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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乡村女教师

  春阳把曙初叫到办公室,说,越北市的孤残儿童、留守儿童问题特别突出。市里把解决这一困难当做扶贫攻坚战来抓,但又拿不出钱,就希望市直单位和驻市单位伸出援手,送去温暖,解决实际问题。

  曙初说,我们不是企业,不生产产品,就没有利润。要我们出钱,这不是和尚头上找虱子吗?

  春阳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们去哪弄钱呢,但市里明确把任务下到单位,我们也得有所表示,支持市里工作。

  曙初思索片刻,说,有了,年关将近,我们联合市电视台办一台文艺晚会,遍邀市内外的名企亮相鼓动他们支持并参与我市的公益事业。

  春阳猛一击掌,说,这是个好点子,但市电视台会同意我们加盟吗?

  曙初说,我们利用新年的钟声那一个时段给企业家亮相,我并不想占用它太多的节目,而新年钟声敲响之时万众注目,广告宣传效果最佳。我想懂得品牌价值与如何投放广告的企业家是会算这个账。这单生意他们名利双收,又是为祖国的花朵提供帮助,社会正面意义重大,有助于提升企业良好形象,大大扩大企业影响力。

  春阳说,这个主意好,你全权负责,我让广告经营部配合你,小蔡在市里关系多,人头熟,对广告业务操作也很到位,有事你多和她商量。

  曙初点头称是。

  这时,记者站门口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喧闹的声浪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蔡侠跑来告诉春阳,郑琳厂长同工厂的弟兄们向我们锦旗来。

  春阳“哦”了一声,就同曙初一起来到记者站大门口,此时锣鼓敲得更响,郑厂长走在前,身后两位工人师傅扛着一面硕大的锦旗。锦旗上绣着十个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郑厂长上前握着春阳的手说,栾站长,此次越北厂能昭雪冤情,起死回生,主要靠的是你们全面深入的调查,采写了令人信服的内参报告,才打消了上上下下对我们的误解,而领导的批示精神后来也传达到了云南方面。我想这些因素都对案件的审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们越北手表厂一千多工人阶段兄弟感激你们。不愧是五六十年代的过来人,出口闭口还有“阶段兄弟”呢。春阳说,厂长,我们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你们能胜诉,关键还是你们产品过得硬。

  郑琳说,春阳,昨天市委书记郝春明到厂里调研。你知道市里一把手为什么会来吗?我们这种包袱重、人员多、效益低的工厂领导是从不入法眼的。但这次是越北最高的党政首长大驾光临,而且是轰轰烈烈高调地来了。在座谈中郝春明书记告诉我们,省里主要领导金阳同志在你们写的有关此次纪念金表案的总结调查报告上作了很重要的批示,充分肯定了越北记者站同去走南闯北为企业扶贫济困,拯救危难于水火之中,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为人民利益奔与呼的优秀记者。领导发了话,市里就坐不住了。这同之前我们刚接到省里、市里转来的投诉函后他们不闻不问的态度截然不同。事件刚发生时,市里没人关心我们,更不用说在精神上、道义上支持我们,帮我们出谋划策,怎么解决难题,摆脱危机。我们就像一只失去动力漂泊在大海的孤船,随波逐流,任由死活。栾站长,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场一千多工人阶级兄弟都铭记在心。金阳领导的话也道出了我们的心声。说着,郑厂长一挥手,身后两位工人捧上两块外盒装饰精美的纪念金表。厂长说,春阳、曙初,此番你们上北京,到昆明,微服四处打探情况,远远超过了你们工作本身的难度与危险。我们厂集体研究决定赠送两块金表给你俩,以表达我们厂的感激之心。请你放心,昨天我们还把我们的决定报告了郝书记,得到郝书记的批准。你就放心吧,这不是行贿,而是我们一片赤诚的心意。

  春阳被眼前这位淳朴、耿直的女厂长感动,但理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对厂长说,郑厂长我理解你的心情。说一百,道一万,我们同为越北人,做了点区区小事,就讲回报这不是我们记者站的风格。这样吧,锦旗我们收下,金表你们带回去。说着,他同曙初从厂长手中接过锦旗,门口工人欢天喜地敲起锣鼓,鼓点掷地有声,直冲云霄。

  郑琳见春阳态度坚决,只好打消了送表念头。一行人敲着锣鼓,渐渐散去了。

  年关将至,各种事儿千头万绪。这天,远在Z市的唐小杰给春阳来了电话。

  唐小杰说,我一直在关注着越北手表厂纪念金表案的进展,我猜想我老哥在越北,这里面肯定有你的影子。当初此案刚浮出水面时众说纷纭,各种声音都有,许多人不看好,都认为越北方面必败无疑。但我很自信,因为我看到一只无形的手正在逐渐化解那团迷雾,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老兄手段高呀。

  春阳笑道,小杰不亏是商界精英,什么都躲不过你的法眼。在商言商,坐道论经。你们Z市打掉程氏走私团伙之后,日子要好过些把?

  唐小杰兴奋地说,多亏这场反走私斗争,我们唐氏糖业集团已走上正轨,生产量和出库量天天都在攀升,不用一年我们失去的销售渠道会全部恢复起来。目前生产利润由过去的负数也转为正数。栾站长,你记得你来Z市时我们市的所有国有石油加油站一滴油也加不出去,就是因为市面上的油全部被程高控制了,大量的走私油品逃脱关税,倾销到本市和外省市,多少家企业被关门。中央决策太英明,早就该打掉这伙硕鼠。鼠害一除,家家平安,Z市又是一派兴旺繁荣景象。

  春阳受到感染,说,是啊,鼠害不除,难保太平。小杰老弟,现在你生产走上正轨,效益天天见涨,唐氏家族又将迎来新的发展期,你何不把你的触角也延伸到越北来呢,省委提出了“两翼发展,南北共谋”两条思路,尚未开发的北部正是一块处女地,将会有很大的发展良机,你可以过来先看看。

  唐小杰说,这倒是一条崭新的思路,我可以考虑。

  见曙初的身影飘进办公室门,蔡侠笑吟吟地说,殷大记者,又要派啥苦活、脏活、累活给我们干?

  曙初调侃道,有活干是领导的信任,说明你有前途;没活干,天天憋你憋得像根老黄瓜,愁眉苦脸,比黄瓜还黄。

  华谒锣听了曙初的调侃,很不是味儿。这广告部也就他老资格,他比曙初早来七八年,现倒好一天天要看那小子得意洋洋的臭脸。这还不算,这蔡姑娘也像中了病毒一样,呵的气、说的话也和他一个鼻孔进出了。难怪她不拿正眼瞧他。

  曙初没在乎华谒锣的表情,说,大侠,你和我去市电视台跑跑,我们站里接到任务要筹款一百万为市里建所希望小学,主要招收孤残儿童、留守儿童和困难儿童。

  蔡侠放下手中的活,说,行,我电视台熟,陪你去跑。

  两人离开办公室。蔡侠到院子里推出她的女士摩托车。曙初坐在后座,用双手抓着后扶把。蔡侠娇嗔一笑,说,你想摔下河去,就这样坐着。曙初只好抱着她的腰,身子微微贴在她的后背上。车子呼地一声窜出老远,排气管排出浓浓的黑烟,久久才从院子散尽。华谒锣看着两人亲热的劲儿,恨得直咬牙,恶狠狠骂道,殷曙初,你小子有本事,还敢虎口拔牙,抢走我的心上人。

