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猛然从迷糊中惊醒,两个多月的连续奋战,终于搞清Z市的团团迷雾,也算是对唐氏父子有了一个交待,人有善知必有好报,作恶多端终不归。他觉得浑身轻松。一场大仗下来,他只有这一刻的感觉最好。要不又得绷紧神经准备下一场的鏖战。他得养精蓄锐,抓紧短暂的时间调整好心态,随时出发。
春阳突然明白,他现在是在本棉市,已离开了危机四伏的Z市。他让曙初到分社招待所住下,自己拦了辆的士回家,二个月远离家门,风风火火一直在出发的途中,他除了打打电话给老婆外,一直也没见面。当夜深人静,万物俱寂之时,他倒格外想念起老婆来。
到了自家院门口,看到黑影幢幢的房子,他对老婆涌起几分愧疚。这快二十年来调查记者的活儿基本让自己不可能有家的概念。国家刚处于打开国门初期,新旧体质相互矛盾,伴生着各种社会问题亟待解决。调查记者比媒体的记者都要忙,肩负着国家的使命,一道秘密指示下达,常常是找不着家门的。
他在自家院里的葡萄架下,呼吸着南国夜空清新如滑的空气,不知名的花香幽幽钻进他的肺腑。这种庭园式的家居轻松生活对他来讲是何等的弥足珍贵。草香、花香、夜的露珠似一根看不见的弦拨动着他有点伤怀的神经了。
不知何时,老婆悄然蜷伏在了他身旁,静静地不说话,双手环抱着他的膝盖像个乖驯的小猫,南天暗夜的温柔紧紧地包裹着她与他。其实,老婆特小资的,血液里天生就有那矫情的细胞不过是生活与职业的磨难,家庭琐事烦恼加上青春年华的无情流逝才让她身上的温情与柔和渐渐消烛了,远去了。她也很侈奢地享受着这片宁静与幽深。夜幕下她的双眸扑闪着晶亮晶亮的神采。
他想此刻能永远定格多好哇。
第二天一早,正在做早餐的老婆突然大呼起来,春阳快来看。老婆很少这样大呼小叫。他以为发生了啥事,赶紧起床过去。老婆指着电视屏幕说你看,Z市出大事了!
老婆惊奇地问,春阳,你在Z市呆了两个月是不是因为这个案子?
春阳没接茬,调侃着她,你以为你老公是吃素的?别看你老公穷光蛋一个,但这肩上可是沉甸甸的,一边是责任,一边是道义,谁比得了!其实在新闻中提到的行动时间,在此之前,有关方面已基本控制了Z市那帮人的行踪直到逐一定位后才开始行动。这只有春阳才明白。
这时,春阳手机响了,这电话有点陌生,但还是接了,一听原来是唐老先生,老先生从不打电话给他,所以春阳一眼看上去以为是陌生人的电话。老先生告诉他,那帮香港人被一窝端了。有关方面秘密提前开进Z市后,从外地调了大量武警部队和海关缉私警察到达Z市开展查处工作。很悬啊,小杰那天给你U盘后,Z市海关内部发觉有人拷走了这组秘密数据,正准备一个个查。就要盘查到老郑儿媳妇头上时,眼看着小媳妇惶惶不可终日,事情随时都将败露之时,曹林事发整个海关都瘫痪了,谁还顾得上为他曹林卖命。树倒猢狲散。小杰他们也算安全渡过此次危机了。
春阳过意不去地说,我没想到此番调查给你的家人带来这么多麻烦。假如有何闪失,我一辈子也不能心安的。
老爷子哈哈一笑,说,好了,客气话就不说了。这次Z市走私案总爆发,你为Z市人民铲除毒瘤也算有一功。你知道吗,查案那天,有关方面关闭了程高公司的海运码头货仓。刚刚到达海运码头的那批走私货是一千辆汽车的零部件,走私到内地后能获多少暴利。这是曹林新签发的最大单子。过去的走私只是偷偷上岸,小打小闹。现如今,合法合规,公然堂皇登岸入室,而且还有国家公器保驾护航。披着合法外衣干着坑害国家的坏事,政府这次重拳出击也是民之所愿,民心所向啊。
春阳歉疚道,我只是配合查案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谈不上立了大功。主要在于党中央和省委省府政府的决心与意志。
