前,叫了声,小雯。
李雯终止了同舅妈的对话,向舅妈介绍道,这是我的男朋友曙初。
舅妈上下打量他一番,说,真是冤家路窄啊,火车上的多情男子不就是你吗?
李雯被弄得一头雾水,急急问道,什么多情男子?
这时,乘警陪着女孩最后一个走出车厢,女孩子远远看见曙初喊道,你答应我跟我回家见爸妈你怎能跑掉。她冲上前紧紧抓住曙初的衣袖哀求道,你别离开我。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曙初急辩道,姑娘,醒醒神,警察会保证你的安全的,你赶紧走吧!
乘警把她的手掰开,拉着她离开曙初身边。舅妈嘿嘿冷笑道,我没说错把,为了我们的小雯的幸福,我不能当哑巴。
曙初涨红着脸说,雯雯,其实不是这样的……
李雯冷脸啐道,我对你心明可鉴,而你却在背地里勾三搭四,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说罢,就扔下呆苦木鸡的曙初往出站口跑去。
舅妈教训曙初道,小伙子,瞧你模样老实周正,千万别再干这类坑蒙拐骗的生孩子没屁眼的事。
曙初怒道,你这个饶舌妇,害就害在你的这张臭嘴上。
舅妈跳起脚就要开骂。曙初一转身,不再理她消失在出站人流中。
曙初在车站的站前广场蹓跶着,他在犹豫是继续留在越北,还是坐下班晚间火车赶回木棉。看着眼前熟悉的街景,他在想林颖,想春阳,想老闵和蔡侠,想着当年的那么艰难的条件下在越北无怨无悔地勤勉工作,大伙儿清风和气,是那样的融洽无间。
现如今,越北彻底改变了贫穷落后面貌,原来夜间是座黑咕咙咚的死城,全城黑灯瞎火,路上几乎没路灯。现如今到处都是七彩霓虹灯,还有多种多样的射灯,把街道亮化得如同白昼。没有夜生活的越北人也习惯了酒吧、歌厅和咖啡屋、茶艺馆的夜生活。他慢慢走着,享受着越北傍晚的安逸。小城的生活还是慢节奏的,街上行人很少,三三两两悠闲地踱着方步,平和的脸上看不出慌乱与焦急,只有恬谈与安静。这时曙初看到街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一个女孩子,夜幕已经降临,那依稀可辩的轮廓,他觉得那一定是李雯。李雯虽负气而走,看来还是放心不下他,这么晚了还坐在出站旅客必经的街边,那不就是在等曙初,难道她还永远不理他了?
曙初悄悄靠上去,在她身旁坐下,也不吱声,一任时光倾泻。
李雯其实早就看到在街边徜徉的曙初。站台匆匆而走之后,她也在琢磨,难道她真看错人了吗?曙初可能会那么浅薄与轻浮吗?从她结识交往这数年来,她并没看到他身上有任何奸猾、狡诈的性格,相反的永远充满正义感,嫉恶如仇,怜悯弱者。上次越北之行调查孤老头性侵幼女案,他不就是凭着一股豪气与正气,孤胆进出石灰窑镇,获得了第一手材料,最终写出内参稿,引发高层震怒,迫使南方省调集公安、纪检、监察、组织、人事等方面力量彻底解决石灰窑镇组织涣散无能、领导腐化堕落等极端问题,收监了逍遥法外的禽兽老头,彻底改组了镇领导班子。书记、镇长均调往别处任职,派出所长渎职罪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刘大贵这才知道老同学带来的殷记者才是真正的狠角。不过他没有遗憾,石灰窟镇的现状使他在这里有劲使不上,成天周旋于同书记闹内讧的较量斗争中。听闻李雯转业进了邮电局,刘大贵还特意过来看她。只不过李雯没给他好脸色。她瞧不起这个藏头缩尾的家伙。刘大贵相当无趣,知道李雯对他有气,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想起这些往事,李雯心情平缓了些。回到家里妈妈看出李雯的脸色有些异样,看她又没接上人,就问,雯雯出啥事了?