  作为同行,曙初、蔡侠到市台洽谈的也十分顺利,电视台同意与记者站合办春节联欢晚会,电视台负责所有的晚会编排、摄录,记者站负责创意策划,提供思路并邀请嘉宾。电视台支持记者站把晚会所有收益投入建设本市的第一所希望小学。

  两人按照这个思路开展下步工作,逐个落实企业家嘉宾参会意向。许多嘉宾对记者站的动机和意图表示义不容辞,一定会大大给予支持。

  郑琳闻讯后,找到曙初说,小殷,你算上大姐一份。虽然我们越北手表厂目前经营仍然比较困难。但积极向善的愿望犹存。我们再困难也没有那批孩子可怜。这个钱我们一定要捐。

  曙初为难地说,站长定了一个原则,企业经营困难,坚决不让捐。我们强调,捐款要量力而行,自主自愿,绝不强行摊派。

  郑琳想了想,说,最近木棉有个藏品拍卖会,我们已向会上提供了十块手表藏品,我们将把拍卖所得捐给晚会,这样就不会影响我厂的流动资金了。

  曙初想想这是个办法,再拒绝她,也有点不忍心了,说,我初步答应你,等领导决定了再通知你。

  郑琳这才高高兴兴而去。

  市台晚会总编导是蔡侠的师兄,主要由蔡侠同他保持沟通。郑琳刚走不久,蔡侠急急跑到采编部来找他。一见面,蔡侠大声嚷嚷,大事不好,有人看中我们“新年钟声”那个时间段,向市台提出要把这个时段安排给他们。

  曙初闻言大惊,说,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游说市台领导?

  蔡侠急得一头大汗,说,我刚从师兄那过来。何止是游说,简直就是直接下令。市公安局局长辛荣承不知发得哪门子邪,要利用这个事件向全市人民发表“平安在越北”的讲话,并安排市公安局的“警花艺术团”在这个时段表演,以壮辛局声势。师兄肯定是顶不住了,赶紧找我想法子。你看我们所有请柬都发去了,捐助款项也基本落定。他辛局这么一弄,我们的节目泡汤不算,以后国家新闻单位的脸往哪搁,我们还要不要在越北地面上混了?

  曙初也觉得事情的严重后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这时,正在一旁练写毛笔字的闵圣朝放下毛笔朝曙初微微一笑,说,冷静冷静,别自乱阵脚。斗法斗智讲究的是谋略。他辛荣承凭的是什么?是这个——他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权”字。

  而我们占尽的是什么?他又写了两个字——“民心”。权与民心孰轻孰重?一般人总以为权可以压倒一切,决定一切。但聪明者不怎么认为,孔子曰:民心是水,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你要把这个文章做足做透肯定会有人出来说话的。

  曙初顷刻被老闵的话点亮了心。说,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曙初对蔡侠说,你通知你师兄暂时拖着辛荣承,不要答应他。我们来想办法。

  说完这一切,曙初理了理头绪,迅速在案前奋笔疾书。写毕又修正了一遍,然后递给老闵,说,老哥,你觉得这招如何,能不能堵住辛荣承?

  老闵接过看了一眼,改正了几处过于偏激的话,说,这是一着出其不意的妙棋,只有化被动为主动,才能得到市里的支持与重视,才不至于冲散了我们的那盘棋。你去叫站长签发吧。

  春阳也从蔡侠那里知道不利的情况,正在思忖如何应变。此刻,曙初拿着手中的文稿来见他。春阳眼前一亮,但倏地又熄灭了。他十分不爽地说,出这招亦是无奈之举。本来我们想把事情做得低调些,尽量不去张扬,不去宣传自己。某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置公共慈善事业于不顾,我们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再熟视无睹了,再袖手旁观了。他迅速在文稿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曙初说,赶紧送往越北日报争取明早见报。

  翌日,越北日报刊出《新年的钟声奏响之时 越北人将献绵绵爱心》新闻,详细报道当钟声响之时一批优秀的企业家将亮相“越北新年联欢会”,现场向我市希望工程捐资办学。新闻迅速传播而开,迅速加快了认捐速度。市委书记郝春明当天看到新闻就给宣传部长打电话明确指示,国家新闻单位越北记者站的行为值得大加褒扬,向市直单位作出了表率。中央驻越单位走在前列,我们要很好地学习,更要多支持他们在越北的工作,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和工作等方面的困难。

  市委宣传部长根据郝书记的指示,又向市电视台台长下达意见,市台要精心筹备,认真实施,确保新春联欢晚会的成功;要创新文艺形式,突出主旋律,反映我市精神文明建设崭新风貌,彰扬社会主义新道德新风尚;要主动配合国家新闻单位越北记者站办好“新年钟声”活动。

  市台台长吞吞吐吐地问,部长,现如今市公安局局长辛荣承已正式提出要把新年钟声那个时段预留给他,市局要组织机关表演活动,你看我是拒绝,还是……台长没敢点辛荣承的目的在于要在那个时间亮相突出个人形象的话。

  部长打断台长的话,中央现在提倡“三讲”要讲政治,懂吗?解决困难儿童读书问题就是市委市府目前最大的政治。个人都要为这个政治任务让道。

  部长的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台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别看辛荣承在越北牛气哄哄的,但一把手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的。

  曙初侥幸躲过一次暗礁与障碍。他也知道这种利用新闻的力量干自己想做的事只此一例,不能多干,否则就会影响新闻的公信力,对传播对象也是一个极不负责的轻佻行为。一个记者既要维护新闻的公正性,又要传递新闻事件的透明度。越透明的新闻报道才越能还原事物的本源,才能引导大众去正确地解读与判断。

  唐小杰不期而至来到了越北。他趁年关将至,代表老爷子来看看春阳。老爷子已有很长日子没见春阳,甚为挂念。春阳的Z市之行,端掉了程氏团伙,他看到了春阳身上那不寻常的执着精神。他欣赏春阳的正气、侠义,还有他的智慧、稳重。这是一个干大事的性格。Z市人应当感激这个默默无闻在幕后做了大量工作,又不为常人所明白与理解的人。老爷子也看到了笔杆子的力量。小杰把老爷子带给春阳的Z城特色的年货递给春阳,说,老爷子叫我带话给你,何日得闲抽空回Z城杀个痛快。

  春阳呵呵大笑,快哉快哉。我许久没对弈了,也有些手痒。好,过完年抽空陪老爷子杀个痛快。

  小杰问,这次来怎么不见曙初?

  春阳告诉他曙初在忙的事,说,越北穷呀,热情倒是有热情,但囊中羞涩,企业底子薄啊。曙初这天天都在外头跑,就是落实各个企业赞助办学的事儿。

  小杰问,还差多少?