春阳默然地撂下电话。Z市所发现的一切远远超出他最初的印象。今天的结果是以市委书记程力阳为首的贪腐分子与走私分子勾结背叛人民的结果。他一点也没有高兴与轻松,假如不从制度上完善与健全监管体系,还会出现新的问题。潜伏在水面下的Z市阴影,随时会冒出来。这才是令他深感疑虑的,今日他必须就这一课题好好地同老社长交换一下意见,梳理出更清晰的思路,并尽快形成文字稿。
春阳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危机往往从蛋壳的裂缝上就可见到端倪。后来查处的走私案的规模,危害性更大。有的走私案也是几个社会小混混先用金钱、女人开道,先把海关人员拉下水,为走私货物肆无忌惮登堂入室大行方便之门,损失的是国家及老百姓利益,肥的是极少数人。最终闹得惊天动地,不可收拾,大批人员深陷泥潭而不得脱身。
老婆见他不吭声,倒上一杯奶递给他,柔声说道,春阳,我昨天回家,问了问爸爸有关你们分社领导班子调整的事。虽然老社长有意玉成,但现在不能搞一言堂,还是要讲民主测评。从爸那口吻,你的前景不被看好,前途比较暗淡。因为相对沿海几个支社、记者站,他们在总社的人脉比你强得多,另外,这几年突出强调抓创收,他们不论是对分社,还是对总社,其贡献度远在你之上。
春阳知道,总社在国内外有一百多个分支机构,都有经营任务,分社又要仰仗各地分支社鼎力相助,才能完成定额经营任务。这几年,总社、分社员工福利呼啦啦上去了,还不是靠各地小兄弟想方设法为其上交经济任务,才有了如今红火的局面。是时候论功行赏犒劳底下各山头的弟兄们了。他懂这个门道。但金钱具有双重性,它离传媒业太亲密必将影响传媒的客观性与价值观。因此,他始终认为,秀才不能沾上钱,传媒同商业太近了不是传媒的幸事。人们就有理由怀疑其报道的公信力与公正性。因此,相比抓稿子,春阳对创收与经营那一摊子事就倍感无奈与无助。
他对老婆说,我理解他们的忧虑,一切听天由命。该我努力的我会努力。我栾春阳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汉子,都有七情六欲,你说机会来了我不去争取那是瞎话。但违背良心去死命钻营、投机取巧和挤兑对手的事不会去做。
老婆眼中闪过一道流星,倏然又熄灭了。她太了解自己丈夫栾春阳的表态基本上宣告他此次角逐他基本上退出了。事儿到了这节骨眼上再要改变已回天乏力,李丽反倒冷静下来,此时她对自己的丈夫有了几丝从未有过的理解,发现他身上与别人不同的东西。这个发现是前所未有的,只能说她过去对丈夫了解得太少,也不愿敞开心怀去审视并接纳自己的丈夫,说白了,就是想自己太多,一切出发点只有自己,自私的本能才导致她与丈夫不在一个调子上弹唱,二十来年的夫妻生活几乎为零。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她拎起手袋,无语地出门去上班。
春阳给社长打电话约时间谈谈对Z案的一些思考。老社长叉开话题说,Z市案情已有定论,你就不用去操心了。趁着今天还在木棉市,你应当去同分社党组其他几个成员汇报一下,让他们对你的工作有所了解,这也便于你今天的工作。我知道你栾春阳不肯低头求人,更不会主动示弱说软话的。但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就当我是你的长辈,你岳父大人的至交,就听我一句忠告吧。
春阳脸色骤然起了变化,思忖着怎么来回答老社长。