李雯回到家气也没刚见曙初时那么大了,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就把站台遇见舅妈的事说了一遍。
妈妈一听,跺脚道,你怎么听舅妈的。她是咱家出了名的大嘴巴,满嘴跑火车冒泡泡。她的话你还敢信,那这世界都要颠倒过来。
李雯气懊地说,你们大人间的事我哪清楚。早知她是个大嘴巴,我理都懒理她。
妈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把十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荒岛上,三个月后,见男人们做了一顶轿子抬着那个女人在玩耍,女人妩媚动人、面若桃花!再把十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放荒岛上,三个月后,见女人们围着一棵椰子树,有往上丢石头的,有拿果子逗的,那个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树死也不肯下来。妈妈说,这女人天生就是个弹钢琴好手,有时在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上要动脑筋,拼智慧,不要动不动就意气用事,冲动毛躁,最后变成“猴子男”。
李雯若有所思地说,妈妈,你的话让我茅塞顿开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妈妈一点她鼻子说,那你还傻呆着干吗?你赶紧上火车站看看,说不定曙初还没被气跑。
李雯说,我不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对我没信心,也正好散了。
妈妈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这傻丫头,就别在妈面前大葱插鼻子——装象!
李雯这才出了门又赶回火车站,出站口早已是人流散尽,哪还有曙初的身影。她百无聊赖地往前走在街边找了个椅子坐下。她不盼望奇迹,相信该发生的就会发生。此时,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朝这边移动。朦胧之中她感觉曙初并没放弃这段情,曙初也没失去对她的信任。她心中的所有怨气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轻轻倚靠在曙初的肩上,一任泪水暗暗淌过脸颊。
女人的泪水就像是她的仆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流出来,李雯的泪水是一种心灵释放的泪水,一任满腹郁积的愁绪统统排遣。此时曙初心被软化,总觉得他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李雯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伤害的,锋利的话语和无情的动作让她敏感细腻而多愁善感。
曙初侧着身子抱住她,带着体温的泪水淌在他的肩膀上,借着夜色他用嘴去吸干她脸上的泪水,微微的咸味如同一把利刃在他舌尖辗转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李雯渐渐平息了情态,曙初侧过头一看,黑暗中李雯炯炯有神的眸子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曙初故意调侃她,不怀疑我了?
李雯羞涩一笑说,别提他人,我已忘了那件事。
两人相拥而无语,屏声敛气听着对方咚咚的心跳。曙初觉得此时的李雯多像颜微。女人的共性都是一样的,敏感而多疑,知性而随意。但她没有颜微的机巧与伶俐,却又比林颖更能融入社会,审时度势,为自我而活。也许,他对她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他不仅需要包容,更需要柔情,近日他在读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记住了这样一段话:恋情早晚要达到一个顶点。从相识到相互爱慕,再发展到难以克制而结合,这一过程是那么一帆风顺。然而,就在情爱逐步升级到达顶峰的一瞬间,他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条峡谷,往往便驻足不前了。当两人沉浸在快乐之中,才意识到前面是荆棘丛生的荒野,于是变得紧张起来了。
也许这就是目前两人的现状罢了,曙初首先开腔打破夜的宁静,劝她在待岗分配的三年缓冲期内抓住机会学习,提高个人综合素质,并尽可能去参加有关职业资格考试。在文凭考取的同时,不能错过任何的岗前培训机会,为下次上岗创造最佳条件。
李雯听不进去,说,我15岁进部队,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面对的却是成年人所面对的一切问题。我李雯就从最艰苦的电话兵干起,凭着个人的努力在全军通信兵大练武比赛中获得第一名才被保送进军区教导大队(相当于中专学历),才被提拔为军官。女电话兵多苦呀,同男兵一样,千米竞跑,秒表计时,成绩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女孩子要比男兵付出超十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男兵一样的成绩。尤其是野营拉练演习,要抢在第一时间架设线路,那种苦呀累呀没法描述。我不想再拼了。我只想过那种知热知冷的太平生活。
曙初无言以对,他不知如何去说服她。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夜色下只看到彼此的眼神散漫而洲移,不敢定定地直视心爱的人。
越北之行无果,曙初带着失望回了木棉。虽然失望,但他相信李雯不会消沉与堕落。爱其实只要心中有她,不必拘泥形式,他想起亦舒的话:相爱的人会在感情的曲折里一起成长,相爱的人不会因为一句分手而结束,更不会因为一个错误而真的做到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一路下去爱越来越深,只会深深的相爱着,懂得对方的好,不会再分开。简单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最好的一定是简单的。