  春阳说,落实了三分之二,尚有三分之一的缺口。

  小杰沉思了片刻,说,春阳,这三分之一的捐资缺口我来填补吧。我们唐家向来有乐施好善的传统。

  春阳迟疑了一下,说,这不行,你是来做客的。

  小杰说,你就别客气了。你办的是大善事,是为普天下的孩子谋福祉的正事。你尚且古道热心肠,我辈岂能袖手旁观,这个社会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乐助公益的仁爱之心。

  见春阳还要推辞,小杰说,你就别拒绝了,权当是东南部发达的沿海地区向北部山区贫困人口捐献的一点爱心吧。

  话说到此,春阳就不再坚持了。

  曙初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这样来临了。忙着筹办春节晚会,肯定是回不了老家过年,春阳把小杰留下的支票交给曙初你把这笔款交给市青少年基金会,开设记者站捐款专户,今后凡是我们筹募的善款都直接往专户上转,任何个人不必经手资金,以免引起公众和捐款人的不必要的疑心,善意反被误解。

  曙初接过支票,是一笔三十万的巨款,心里默算了一下,高兴对春阳说,站长,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加上这笔善款,我们已落实了一百多万资金,筹建一所希望小学的资金绰绰有余了。当地的企业虽穷,但对我们的襄助义举均表示相当认可。虽然款项大多并不高,但涓涓溪流方能汇成滔滔江河。难能可贵,人心似金。

  春阳说,我今年也不回木棉过年了,留下陪你们作最后的冲刺,把募捐善举进行到底。

  曙初劝道,站长你还是回木棉市同嫂子团聚。况且,你的宝贝儿子也大学放假回家了,半年没见,你们全家好好过一个团圆年。这边有我和蔡侠,一定会善始善终把后阶段的活做好。

  春阳觉得曙初经过基层历练,成熟多了,这次他也打算放手让曙初把整件事情办妥,对年轻人既是个机会,也是一种考验。

  这时,一个朴素的女孩子进了记者站的大门,曙初眼前一亮喊了一句,林颖。

  林颖奔向曙初,见他同另一位男子在二楼走廊的栏杆后聊天,便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春阳笑笑。

  曙初赶紧说,这是我们栾站长。

  林颖便大方地伸手同春阳轻轻握了握手。

  曙初对春阳说,林颖是来越北支教的南方师大学生。现在她在乡里帮忙工作结束了,新的学校放了假,我就请她做志愿者,帮助我们做些募捐活动的具体工作。

  春阳这才记起通讯员学习班时他见过这位女生,只是猛然间一时没想起来,便热情地说道,欢迎欢迎。

  春阳叮嘱了曙初几句,便对林颖说,小林姑娘这几天要辛苦你了,曙初策划这个资助孩子上学的活动,千头万绪,你帮衬着他,尽量不要什么纰漏。

  林颖说,请站长放心,我觉得他做得挺好的。

  春阳回到自己房间,收拾着回家的东西。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春阳应声把门打开,是蔡侠。他顿觉有点意外。

  蔡侠说,我刚听曙初说你要回木棉了,便过来看看,站长有没有啥事要帮做的。

  春阳轻轻应了一句,没啥要帮忙的。你和曙初都在忙晚会的事,别为我分心。

  蔡侠幽幽地看了他一样,把手上提着的东西交给他,说,越北人年夜饭一定有碗香糍粑,预示来年生活香又长,有缘之人更甜美。我给你准备了一袋我亲手做的香糍粑。吃了它可别忘了越北山沟里还有个女人为你祝福哟。

  春阳接过糍粑,嘻嘻一笑说,我到越北七八年从没人送我糍粑。我也知道是越北的传统,但就是没有口福,今年好了,绵绵糍粑香,长久留心头。

  蔡侠知道他又打太极拳,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中之意。女孩子的矜持使她还得撑下这脸面。便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帮他打扫乱七八糟的房间卫生。蔡侠心里实际是十分感伤,过年气氛越浓厚她就越发孤独,现在见春阳又要回城,天天在一起尚不感觉什么,现如今看到街上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尽享过年的快乐,她就恨过年,不过年吧,大家还能天天上班天天照面,虽说没有那男女肌肤之亲,但毕竟有股力量把大家聚拢在一起,有种触动心怀的温情,时时刻刻包裹着她。她喜欢这种温情,就似搁在心中一个最柔软的地方,有时惆怅,有时感伤。

  屋子里有点沉闷,春阳说,大侠,别弄得生离死别的,我就度度年假,过完年就回来。

  春阳这么一说,蔡侠更难过了,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春阳见了,以为说错了啥,便忐忑不安立在那不动了。

  蔡侠见他毫无反应,又破涕为笑,说,春阳,你真的是截木头杆子,太不了解女孩子。你记住,你今天真的缺了一副让我靠一靠的胸膛。说罢,扔下目瞪口呆的春阳,出屋远去了。

  走在走廊上,蔡侠在不断发问自己,怎么了,我今天怎么可以如此失态。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他吗?爱的种子难道已经在我心中发了芽吗?但我不可以爱他啊,他是有家室的。也许人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在爱情面前都可以冲破它。关键是我不能毁了这个男人。爱一个人你就得设身处地替对方考虑,不能逞一时之勇,享一时之快获得满足。其结果只会贻害你所爱的人。你爱一棵树、一只鸟、一只宠物,你去照顾它、喂养它、关爱它,即使它不给你任何回报,你仍然爱它,这种爱你能了解吗?大部分人都不是以这样方式去爱,因为我们的爱永远被焦灼、嫉妒、恐惧所限,这意味着,我们在内心是依赖着他人的,我们其实是希望被爱。这是一个名家说的一句话,她铭记于心。

  蔡侠不想回办公室被华谒锣瞧出她的窘态来,便去洗手间补了补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隐藏了她内心世界的落寞。

  开幕即谢幕。一个多月的辛苦奔波,就为了那个午夜钟声响起的鼎沸时刻。曙初策划的“新年的钟声”活动在除夕之夜的现场电视直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募捐总额超过了预期数。直到这时,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蔡侠和一直不肯回家过年的林颖激动得几乎跳起来。主持人转入主持后面的节目了,三人还沉醉于刚才的兴奋之中。

  蔡侠扯了扯曙初,说,联欢进入最后时刻,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今晚除夕夜,大姐大陪你和林颖小师妹开始我们的狂欢!

  此时掌声雷鸣般响起,现场响起熟悉的《难忘今宵》的旋律。典型的“山寨版央视春晚”复制得还有模有样。小地方能做到这样已算不简单。曙初见市领导上台同演员逐一握手,祝贺演出圆满成功。全场人员起立,行注目礼。散场时,曙初突然感到肩膀拍了一下,回身一看,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兼新闻秘书梁展秋。这位算是越北新闻界的权威人士,成天同记者们打交道,深谙各家媒体的门槛有多高。

  梁展秋拉曙初往人少地方走,说,曙初,你同辛荣承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小子典型的暴发户嘴脸。他在越北没有他干不成的事。没想到这次你老弟狠狠地玩了他一把,也算灭了他的威风。

  曙初赶紧制止住他,说,我同辛局无冤无仇,纯粹是为了工作。

  梁展秋冷笑道,恐怕有人未必同你想得一样。这次他失了面子,岂能善罢甘休,你还是防着点。另外,过完年我们找个时间好好同你聊聊辛荣承。今天是除夕,我就不破坏你过年的好心情了。说罢,梁展秋挥挥手,喊了句,改日再叙。

  梁展秋的一席话让曙初感到丝丝寒意。之所以没同辛荣承正面交锋,而是借用舆论与市领导的权力影响打出了一组太极拳,才维护了记者站的声誉与利益,并没有爆发真正意义上的冲突。即使双方产生误会,作为一个分支机构,还是应当尊重当地的公权机关。他私下打算找个机会去向辛局说明,争取化解双方的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大姐大蔡侠和林颖已在演播大厅的出口处等他。蔡侠骑在摩托上,用单只脚点地,那模样就像一个女飞车侠,威猛雄壮,动作潇洒。林颖紧搂着她的腰,脸伏在她后背上,像只温驯的小猫。大侠往身后一摇头示意他坐上去。

  曙初迟疑道,这搭乘三人会违反交规吧?我还是走路去。

  大侠睁目怒斥道,哪有那么多磨磨叽叽。我载得动就行了,你管那么多交规不交规的。小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摩托车我还载过五个人呢。