老社长话中有话地暗示他说,我们这辈人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有许多事情我无法理解但旁人做得很正常,也很坦然。你栾春阳不知,这段时间北京热线电话都把我办公室打爆了,无非是张三李四给王二麻子来求情说好话的。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春阳慢慢放下话筒,琢磨着老社长的话。
春阳闭目思索半日,也理不出个头绪。曙初突然一个电话惊扰了春阳的苦思冥想。曙初告诉他,分社值班室刚得到信息,省里主要领导近期将赶赴越北市调研。一旦行程确定才正式下达通知各相关单位。曙初知道这只是提前吹风,既然他知道就必须告诉栾站长,这早到的消息让春阳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他决定马上回越北,曙初两个月的全省采访行动就这样结束了,他们又将回到他们将长期厮守于斯的北部山区。
春阳问曙初,金阳到越北调研,你说道说道他此行想看什么,带着什么么目的来越北。
曙初一时被春阳问住了,说,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领导的意图我不好去揣摸。
春阳说,错,作为一个敬业又专业的记者,他必须具有猎狗一样的鼻子,有机器一样高速运转的大脑。我们的新闻导语讲究“由头”,领导每确立一个行动也同我们新闻由头一样,他也讲究新闻价值的重要性,新闻时空的切入点,政治与新闻在这方面是天生的孪生兄弟,值得我们去研究和审察。
曙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我们就深入地进行分析分析。
两人陷入沉思,望着窗外急速飞逝的护路绿树,远山如山水画般苍翠而悠远。
春阳问,越北最有特色的是什么?
曙初说,越北没有特色啊,只有一个字:穷。
春阳一击掌说,对,就是这个“穷”字。我琢磨着金阳是到深山访贫问苦,估计省里在这方面将会有大动作。你注意研究一下近期这方面的宣传动向。
曙初心窦顿开,说,栾站长还是你的政治嗅觉灵敏。你的专业精神、职业操守值得我学一辈子。
春阳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是否准确还有待证实,但毋庸置疑下阶段我们的工作重心肯定是越北的贫困问题。
在一个雨天,省里主要领导金阳一行开赴越北市。他没点多少将,除了秘书、政研室主任、秘书长外,还叫上分社老社长一块随行。当中巴车驶入市委大院,一行十八个人下车,春阳见到老社长有点意外。趁着领导们交头接耳、相互寒暄之际,春阳把老社长拉到一边,说,社长,你到越北也好歹给我透个信,心里也有底,我这头也好做些接待准备与采访准备。
老社长哈哈大笑,说,春阳,你就别给我充阔佬,死要面子,你那点经费我还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也是昨天晚上临时接到金阳书记的电话要我陪他下来看看。他说,这次去北部山区走走,是务虚的,先调查了解北部贫困现状及原因,形成初步思考,确定今后的行动纲领,这是篇大文章啊,关系到一千多万人的脱贫致富之路,就眼前而言就是要为他们谋生计谋发展出路。
这时另一头金阳书记对围聚在身边的越北市委书记郝春明等人说,不休息了,也不必搞欢迎仪式,我们今天轻车简从就直接到山里走走。他知道要看到真实的状况,就不能按常规出牌。等你在会议室舒舒服服地坐定,喝上一杯清茶,讲点闲话的空儿,他市里头把下面的准备事宜也准备妥当了,你下去看到的都是掺了水分的情况。
郝春明相当吃惊,金书记,你看雨越下越大,山路又陡又滑,是不是等这阵雨停了再出发?