同曙初来时的李雯亲到站台迎接相比,她竟没有现身,带着一股气恼,她觉得曙初是不肯帮她,有意找学习的借口来逃避自己的责任。有时,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样就会增添对一个人的仇恨,自然就不会再同这个人保持任何关系。但她做不到,只能赌气同自己过不去,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不再见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人。张爱玲说过: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目前,她无法做到卑微。而李雯更相信当所有人都因为看到你面上的笑容,而相信你是快乐的;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却能从你的眼中看到你的痛苦。
曙初则盼望李雯放下心中的尘累,从容应对这回避不了的挑战。只有她心灵的释放才能走出这个困局,紧紧缠绕着只能是个死局。人生更多的时候需要放下,放下尖嚣世俗中纷繁的杂念才能依然保持自我。
李雯放不下眼前之困,所以封闭在自我世界里而得不到解脱,屈从于环境而不能做命运的主宰者,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曙初不能不为她暗暗着急。
春阳通知曙初,经党组研究决定,调他去计划单列市东港市担任支社社长。东港是紧邻境外的经济特区,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分社把曙初放在这个窗口任职其信任程度可想而知。春阳对曙初的进步十分高兴,他是曙初的第一任师傅,看着他一步步成熟起来,不亚于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春阳问曙初,眼看你到分社,又去《参政报》,没让你在一个岗位上轻松地喘口气,一直处于动荡变动之中,我也很不安,但分社工作压力实在太大,采集信息任务很重,只能让你这匹跑不死的野马永不停蹄地朝前狂奔。好钢永远都要用在刀刃上。
春阳为了表达曙初的信任之意,提议把越北站的几位弟兄召集过来聚聚。
曙初警觉地问,栾社长,你是不是最近同蔡侠走动得很频繁?
春阳心里一震,没在脸上显露出来,说,有些联系吧,你知道蔡侠这人的脾气,从来就是热情似火,说话无遮无拦。她对我有点热情这是全站都知道的事儿。
曙初说,但这很容易引起嫂子的错觉和不满。我建议你还是适当回避和注意影响,免得殃及后院。
春阳立即转移了话题,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曙初暗地叹息一声,他不愿看到春阳在阴影下生活。
这蔡侠暗恋春阳又该叫什么呢?
李丽约曙初到茶馆小叙。曙初有点为难,推托道,嫂子,我明天就要到东港去上任,走前有一大摊事要处理,实在抽不出身。
李丽佯作不悦说,哎哟,小殷现在当了点小官就快不认嫂子了,两眼朝上,鼻孔朝天了?
曙初最怕人挤兑,只好答应下来。
李丽已在茶馆等他,见了曙初说,这店新到一批上等普洱,我们边品茶,边说说话。说着端起茶几上的那壶普洱,在晶莹剔透的水晶壶里,色泽红润的茶汤像陈酿的红酒,闪动着厚重的褐红,滋味醇厚,回味甘甜。
曙初徐徐小啜半口,顿觉舌苔生津,清香满口不由低声惊呼道,好茶!
茶室里流淌着当地民乐。木棉民乐自成一派,古朴典雅,与此时的氛围实在是太浑然一体了,优美的曲调如蓝天上的行云,似山涧中的流水,宛如一张美丽的泼墨山水图从音乐声中静静地绘出,动中有静,静中有诗,婉约清美,悠悠长长。这空气中飘动的茶香伴随着袅袅音律,曙初享受到的不仅是宁静,更多的是身心的放松与净化。
李丽似乎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品茶上,面带戚然地说,人到中午,当年轻的新奇与激情渐渐退潮后,无论家庭与事业还是身体与心理,都处在一个高度危机的阶段。我同栾春阳经过了漫长的婚姻生活后,表面看夫妻关系更趋于稳定,其实随着来自各方面压力的不断提升,已显出了疲惫。过去的激情正演化为平静,两人更需要友情,需要相互间的搀扶与包容,逐渐地以前的爱情化作了亲情,曾经如胶似漆难舍难离的恩爱,曾经的相互之间的心理感应,到了这个时候呈现出了疲软,什么柔情,什么蜜意,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卿卿我我,都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就连床上那点儿事都成了一种模式。她告诉曙初,她一直在找机会同春阳沟通,打破两人之间的坚冰。然而,春阳始终回避她,骂她胡思乱想,瞎猜疑。李丽说,我也不希望是真的,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从前的柔情蜜意与恩爱。不知是谁拒绝谁,几天几夜我不说句话,他都可以忍受,依旧匆匆下班而归,次日又匆匆出门,我行我素。这段时间,我看到他难得有了笑容,偷偷躲在书房里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二个小时,把同我一辈子说的话都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
曙初对李丽与春阳感到难以理解,眼前的李丽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一个标准的知性女人。发际线梳理得整整齐齐,一眼看去就知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头发乌黑发亮,飘逸飞扬,配以职业女套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凹凸分明的略略发福的体型,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独特韵味。
曙初向李丽解释道,上次你向我打听春阳与蔡侠的事儿,我从侧面作过了解与打探。其实他俩是惺惺相惜之人,蔡侠可能对栾社长有某种好感,也绝对是好坏分明的女性,但她从来都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及爱情永远居于次要地位,她现在热爱的是影视编导,在影视世界里迷恋得快发疯,即使他是她的梦中情人,当然不包括栾社长,欲结秦晋之好,也绝对不会把一生的幸福轻易捆绑在别人的战车上。春阳对蔡侠也是同样的,他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与道德品质胜于珍惜自己的眼睛,不能为了一时儿女情长而断送美好前程。他同蔡侠接触是频繁了点,你若看紧了则没事,正如徐志摩讲的,你若安好便是人间四月天。
李丽咬着嘴唇问,你的意思是就当啥事没发生,我成了个透明人?