  曙初战战兢兢爬上去,后座坐两个就特别挤了,他只好紧挨着林颖的后背,无处抓手,也只好扶着她的肩膀,他不好意思搂她的腰。

  大侠喊了句,坐好了。“嗖”地摩托车飙出老远。冬天寒风在耳畔呼呼吹响。他想起那次程婷出走后他同颜微去她家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一个寒冬夜晚,江风如刀一样交割着他的脖子。婷婷爸爸与小妈分别骑着摩托车载颜微和他去赶回校的公交车,颜微搂着婷婷爸爸腰,他搂着婷婷小妈的腰在风中疾驰狂奔。那时颜微娇媚动人,青春四溢,激情澎湃,大有少年时代指点江山的气派。却不料,斯人已逝,一切的梦想与憧憬都化作一缕青烟。颜微离开他大半年的日子,他只有拼命地工作来填充他任何可能闲暇的时光,以忙碌来转移他的关注力。同时他陷入了同性、异性感觉的真空期,不再对人有过多的热情,即使美丽动人、美丽无限的靓女出现在眼前,他只是机械地分辨出这个不是男人罢了。余下的再也勾不起激情,更谈不上男女之间男欢女爱的异样感觉。现在他抱着林颖,闻到似曾熟悉的女孩子的发香、体香时勾起的只是更多的往事伤感,却没有一丝丝肌肤相亲之感。

  到了。大侠熄了火,摩托车已到一个住户单元之门口,她说,本小姐香闺到了。我们该过我们的年了。

  大侠的香闺在越北最高端的小区。此时,房地产业刚刚兴起,她没有住报社的福利房,而凭着自己的打拼,赚下了一套房可见不简单。香闺温馨而整洁。别看大侠上班有时雷霆万钧,火爆够劲,但家居却独显女孩家的韵味,温馨而细致。其实,大侠今天在出门前已把除夕的食材准备妥了,也计划邀请曙初、林颖到家来一起过年。曙初与林颖在越北无家可归,林颖这些日子帮着她做志愿者,鞍前马后劳顿,确实很辛苦,也应当表达一下她的谢意,而表达谢意的最有效手段就是拉近两人的关系,成为一对好姐妹、好朋友。

  大侠也没有让人闲着,一起在厨房忙着摘菜、切剁、烹制,不一会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便端上了桌。大侠备有越北特产的糯米甜酿酒,每人倒上一大碗。大侠端起碗说,这是你俩到越北过的第一个年,姐也没啥好招待的。按照我们越北人的习俗,大碗喝酒,大口喝完,先喝为敬。说罢,咕咚咕咚一大碗米酒下了肚。

  林颖拍着掌喊,难怪说大侠呢,今日果然得见大侠风范。好,我也干了。

  曙初看着两个女孩家喝起酒来,命都不要。他知道,这糯米甜酿虽不是酒精勾兑,而是用酒药做引子慢慢酿制出来。喝时又香又甜,入口柔滑,喝了还想喝。初时不见酒力,但越喝越来酒劲。武松景阳冈上打虎喝的就是这种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传统家制的米酒。

  林颖喝下一碗,大声赞道,越北米酒是我的最爱,喝了还想喝。

  曙初见此,不能显得太逊,也端起大碗把酒一干二净。

  越北人喝酒从来不用杯,都是碗。曙初曾很惬意于越北人自由、豪爽的生活,大块朵颐,大碗喝酒,大喊快哉,返朴归真的天性,率性,豁达,自然。三大碗下来,林颖就率先语无伦次了,直喊着还要酒。

  大侠倒清醒得很,见林颖嚷嚷着要酒喝,便不再劝她加酒。大侠说,酒由情生。有情有义的人,喝得才痛快。我喜欢独来独往,行事风格从不与人一样。就同这喝酒一样,一个是缘,一个是情。有缘之人坐在一块儿,不用劝,自然会把性情展露出来,酒不过是媒介,借着这个媒介给人提供了表现自己、吐露心语的机缘罢了。

  曙初没料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侠对人生倒有如此独特的见解,心生敬佩之感,喝下大碗酒,表达他的赞同与钦佩之意。

  大侠盯了他一眼,说,曙初,你是一个好男孩,善解人意,将来必成大器,你记住姐今天讲的话。

  大侠自顾自地说,其实在姐的心中是我相当野性的。我崇尚自由,追求我想追求的一切。我热爱一个人,却爱不了。我更加痛苦。在我看来,爱情是上帝赐给人类的富于激情与创造的享受。这种激情的一个秘密就在于真正的零距离接触中看到对方内心世界。但是我却不能去享受这种激情。我所爱的人总是带着一身坚硬的铠甲拒绝。这就像男人女人做爱两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再去接触还有什么意思?这就相当于穿着一身旗袍去泳池游泳,太煞风景了。我要的就是放开,要的就是坦诚,要的就是赤裸,要的就是坦诚公开到直接纠缠。我很痛苦我的感情几乎降到了冰点。我不能做,什么都无法表达,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性格。人啊更多的是软弱,我们每个人都像这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壳,慢慢地爬行。我只能背负着精神的枷锁慢慢前行。如果蜗牛没有壳,那会不会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或者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弋?但它是蜗牛,只能爬行。

  大侠一边喃喃自语,极胜酒力的她今晚破天荒地醉了。头一歪也趴在林颖身上进入爪哇国的温柔之乡了。

  曙初知道她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他觉得有点突然,想想也释然了。只怪自己平时不注意这些。这大侠见到任何人都是满不在乎,说话随随便便,走路松松垮垮。只有见到春阳,她才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两眼表现得炯炯有神。上次北京之行,大使就表现出了对春阳与众不同的热情与关切。

  曙初摇摇头,心中说道,这可能吗?他也回答不了自己。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林颖早起了身,先用客厅的座机向家人表达新年的祝福。看看趴在沙发上仍在熟睡的曙初,就去厨房,忙开新年的第一个早餐。洗澡间哗哗的水声把曙初从睡梦中惊醒。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离开江城意味着告别昨天。他几乎不再去想江城往事。过去别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他从未品尝过其中的滋味,有时还暗暗讥笑过发明这语言的人。少年不知愁。现如今他算明白,任何一句话的沿袭与传播肯定都有它合理存在的理由。南方的天空晴朗而万里无云,他觉得他已找到自由翱翔的双翼,虽然只是刚刚滑出跑道,迎接他的前方也可能是雾霾、暴雨,但他相信他一定可以看到彩虹与阳光。

  清晨的阳光穿透灰蒙蒙的纱窗洒落于床前,在冬季里温暖又有点刺眼,蔡侠抑卧在大床上,散漫的视线落在天花板上。不知怎么飞进室内的小虫在洁白而炫目的白墙之间无头无脑地飞着,常常撞在墙上又折返身子再不知疲倦地飞下去。生活该如那小虫,嗡嗡的声音单调而重复着,承载各种爱与悲伤。她记起她最喜欢最拿手的歌曲是《无言的结局》,一切还没发生即意味着结局。她对一个人的痴情就像一个追梦者,天天在自己编织的梦想中度日,想象着生活的各种可能。评论着肯定与否定,却似乎找不到自己的爱在何处,情归何方。火烧的心逐渐归于平静,归于麻木,一潭沉寂而没有一丝波澜的死水。可能没有了激情的心更加弥坚。她在想着有一天,她所心爱的男人缷掉一身的疲惫,用他那温暖而结实的肩膀让她靠一靠;她幻想着总有一束镇定自若的目光聚焦于她身上,时有温柔而体贴的喃喃自语在耳边回响。她的意念由此漫长,她的希望延伸到天边,一直有她的笑魇在追逐着那让她心动又感怀的宽阔与辽远。简单的爱,明了的情,还有牺牲与奉献,坦诚与真切,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绻缱,长长远远。