金阳一挥手,说,当年我在越北搞社教,条件要比现在困难十倍,又有谁说过苦呢。一场雨有啥可怕的,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老社长见队伍又将出发,匆匆对春阳说,我得走了。
春阳拦住老社长,急急说道,社长你身边不带一个记者怎么行呢?我和曙初陪你一块进山。
老社长犹豫了一下,说,我给秘书长打个招呼。说罢便往那堆人群走过去。
春阳认识那个秘书长,在省里跑新闻那当儿,他经常列席省里有关会议,同他打交道不少。秘书长与老社长说话时往他这儿瞧了瞧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不一会,老社长过来对栾春阳说,秘书长同意了你就跟在队伍后头吧。
车队出发,除了省里的中巴车和一辆引路的警卫车,现在又增加几辆市里的车加春阳最不起眼的普桑。正是夏秋转换季节,山林在迸发着最巅峰的能量,吐纳着最苍翠的绿色,不知名的野花在山风中轻轻摇曳,清风细雨下的远山近岭显得青翠欲滴。金阳看得都有些醉了,离开越北二十多年,他是第一次回越北。当年他作为“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下放到越北市劳动锻炼,70年代又被抽调到省里驻越北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走遍了越北多个山寨开展社教运动。路教结束后,他被重新分配工作,就再也没回过越北。担任省里主要领导后,他几次萌生要回越北走走看看的念头都被多种事情耽搁了,有人说,作为公众人物的领导就不应当有个人生活自由与私人空间。你的一切都交给了工作机器。尤其是南方省前十年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关键时期,百业初兴,千头万绪容不得金阳有任何懈怠与闪失,他自然地把主要精力放在沿海经济上,那是南方省生存的命脉。沿海经济上去了,南方省才有钱粮支配,百姓就不必为吃饭发愁。前十年,南方省的领导从上到下都是为怎么发展快些而绞尽脑汁。这后十年随着相当部分人丰衣足食了,金阳想起融化在他骨子里的越北,他多少个梦回越北又回到眼前。“越北情结”如野草般在心间生长,不停地问自己,越北现在怎么了?当他得知穷困的帽子始终紧紧箍在越北人头上时,他觉得到了应当关注北部山区落后现状的时候了。最近一个时期,中央一直在关注着贫困人口的生存问题,在多次讲话中都严肃地提出党和政府必须高度重视与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说明国家的经济状况在好转,有能力解决更大的民生问题了,而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南方省应当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争取走在全国前列,尽快缩小本省发达地区与东西北贫富差距,减少贫困人口,起码要让北部山区群众有衣穿有饭吃。
别看金阳提的要求对今天21世纪来说不高,但在当时,却是个很宏伟的目标。因为他在越北生活过几年,对北部山区的穷困现状有切肤之痛,任何粉饰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这次下来,他就是要看到真实的越北,改革开放十多年,新中国成立也快四十多年,越北的面貌并无变化,只不过是人口多了,多了几条进山的公路。他今天决定去新安镇的下山村看看。车一出市委院子,他告诉郝春阳,我们去新安镇下山村。
郝春明大惊,说,金书记,那个地方还没公路,是不是就近选点看看?