曙初给她讲了他昨天陪朋友登木棉山的一段经历。木棉山上有座知名的木棉寺。朋友与一老和尚喝茶。朋友对和尚说:我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老和尚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朋友说:可我偏偏放不下。老和尚说:你不是喜欢钱吗?说罢随手拿出手机接上拉卡拉,直接从朋友信用卡上刷走两万。朋友心疼得直掉眼泪。和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曙初神色严肃地说,夫妻有时需要装“憨”,不能事事精明,斤斤计较,或许给了丈夫一个空间,你也得到情感的主动权。有个小故事给你启发思路:第一天,小白兔去钓鱼,一无所获。第二天,它又去钓鱼,还是如此。第三天它刚到,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出来,大叫:你要是再敢用胡萝卜当鱼饵,我就扁死你。这个故事告诉你,你给的都是你自己“想”给的,而不是对方想要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付出,不值钱!
此时随着优美曲调袅袅而起,李丽刚才忽略了壶中的茶显出了华贵不凡的气质,茶水色泽红润晶莹而透亮,将醇和揉于其中,把馥郁撒播在外,她几乎被那茶香迷晕了。生活本来就有许多未发现的秘密,就如她现在陷入对人的困惑与不解。心境与轻柔的音乐融于一体,似悄悄滋生的暗香,荡漾来,荡漾去,随意抓起一把空气用力一捏,就会有一撮清香握在掌心。细细品味,盈盈在口,顿时奇特的香郁积于舌下,口内生出息息津液,再滑向喉门咽下,滑润厚重盈于腹中,而腋下似有微风穿过,真真的香彻入骨。
李丽起身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心情好多了,多日忧结之闷气似被醇香厚重的老茶冲醒了。她莞尔一笑,脸上流淌着温婉的表情,也许她走出了阴霾之地,正告别堵着她心房的愁绪。
感性的女人。曙初嘟哝了一句,也离开了茶室。
第二天,春阳特意来为曙初送行。春阳问,李丽是不是昨天来找过你?
曙初不置可否地摇头。
春阳说,李丽昨天回家后像是彻底变了个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在悔恨,表达愧歉。我何尝不想重回夫妻正本之道。都是这猜疑、嫉妒害失人性。
春阳感慨地说,你又将到一个新的天地。想起你来时的一株幼苗,如愤青处处竖起刺猬对抗一切,到今日长成一棵大树,学有所成,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走过的是一条坎坷不平道路,在欢笑中品味痛苦,在失败下迎接胜利,又在人们的误解里默默坚守,在缪误中不放弃操守的底线。这就是传媒人的本真与品质。我觉得我们都做到了,所以我建议你把这段经历写出来,通过“青春加油站”的主题来反映我们所行所虑以及喜怒哀乐、甜酸苦辣。
曙初说,我一定会努力实现这个梦想。如果希腊人创造了悲剧,罗马人创造了书信体,而文艺复兴时期创造了十四行诗,那么,我们的时代则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见证文学。我们都曾身为目击证人,而我们觉得必须为未来作见证。作为新媒体时代的记者更有理由与义务把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切记录下来供后来者做路标,也能照见更广泛的历史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