  吃过早餐,林颖提议出去走走。蔡使心里恹恹的,不想动,便叫曙初陪她出去。出了大门,林颖对曙初说,我年前已被安排到石灰窑镇支教,镇上安排我暂住于容玉老太太家里,老太太叮嘱我如没回家过年,就到她家去过年。我想今天是大年第一天,还好没啥事,便想去给老太太拜年。

  石灰窑镇地处大山深腹,因盛产石灰而得名。两人前行到城头,平常聚拢在一块儿的摩的佬今天也放假过年,平日里喧闹异常的三叉路口冷冷清清的,贩夫走卒,吆喝叫卖的摊主,沿街乞讨的小二哥以及花枝招展的街女都歇了,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左等右候,林颖总算拦下一辆走亲戚的手扶拖拉机。车上已坐了五六个人,也是越北城郊的农民,从石灰窑山里嫁到这边的小媳妇,今天回娘家去给父母拜年。山里人憨厚实在,二话没说就让林颖和曙初上了车。小媳妇刚嫁过来没半年。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有身孕好几个月了。林颖问,大姐,你这身子挺不方便,坐这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多不安全。

  小媳妇羞涩地一笑,说,这不嫁过来才半年,心上想着父母,早就要过来看望两老。农家一年忙到头,也只有过年才歇下来。我们农村人,劳劳碌碌,风来雨往,啥都习惯了。

  小媳妇问,瞧你俩也不像是当地人,到石灰窑村干吗?

  林颖告诉小媳妇,她是石灰窑中学的老师,今天去看容玉大妈。

  小媳妇眼中倏地一亮,说,容玉大妈同我一个村,我们从小就是听她的故事长大。

  曙初从她俩交谈中,渐渐理出了头绪。容玉大妈是位烈士遗霜。在七十年代末期那场南疆战争中,容玉的丈夫赵高鹰是前卫连连长,担负战役的突击任务,据后来陆陆续续披露的史料和当事人回忆,部队因长期没有经历战争战斗的锻炼经验不足,加至敌方在边界布署了大量地雷、暗堡、地堑,每支部队的突击连都伤亡非常惨重。赵高鹰率队攻占一个无名高地时,当清理完地面之敌时遭到一个暗藏的没有暴露的地堡的机枪扫射才英勇牺牲。赵高鹰死得很惨,全身布满枪眼,怒睁着双目。任务虽然完成,但却献出了生命。战后,中央军委签发命令授予赵高鹰“战斗英雄”称号。那时,容玉也才三十挨边,育有一子,叫赵庆。村里人都说赵高鹰死得不值,害苦了娘俩人,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按正常提拔程序,赵高鹰第二年将毫无悬念地接任副营长职务。按部队规定,担任营职以上,家属和小孩即可随军,容玉和赵庆转为当时人人羡慕的商品粮户口,由部队解决工作和子女上学问题。赵高鹰一死,这一切化为泡影。不过,村里老人说赵高鹰死得值,石灰窑镇和石灰窑村盘古开天地也没享受过这么隆重而高规格的待遇,省、地、市都来了不少大领导登门看望容玉这位英雄的妻子,军区在越北开了一个场面极为热烈的大会,容玉被接到会上,赵高鹰死后所有荣誉都传承到她身上。其实她不习惯鲜花、镁光灯包裹着,一双手被无数的人紧紧地握着,似要分担她的痛苦与悲伤。老人们说,道光年间石灰窑村考中过一位进士,皇帝亲自赐题殿试,后录为翰林院编修。皇上派人抬轿骑马,吹吹打打来接也没容玉的场面风光气派。容玉也没理村人的茬回到深山依旧过着平静的日子。笼罩于赵家头上的那道光环也逐渐褪去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

  手扶拖拉机驶近村口。村里不时有鞭炮响起。这是村人在开门接福了。小媳妇笑着对林颖说,林姑娘有空上我家去坐坐。我家就在村东头,离容妈妈家很近,抬步就到了。你可是石灰窑村的贵客啊。

  林颖应着“好”,一边挥挥手同她告别。两人朝容玉家走来。容玉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序,院子里种满各种绿色植物,有蒜、葱、绿油油的青辣椒,家里如有急用,随手一抓就有现成的。这像农村庄院,又不像,倒有几分文人骚客的风雅与别致了。看人先看行头。看行头你就基本能判断对方是个什么品质的人。曙初有点喜欢这素雅别致的农家小院。

  容玉听到有人进了院门,一瞧是林颖,特别高兴地说,林姑娘,大妈昨天就在寻思着这林姑娘该回家了。果然,今早报喜鸟叫人,你就回来了。

  林颖像只小燕子欢天喜地飞奔到容玉身边,说,容妈妈,我给您老拜年,祝您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曙初上前敬佩地说,您是英雄的妻子,就是我们景仰的英雄大妈。晚辈祝大妈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林颖介绍了曙初的身份。容玉嘴都合不扰,说,自从赵正爸过世,赵正妈改嫁他人,我们老赵家没有一天这么热闹过,你大妈也没一天这么开心过。

  林颖动情地说,大妈,今后就好了,我天天陪你,让你开开心心。

  瞧这姑娘嘴多甜儿,我就喜欢。容玉摩挲着林颖的肩臂说。

  趁着容玉进右厢房边的厨房忙活,林颖告诉曙初,容妈妈与赵连长生有一个儿子叫赵庆。赵连长牺牲时赵庆才九岁。当时,容妈妈也就三十挨边,人要相貌有相貌,是方园几十里地有名的“美人儿”,要文化也有文化,高中生回乡务农,在大山里算是喝过墨水的文化人。当初赵高鹰回乡探亲路遇容玉,便被她的音貌迷住了。

  赵是孤儿,就央求村里的前辈老人去邻村提亲。那时,嫁给军人是一个个姑娘的梦想。相亲时,容玉慕的是赵高鹰那铁打般的身体和军人坚毅、果敢的性格。赵高鹰个子中等,但两目堂正,眉眼间有种军人的敏锐与精明。小两口结婚后,你恩我爱,如胶似漆,堪称情人楷模。然而,天命难违,赵高鹰血洒南国。不少村人都以为这容玉捱不过两年肯定要改嫁他人。谁都知道,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在农村是相当困难的。田里的活都是粗活、累活,女人家根本做不来的。人们一直等着看赵家院子笑话的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而赵庆却一天天长大了,活脱脱又一个赵高鹰的模子。到了该娶亲的那一天,容玉说,你爹牺牲时部队发了一笔抚恤金,我一分没动,这钱很少不够你娶媳妇,幸好这多年我省吃俭用也存下几个钱,你都拿去娶媳妇吧。

  赵庆倒也是孝顺之人。渐渐长大后基本上挑起一家之主的重担,对拉扯自己长大的妈妈也知寒知热挂念在心。娶进媳妇,这家里更穷,赵庆便想出外打工,家里少张口吃饭,打工赚来的钱也可补贴家用。赵庆去了木棉,通过父亲当年的老部下找到了活干,也慢慢在木棉安顿下来了。一家人眼看着要过上好日子,儿媳妇很争气,生了个大胖孙子,直把容玉喜得乐开了怀,这苦熬孤灯数十年,也不负苍天有眼对他赵家格外开思。