金阳紧锁眉头,扫了他一眼,说,没公路好哇,生态得到保护,民风淳正,不受外界污染。
郝春明大汗滚小汗,说,金书记,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山区落后面貌,严重地影响全省工作大局,拖了南方经济改革建设的后退……
金阳打断了他的话,说,春明同志,你不要急着做自我批评,其实人人都有短处,正如钱钟书老先生《围城》所言:“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上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越北的现状反映了我这个省委领导的不深入实际的工作作风,只不过今天的反差更加凸显了我们的缺点,就如猴子的尾巴。金阳话峰陡地一转,严肃地说,越北的落后与贫困有历史的原因,更有深层次的原因。我们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去把脉诊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春明同去,你不必自责,不必检讨,该自责与检讨的是我这个南方省主要领导人,我没早点到越北,对经济落后地区关心的少,过问得少,从现在开始,这种状况要扭转,我们全省上下共同努力一定要攻克一千多万贫困人口的脱贫难题,走共同发展、共同富裕之路。
郝春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金书记这么自谦,我们更应当好好反省。
抵达新安,去下山村就不通公路了,金阳从座位下掏出一双雨靴幽默地说,越北的天是孩儿脸,夏天多雨,说来就来,毫无定数,各位父母官,我出门可是打有准备之仗。说罢,蹭蹭地下车往去下山的小路走去。
老社长也很职业虽然没带雨鞋,但现在脚上早套上了两只红色的塑料袋预防烂泥溅脚,随着金阳下了车,两人甩开大部队就往山路上奔去。
郝春明他们一群人猝不及防,也顾不上脚上穿的是 漆黑锃亮的皮鞋就往金阳那条路赶去。
春阳觉得老社长的越北之行充满诡异色形,尤其是不期而至而处处与金阳走在一起,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充分表明老社长绝非等闲之人,他同老社长共事快二十年,是徒弟与师傅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下派到分社第一天跟着他,第一篇稿子是在老社长指导下完成的,却从未听说他与现任省里领导有什么瓜葛。他百思不得其解,趁着车子尚在城区手机有信号,他赶紧给老婆打了电话。他压低着嗓子说,你赶紧问问老爷子,这老社长怎么跑到越北来了,他与现任省里主要领导金阳是什么关系。
老婆听他在电话神秘兮兮的样子,又听说省里主要领导跑到越北去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对春阳说了句,你等信儿,
不到五分钟,电话进来了,春阳骂了一句,这老八婆办事还挺有效率的。
老婆告诉他,当年老社长也是从省里抽到越北去搞农村社教运动,他与金阳同分在一个叫山下的大队蹲点,两人同吃同住有好几年。我爸那年也参加了社教运动,不过没分在北部山区,一直在西部沿海渔村。老社长与金阳搞完社教后就各奔东西了,老社长回到分社继续干老本行。金阳则去了中央党校学习,后来留在北京工作。将近有十年的时间两人联络很少,老社长也不知金阳去了北京。所以你进社后从来没听老社长提到金阳的名字很正常的。知道金阳出现于南方政治舞台的权力中心时,老社长更是讳莫如深,更不会提起与金阳共事的那段岁月。只有爸这个老同学才会知道社长的心事与过去的历史。
老婆停了一下,估计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偷听,说,爸说了,老社长很看重你身上的专业操守和为人品质。这次他陪省里领导下来,表明一个信号,他的任何意见都将决定分社接班人的大局。机会说来就来,这里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要好好抓住机会,不能让老社长失望。
耳旁终于清静了。春阳知道那最后一句肯定是老婆加上去的。以老岳父的专业素质,他不可能这么赤裸裸地把心中要说的话直说出来。如果这样做了那就不是南方大学新闻系首席教授。
昔日的山下大队部现在是村委会办公场所,当年搞社教的标语还在老墙上残留着。用白色石灰水在泥墙上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标语,它在告诉人们昨天这里也不曾被人忘记过去。金阳指着墙上的标语说,写这一行标语要花去一天的工夫,可以记一个工的分。我记得当年塑这一条标语的小伙子刚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里算是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了。
旁边一个当地人装扮的中年汉子说,我就是那个当年刷标语的高中生。
金阳喜出望外,问,你认得我吗?
汉子看了看金阳,摇头说,认不出来了。
金阳有点遗憾,说,也是,二十年了,当年的堂堂汉子也快变成垂垂老翁了。
郝春明指着汉子说,这是山下村现任支书刘大贵。
刘大贵仔细从金阳脸上想找回当年的影子说,70年代初期是越北山区最贫困时期,主要是没饭吃,饿死不少人。我记得当年搞社教的金队长为了不让村里断粮,主动下山到县里求援,县上拨了一批返销粮才让我们度过了揭不开锅的饥荒。
郝春明说,你眼前这位领导就是当年的金队长。
刘大贵激动万分,说,首长,当年你离开山下村后,全村人都念叨着你的恩情,二十多年过去了,山下村都没忘。
金阳感慨万分,说,一个好的政策抵过万金。当年穷和苦是因为极“左”路线剥夺了人们的经营权、自主权。现如今还停留在这个认识层面就说不过去了。走,去村里看看。
山下村属于石灰岩地区,地表存不住水,表面的植物和矮矮的乔本植物主要靠吸纳夜露才得以存活,村里人仍是以甘薯作为主要口粮,常年处于半饥半饱状态,金阳推开一户家门进去看看。
大贵伸手拦住,说,山里人怕生,首长就不必进去了。
金阳眼一瞪,推开他的手臂说,作为一方领导到下面连民情都体察不到,他还配对自己的人民发号施令吗?
进了院门,男主人手忙脚乱地从厅堂来见众人。金阳注意到,这男人穿的是一条女人裤。女人裤是侧面开档,他穿的裤子从正面一看就不是他的裤子。金阳紧盯着他的下半身,疑惑地问,我说老哥,你怎么穿条女人裤?
男人羞红了脸,嗫嚅着说,家里就这条裤子,不知领导会上我家,这不来不及上别家借吗?!
大贵介绍说,我们村好多人家都是全家人才有一条裤子,谁出门给谁穿……
金阳挥了挥手说,你别说了。二十年前是这个样子,二十年后依旧如此。我们有愧啊,北部落后地区的穷困面貌依然严峻,说明我们工作不到位,在思想方法和政策决策中存在十分严重的官僚主义倾向,有负中央和人民对我们的期望啊。
金阳看着眼前一个个官员面面相觑、羞愧难当的样子说,今日我们不是走马观花,走完之后就万事大吉,同志们要在走中看,看中思,思中干,我不想多说什么,都到村里挨家挨户看看老乡锅里是什么。
大贵说,夏粮已收割入仓,目前吃饭没啥问题。还有番薯、瓜菜等。
众官员鱼贯而出,眼下他们只能做他们该做的一切,雨此时反倒停住了。山色清秀,越发衬出山中小庄的破败与陈旧。
春阳凭着二十多年的新闻敏感性,目睹了农户现场的一切细节。一篇鲜活的特写稿的胸中诞生。一边往回赶,一边打着腹稿。当天晚上这家新闻机构推出新闻特写稿《省委领导访贫记》向全世界播发,引起多方关注。外电纷纷转载,有的加以评论,称中国要实施先富带后富战略了。作为一个封疆大吏靠前体察民情,在第一线振聋反馈的提问如一声声撞击的钟声提出了执政为民的新理念。
春阳见过不少在现场的领导人的表现,但许多不乏做秀成分。此次他见到的金阳不做作,不浮躁,也不以势压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看似柔和,实则,内涵深刻,颇值得细细品味。
次日一早,老社长来电话,通知他同曙初赶到市迎宾馆。金阳点名要他们去陪吃早餐。
春阳一片释然,看来金阳已看到那篇现场特写。从老社长那里传来的信息,领导对报道还是持肯定态度。赶到迎宾馆小餐厅,老社长已在那里等候他俩。不一会儿金阳在秘书长陪同下进门,同春阳、曙初一一握手,说,两位记者辛苦了。我们工作完了,你们还要挑灯夜战,效率高,嗅觉灵敏啊!