  这年,越北山洪并发,山区泥石流泛滥。赵庆挂念在深山里的妈妈和媳妇,赶紧向老板请了假急往越北赶。急赶慢赶到越北时,通往山区的路全部中断。这一点也难不倒赵庆。山里人养成秉性一是他不会向困难低头,二是排除万难也要达到目的。他走惯了山路,知道越北到石灰窑村的山路怎么走。于是,他迈开双腿,心急如焚地往家赶。岖崎的山路上荒无一人,还能听到远处野狼嗥叫和梦中惊醒的山鸟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在林间翻飞,嶙峋的山石在夜色下如狰狞的鬼脸,让他毛骨悚然。此时,他已顾不上害怕,母亲、媳妇的安危胜过世上的一切。陡峭的悬壁因多日暴雨浇灌已变得十分疏松,赵庆的脚步或许惊扰了土地公公的酣梦。一觉醒来,土地公公伸了个懒腰,霎时,悬崖轰然倒下。当赵庆反应过来时,一场巨大的泥石流迎面扑来。他头脑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大地掩没了他的头顶,一切又复归平静了。

  直到三天后,人们才在巨石底下找到早已魂归梦里的赵庆。容玉在经历丧夫之痛后又不得不接受丧子之痛。村里长辈都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流言蜚语传遍村里,说容玉这个女人是白虎再世,不仅克夫还克子,命太硬。儿媳妇再也忍受不了村人的白眼与山里的贫苦,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悄悄溜走了。

  容玉做奶奶后,现在又做起了妈妈,担负起养育赵家唯一一支香火的重任。她从容面对一切,命硬也好,克夫克子也罢,谁都离不了这一天,她也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早点到那头去同丈夫和儿子聚首,但她怎又能忍心撇下孙子赵正呢?她似乎天生就该为他赵家尽妇道尽人道尽孝道来的。她又撑起了那塌下大梁的家。

  曙初看到这是一个多么简陋的家。家徒四壁,几乎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俱。院子大门上檐挂着一个“烈士之家”的铜匾,由于时间久远,那铜牌牌也显斑驳零离,历经岁月的沧桑。只有那遒劲的四个红字仍然那么鲜亮。没有蒙上一粒微尘与污垢。厅堂的墙上挂的是赵高鹰的戎装半身像的照片,照片至少是二十年前照的。英雄是那么的年轻,青春焕发,刚毅的脸上不会让人想到困难与阻碍。然而残酷战争却让他们早早天各一方,甚至还来不及品尝生活的甜蜜。曙初对老太太不仅是同情,更多的是肃然起敬。曙初悄悄放了三百元到案几的小抽屉,对林颖眨眨眼,示意她等他离开后再告诉容妈妈。

  林颖把曙初送出村口,路上林颖问了一个很简单却又很专业的问题,曙初,你们做记者的,是不是报道的每件事都是真实的?

  曙初思忖了片刻答道,理论上和职业操守上是这样要求的。

  林颖接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我每次下乡去给村民念报纸上的文章时,村民都会问我,那上面的东西你都信呀?我说,怎么不信。村民就给我讲了一个寓言:饿狼觅食,听到有一家人在训孩子: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仍哭闹不休。狼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长叹一声:人类说话不算数!

  村民以此告诉我,连人说的都是假话了,那报上的东西更真不了。

  曙初哭笑不得,细细一琢磨,你别以为林颖是跟你开玩笑,她是话中有话,在告诫曙初该做怎么样一名优秀记者。这丫头心机还挺深呢。村口空无一人,不远处的村外就是石灰窑中学的院墙。因为放假学生都没来上课,校园一片寂静,麻雀儿放肆地从操场上空低飞而过,急急寻觅地上的落食儿。林颖留恋的眼神一直盘旋于校园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

  曙初注意到她的眼神的变化,问,林同学,又有什么往事勾起了你的情怀,是那么地柔软,又是那么地触景生情?

  林颖羞涩一笑说,曙初,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小时候懂事时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苏联的《乡村女教师》。黑白片,就在我们小学学校的球场上放的,我觉得那个女教师瓦尔娃娜太神奇了,太美丽了,我就发誓长大我也要做个乡村女教师,成为一个像她那样极有动人魅力的女教师。所以我高考时填的志愿都是师范大学。虽然我成为像瓦尔娃娜那样的女教师尚有很大差距。但学校批准我到越北来支教,成为一名志愿者,我就知道我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每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曙初说,你的理想是做一个位瓦尔娃娜式的乡村女教师,平凡而伟大。高山流水有知音。我一定会成为你理想追求的坚决拥护者,时时刻刻默默地为你呐喊加油。

  林颖莞尔绽开笑颜,说,我们一起加油!我记得有一个小姑娘,小时候父亲就向她灌输一点观念:永远坐前排,即使坐公共汽车也要坐前排,以激励自己做任何事都要争一流,不落后。这是一种信念,一种决心,也是一种习惯。小姑娘以自己的行动一直实践着“永远坐前排”的誓言。最终,她成为国际政坛“铁娘子”——撒切尔夫人。

  村外大道上终于看见一辆要进越北的拉货货车。司机爽快地捎上曙初。林颖紧紧拉着曙初的手说,你跟蔡姐说声,我不回她那住了,要留在石灰窑村陪容妈妈过年。谢谢她昨晚的热心与周到,改日有空再去看你们。

  曙初叮嘱一句,多保重。林颖的身影越来越小,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曙初。直到天边上不再有她的影子,他才扭过脸。她将在这个小山村开始一个人的旅行。分手时才知心中存着一份不舍。那种不舍的情感是朋友、兄弟、同事,还是异性之间的深切关怀。他默然了,理不清的千头万绪让他仿徨而伤怀了。也许一个人旅行,有超乎想象的风景;一个人旅行,能看到最真实的原生态世界;一个人旅行,夜色中的火车上,听静默的呼吸;一个人旅行,总有奇妙的际遇。他实在不忍心把一个那么纤细、文弱的小女生丢在如此荒凉的深山之中,只能与原野的山风悄然作伴。休假的最后一天,梁展秋突然打电话到站值班室找曙初。

  曙初惊愕地问,梁兄,你鼻子好灵,怎知我在值班室?

  梁展秋哈哈大笑道,你知我是干什么的?市里各新闻单位的联络人我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出来。你个单身汉家不在本地,无亲戚可走。你肯定又在纸上练兵吧?!

  曙初说,嗨,这可奇了,像我肚里的蛔虫怎知我在赶稿。

  梁展秋说,这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曙初想起梁展秋年前给他说起辛荣承的事情,今天来找他,估计就是这事儿。想着,便移步往院门走去。梁展秋的车也到了。

  梁展秋驾着车对曙初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说罢,车子往郊外驶去。在一座小山冈的山脚下停稳,梁展秋领着曙初往小山冈上爬去。小山冈不高属于丘陵地带。登上山冈,极目远眺,是越北河日积月累冲溯而成的越北平原,阡陌纵横,河汊密布,虽说现在是冬季,地里的油菜长得非常茂盛,绿油油一片。紧挨山脚是一个机关单位,占去了一大块良田,大煞风景。曙初记起这是市公安局治所所在。曙初看着看着就看出问题来了,他问,中央三令五申,不准侵占农田盖楼堂馆所。越北缺的正是这成垄成片的水浇地,而城郊那么多荒山野岭不是正好可作建设用地吗?