老社长说,春阳是我们分社的一支笔,文风犀利,视角独到,分析透彻,担当了分社许多大稿特稿的采写重任。
金阳很随意地问起春阳毕业于哪所大学,所学专业。春阳自报家门后,金阳便如数家珍点出一个个学者的名,其中还点到春阳的恩师。他说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学校邀请了全国不少知名高校的名师来给他们开讲座。那时的党校也是百业待兴之时,师资奇缺,难有开门办学才能借得国内一流的学术之力,他有幸在此期间聆听了许多大师的精彩报告,目睹了他们别样风采。话语之间,沉湎于往昔学员时代的美好岁月中。金阳说,善读书可以长才气,讲诚信可以增人气,淡名利可以蓄浩气,不媚俗可以显骨气,乐于助人可以添豪气,做表率可以鼓士气,少计较可以养和气,不徇私枉法可以树正气。大凡兼蓄以上八气者,方可称德才兼备、人中俊杰也。
金阳话锋一转,转移了话题,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我们作为领导者,要时刻感觉到自己的德行并不完备,这样才能实心实意地接纳来自各方面的批评。这种上德,才是真正的有德行的人。当政者应当明白权力的杀伤力,即它的“不德”的一面。越北的脱贫之路要找到合适自己发展,又为民众谋利益的正确道路。
春阳也结合自己在越北工作的实际,谈了对扶贫建设方面的新思路。春阳的汇报不似官场那些人空话套话成箩。他同省委书记的谈话信马由缰,纵横捭阖,文采飞扬,表现了一个高素质记者应有的内涵与深度。金阳听得很仔细,有时还插插话,把春阳的思绪理得更顺畅。
不知不觉一小时过去,金阳书记起身对春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圣贤书。我羡慕你的无冕之王身份,可以在思想的天空自由飞翔。我们时下文化缺的正是这种宽松、融合和自由的气氛,只有敞开心扉我们才有所思才有所得,精神境界的飞跃才能引领行动的科学化与正确性。
春阳知道金阳每时每刻的时间都是掐着秒表算的。他虽意犹未尽,也只能起身同金阳握别。
春阳对曙初说,越北将进入历史的新纪元。最重要新闻就在这里发生,包括经济新闻、社会新闻和时政新闻。与我们自己切身利益相关联,我们记者站今后一定会迎来最重要的黄金发展期。我可预料省里肯定对北部山区的投资与扶持将进入快车道。我们必须在思想上做好这种转变的准备。
金阳离开越北两天后,省委机关报发表社论《动员一切力量开发北部山区》同时转发了春阳撰写的现场特写稿。舆论先行是我们政府每次重大行动的惯例。但此次动员令的能量前所未有,社论由省委常、委秘书长亲自撰写,金阳作了精心修改,在用词与语调方面调子都很高。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官员都能嗅到这场战役预示着南方省将进入一个新的经济建设高潮。
越北市制定将高山居住人群迁往平原地带的计划。石灰岩地区水土流失严重,植物生长缓慢,对农业生产尤其不利,由于大部分呈酸性土,土壤肥力差。因此,越北山区的种植品种普遍产量低下,形成不了规模种植,农民基本上处于零散的小农经济状态。越北市希望通过搬迁农户改善他们居住和生产条件。走出大山,相对自然条件较好,交通便利,田地基本连片成垅,还适应规模机械化作业,有助于提高农业生产效能。各乡镇制定详尽的动迁计划,开始调查摸底。然而,四乡八村相应者寥寥,此项计划暂时搁浅。
曙初决定再度回访山下村。一进村口,看着村里比原来热闹了,遇见好几张陌生面孔,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这里驻村的干部。他先去村部找刘大贵。刘大贵不在。正在村部值班室忙着手中活的一个女孩子告诉他。这女孩子上次他同春阳来时没见过。
曙初问,你是乡里下派的驻村干部?
女孩子见是个帅小伙,不曾见过面,答道,不是。我叫林颖,是南方师范大学的大四学生,看到越北这么贫穷落后,便主动要求来此地做志愿者,三年后再回校读硕士研究生。支教任务主要是在村里小学当代课老师,这段时间村委会工作忙,要动员村民外迁,大贵支书就暂时抽调我到村部来帮几天的忙。
曙初倍受感动,说,这山下村交通不便,喝水困难,你能习惯?