  梁展秋说,我就是这山冈下的平原村人,祖祖辈辈都以种地为生,这越北河上千年冲溯而成的平原是越北人的大粮仓,一年可种二至三季稻谷。越北山区大多是巴掌地,山岭上又缺水,很多地不适宜种水稻,只能种种玉米、蕃薯,故而山区农民的主粮以蕃薯为主。市规划委批给越北公安局的建筑用地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三年前,本来这个山冈批给了市局。这辛荣承特信迷信,凡做乔迁、搬伙、嫁女娶媳等等都要请人八卦一下。那天辛荣承不知又从何处请来一位所谓的“大师”看看这块新批地块的风水。大师上了我们现在位置,左掐右算,又用罗盘测方位。捣鼓良久,大师对荣辛承说,此山冈古为杀人毙凶之地,无主旧坟棋罗棋布,冤魂遍地,实为凶险不吉之地,不过,老夫刚才测算了一下,往东三五十米则可避开这不吉之象,那才是一块宝地。往东看一览无遗,紫气东来,接大地之精气,辛局必宏图大展,吉运高照,尤其是那地接越北山之龙脉,不出三年,当降大任于斯人,官升三级,当时直说得辛荣承乐开了怀,说,不要说三级,只升我一级,我辈等亦足矣。送走大师,辛荣承为那东挪三五十米的事苦恼。三十米可不是个小数目,起码要占去农田上百亩。师出无名,如何去东挪。你如果此时以为难倒了辛荣承就太小看他了。他是啥人呀?号称越北的混世魔王,人中之精,没有他做不了的事。他吩咐亲信把规划图纸坐标系数改去后立刻找国土局办征地手续。事情怎么办,找什么人办,辛荣承都打好眼的。国土局一帮公务员都与公安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能不看辛荣承的眼色行事吗!那规划图就是一个摆设,土地征用手续就如此堂而皇之出笼了。平原村的老少爷们不答应了,这赖以糊口的上等好地都是祖辈传下来。地都没了,这子孙后代吃什么?镇里、区里都出面做工作,村民就是不答应。形成双方对峙的局面,这种博弈的结果肯定是农民败了。辛荣承有枪有人,谁敢同他作对那是自找麻烦。辛荣承下令道抓几个刺头先拘起来再说。没想到平原村的老少爷们也不是吃素的,就上诉,到市政府大门口请愿。根本没人出面管。辛荣承毫不在意地说,在越北地面上诉敢同老子过不去,老子够他喝一壶。辛荣承说到做到。你平原老少爷们不答应出让土地,我就强占。一个早上,那地就圈了起来,成了人声鼎沸的工地。平原村这才知自己的力量太微小,根本不是辛荣承的对手,天大的冤屈只能往肚里咽,签了土地出让合同。按协议每亩补偿五万块钱。这辛荣承只付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定金便不再付。村民找公安局基建负责人,一句话噎得村民简直要吐血,要钱?没有。这工程款都是包工头垫资的。你们还想要土地出让金,门都没有。这辛荣承带出来的人都一个德性,张牙舞爪,没有德行,对上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对下嚣张狂妄,不可一世。

  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建起来了,辛荣承如意登上风水宝地办公,一直到今天,平原村的农民都没得齐补偿款。一百多个农民家庭赖以生存的土地一夜间就没了。大多数村民已经气馁了,不再参与村里的事了,更不要去提要回补偿款。我是平原村的子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他们。心中真是委屈呀。

  曙初被他的痛苦与自责感染,说,越北的天不是南方省的天吗?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竟然还有这等巧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侵占群众利益的事件,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沈展秋哑然失笑,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就对整个事件就会有更切肤之痛的感觉。

  在越北的西北山村腹地,这里曾是国有大型林场。在鼎盛时期,林场职工达到上千号人。以后随着林木蓄积量越采越少,陆陆续续有人调往别的林区继续采伐。沈展秋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洋楼前,朝院内喊道,汤老九,汤老九。二楼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见了沈展秋说道,沈主任莅临小民寒舍,真是稀客。

  曙初随着他进了屋。沈展秋指着汤老九说,你不是天天嚷着要告辛荣承吗?我替你找了个有用的人来帮你。

  汤老九问,就这后生?

  沈展秋说,怎么了?你还瞧不起他?我可告诉你,这后生仔具有上传下达的本领。

  沈展秋转身对曙初说,这个汤老九被辛荣承害惨了。具体的让他给你聊聊。

  这个汤老九原来也是林场工人。林场破产后,只会靠山吃山,靠天吃天,干起了林木贩运买卖,主要往基建工地送松木、彬木、毛竹一类的原材料,同包工头们混得烂熟。逐渐赚下点钱。随着林木资源采伐起来越来越难,砍伐稀少了,便产生改行的念头。通过这么多年与基建工地的交往,他发觉包工程更赚钱,便有意往这方面转。正巧市公安局发包办公大楼基建工程。他找到一位干工程多年的也有一定资产规模的好友联手,准备参加工程招投标。好友同意出让自己的公司名,并在技术上给汤老九以指导,资金由其自筹解决。朋友也算两肋插刀,只按当时市面上最低的公司价格收取汤老九的挂靠费。林场虽然不存在了,但这多年下了岗的林场老职工们都围绕着汤老九搞林木贩运,尚能挣个温饱,家家户户唯老九马首是瞻。现如今,汤老九向大伙儿提出要转产,找寻生路,都二话不说,齐呼跟着干就是了。汤老九家底儿有二三百万,如要承包市公安局工程资金肯定不够。老少爷们听说老九为这事愁得吃不下饭,就自发地跑到汤家,把箱底嫁女娶媳的钱都送来了。汤老九十分感动,连夜在老林场场部召集大伙商量筹款之事。老九说,凡参加集资者都是股东,按入资比例分红。钱筹齐了,就开始找关系打通辛荣承这个关节。嗨,你还别说,这老林场职工里真有辛荣承的一个远房表亲,这远房表亲叫阿刚,有点畏难情绪,说,这辛荣承鼻孔是朝天的。我们这种穷亲戚他是看不上眼的。老九说,你就引引路子,剩下的事你就甭管了。这才勉强答应带老九去见辛荣承。第一次见辛荣承,老九也没表现得过于隆重,提了点烟、酒和茶叶等礼品晋见他。辛荣承没表示出喜欢与厌恶,算是接纳了老九这支生力军。谈到工程投标问题,辛荣承也没拒绝,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说些场面上的官话套话。从辛荣承家出来,老九立马去找挂靠的包工头老板。老板听闻老九所说情况后说,按时下流行惯常做法,你可能要放血了。

  老九在商多年知道“放血”的含义,便说,我的老哥哥,我这钱都是林场留守的老职工们的养命钱,一个子都不敢轻易花,更别说乱花了。

  老板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先送个十万投石问路,他敢收就有戏。

  老九依计而行,送出了第一笔十万。哪知此钱如掉在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老九接着送出了第二笔、第三笔,一直送到一百万,才把这个工程揽下。揽下之后,全场老少爷们齐心协力上阵。老板也派出工程人员帮老九施工。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老九承揽这工程的条件相当苛刻,几乎全是垫资,包括原材料采买。老九本不打算做下去,老板对他说,越北是个穷地方,政府没钱,大多靠垫付结算工程款的办法盖起楼堂馆所。现在如果退出,前面的所有投入全化为乌有。

  老九咬牙接受这系列不平等条约。按合同规定,在交付大楼后的当年应当结清所有工程款。但辛荣承却停下了对老九的支付。老九打听得知,由于这几年摊子辅得太大,加至辛荣承好大喜功,乱花钱又不节俭。到此时,公安局的家底已彻底空了,再也付不出一个子儿。公安局拖得起,老九拖不起,这大伙儿集资而来的份子钱都是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抠下来的。

  到了工程后期,老九所有的资金也耗光了,无奈只得借了部分高利贷来周转,琢磨着辛荣承能解决部分资金就可以把这窟窿迅速补上。辛荣承停了对他的资金结算,他就两眼抓瞎了。人急了什么招都会用出来,辛荣承干脆理都懒得理他。公安局的资金结算大门由此关上。老九软话、硬话都说过了,事情毫无起色。上回金阳书记来越北调研,他想找机会上访。但不容他挨近领导车队,他早被公安局的人作为“重点截访对象”盯得牢牢的,不给他出手的丝毫机会。多次到市委办找领导反映情况,慢慢同沈展秋熟了。沈展秋也很同情他的处境,但也爱莫能助。每次看到老九失望而落寞而去,沈展秋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一年又一年,汤老九陷入死结之中不仅老少爷们的钱还不上,高利贷更是利滚利似地勒着他的脖子根本喘不过气来。

  辛荣承凭着一时的精明坑蒙拐骗一群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这不仅说明辛荣承道德的沦丧,更说明没有监督的权力将会使个人的私欲澎胀与泛滥,祸害的不仅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更损害着某一个单位、某一个地方的形象与声誉。

  曙初感到了一个记者使命的艰巨与前途的坚险,但即使荆棘丛生,他也应当走下去。

  春节的年味还未散去,人们陆陆续续开始又一年的忙碌,该上班的上班,该外出打工的也在准备远行的行囊,孩子们也准备新学期开学了。这时,越北林场发生一起群访事件,震动整个越北。上午九十点钟,曙初正往市委办公大楼参加例会,迎面匆匆奔来一人,冲上前就拽着他往院里停在身边的小车里钻。曙初一看,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梁展秋,惊诧地喊道,老梁,瞧你心急火燎的,该不是你家房梁着火吧?!

  梁展秋眉毛一挑,几乎大叫起来,曙初,你还别开玩笑,真的着火了,不过不是屋梁着火,是有人在市公局门口群访。这种突发性事件在越北从未发生过,市委领导要求我们启动紧急处置方案。我四处找你,这么重要的新闻你必须在现场。

  曙初说,对,我们赶紧掌握第一手材料了解新闻发生的准确时间与全貌,厘清各方面的责任,才能客观公正地报道事件。

  市公安局门口已没了群访任何踪迹,刚刚清洗的花岗岩地面整洁透亮,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景的痕迹也没有,沈展秋掉转车头往医院赶去。抢救室门口早已乱作一团,在事件冲突中受伤的人正在抢救,汤老九和林场的一帮老哥们在门口。曙初赶紧找好角度,拍下了现场的照片。

  汤老九铁青着脸,声音嘶哑地说,这是辛荣承又欠下我们越北林场工人的又一笔血债。

  采访后,曙初基本搞清楚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年为辛荣承与汤老九和林场众兄弟们牵线搭桥的老工人阿刚因为与辛荣承沾点亲,成功地把老九介绍给辛荣承,并获得了这项基建工程。阿刚由此成为老林场工人的功勋人物,大伙儿对他刮目相看,他一改在林场窝窝囊囊处处被人欺的地位,几乎同老九平起平坐了,加上人一得意说话嗓门比平常大了许多,根本不把昔日同自己一样困窘的难兄难弟放在在眼里。大伙儿倒也没太计较他,谁叫人家有能耐,摊上一门好亲戚呢。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大家意料之处,只见钱一天天往外搬,却不见一个子儿流进来,这单生意结结实实赔了个精光,越往后,那笔大伙儿集资的钱越来越漂渺无望。生活在底层的人是最现实,也最直接了当的。人们开始怀疑阿刚串通辛荣承来骗他们的血汗钱,由背地里议论发展到当面叱责他,羞辱他。老九曾阻拦过别人对阿刚的攻击,做了不少解释,但无济于事,人们依旧对阿刚没有好脸色,从开始的疑窦丛生逐渐发展为言语攻击,甚至骚扰他和他的家人。越北民风本来是极淳朴的,邻里乡亲和和气气,极少红过脸。这次也逼急了,许多人家都快要揭不开锅了。这怨无处发,苦没处诉,只好把无名火发在阿刚头上。

  出事的头一天,阿刚来找老九,口中念念有词,说,我明天就上局里去找辛荣承证明给大伙看看,我没有私吞大伙儿一分钱。

  老九劝道,算了,你别去,去也没用,我上公安局比见我爹妈的时间还勤,根本见不上辛荣承。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否则,无缘无故自讨没趣。

  阿刚没理他,又自顾自地走回家。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事。

  阿刚第二天来到市公安局大门口,看着威严大门和站岗的武警战士,一声不吭,两眼游离不定地盯住进进出出的车流,他在寻找那个他熟悉的车牌。由于同辛荣承是亲戚关系,他对辛荣承的坐骑还是十分清楚的。他一站半天,只盯着前方发愣。哨兵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叫身边的游动门岗过来看看。门岗问阿刚,你半天站在这不趴窝,该不是来公安局看风景吧!

  阿刚勉强笑笑说,是的,我在这里看风景。

  门岗呵斥道,去,去,闲杂人等不得在此聚集,这是政府重地。

  阿刚没理他,扭转身子换了个姿式继续站立不动。

  门岗想推他,但一看到他冷漠木讷的表情,心中暗暗骂道,这人可能脑瓜子有毛病。正常人犯不着与不正常人较真。

  阿刚就这样站着一动不懂,身边嘈杂的人声、喇叭声等都与他无关。一直到了中午刚下班时分,公安局门口又开始热闹起来,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出来。阿刚这时情绪开始紧张起来,他瞥见那辆熟悉的车子正从里驶向大门口,不由得往前奔跑几步,拦在了车前。车子没料到眼前的突发事件,“吱”地一个急刹发出刺耳欲聋的凄厉声,司机伸出头张口就骂,吓了狗眼了,碰瓷也敢碰到公安局了。

  阿刚毫不畏惧,直盯着车内的辛荣承不言语。

  司机喝道,让开,让开,别惹恼了老子,信不信我下来抽你。

  周围的哨兵紧张万分,赶紧上前要拽走阿刚。

  阿刚开了口,说,辛局,你就行行好,把林场工人的工程款结掉吧,好歹你我沾亲带故,也让小弟在众人面前能活个人样。

  辛荣承厌恶地别过头,他最看不惯这以怜悯来博同情的情状。司机一看局长的神情心里有了数,立刻对哨兵和门岗说,快把这埋汰的上访者拉走,局长还有急事。

  几人上前把阿刚拉开。阿刚挣扎了几下,无奈身单力薄根本不是大伙的对手,就在那一瞬间,辛荣承坐骑“嗖”地一声窜出老远了,众人把他扔到街边懒得理他。阿刚坐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失神的眼神既是无助,更是愤懑,瞪着远去的辛荣承的车影,他朝天大喝一声,小鸟也有发怒时,别以为老实人好欺负,我操你辛荣承祖宗八代。说罢,一头撞上迎面急驶而来的车。

  没等曙初的新闻稿发出来,网络上各种传闻纷至沓来,郝春明立刻指示沈展秋火速同有关媒体联系,把有关上访者闹事的事件的帖删干净,堵住一切可能出现的漏洞。

  曙初对沈展秋说,堵是堵不住的,市里应当有公共群体事件紧急处置机制,不至于一到事件临头了就两眼抓瞎,像无头苍蝇乱飞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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