林颖浅浅一笑说,现在不是有句时髦的话,吃苦也是种锻炼吗?开始是有些不习惯,现在好了,这里虽然自然条件艰苦,生活不好,但山清水秀,空气甜美,真正的原生态,不被外人知晓,外人不易进山也就避开了人为的破坏。
曙初主动向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闲聊起市委市政府下达动迁令后村民的反应。
林颖说,不容乐观,大部分村民不肯搬下山。大贵支书已陪着驻村干部挨家挨户做了几天的工作。脚底磨穿,嘴皮子也起泡了,但就是没人响应政府号召。
曙初说,每一项新的政策出台总会有阻力,从不理解到理解,再到接受,这是千年来颠之不破的真理。
林颖撇撇嘴,说,这回不那么容易,毕竟是离开祖祖辈辈生养的热土,不能说走就走吧?
曙初说,我也出自农门,农民对故土有天生的依恋与眷爱。市里出台迁移政策初衷还是好的。但政策经就怕念歪了,不能一刀切,也不能一窝蜂,还是要从维护农民切身利益出发,把好事办好。
林颖目光如炬地盯着曙初,说,记者同志,你们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看问题深刻。你应为这大山的农民兄弟鼓与呼,反映他们的疾苦与困难。我来山里支教快一个月了,山区的农民真诚、憨厚、善良。虽然他们日子过得苦些,但很知足。他们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奢望,也不关心山外世界的变化,仿佛在世外桃源中度过每天的时光。我有时很羡慕他们,无欲则刚,虽然物质生活匮乏些,但恬淡而满足,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曙初没想到这么深奥的道理从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口中吐露出来,山中生活似乎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令人向往。
闲聊间,支书刘大贵从村中回到村部,见了曙初原本愁容密布的脸上顷刻间舒展开来。他急急地对曙初说,殷记者,你快帮我支支招,这山下的老哥老嫂们过去恨这山这水恨得那么咬牙切齿,现在真正要他们搬到山下去住,竟没一个肯了,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曙初说,有句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看来移民方案并不能一次性从根本上解决山下村的问题,要让他们自动自愿搬离山窝,只有做好思想疏导。强迫命令肯定行不通。
大贵说,是啊。上次金书记还一再叮嘱我们不能干忤逆群众意志的事情。这里曾经是金书记下放的地方,我们更不能做出违背群众利益的行为。
这时离村部不远的刘家祠堂爆发激烈的争吵声。曙初同林颖循声赶过去。原来是刘姓全族在开会商议搬迁事宜。年轻人主张搬迁。他们表示虽然可能会有一时之痛,但可换得长治久安。上了年纪的则持否定态度,老祖宗迁徙到此已上千年,延续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并没有嫌弃这生我养我之地。山下的山山水水早已浸透在心魂里,迁走的只是身体,这魂将无处安身。年轻人在族里的长老面前逐渐占了颓势,村人仍延续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长辈人发了声,小辈人基本上不敢出气儿。那几个有点儿刺头的年轻人本来就麻着胆子想奋命一搏说动众人,没想到一上阵就被古板的老人呛起来,双方大着嗓门吵起来。
林颖悄悄地对曙初说,推引新政压力山大,此事看来要黄。
曙初不想再看他们争论下去。他对林颖说了句,我出去走走。
两人便在村里慢慢闲逛起来。山垅里有层层叠叠的梯田,在两座山凹中,是为山下村提供口粮的水田,山坡上成片成片的都是蕃薯地,绿绿的叶子匍匐在地,四处蔓延,在缺水的山坡上仍茁壮茂盛地生长着。
曙初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说,山下村只有今天,没有明天,不走出大山,它永远只能在山上,而不是山下。
林颖莞尔一笑,说,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他们忽然想通了,可能会慢慢地陆陆续续走出大山。但眼下我们什么都不可为,让时间留给山民,仅此而已。
曙初同林颖握别,山下村可以忘记,林颖这深山里的一朵奇花却让曙初嗅到了一股别样的芬芳,这是一个与众不同姑娘。